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視角下“閱讀”敘事中的啟蒙假象

陳麗紅

（中山火炬職業(yè)技術學院 公共課部，廣東 中山 528400）

在古代女子私奔和現(xiàn)代女性出走的敘事情節(jié)中，敘述者經(jīng)常安排女性角色通過閱讀某種特別的文藝作品，其效果猶如一種生情制劑，來引觸女子思春心緒，或者強化情愛意識，以此展開情愛敘事，達到敘述目的。此類敘事模式在古代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詩詞曲文中，在現(xiàn)代文學中多為小說、電影和戲劇等。本文意在通過性別視角，詳細解讀古代女子私奔和現(xiàn)代女性出走的“閱讀”敘事情節(jié)，分析其中隱藏的敘述意圖，揭示兩者同具的啟蒙假象?！伴喿x”這一生情制劑，配方不同，藥效相似，從古代女子私奔到現(xiàn)代女性出走，敘述者以之推動的情愛敘事并無二致。

一、生殺予奪——一手遮天的古代“閱讀”操縱者

在湯顯祖的《牡丹亭·肅苑》中有一細節(jié)，杜麗娘讀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悄然廢書而嘆：“圣人之情，盡見于此矣，今古同懷，豈不然乎？”其后杜麗娘游園，她對著滿目春色感嘆：

常觀詩詞樂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昔日韓夫人得遇于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崔徽傳》二書，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后皆得成秦晉……[1]83

短短一段文字，還原時間現(xiàn)場，實際講述的是杜麗娘心思進展的三個階段：一是觀詩詞樂府，這些詩詞樂府中描述了女子在春日思春，心愿難遂，以致秋日郁郁成恨，這是杜麗娘的初次閱讀體驗。二是杜麗娘認為女子思春，欲求心目中的“蟾宮之客”，可資模仿的對象是韓夫人與崔氏。通過“密約偷期”，杜麗娘這種解決問題的方式依然是通過閱讀獲得。三是帶著這雙重閱讀體驗，杜麗娘游園，姹紫嫣紅開遍，但覺春色醉心，引得春情滿溢。杜麗娘通過眼前之景和觸發(fā)之情驗證了曾經(jīng)的第一層閱讀體驗，又以一場春夢敷演了自己的第二層閱讀經(jīng)歷。大多讀者在杜麗娘“游園驚夢”這一經(jīng)典情節(jié)中都順勢認為春夢之因在游園而思春，忽略了“游園”生春情這個細節(jié)在時間上與“閱讀”的承續(xù)關系，由閱讀詩詞樂府中女子“因春感情”這一閱讀經(jīng)驗，加上由閱讀《題紅記》和《崔徽傳》二書所來的“密約偷期”之事，才組成了杜麗娘一場春夢的全部內(nèi)容。

湯顯祖的《牡丹亭》為人所津津樂道，充滿浪漫主義色彩。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者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盵1]10杜麗娘之“情”真的“不知所起”嗎？生而死，死又生，真的是“情之至”嗎？其實，這一切的發(fā)生，只是因為在這份驚世駭俗的浪漫背后，站著一個生殺予奪的“閱讀”操縱者，這種操縱手段主要有以下三種表現(xiàn)：

（一）操縱“閱讀”感受

《牡丹亭》中，丫環(huán)春香向教書先生陳最良說，杜麗娘讀到《毛詩》第一篇“關關雎鳩”時，悄然廢書而嘆曰：“圣人之情，盡見于此矣。今古同懷，豈不然乎？”[1]74觀此情形，杜麗娘是第一次讀《毛詩》。陳最良對《詩》的主旨講述為“后妃之德”，是為《毛詩》的正統(tǒng)意?！睹娦颉分杏姓Z：“《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盵2]45又言：“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2]45一般而言，“正”夫婦的含義至少有兩層：其一，君子當配淑女，圣人亦知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之理，此處之“當”，一則時間年齡“正當”，男女婚配，是求偶之天性。二則德行相配。既然為“人”，便應有“德”，女為“淑女”，男為“君子”，只有“淑女”才是君子的“好逑”，淑女重在德淑而非色美，君子亦首為求德淑而非色美。其二，君子當以婚姻為目的求淑女，并且以正當?shù)姆绞絹碜非笫缗?。君子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是想與淑女結(jié)成琴瑟之好，而不是為了一時歡好。

