劉家民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讀完梁鴻的新作《梁光正的光》 (在《當代》期刊上發(fā)表時題為《梁光正的光榮歲月》),腦海中縈繞不去的是一個中外讀者都非常熟悉的名字——“堂·吉訶德”。是的,在功利化日趨嚴重的當下,梁光正不計得失、勇于助人、夸夸其談而又屢屢失敗的狀況像極了塞萬提斯筆下那個滿腦子騎士精神、滿懷救世濟人情懷而又屢屢鬧出笑話,從而最終只能回歸鄉(xiāng)里的堂·吉訶德。
梁光正生活在吳鎮(zhèn),這是一個梁鴻在從梁莊的調(diào)查書寫結(jié)束之后找到的新地方。在2016年的《神圣家族》中,梁鴻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令人壓抑、沮喪且頹廢氣息濃重的庸俗吳鎮(zhèn)[1]。很顯然,這是梁莊氣息的某種延續(xù),然而,到了2017年推出的《梁光正的光》中,梁光正出現(xiàn)了,他帶著自己的“光”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他的人生在這“光”中閃耀,而與此一同照亮的還有這個時代的蕓蕓眾生。
梁光正是在灰色小旋風中出場的?!案赣H穿著他的白短袖襯衫、黑短褲、白襪子和黑色千層底布鞋,邁著八字步,挺著腰,于灰色小旋風中浮現(xiàn)?!盵2]2-3喜歡干凈、注重形象的梁光正在旋風中來到兒子勇智的家中,雖然他已經(jīng)很多次回到兒子家中,但這一次卻猶如旋風的不期而至一樣,他向兒子勇智提了一個令其震驚的要求:尋找蠻子?!靶U子?勇智打了個冷顫,聞到一股黑色的、腐敗的氣息,有股氣從腹部下方?jīng)_上來,‘嗖’地竄過心肝脾肺臟,沖向頭部,在腦殼里爆炸開來。勇智眼前一黑,感覺頭像一個炸開了的大西瓜,瓜子瓜瓤瓜皮在空中粉碎,噴向四面八方?!盵2]6蠻子,一個遭受嚴重家暴后被梁光正“解救”的女性,從此與其結(jié)下了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關(guān)系。在梁光正的一生中,除了蠻子之外,還有不少女性也與其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梁光正渾身散發(fā)著神奇魅力,他不斷感染著與其接觸的人,讓她們或他們心甘情愿地參與到他構(gòu)想的美好世界中,即使現(xiàn)實很快證實這一世界的遙不可及與虛妄。
梁光正靠著什么“征服”了眾人?他的身上到底有著怎樣的光環(huán)?
梁光正渾身洋溢著“戰(zhàn)斗”的激情。梁光正在兒女們的口中是“事煩兒”,他在自己的一生中總是不厭其煩、不怕麻煩地將他人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以致使整個家庭成員都陷入其中。在梁光正的這些事情中,充滿著鮮明的“戰(zhàn)斗”特性,他猶如一個永不疲倦的斗士,一旦遇到需要斗爭的事情,就會立即興奮起來,盡管這樣的斗爭在外人看來有些得不償失或固執(zhí)、偏執(zhí)。小說中對梁光正的斗爭這樣寫道:
勇智看到,父親已經(jīng)擺好姿勢,像一只公雞,昂著頭,雞冠豎立著,準備迎接期待已久的戰(zhàn)斗。雖然這只公雞脖子上的那圈毛已經(jīng)稀疏,看起來有點衰敗和孱弱,但他眼里散發(fā)的光卻足能鑿穿日月。那是來自山頂洞人時代的光,古老、神秘,帶著超強的聚合力,穿越漫長的黑暗時代,帶著人類從蒙昧走向光明,走向食物鏈的最頂端。父親被這光芒照耀著,好像獲得了啟示和指引,手持長矛,向人間的風車刺去。[2]216
他看不慣父親那股子興奮勁兒,那股子捋著袖子要大干一場的戰(zhàn)斗熱情,就好像重又獲得了生命。[2]217
