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威克菲爾德的牧師》中的圣經(jīng)文化原型

黃 馳

(成都信息工程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十八世紀是歐洲資產(chǎn)階級逐步發(fā)展壯大、逐步走向世界舞臺中央、逐步成為社會財富主要擁有者的時期。十八世紀也是理性的時代，整個歐洲思想界受到啟蒙哲學思潮的深刻影響，許多地方基督教徒的信仰體系受到嚴重沖擊。新舊思想在矛盾中相互依存，競相爭奪主流話語權。更有甚者，英國的十八世紀發(fā)展成為“政治、宗教、道德危機的時代”[1]。然而，作為新教牧師的兒子，感傷主義作家奧利弗·哥爾德斯密斯(Oliver Goldsmith，1730-1774)卻以其虔誠的基督教信仰，秉承家學淵源，在其短暫的一生中熟讀精研圣經(jīng)，尋求人在罪惡世界里的道德完善。圣經(jīng)不僅影響了他的世界觀、人生觀、倫理價值觀的形成，而且深深地滲透到他的思維結(jié)構(gòu)、藝術表現(xiàn)方式之中。潛伏在作家大腦深層結(jié)構(gòu)中的圣經(jīng)文化原型，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受自發(fā)精神的支配而凸顯于作品之中，構(gòu)成小說別具一格的象征空間。其初版于1766年的代表作《威克菲爾德的牧師》(The Vicar of Wakefield)中大量采用圣經(jīng)原型，故事情節(jié)引人入勝，深受讀者喜愛。

一、小說與圣經(jīng)敘事模式的對位

《威克菲爾德的牧師》以第一人稱寫成，敘述者是威克菲爾德的牧師普利姆羅斯博士。小說伊始，牧師和他的妻子及六個孩子在鄉(xiāng)村過著安定富足的生活。然而，安逸閑適的生活很快便畫上休止符，牧師一家突然破產(chǎn)，大兒子喬治的婚約也被取消，一家人生活陷入困頓。接著，各種災禍接踵而至。牧師大女兒奧薇利亞被花花公子小桑希爾誘騙失身并遭拋棄，牧師家的房子被一場大火燒毀，牧師本人因欠債被投進監(jiān)獄，大兒子喬治與小桑希爾決斗后受傷并被送進監(jiān)獄，小女兒索菲亞被壞人劫持而下落不明，牧師自己在獄中健康狀況堪憂……這一系列的飛來橫禍沒有摧毀牧師的意志和他對上帝的信念，反而促使其忍辱負重、抱病教獄友識字，傳遞上帝的福音。上帝終究沒有遺棄這位忠誠的仆人，小桑希爾的叔叔威廉·桑希爾爵士現(xiàn)身，幫助牧師一家絕境逢生。牧師被人坑騙的財產(chǎn)失而復得，兩個女兒有驚無險，嫁給如意郎君，兒子出獄后得以迎娶意中人，牧師出獄且身體康復如常。牧師一家再度過上豐衣足食、幸福祥和的生活。

整部小說遍布圣經(jīng)文化原型。原型是反映人類生存狀態(tài)之永恒性的古老模式。原型理論的奠基人之一、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認為，人類的無意識中潛伏著原始意象，也就是各種“自古以來就存在的宇宙形象”[2]，它們?nèi)趨R了原始初民的人生體驗、情感和思想，作為心理積淀以不同形式反復出現(xiàn)在神話、傳說、童話等民間文學中，對后代文人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深遠影響。原型理論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加拿大文學批評家諾思洛普·弗萊(Northrop Frye，1912-1991)認為“運用原型批評不僅能夠找到隱藏在文學作品中的敘事結(jié)構(gòu)、人物情節(jié)等原型結(jié)構(gòu)，而且還能夠在這一部作品與其他作品之間發(fā)現(xiàn)某種共同的原型模式?！盵3]原型成為文學中可交際的意義單位，可以是一個人物、一種現(xiàn)象、一個意象、一種敘事模式，也可以是一種可從大量同類敘事中抽取出來的思想。原型從最初的心理學術語轉(zhuǎn)換成文學術語，成為普遍存在于文學作品中的構(gòu)成要素。作為西方文學源頭之一的圣經(jīng)具有豐富的原型內(nèi)涵，是文學象征的主要淵源，熟讀圣經(jīng)是深入了解西方文學文化的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美國伊利諾伊州惠敦大學教授勒蘭德萊肯(LelandRyken)甚至聲稱，“如果說圣經(jīng)文學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就是因為它包含了文學的所有原型模式?！盵4]