如果結(jié)合杜麗娘的家庭情況以及她在此前接受的教育，杜麗娘在閱讀《關雎》后的感受方向是可以大致確定的，既然杜麗娘已經(jīng)誦讀過男、女四書，這些書目作為精神意識啟蒙書目而言，肯定會對杜麗娘的思想言行有深刻強烈的影響。《孟子·滕文公章句下》言：“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賊之。”[3]143《禮記·內(nèi)則》亦有語：“聘者為妻，奔者為妾”[4]399。杜父讓杜麗娘讀詩，其意只在嫁人以后與書生夫君談吐相宜。從文中看，出身書香門第的杜麗娘家教甚嚴，父母連白日困眠這樣的事情都不允許，家中有個后花園這樣的地方還是春香在凈手時偶然發(fā)現(xiàn)，然后告知了杜麗娘。凡此種種，可以斷定，杜麗娘讀《關雎》篇，即便有所感，也只是一個懷春少女想要找一個如意郎君，應該“不失其正”，不可能完全拋開“后妃之德”的正面教化，而只想著“逾墻相從”，但是在文中，杜麗娘的“忽慕春情”，猶如情欲之河壩突然決堤，讓她渾然忘卻了家庭教養(yǎng)和社會禮數(shù)，全然不顧一切，為了一個“夢”中的書生便生死情深。之所以如此，不僅僅是因為“閱讀”操縱者控制了“閱讀”感受，還同時控制了“閱讀”內(nèi)容。

（二）操縱“閱讀”內(nèi)容

從文中看，杜麗娘在游園之時，由眼前春景聯(lián)想到“詩詞樂府”中的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同時還想到了《題紅記》和《崔徽傳》，韓夫人得遇于郎，是指僖宗宮人韓夫人、儒士于祐的傳奇故事，本事源自唐代“紅葉題詩”，明代王驥德撰《題紅記》，落魄才子于祐搖身變?yōu)榧沂篱y閱的翩翩才子，宮廷夫人也加上了高貴不俗的出身背景，成就了一出才子佳人的風流佳話。張生偶逢崔氏自然指的是《西廂記》，《崔徽記》未見任何本事流傳，應該是筆誤?！段鲙洝肥菑摹耳L鶯傳》中的張生負情走向了金榜題名的皆大歡喜，杜麗娘看到的肯定是結(jié)局美滿的版本。從詩詞樂府到小說戲曲，看似非常合理地導致了杜麗娘思春情態(tài)的激烈和持久，生發(fā)了一場“春夢”。

不過，如果我們再追問一句：這些詩文杜麗娘是用什么樣的方式接觸到的呢？《詩經(jīng)》自然是必讀首選，杜太守讓女兒讀詩，以便將來可與書生夫君談吐相宜。但是，像《題紅記》和《西廂記》這樣的艷情詩文，從何而來？我們不妨聯(lián)系《紅樓夢》里的一個細節(jié)來解讀此處的敘事技巧。在第二十三回，茗煙看到寶玉百無聊賴，跑到書坊去，“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腳本買了許多來?！睂氂裨趫@中讀《會真記》時被黛玉撞到，兩人同看，寶玉和黛玉都知道《會真記》這樣的文字是“淫詞艷曲”之類，但卻“從頭看來，越看越愛”，并且覺得“辭藻警人，余香滿口”。這里的“警人”應不是讓人警醒正身之意，而是句句都暗合閱讀者的內(nèi)心世界，句句驚心。所以寶玉才會脫口而出：“我就是那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隨之，黛玉在回房的路上又聽到了從梨香院傳來的《牡丹亭》的曲文：“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边@些句子令黛玉心動神搖、如癡如醉、心痛神馳。

庚辰本回末脂評：“前以《會真記》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銷魂落魄詩詞，總是急于令顰兒種病根也?？雌湟宦凡患床浑x，曲曲折折寫來，令觀者亦技難持，況瘦怯怯之弱女乎？”[5]300這個評語中省略了一個不言自明的主語，那就是敘事者。正是“他”急于令顰兒種病根，所以安排她讀了《會真記》，聽了牡丹曲。而這些“淫詞艷曲”無疑正是催化情感生發(fā)，使人內(nèi)心深隱的情感意識逐漸清晰明顯，從而加速黛玉的死亡速度。為什么是死亡速度？因為《會真記》雖然詞曲雋艷寫滿郎才女貌之偷情相合，但卻是“逾墻相從”后的始亂終棄。杜麗娘的“游園驚夢”，同樣字句撼動人心，但生死情深之事，但如黛玉者，即使與寶玉有耳鬢廝磨兩心相悅之過往，也不敢自謀主張去博一個皆大歡喜的未來。