梁光正的戰(zhàn)斗對象,有很多都是與“權(quán)威”“權(quán)力”相關(guān)。他對那些手中握有權(quán)力的人,有著天生的敏感,而對于那些利用手中權(quán)力謀取私利的人更是深惡痛絕。他不僅從內(nèi)心里蔑視那些以權(quán)謀私者,更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以橫眉怒目視之。這種做法不但惹惱了那些當權(quán)者,遭致了他們的各種報復,而且更給家庭,尤其是家人帶來了無數(shù)的麻煩。在小說中,梁光正有兩次重要戰(zhàn)斗。
第一次戰(zhàn)斗發(fā)生在梁光正與梁正義之間。生來心高氣傲的梁光正從心眼里瞧不起梁正義,以致在自己結(jié)婚時讓前來想喝杯喜酒的梁正義蒙受了“羞辱”。這不僅讓婚禮受到了影響,更是埋下了后來遭受屢次批斗的種子。在新中國成立后以及“文革”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梁光正雖然很熱烈地緊跟著時代的大潮,不斷跑向外面的世界,但每次幾乎都是帶著九死一生的驚險經(jīng)歷才回到家中。當他遍體鱗傷地回來的時候,窘迫的家庭狀況又迫使他不得不做出一些“出格”的“資產(chǎn)階級行為”。然而,當別人的這些行為能夠被以梁正義為首的村干部們?nèi)萑痰臅r候,梁光正卻因此遭到了厄運[2]185。在“文革”中,梁光正遭到了多次批斗,一度甚至危及生命,而他的妻子也在這種擔驚受怕中導致身體每況愈下以致后來的多年癱瘓在床??梢哉f,在與梁正義的較量中,梁光正無疑是一個失敗者。然而,梁光正雖然遭致了個人和家庭的噩運,但他并沒有變得謹小慎微、怯懦怕事,而是依然斗志昂揚。每當別人遇到事情,需要他幫忙打官司時,他都會顯得異常興奮。他向別人顯示出一副真理在手、勝利在望的樂觀姿態(tài),盡管很多時候這種官司都是以失敗告終,他向原告者描述的美好前景最后往往都會變成以原告?zhèn)兊目部廊松尸F(xiàn)出來。梁光正雖然失敗了,但他不屈、積極的戰(zhàn)斗精神卻經(jīng)常感染與鼓舞著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這是在沉重生活、坎坷人生機遇下的一種精神之光,或許它只能顯露出微弱的光、散發(fā)出淡淡的暖意,但對于那些需要這種光的人便已經(jīng)是莫大的撫慰。
第二次戰(zhàn)斗發(fā)生在梁光正生命的晚期。當梁光正費盡苦心地以經(jīng)營土地為名,想改造自己游手好閑的“兒子”時,一個有意預謀的“征地”活動正悄然展開。征地、拆遷在今天的文學中因其敏感性而格外受到作家們的喜愛。梁鴻無疑也是喜愛此類題材的。在小說中,當政府用令人神往的空頭支票允諾眾人美好前景時,不少人很快就為之所動。然而,梁光正卻巋然不動。梁光正的態(tài)度,并不是他故意想制造麻煩,而是在深思熟慮之后想為眾人謀得更大的利益。梁光正的這一番苦心和努力不但沒有得到眾人的支持,反而被那些急于想拿到錢過上好日子的人視為障礙,他好不容易動員起來的戰(zhàn)斗隊伍也很快潰散。與此同時,梁光正的行為也遭致家人的反對,兒子勇智在權(quán)勢和利益的威逼利誘下,堅決反對父親對征地一事的過分介入。盡管梁光正在重重阻礙下抱定了斗爭下去的決心,但眾人的退縮卻只能讓其無可奈何、長吁短嘆。
梁光正的另一光環(huán)表現(xiàn)在扶危濟困、打抱不平上。梁光正一生渴望戰(zhàn)斗,猶如小說中所說的那樣:“就這樣,我們眼看著父親一意孤行,昂著頭,朝著他一生期待的、為之激動的方向撲棱棱飛過去,根本不管前面是風車、懸崖,還是險灘和泥濘”[2]222。梁光正之所以奮不顧身的“飛過去”,并不僅僅是一種自我能力的炫耀,他更多地展現(xiàn)出了一種美好的倫理品質(zhì)。梁光正與蠻子、巧艷媽以及其他人的故事對此做了生動的詮釋。蠻子是一個遭受嚴重家暴的女性,正是梁光正的及時出現(xiàn),才使得蠻子過上了一生中最幸福的幾年生活。巧艷媽則是一個有著眾多子女的寡婦,也正是梁光正的慷慨相助,才使得她的正常家庭生活得以延續(xù)。至于其他的一些人,梁光正也是盡可能地盡力相助??梢哉f,在梁光正的一生中,他似乎最不能容忍別人的悲痛與不幸,他寧愿自己受苦受累、寧愿自己的親人忍饑挨餓,也要想盡辦法去幫助別人。梁光正的這種慷慨無私,使其在庸人的社會中顯得格外另類,但同時也使其在眾人的眼中充滿了一種異樣的光芒。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梁光正以自己的美德贏得了他人認可,使其具有了一種理想光環(huán)。