眾所周知，整個圣經(jīng)的敘事模式是U形的，貫穿其中的如摩西、約瑟、參孫、大衛(wèi)、約伯等圣經(jīng)人物的故事也多是呈U形發(fā)展態(tài)勢。在創(chuàng)世之初，亞當夏娃在伊甸園里怡然自得，后來受撒旦變成的蛇的誘惑而違背上帝旨意，遭到上帝的懲處而陷入生活上的困境和精神上的迷茫。亞當和夏娃的后代們辛勤耕作，重新贏得上帝的庇護后，得以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但很快他們變得不安分甚至墮落，于是又遭上帝處罰。在不安與惶恐中，人們重新皈依上帝，人心向善，得到上帝的諒解與祝福后，人們最終得以過上久違的好日子。U形敘事模式可以說是圣經(jīng)留給后世文人的經(jīng)典敘事原型。

《威克菲爾德的牧師》中牧師一家“幸福——痛苦——重獲幸?！钡纳罱?jīng)歷正好應和了圣經(jīng)的U形敘事模式。圣經(jīng)里人類最初享有上帝的恩寵，繼而遭受災難、逃離災難，最終重新崛起、博得上帝歡心的結(jié)構(gòu)框架，呈現(xiàn)出首尾相連的循環(huán)往復模式：樂園——失樂園——復樂園。小說中，牧師自述“我和妻子溫柔相愛……我們住在座落于寧靜美好的鄉(xiāng)村里一套優(yōu)雅別致的大房子里，周邊環(huán)境優(yōu)美……我們沒有革命的恐慌，沒有生活的艱辛；我們的全部生活就是一家人圍坐在火爐邊，行動路線就是從一張床移到另一張床?！盵5]16牧師津津樂道地炫耀自己一家的田園牧歌般快樂生活，沒有外界的煩擾，盡享天倫之樂，令人艷羨不已。此番景象堪比伊甸園里受上帝寵愛的亞當、夏娃的甜蜜生活。然而，天有不測風云，牧師一家莫名其妙地卷入接踵而來的系列災難當中。他們的天真淳樸沒有拯救他們于水深火熱之中，反而加重了生活的苦難和不幸。往昔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被妻離子散的落魄困頓所取代，牧師一家陷入窮途末路。關鍵時刻，虔誠的牧師吉人天相，家世顯赫、正義凜然的威廉·桑希爾爵士路見不平，出手相助，還原事實真相，挽救了牧師一家。攜帶牧師錢財潛逃的經(jīng)紀人被抓獲，牧師的財產(chǎn)失而復得，最后又有驚無險地回歸了幸福的生活。

小說整個敘事與圣經(jīng)的U形敘事模式如出一轍。牧師最初位于威克菲爾德的豪宅就如亞當、夏娃的伊甸園。在失去樂園后，牧師一家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然而，牧師及妻子卻因不明事理而無端指責化名為伯切爾的威廉·桑希爾，使得威廉·桑希爾不再登門造訪。失去了威廉的猶如上帝般的暗中保護，牧師一家繼而滑向無底的深淵。當威廉·桑希爾再度現(xiàn)身澄清事實后，牧師一家終于否極泰來，不僅安然無恙、皆大歡喜，連失去的財富也得以追回，人生再次邁向巔峰。

二、圣經(jīng)人物原型在小說中的再現(xiàn)