至此不難發(fā)現(xiàn)，聯(lián)系文中此前所設杜麗娘的生活環(huán)境，她能讀到《題紅記》和《會真記》，本身就是一個超乎現(xiàn)實條件的虛設之事，是敘事者為了安排她的情感進程讓她超越現(xiàn)實的細節(jié)。同時，杜麗娘上演的是與黛玉和寶玉的閱讀感受生發(fā)進程剛好相反的逆向行走的閱讀體驗。黛玉和寶玉是帶著朝夕相處情根深種的實際情感體驗來閱讀《會真記》，故而有句句警心之感，這是一種深刻而刺激的體驗升華，使閱讀者深層次對照理解自己所處的境況，從而更加情感激烈或者更加理智清醒，或者兼而有之。黛玉正是在情形下“心痛神馳”，倍感風刀霜劍之嚴冷。可是，同在禮教森嚴的環(huán)境下成長，杜麗娘只因春情萌生，想起曾經(jīng)讀過的《題紅記》和《西廂記》，便全然不顧一切“奔”向一個夢中的“書生”，為此一往情深可生可死，完全不擔心自己遇人不淑，始亂終棄。為什么呢？除了因為她讀到的版本都是以歡喜作結(jié)局，還因為敘事者已經(jīng)自作主張設定了“閱讀”的目的正確性，猶如為杜麗娘買了一份人身保險，這份保險就是，她一往情深的對象，是一個才子書生。

（三）操縱“閱讀”目的

在《鶯鶯傳》中，紅娘告訴張生：

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沈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6]251。

于是張生“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既然是“春詞”，我們可以想象這其中必然是對春情的細細摹寫。而鶯鶯當晚便寫了“待月西廂下”的回復事。鶯鶯后來信中說“婢仆見誘，遂致私誠”，正是因為紅娘告訴了張生這個最為有效的動情方式，而鶯鶯也果然難以拒絕才子的魅力。

由才而生情，是文人心理的一種想象自許。在文官興盛的年代，這種心理態(tài)勢非常明顯強烈。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小說的作者可能詩文落魄，但是在小說戲曲中，僅憑詩文便可生發(fā)出用以證明才子自身存在價值的巨大效用。以一個很普通的才子佳人小說《錦香亭》為例，鐘景期抱著“天下有個才子，必要一個佳人作對”的心理，在大考之后出外尋美。果然在一處花園看到了“絕色佳人”葛明霞。于是設法見到了葛明霞最喜歡的婢女紅于，在紅于面前他說道：

小生姓鐘，名景期，字琴仙，就住在長安城外。先父曾作功曹，小生不揣菲材，癡心要覓個傾國傾城之貌，方遂宜家宜室之愿。因此虛度二十一歲，尚未娶妻。聞得你家小姐，待字遲歸，未偕佳配。我想如今紈绔叢中，不是讀死書的腐儒，定是賣油花的浪子。非是小生夸口，若要覓良偶，舍我誰歸[7]620？

這“一席話說得紅于心服”。并且當紅于把這些話轉(zhuǎn)述給葛明霞時，葛明霞的反應也是：“聽這些話，倒也說得那個”。紅于和葛明霞的贊同，是作者對鐘景期才子形象的間接肯定。鐘景期的自信就來自于他對自己“才子”身份的一種價值期待，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他對自己詩文的一種自戀。當他撿到葛明霞的手帕，他看到葛明霞的手帕上有一首詩：

簾幕低垂掩洞房，綠窗寂寞鎖流光。

近來情緒渾蕭索，春色依依上海棠[7]612。

詩中給了一個非常女性化的情境鋪設，并且不出所有人預料，詩中的女子——葛明霞，這個有著海棠一樣嬌艷色彩的女子，也在春光中寂寞守著空閨，這種情形多么貼合一個才子對一個佳人的心理預測。所以，鐘景期也在手帕上題了一首詩：