然而,梁光正的兒女們對自己的父親卻是另外一種感受。在兒女們的眼中,對梁光正可謂是既敬畏又怨恨,這是一個在兒女們眼中可以為了別人豁出去一切的人,是一個看不得別人受苦的人,是一個甘于為了別人的幸福傾盡全力的人。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沒有給自己的兒女帶來足夠多的溫暖、保護。他曾經(jīng)拿走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外出,留給兒女們難以盡數(shù)的困難;即使在晚年兒女們稍稍有了好生活之際,他卻一心想著去尋親,把子女們的錢散發(fā)出去。于是,當他在晚年每每想再次出去尋找往昔歲月時,子女們便會群起反對,盡管很多時候最終讓步與遷就的是兒女們。
梁光正的這些英雄壯舉,反映出他在精神深處是一個生活在“理想之光”中的人。理想,雖然常被人們視為對未來的憧憬和追求,但對于那些“理想性”的人物來說,理想何嘗不是一種現(xiàn)實的生活態(tài)度。在這種觀念下,一個人可以不顧現(xiàn)實的諸多限制,可以超越俗世的庸俗觀念,可以盡情、勇敢地為自己認定的目標而奮斗。這種人,既散發(fā)出令人敬佩的光輝,又時常會顯露出不諳世事的偏執(zhí),是一個集光榮與羞辱、理想與幼稚為一體的矛盾性個體。梁光正正是在這一“理想”燭照下的人物,他所有的光榮夢想、他所帶給別人的苦難與挫折都是一種極為鮮明的存在。在光榮夢想方面,他似乎與堂·吉訶德同類,然而,他畢竟成不了堂·吉訶德,至少他在一定程度上的庸俗現(xiàn)實主義觀念限制著他往一個更加“理想”的維度邁進。
在現(xiàn)當代文學中,以“戰(zhàn)斗”姿態(tài)出現(xiàn)的人物并不少見。革命文學以及左翼文學中的鮮明斗爭性人物自不待言,即使在當代也出現(xiàn)了多種多樣的此類人物。張煒的《古船》便以鮮明的人物刻畫為我們較早提供了這樣的人,而后來的很多其他作品也多有涉及?,F(xiàn)代文學中的戰(zhàn)斗性人物很多都是特定時代、特定目的下的有意識性創(chuàng)造。當代作品的這些戰(zhàn)斗性人物,很多都帶有明顯的人格或家庭缺陷,如性格偏執(zhí)、寡家孤人,且斗爭時所懷有的動機多為個人性的私利立場。相較于已有的人物,梁鴻既沒有從一個純粹真空的狀態(tài)中講述梁光正“戰(zhàn)斗”品性的崇高(他帶著鮮明的時代印記,也很容易犯這個時代普通人常犯的錯誤),又沒有從俗世的庸俗價值思想去塑造,而是讓其以一種略帶超越性的倫理價值存在于世,當然這樣的存在也充滿了荊棘與坎坷。
與塞萬提斯不一樣,梁鴻始終將梁光正置于現(xiàn)實社會狀況下的俗世之光燭照下。在這里,梁光正的各種優(yōu)缺點集于一身,他也因此經(jīng)常成為兒女們奚落、埋怨的對象。在梁光正的身上,可以看到他陶醉于自己的眼光、沉醉于即將實現(xiàn)的巨大“成功”,而這一切往往都會變?yōu)橐粋€令人感慨、唏噓的命運玩笑,讓其為此付出了極為沉重的代價。
梁光正的很多追求與挫折是在自己的俗世欲求中產(chǎn)生的。在“麥冬麥冬”與“油菜油菜”的內(nèi)容中,梁鴻細致地呈現(xiàn)了梁光正的“致富”經(jīng)歷。在“麥冬麥冬”中,當一個廣州佬到梁莊蠱惑大家都去種植麥冬賺錢時,梁光正雖然“謙卑而認真地聽著”[2]35,但他并沒有迷失心智,而是在自己去趕集的時候,從鄉(xiāng)政府拿回無人問津的雜志,耐心地“捉摸了很多天”[2]35。顯然,梁光正是一個看起來很“理性”的人。然而,梁光正的這種理性也時常會助長他將各種事情看得過于簡單、把致富看得過于容易,換句話說,他的這種理性很容易助長樂觀甚至自大的心態(tài)。于是,在麥冬剛剛開始成熟時,梁光正就開始想象自己的美好藍圖。