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親情與尊嚴

□左彩鳳 邵鵬麗

李大姨是一名由女兒陪同來看病的患者，大概60多歲，看上去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愁眉不展的，不太愿意說話。她女兒告訴我：3年前媽媽被查出乳腺癌，手術(shù)切除后接受了化療。近一段時間，媽媽總躺在炕上不下地，心情很低落、很煩躁，對什么都不感興趣，還反復(fù)說：“我是不是不能治了？我還用治嗎？”女兒覺得媽媽的狀態(tài)不對，所以帶媽媽來醫(yī)院檢查，其實媽媽并不愿意來。

癌癥患者常常有死亡恐懼以及隨之面對喪失健康、喪失生命的哀傷與抑郁。“我是不是不能治了？我還用治嗎？”李大姨的這句話是不是也在傳遞這類信息呢？我試著去弄清楚，于是好奇地問她：“大姨，您為什么要問家里人這樣的話呢？您是擔(dān)心您的病治不好了嗎？”

她有些煩躁地回應(yīng)：“我不是害怕，就是不想治了，我不在乎能不能好起來。我天天吃草藥都吃夠了，吃完就吐，我吃這些東西都是浪費。”

“聽上去您好像對自己的身體不是很在意，而是更在意花錢，不舍得花錢似的？”我嘗試著去分辨她的感受，以便更準確地判斷病情。

李大姨沉默了，她的女兒接上我的話，著急又無奈地說：“我媽就是不舍得花錢！這兩天在家就是這樣子，整天說‘凈拖累孩子了，把你都累病了，我活著干什么？’告訴她別想那么多，有病還能不給她治嗎？她就是聽不進去。”

李大姨爭辯了一句說：“我就是覺得浪費錢！”

不能否認，癌癥的治療費用的確比較高，對于普通的農(nóng)民家庭來說，癌癥治療帶來的經(jīng)濟壓力是不能忽視的。但是，對于李大姨來講，醫(yī)療費是導(dǎo)致她情緒不好的罪魁禍首嗎？我?guī)е蓡柨聪蛩呐畠?，問：“你家?jīng)濟狀況如何？”她很篤定地說：“還可以的，就是我媽老覺得是個事兒。我告訴她不用她管，讓她放心，我能解決的，但是不管怎么說都不行。”

醫(yī)療費不是主要問題，那就是內(nèi)因了。癌癥患者一般都是低自尊狀態(tài)。一方面和身體殘缺有關(guān)，患者會覺得自己比別人少了一部分器官而低人一等，尤其是具有女性特征的乳房、子宮等器官切除對女性的自尊創(chuàng)傷更大。另一方面，生病之后需要家人的照料，自理能力和社會功能下降，患者會覺得自己給別人添麻煩了，是別人的累贅。李大姨話里話外的意思更傾向于后者。

我繼續(xù)說：“您說到‘浪費’這兩個字，讓我感覺您是不是覺得自己沒有用了，不應(yīng)該花那些錢？您是一個要強的人，不愿意成為孩子的累贅！”

“對對對，她特別要強！”患者的女兒說。

我繼續(xù)了解患者的病情對社會功能的影響，以便明確病情的嚴重程度：“您媽媽平時在家生活能自理嗎？還做家務(wù)嗎？”她女兒說：“基本不做什么家務(wù)?！苯又抗廪D(zhuǎn)向李大姨，向她確認：“媽，你是不是就熱個飯？”

李大姨好像忽然來了情緒，原來半倚靠在椅子上，一下子坐直了，氣惱地說：“得了這個病老是躺著，頭疼頭暈，一下地就暈得厲害。我生病前什么活兒都能干，我也愿意干家務(wù)?！?/p>

我跟她說：“我相信，如果不那么難受，如果能干活兒，您肯定是閑不住的?，F(xiàn)在不能干家務(wù)讓您覺得特別沒有價值，沒有意義?！边@些話起了共情作用，李大姨激動的情緒略微平復(fù)了一點，身體又放松了。

面對抑郁癥患者，關(guān)于“自殺”話題是一定要探索的。但是，一些傳統(tǒng)的老年人對“死”這個字是比較忌諱的，所以詢問這個話題要講究技巧。“大姨，您的身體這么難受，花錢多，您還覺得拖累了孩子，那么，您有什么消極悲觀的想法嗎？”

李大姨沉默一會兒，嘆口氣說：“真的是不想活了呀！活著太痛苦了，睡不著覺，不愛吃飯，也不想吃，孩子們好不容易做好了飯，哎呀，我就逼著自己吃點兒吧，吃飯像遭罪一樣，一點兒飯味兒都沒有，一點兒都不想吃?！彼ｎD了一下，帶點兒悲傷，又有些毅然決然地繼續(xù)說：“我跟大姑娘說，讓她弄點貓眼草回來燒一燒，我睡過去就行了。我走了之后，孩子就幸福了，孩子幸福我也就了了心事，不拖累他們了。”

我說：“大姨，您讓我感覺您一定是到了非常非常痛苦的程度了，想通過自殺擺脫痛苦，這個我能理解。但是，大姨，我告訴您，您的痛苦應(yīng)該是因為得了抑郁癥，這是可以吃藥改善的。通過我們的合作，您一定會好起來的?！?/p>

李大姨的眼睛亮了起來，眼里好像有了光，她像是在努力聲明：“我就知道我不是懶，我就覺得一下地就頭昏站不穩(wěn)是這病鬧的，等病好了，我還是什么活都能干的。”

癌癥患者害怕的不僅僅是死亡，更是害怕伴隨而來的無邊無際的孤獨寂寞，以及害怕自己會使家庭和朋友陷入絕望的困境，害怕被世人拋棄以及被人避而遠之。因此，癌癥患者的特殊需要還包括對關(guān)系的維系和對保持尊嚴的渴望。

這個時刻，正是患者最需要醫(yī)生和家人的時候，他們不僅需要技術(shù)上幫助，還需要有人在身邊陪伴，使他們體驗到大家的尊重?；颊咝枰氖侨伺c人之間的聯(lián)系和親情，在人際關(guān)系中體驗到歸屬感及價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