不許游蜂窺繡房，朱欄屈曲鎖春光。

黃鸝久住不飛去，不愛嬌紅戀海棠[7]612。

雖然讀者可能看不出來這首詩有什么特殊的才華顯現(xiàn)，但是當鐘景期寫完了這首詩，他“吟哦了一遍，自覺得意”。而且這首詩后來也明顯打動了葛明霞的心，并且紅于也強調(diào)性地告訴鐘景期：“小姐適才的光景，也不過是憐才，并非慕色。”雖然才子們總是被描述為長得“儒雅溫存，風流俊俏”，但他們最得意的還是自己在面對門第高貴，才貌雙全的閨閣女子時，靠著幾首情詩，便可以“亂之”的才學。

在古代女子教育中，“詩書經(jīng)史之教，屬于古代中世紀高層次的女子家庭教育，只是那些較為開明的士大夫史書之家方有可能?！睂σ话闩拥慕逃骸爸豁毼睦砺酝?，字跡清楚，能作家書足矣。詩文均不必學，詞賦尤不可學”[8]174。所以杜麗娘之父杜太守自認為自家已是開明人家，并非無端自夸?！都t樓夢》中李紈“系金陵名宦之女”，本來“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但是他的父親李守中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故生了李氏，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她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幾個賢女事跡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這種教育方式，使得“青春喪偶”的李紈，“雖處于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聞不見”[5]52。在作者的敘述中，他是有意將前期的教育背景介紹和后期的精神生活狀態(tài)并提，從而體現(xiàn)這其中的一種潛在的因果關系，所以詩詞之學在女子傳統(tǒng)教育目標設定中被摒除，最主要就是要防止“因詩而敗禮”的“逾閑蕩檢”行為發(fā)生，所以朱淑真有“女子弄文誠可罪”之嘆。在情愛故事中，女子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之學常常成為賞識才子之學的一個必備條件，因為當男子想要運用自己的才學啟引女子的思春情緒，如果女子如李紈一般“槁如枯木”，豈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如杜麗娘、崔鶯鶯和葛明霞這樣的女子，不待父母之命，私就男子，是古代文學中典型的“奔女”，在現(xiàn)世殘酷的禮教圍墻下，是難逃一個始亂終棄的結(jié)果。所謂“奔者為妾”，是因為“奔女”失德，已經(jīng)沒有資格獲得妻子這樣一個延續(xù)宗嗣、端肅家風的莊嚴角色的資格，只能做妾以色侍人，甚或如崔鶯鶯一樣被終棄之，并且被指為尤物害人。

通過對“閱讀”過程的操縱，敘事者將如杜麗娘、崔鶯鶯一般的閨閣女子引向自己設定的情節(jié)之中，使她們成為按照自己滿意的方式展開不露聲色或轟轟烈烈的追求“真愛”（書生）的“奔女”。通過對“閱讀”過程的剖析，層層揭示而出的是一個具有明顯男性意識色彩的“閱讀”操縱者，在整個敘事架構中，女性的才貌是情欲投射，女性的身份是理想剪裁，罔顧女性在現(xiàn)實社會中禮教之城的重重包圍，通過“閱讀”之力，讓女性不顧社會嚴苛懲戒“奔”向才學自許的男主角，策劃了一場場完美的男性欲望轉(zhuǎn)嫁。

二、假汝之名——改頭換面的“閱讀”啟蒙者

在古代文學作品中，敘事者采用的“閱讀”方式對女性的情愛心理具有怎樣的觸發(fā)作用，在現(xiàn)代，這種具備生情作用的方式依然不過時，只是順應時代發(fā)展社會變換，風潮所及，內(nèi)容和形式自然有一番變化。特別是主角形象，從古代因思慕書生而私奔的閨閣女子，搖身一變?yōu)樽非髴賽圩杂啥x家出走的現(xiàn)代女性。究其本質(zhì)，是敘事者在改頭換面之后，“假汝之名”進行的一場現(xiàn)代“閱讀”啟蒙?，F(xiàn)代的表現(xiàn)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宣揚現(xiàn)代精神的“閱讀”啟蒙