這時,“一系列數(shù)字在父親腦子里翻飛,燦爛圖景在大家面前展開,肯定要過上好日子,就要過上好日子了。父親曉得眼睛瞇在了一起,嘴唇兩旁的法令紋往兩頰擴展,深不見底。沒有人不被這樣的父親感染,父親那確定無疑、歡快爽朗的聲音和樂觀閃亮的眼睛,都在告訴大家,他說的肯定會實現(xiàn)”[2]34。很不幸,梁光正的這種樂觀很快便被大量積壓、滯銷的麥冬摧毀。在債務(wù)的逼迫下,他選擇了離家出走,留下了一身欠款和幾個還未長大的孩子。梁光正的出走,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他的不負責任和自私的特性,而他的這一走,在兒女們的心中也不再是一個好父親形象,而變成了一個滑稽的喜劇性人物。“公路通向遠方,父親坐在路邊,秋風吹著他滑稽的紅綠頭發(fā)。”[2]31這是冬玉記憶中最后一次關(guān)于父親的完整印象,當然這也是一個落魄的、浮夸的、滑稽的父親形象。
梁光正的第二次“脫貧”路選擇的是種植豆角。種豆角可以說是梁光正自己開發(fā)出來的一個致富項目。他興奮地向兒女們表示,既然這里的人夏天喜歡豆角,且這幾年豆角價格不錯,那么大量種植豆角就能夠很快賺到大錢了。對于他的這種樂觀創(chuàng)意,兒子勇智卻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斑@樣的熱烈就像出疹子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fā)作一次。從熱烈狂想到辛苦奔波再到全然失敗,這中間一般要經(jīng)過半年左右,接下來是一個長長的沮喪期,然后,父親像突然醒過來一樣,之前的記憶不知被什么樣的巫婆清除得一干二凈,又嬰兒般無辜、歡快地全情投入到下一輪?!盵2]99梁光正的這一次美好藍圖因為對市場行情的誤判又一次遭到了嚴重的挫折。這種挫折不僅對其本人造成了巨大打擊,而且對其子女,尤其是兒子勇智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創(chuàng)傷。隨之而來的則是梁光正作為父親的偉岸形象在子女們心中的弱化?!坝轮堑男南癖粍澚艘黄忠黄?,他從來不覺得他家庭怎么樣,從來沒有,可現(xiàn)在,連父親都覺得自己不行了。那個驕傲大笑、勇戰(zhàn)四方的父親不見了,只剩下一個衣衫破爛的、懦弱的男人?!盵2]117在慘痛的教訓面前,梁光正開始屈服于現(xiàn)實,曾經(jīng)的豪氣與樂觀蛻變?yōu)榍优撑c逃避,現(xiàn)實對一個人的改變從來都是冷漠無情的。
如果說前兩次的創(chuàng)業(yè)都以失敗告終,并最終促使梁光正在某種程度上結(jié)束了自己的“光榮夢想”,那么,他晚年種植油菜的故事讓我們見證了他那顆雖然暫時蟄伏但卻永遠不曾熄滅的“光榮夢想”。這一次種植油菜并不是為了滿足發(fā)財致富的欲望,而是為了將自己的義子小峰從游手好閑、嗜賭如命的頹廢狀態(tài)中拯救出來。于是,梁光正放棄了自己晚年安逸的生活,每天帶著小峰在承包的地里早出晚歸、任勞任怨。然而,這一次救人計劃卻因為他的舊病復發(fā)有變成泡影的危險?!澳莻€春節(jié),父親有一半時間都躺在床上,也不唱戲了也不叫冬雪她們打牌了,沒精打采的。也難怪,從效果看,他的救人計劃失敗了一半?!盵2]207最終,因為梁光正病情加重,他的救人計劃徹底落空。他一生都在規(guī)劃藍圖,可是,這些藍圖都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無論怎么努力,父親都沒有辦法摸到他們[2]227。
梁光正的人生經(jīng)歷固然不乏令人敬佩的光榮時刻,但更多的則是時時遭遇的各種挫折。梁光正總是在積極地計劃著各種或崇高、或功利的美好夢想,但這些夢想在現(xiàn)實的殘酷面前立即會顯露出做夢者的幻想或幼稚。梁光正顯然不是一個完人,當然他也算不上一個如古希臘悲劇中的英雄那樣的悲劇人物,在他的身上更多的是一個現(xiàn)實社會中有著良知和理想的俗世之人。作為俗世之人,梁光正有著眾人的缺點,在一定程度上他的人生際遇也是大眾式的。這些無疑讓我們能夠更親切地深入理解這一人物的存在意義。