除了敘事模式，《威克菲爾德的牧師》里的人物形象也與圣經(jīng)人物有異曲同工之妙。普利姆羅斯博士大喜大悲的人生經(jīng)歷令人唏噓，其原型可以上溯到舊約《約伯記》里的主人公約伯，兩者大起大落過山車般的人生旅程相互對應、不謀而合。威廉·桑希爾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救牧師一家于水深火熱之中，不啻為上帝再現(xiàn)。而桑希爾的侄子小桑希爾為非作歹、橫行霸道，一如惡棍的原型—撒旦。這樣，《威克菲爾德的牧師》中的主要人物與圣經(jīng)原型形成了整體上的對位性。

約伯虔誠地信奉上帝，“完全正直，敬畏神，遠離惡事”(《圣經(jīng)·約伯記》1:1)，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上帝因此對他寵愛有加，讓他過著子女興旺、奴婢眾多、牲畜成群的富足日子。當上帝向撒旦炫耀約伯對其的忠誠敬畏時，撒旦挑釁說約伯的忠誠源于其蒙受的恩寵，一旦恩寵不再，忠誠便會隨之遠離。于是，上帝便與撒旦打賭，欲考驗約伯。接下來，約伯在一天之內(nèi)失去了所有的兒女、家產(chǎn)和奴婢，但他依舊稱頌上帝，固守忠誠正直。在撒旦的挑唆下，上帝進一步試探約伯，使他從頭到腳長滿毒瘡，約伯苦不堪言，坐在爐灰中，無奈地拿瓦片來刮身體。面對這一系列飛來橫禍，約伯依舊堅定不移地信仰上帝，一如既往祝福上帝。不堪打擊的約伯妻子刻薄地嘲笑他的堅貞，“你仍然持守你的純正嗎？你棄掉神，去死了吧！”(《圣經(jīng)·約伯記》2:9)而后，約伯的三個朋友聞訊而來安慰他，一致認為一定是約伯犯下罪惡才會遭致上帝的懲處，因為上帝不會無緣無故降罰于無罪之人。然而，約伯堅信自己無罪，堅稱自己一直敬畏神，從未作惡，根本沒有懲罰一說。正茫然不知所措時，上帝在旋風中向約伯顯現(xiàn)，彰顯其大智大德大能，讓約伯瞬間感知自己的卑微渺小，當即承認自己的卑賤，由衷表達對上帝的恭敬順服。上帝最終將約伯失去的一切都加倍償還于他，讓他重新過上豐衣足食、兒孫滿堂的幸福生活。

一如約伯，無論陷入什么樣的困境，普利姆羅斯牧師從不怨天尤人，而是一如既往地虔信上帝，豁達樂觀。在得知幫自己打理錢財?shù)纳倘司砜钐优芎?，他并未焦慮于即將到來的破產(chǎn)后的赤貧生活，而是隨遇而安，馬上調(diào)整心態(tài)，接受一份年薪15英鎊的助理牧師的職位，并希望靠耕作一小塊田地來貼補家用。他教導子女，“我們現(xiàn)在雖然窮了，但智慧要求我們順應自己卑微的處境?！盵5]16當聽說一位名叫伯切爾的房客因為好心把自己的錢送給了窮苦的陌生人而自己一時無法付清客棧的住宿費時，仁慈善良的牧師立即請求怒氣沖沖的客棧主人引薦伯切爾。隨后全然不顧自己已經(jīng)窮困潦倒、捉襟見肘，主動把自己的錢拿出來給伯切爾救急。當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毀了他們的住所時，牧師沒有被災難擊垮，而是樂觀地慶幸及時救出了兩個幼子，他抱著孩子大喊，“燒吧，烈火繼續(xù)燃燒吧，我所有的財產(chǎn)都消失吧。我已經(jīng)把我最親愛的寶貝們救出來了，我們一定會幸福的?！盵5]113當牧師因為欠債而被投入監(jiān)獄時，目睹嬉笑打鬧的囚犯，他自忖，“邪惡的人都可以這樣歡樂，那么我用得著悲哀嗎？我有更多的理由可以感到高興?！盵5]124呆在監(jiān)獄，牧師不僅每天堅持禱告，還竭盡全力改造罪犯，幫助他們悔過自新。小說結(jié)束時，牧師感嘆在這世上，我沒有什么可期待的了，我所有的煩惱都結(jié)束了，我的快樂無以言表?！盵5]170歷盡悲歡離合的牧師一家自此重新過上了富足快樂的生活。