《傷逝》中，涓生回憶曾經(jīng)和子君在一起時的情景：“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9]114這個時候的子君“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子君對涓生的傾慕之情正是由此而生。這種言說模式雖然看起來側(cè)重于理論性的精神思想的闡釋解讀，但是在效果上，和古代男子面對心儀的佳人時借用《史記》中的文君奔相如的典故，和杜麗娘讀《題紅記》和《會真記》后找到可資模仿的對象，是一樣的，并且相較于古代“閱讀”作品常是小說和戲曲這樣在當時難登大雅之堂的文學形式相比，現(xiàn)代社會中的小說和戲劇已被奉為社會思想改革、大眾精神改造的絕佳利器，西方精神的引進也為中國青年打開了一扇窺視新奇世界的窗子。借涓生之口對子君實行精神意識上沖破專制家庭束縛，爭取自由平等，追求戀愛自由等理論宣講，是一種間接而更為生動的“閱讀”，因為在這里，閱讀的內(nèi)容和動心的對象共存一體，效果更佳，所以害羞的子君，連“雪萊半身像”都不敢正視的子君，卻能夠與涓生交往半年之后，說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樣一句超出涓生想象的話。涓生對子君的“精神啟蒙”（如果真的有啟蒙意思在內(nèi)的話）在此取得了階段性勝利，更為重要的是，他用他的“才學”促引并征服了子君的情感，使一個未諳世事的女孩搖身一變?yōu)殡x家出走的現(xiàn)代女性。無疑，這場勝利帶給了涓生巨大的成就感，可是子君在進入婚姻之后，卻變成了一個由涓生供養(yǎng)，只知道飼養(yǎng)小油雞的家庭主婦，終被涓生所棄，重回舊家庭，成為一個郁郁而死的棄婦。涓生在小說中歷數(shù)子君種種不夠現(xiàn)代和上進的行為，其中所包含的厭棄之意，和元稹拋棄鶯鶯時，反而罵鶯鶯是尤物誘人，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涓生借由反思來懺悔他對子君的“啟蒙”是失敗的，但這并不能掩蓋他作為一個“閱讀”啟蒙者的性別欲望，作為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落魄才子，子君用“離家出走”的大膽舉動，滿足了他一場才子佳人的得意之作。

男性扮演這種“情愛導師”的場面比比皆是，將過程摹寫得最細致的要屬穆時英的《玲子》。玲子“看起來很天真，對于世事像不知道什么似的”，因為她學業(yè)很差，所以受人所托，“從那天起我便做了她的導師，我指定了幾部羅曼主義的小說給她看，如《沙弗》《少年維特之煩惱》一類的書”，這樣指導的結(jié)果是：“她的感情，正和那時的年輕人一樣地，畸形地發(fā)達起來，”什么都不懂的玲子變成了“一個十分敏感的女性”。而“我是她思想上和行動上的主宰，我是以她的保護人的態(tài)度和威嚴去統(tǒng)治了她”，很自然地，對于一個“從教會學校的保姆制度下解放出來，剛和異性接近的，十八歲少女”來說，馬上便產(chǎn)生了“奔馬似”的感情[10]206。在現(xiàn)代小說中經(jīng)常遇到有“閱讀”啟蒙發(fā)展而來的“師生戀”，多數(shù)就是在這種知識教導的同時暗藏“情愛”引導的境況下發(fā)生的。被啟蒙者通過“閱讀”過程喜歡上“啟蒙”者，一切看起來合情合理。新穎的“閱讀”內(nèi)容如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這種西方愛情故事，非常切合渴求現(xiàn)代情愛指引的中國青年的需求，因而經(jīng)常在言情小說中被作為具有現(xiàn)代色彩的情愛教材①如張愛玲《殷寶滟送花樓會》，殷寶滟敘述他和文學老師羅潛之間的愛情關系時，第一個細節(jié)就是羅潛在課堂上講述《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馮沅君《林先生的信》中寫道：“他向來主張愛要徹底的，有一次他同我們談《少年維特之煩惱》時曾宣布過這種主義”。在施濟美的《悲劇與喜劇》中，范爾和特地為藍婷講故事，故事就是《羅米歐與朱麗葉》。。

（二）樹立現(xiàn)代榜樣的“閱讀”啟蒙

涓生對子君進行的“閱讀”啟蒙過程中，提到的“伊孛生”，便是易卜生。關于易卜生在中國的影響之大，最甚者自然是他的戲劇《玩偶之家》，而這出戲劇最有影響之處是塑造了一個“離家出走”的典型現(xiàn)代女性娜拉。劇中體現(xiàn)的現(xiàn)代精神可以概括為：打破家庭專制，追求女性解放，追求個性獨立。經(jīng)過本土化處理之后，在此現(xiàn)代精神指導下，付之于實踐的實際行動集中表現(xiàn)為女性為追求戀愛自由婚姻自主而離家出走，這種女性被稱為現(xiàn)代女性。娜拉被奉為現(xiàn)代女性的榜樣，甚至化身為一種現(xiàn)代精神的象征符號。