梁光正是誰?當梁光正的兒女們在他逝世后看到很多似乎只有在傳說中才存在的人紛紛前來祭奠時,他們深切感受到父親的世界他們其實知道的并不多。梁光正兒女們的感受絕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認識人物深與淺的問題,而是在一種什么樣的立場與觀念下如何看待人物的問題。簡言之,不同時代的人會由于不同的世界觀、價值觀與人生觀,從而對當下的現(xiàn)實社會、人生與形形色色的人做出自己認為合理的闡釋[3]7。正是有了這種眼光的差異,梁光正雖然與兒女們生活了很長時間,但他實際上并沒有被完全理解,而這些恰好由梁光正“秘史”的親歷者們來補充。
那么,當我們按照今天的觀念去解讀梁光正時,是否能夠充分說明他的一切呢?或許,我們也是無能為力的。在一個同質(zhì)化的時代里,每個人擁有的只是眼前極為微小的生活體驗,我們猶如社會的零部件,很多時候只能站在自己所屬的時空去品評所看到的一切[3]51。然而,當現(xiàn)實的人經(jīng)常限于各種條件而難于自拔時,文學卻為我們提供了審視他人、反觀自己的鏡像。在這一意義上,梁光正的社會價值就得以鮮明凸顯。
首先,梁光正對夢想的不斷追求具有獨特的時代意義。人們常說,夢想是年輕人的權(quán)力。當很多人不再年輕時,夢想也隨之遠去。但在梁光正的身上,我們似乎看到了他一生中對夢想的某種癡迷?!岸窨粗赣H臉,看見了他的春秋大夢。他一生都在做夢。夢里都是好,都是笑。這個最聰明的人,為什么經(jīng)常做這樣蠢不可及的夢?”[2]145在女兒冬玉心中,聰明的父親經(jīng)常做愚蠢的夢,這無疑是對父親的否定。冬玉的這種想法在其他兒女的心中也時常出現(xiàn)。然而,梁光正真像兒女們認為的那樣嗎?答案當然也是否定的。至少,可以看到,兒女們否定梁光正那些愚蠢的夢,采用的都是一種倒果為因的思維方式。即是說,他們是站在夢想的終點、以夢想的成敗得失來評價夢想的好壞。很顯然,這是一種很功利性的評價方式。在這種評價下,夢想與其實踐過程被高度簡化,并在一定程度上被扭曲化,人也因之被窄化、物化[4]。很顯然,這與那種追求自由、積極、昂揚、樂觀的人是存在很大距離的。很明顯,在一個崇尚物質(zhì)、物欲橫流的時代,人們曾經(jīng)擁有的那些看似“愚蠢”的夢想也正逐漸逝去,人也因此失去了自我、迷失了自我。在這一層面上,梁光正對夢想的癡迷,可視為對現(xiàn)代沉迷于現(xiàn)實利益人的一種警醒、一種啟示。梁光正的夢很多都失敗了,但他的樂觀、不屈不撓,尤其是為了“正義”而勇敢抗爭的精神值得今人學習。
其次,梁光正的博愛精神對當下社會的積極啟示。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們經(jīng)常提及兼愛、仁愛等美好的道德品質(zhì),在今天“友善”已成為需要人們積極踐行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一,同時它也是文學書寫和評價的重要價值標準[5]。無論在過去還是現(xiàn)在,社會文化都會反對那種自私自利之心,而提倡惠及他人的仁愛和友善。在小說中,梁光正很多時候都是在幫助他人。“很小的時候,冬玉就知道,父親喜歡幫助別人。家里總是人來人往,父子吵架、朋友失和、宅基地紛爭、告狀打官司,凡與嘴有關(guān)的事情,父親都能插上一杠子?!盵2]31正是在幫助別人的過程中,梁光正感受到了巨大的快樂?!案赣H臉色亢奮,激動萬分。每當有人有求于他的時候,他總是由內(nèi)到外散發(fā)出活力,洋溢著快樂?!盵2]33很多時候,為了幫助別人,梁光正得罪了很多人。這些人既有那些代表權(quán)力的“領(lǐng)導們”,更有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兒女們。