四福音書通過記敘上帝之子耶穌的言論和行為，多方面表述了原始基督教的理想人格觀念，認為“一個品行完美的人應當心靈純潔，真誠無偽，全心全意愛上帝”[6]。威克菲爾德的牧師普利姆羅斯博士猶如約伯，對上帝敬畏虔誠，即便子女遭遇不測、家產(chǎn)盡失、身陷囹圄，跌至人生的最低谷，也恪守牧師職責，與人為善，盡心盡力地侍奉上帝，潛心教導獄友改邪歸正，堅信上帝可以洞察人間萬事萬物，在冥冥之中眷顧無辜受難的世人。品行完美、內(nèi)心堅定的約伯便是普利姆羅斯牧師的原型。

在《圣經(jīng)·約伯記》里，上帝因與撒旦打賭而對約伯進行了種種考驗，最后加倍補償了經(jīng)受住考驗的約伯，所有一切盡在上帝的掌控之中。在《威克菲爾德的牧師》中，幫助牧師一家走上正軌的上帝般的人物便是威廉·桑希爾。18世紀的歐洲，資本主義迅猛發(fā)展，對物質(zhì)利益的追求擾亂了人們的心智，宗教道德觀遭到質(zhì)疑，金錢成為人們競相追逐的目標。作為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代表，威廉·桑希爾腰纏萬貫，財富賦予了他至高的社會地位和維護道德價值取向的話語權。威廉·桑希爾并非小說主人公，但每遇關鍵時刻，便有他的身影。當牧師次女索菲亞不慎掉入河水時，是化名伯切爾的威廉挺身而出，從滾滾河水中將索菲亞救出。在索菲亞被歹徒綁架的關鍵時分，是威廉飛跑著趕上狂奔的馬車，制服車上歹徒，將索菲亞解救出來。當牧師一家眼看就要家毀人亡時，是威廉以法官身份主持公道，將牧師一家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小說中威廉·桑希爾似乎具備了上帝般的神力，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將基督教的神人化傾向和啟蒙時代人的高度自信融為一體，使上帝儼然成為其原型。

與撒旦形成對位關系的是威廉·桑希爾的侄子小桑希爾。他誘奸并拋棄了牧師的長女奧薇利亞，綁架并企圖以“英雄救美”的套路獲取牧師次女索菲亞的芳心，并欲置牧師的長子喬治于死地以奪取他的意中人。他還縱火燒毀牧師的房子并惡意索債從而使牧師因債務而身陷牢獄。小桑希爾策劃了一系列陰謀，給牧師一家?guī)頍o休止的災禍。小桑希爾的原型便是引誘夏娃違背上帝旨意，試圖擾亂約伯心智從而誘使其詛咒責罵上帝的撒旦。小桑希爾作惡多端，竭盡所能動搖牧師對上帝的信念，與撒旦殊途同歸地走向了失敗。

圣經(jīng)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一代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寫作模式。在18世紀啟蒙思想的沖擊之下，人們的宗教信仰陷入迷茫。“以神為中心的世界開始向以人為中心的世界轉(zhuǎn)變，許多哲學家們開始正視人的主動性和能動性，從人的角度來解釋世界?！盵7]哥爾德斯密斯沒有糾結(jié)于道德困惑，而是通過塑造意志堅強、遵從道德的人物形象而成功彰顯了其自身的堅定信念。作家塑造的威克菲爾德的牧師形象，以圣經(jīng)人物約伯為原型，以其誠實守正堅守了內(nèi)心對信仰的忠貞?？偠灾?，《威克菲爾德的牧師》的總體敘事模式和人物形象都堪稱圣經(jīng)原型的完美再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