由《玩偶之家》的娜拉到《傷逝》的子君，其實是一場改頭換面的樹立榜樣的“閱讀”啟蒙。古代的杜麗娘視韓夫人、崔鶯鶯為嘆羨對象，子君在涓生的引導下以娜拉為榜樣?？墒亲泳膶嶋H行為與娜拉的示范模板有著明顯不同。對比來看，娜拉為了掙脫丈夫的專制虛偽而離家出走，想要追求男女平等，現(xiàn)代女性為了打破父權家庭的森嚴禮教而離家出走，想要追求戀愛自由。娜拉看到的是一場冰冷無情的婚姻下，自己作為傀儡的附庸地位，現(xiàn)代女性只想不顧一切投向在對自己實行了“閱讀”啟蒙引導以后自己已經(jīng)傾慕愛戀的男人。就此而言，現(xiàn)代女性所追求的終點，只是娜拉想要離開的“起點”，與娜拉相比，現(xiàn)代女性還遠沒有走到要思考究竟男女如何平等，如何做一個獨立的人這樣深遠的命題。正如子君，她要做她自己，最終就是做了一個由涓生供養(yǎng)的，養(yǎng)雞養(yǎng)狗毫無獨立意識的家庭主婦，直到被棄的時候，她也不知道到底自己哪里不夠“現(xiàn)代”。

胡適的《終身大事》，是對易卜生《玩偶之家》的本土模仿，劇中的女主角田亞梅表示出了對家庭專制的堅決反抗，最后十分勇敢地坐上了陳先生的汽車走了。但是，作為胡適根據(jù)中國現(xiàn)實狀況塑造的一個現(xiàn)代女性文學形象，她的行為也沒有走出古代文學作品中女子為了和自己心儀的才子書生在一起甘作私奔女屈就男子的敘事范圍。郭沫若創(chuàng)作《卓文君》一劇，以“卓文君”為“三個叛逆的女性”之一。卓文君可謂古代“奔女”最早代表，相較于小說戲曲中的才子佳人形象，因其事載入《史記》而顯得更具有歷史真實可信度。文君之貌加上司馬相如之才，成為令無數(shù)文人欽羨不已的千古美談。從卓文君的身上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女性需要追求的時代精神，剛好回旋往復之下走回了古代私奔文本的老路。

卓文君和娜拉、田亞梅共存于一個時代的舞臺之中，此番景象便是一種古今雜糅、中西對接的榜樣薈萃，最終契合的是男男女女內(nèi)心奔流涌動的情欲需求，拋不開自古亦然的敘事窠臼?，F(xiàn)代榜樣雖然樹立，由古裝戲一變?yōu)楝F(xiàn)代劇，但曲目各異，套路同一，只是一場改頭換面的“閱讀”啟蒙而已。

（三）運用現(xiàn)代文體的“閱讀”啟蒙

既然要進行現(xiàn)代思想的“閱讀”啟蒙，自然不能抱著古代的詩詞歌賦誦讀一番。古代才子喜歡以詩喻情，現(xiàn)代男子亦然，古代詩詞一改為現(xiàn)代詩歌便可。在《夢珂》中，表哥為了感動“那顆處女的心”在夢珂的耳旁吟讀詩歌：

在火苗之焰的隱約里/ 她如晚霞之余艷/ 呵/ 能倩何物/ 傳遞我心靈之顫動[11]28。

這首短詩中，既有火苗之焰的情欲暗示，又有對女子嬌艷色彩的描摹，并且又深情傳遞了自己的澎湃愛慕，與古代才子們用來打動佳人的詩詞相比，異曲同工又更加直白熱烈。另如，在施濟美的《悲劇與喜劇》中那首英文歌《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那一天/我們正是年輕時/一個美妙的五月之晨/你告訴我你愛我/當我們正是年輕時[12]37-38。