可以看到,在小說中兒女們盡管很多時候都盡量順從他的心意,但這不僅僅是對父親孝順的體現(xiàn),還是避免讓父親惹出更多的事情來。在很多時候,兒女們甚至覺得父親對待他們并沒有那種親密的愛,父親的愛都給予了別人。“說到‘愛’,父親對‘愛’的理解和普通人不一樣。勇智一個人在心里來回琢磨父親行為的緣由。對父親而言,對自己親生子女的愛,就像動物的自然本能,是誰都有的行為,不值一提。對他人的愛,則是一種道德行為的展示,是對人的品行的衡量。他之所以一生都熱衷于對別人好,是因為那是他的道德標準,是最低的道德限度,是他之為人的重要標志。這樣看來,父親忽略自己的子女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他們只是自然倫理下的產(chǎn)物?!盵2]206也許正是梁光正的這種博愛,他才能在外人眼中獲得比自己的兒女們更高、更積極的評價。蠻子在他死后,告訴他的兒女們梁光正是她一生中見到的最好的男人;梅菊在其臨終、形容枯槁的時候依然對其傾慕不已;而他結(jié)交的那些人更是在其逝世后千里迢迢趕來祭奠,稱其為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梁光正的品性雖然在自己的兒女們中時常被質(zhì)疑,但其卻在一個更大的范圍內(nèi)獲得認可,當然這些認可的人大多年紀較大,可以說是另一個時代的人。這種兩代人之間價值認同性的差異值得我們認真思索:梁光正的品性在今天是否依然有價值呢?當下社會的精神文化該往何處去呢?
最后,梁光正形象具有重要的個人反省意義。愛惹麻煩的梁光正逝去了,兒女們看似終于可以輕輕松松地過上自己想過的日子,然而,兒女們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某種失落。面對這個曾經(jīng)給他們帶來諸多麻煩,時常令他們尷尬、痛苦的父親,他們卻好像第一次看見父親過去的一切。這絕不簡單是一種對親人的深刻記憶,而是一種對父親以及父親所代表的品性與價值觀念的深切體認。正是基于這種體認,他們發(fā)現(xiàn)當下社會有太多令人遺憾的東西,今天的世界實際上更需要梁光正這樣的人。梁光正的逝去,實際上代表著一種價值觀念的轉(zhuǎn)變,也代表著時代之間的迅速變換。梁光正猶如過去時代與價值的堅守者,如今這個堅守者已經(jīng)遠離我們而去。然而,當過去我們對某個人的逝去賦予重大價值的時候,今天我們卻可以深切感受到死亡已經(jīng)不再承載那種宏大的價值,它變得分量很輕,以致于很快在人們的記憶中被淡忘。梁光正不是一個完人,他有著各種令人們詬病的問題,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有著當下人所缺乏的諸多美好倫理品質(zhì)。對比梁光正,雖然很多人在某些方面看似是一個成功者,但卻不得不在內(nèi)心深處感受到某種羞愧、自責。那些看似合理的處世之道、為人方式真的適合這個世界的和諧、健康發(fā)展嗎?閱讀梁光正,得到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洗禮,獲得的是對這個世界更敏銳、透徹的體認。正如小說的結(jié)尾所描述的那樣:“他們聽到了風的聲音,空氣流動的聲音,陽光照射的聲音,樹葉碰撞的聲音,聽到了墳里的低語和哭泣。他們看到了那條大河,就好像第一次看見。春天的水剛剛來臨,它們從遙遠的山澗下來,一點點匯聚,沿著萬千年沖刷而成的河道奔騰向前,那浪花在每一個彎角盤旋徘徊,回返往復,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一個多情的情人,不愿意舍棄和每一處泥沙親吻的機會,涌上去,下來,再涌上去,白色的水花濺起,飛騰出一個個水珠。陽光穿透而過,形成一個個五彩團球。每一個彩球里都包含著萬千世界,山川、長城、螞蟻草、合歡樹、微塵、巴別塔、金字塔、尸骨、礦物、杜鵑花,以致無窮?!盵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