這首飄進藍婷心頭的一首歌，使藍婷“心里可極亂，極亂，究竟是一種何等樣的情緒，自己也無法給它一個名字”，使她陷入到九年前與范爾和情事回憶之中。這種情景和黛玉聽到隔墻傳來的《牡丹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曲詞時的心境只有深淺的不同，卻具備相似的共鳴感。到了《鳳儀園》，那首《茶花女飲酒歌》中的歌詞更為直白有力：

天公造酒又造愛/ 為的是天公地母長相愛/人家說我們處世太糊涂/ 算了罷/ 要不糊涂又怎么/ 你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 我們愛怎么做就怎么做[12]193。

這種隨著時代演進而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詩詞，都是為了促成言情敘事而作出的隨機應變。是一種迎合當下情境的現(xiàn)代文體的“閱讀”啟蒙。在梅娘的《夜合花開》中，韓青“教玲珠讀書，介紹她看描寫怎樣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為愛情而生活掙扎的人所寫的書籍”[13]248；袁昌英的《琳夢湖上》，秦用“阿波羅多么遷就達芙尼”的西方神話人物來影射自己和瑰的關系。無論中西古今各色手段的發(fā)揮運用，其目的都不外乎想要捕獲另外一個人的情感，這在馮沅君的“愛情程序”理想設定中是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即“任何一方面先向?qū)κ帜欠矫姹硎緪鄣囊馑肌?。最初的“示愛”便是為了讓對方注意到自己并且產(chǎn)生愛慕之情，自然就是要運用各種足以令對方“懷春”的手法來進行，“閱讀”作為一種途徑，簡單且效果極佳。

雖然“閱讀”姿態(tài)由古代的閨閣隱秘之私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社會堂而皇之的公開輿論，“閱讀”內(nèi)容由古代女子暗夜私奔秘密“逾墻相從”的艷情故事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女性打破家庭專制，追求個性自由而離家出走的文學名著，小說戲曲作為最經(jīng)常使用的閱讀文體，其地位從古代不登大雅之堂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社會奉為啟蒙至寶。但“閱讀”主體，從古代女子到現(xiàn)代女性，因“閱讀”而產(chǎn)生的影響呈現(xiàn)的行動模式有著內(nèi)在的一致性。如果說古代的“閱讀”情節(jié)背后有一個生殺予奪的操縱者，具有濃重的男性意識色彩，現(xiàn)代“閱讀”情節(jié)背后同樣也藏著一個改頭換面角色作用更為復雜的“閱讀”啟蒙者，具有同樣濃重的男性意識色彩，現(xiàn)代女性并沒有能夠逃脫在“閱讀”啟蒙下成為現(xiàn)代“奔女”的命運。

“思春”作為一種人類生理機能，自古而今，無論是因春動情，還是因境生情，甚至是人為動情，其所奔向的，都是屬于男女之間的兩情相悅。閱讀，是古今文本中通用的一種思春生發(fā)方式，它的作用是為促成敘事者想要的效應與結(jié)果，如涓生通過“娜拉”這一榜樣的力量促使子君決意模仿而離家出走。然而正是這種“模仿”的行為背后，看到的是古代文本中“閱讀”操縱者和現(xiàn)代文本中“閱讀”啟蒙者明顯的男性意識色彩，男性意識主導下的“私奔”與“出走”，其重點在女性角色形象的塑造以及“奔”“走”的成功。女性形象可以承載男性欲望，“奔”“走”成功方可獲得心理上的滿足。因此，由杜麗娘、崔鶯鶯到子君和田亞梅的出現(xiàn)，并不是真正實現(xiàn)了或代表著現(xiàn)代社會中女性已經(jīng)有了自覺的對個性自由的獨立追求，通過“閱讀”這一生情方式的解讀，恰恰證明古代私奔與現(xiàn)代出走俱是一場傳統(tǒng)的男歡女愛的言情模式?！秱拧返目少F之處，在于它既生動講述了子君如何離家出走，更詳細道出了“離家之后”的境遇。在現(xiàn)代文學中，對離家過程進行更為復雜的書寫，對離家之后表示沉重的憂慮，主要是女性作家來完成的。兩性文本映照之下，“閱讀”情節(jié)中的性別意識更加鮮明。

胡適在《終身大事》劇本之末說，劇本寫好之后，沒有女生敢出演田亞梅一角，現(xiàn)實社會情景可見一斑，現(xiàn)代性的追求還在追求的路上，關于現(xiàn)代人格與精神的養(yǎng)成，還停留在文學的情感想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