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遠去的牧歌（散文）

由天山電影制片廠拍攝的哈薩克題材電影《遠去的牧歌》上映已經(jīng)兩年多了。那些曾經(jīng)的日日夜夜，那些裝滿了整整四個季節(jié)的記憶，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沉淀發(fā)酵，讓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訴說的欲望，想跟大家分享那段令我終生難忘的經(jīng)歷。

我在劇中扮演胡瑪爾老人的兒媳婦薩吾列西，這個人物無論是外形上還是性格上，都與我本人有很大差距。形體和外貌方面，可以通過化妝服裝等手段來改變以貼合人物，而性格和內(nèi)心世界的差距，就需要扮演者對角色進行認真研究、仔細揣摩和精準把控。

我是一個生長在城市里的姑娘，薩吾列西是典型的牧區(qū)婦女，她的生活背景、人生經(jīng)歷、生活常態(tài)，一切的一切都離我非常遙遠，然而，我很能理解她，而且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這個人物。她勤勞、善良、隱忍、包容、沉默，非常年輕就嫁入胡瑪爾老人家，和所有的牧區(qū)婦女一樣，開始了她操勞的人生。她任勞任怨地操持家務(wù)，孝敬老人，協(xié)助丈夫，養(yǎng)育孩子，她身上具備了哈薩克婦女所有的優(yōu)秀品質(zhì)，愿意為了家庭付出自己的一生。她有思想，有主見，在孩子的前途命運抉擇之際，一反常態(tài)，與自己最敬重的公公發(fā)生了分歧，頭一次“頂撞”了老人。她有她的思考，也有她的擔憂。這個人物的戲份不是太重，但是，她是一個貫穿人物，是存在于新舊兩種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中的人，從她嘴里說出了本片中非常關(guān)鍵的一句話——“可是，讓博蘭古麗也放羊嗎？”

為了塑造好這個角色，那段時間，我多次跟導演進行溝通，在捋順了人物關(guān)系、矛盾沖突之后，就開始從外形上、表情上、神態(tài)上研究人物。由于這部戲的時間跨度長達四十年，我要從人物的二十多歲演到五十多歲，這就需要我不僅要從外形上貼近角色，演出不同年齡段的不同狀態(tài)，表情舉止上要有相應(yīng)的變化。

拍攝的那段日子，每天六點鐘就得起床化妝，而幾位化妝師起得更早。演員容貌的改變要靠化妝師的功力，化妝需要耗費很長時間，尤其是化老年妝更是如此。起床之后，匆匆洗一把臉，就要趕到化妝間，先要接長辮子，然后涂白發(fā)，全臉抹上厚厚的深色底妝。然后在額頭、眼角處涂上膠，用吹風機吹，等膠一吹干，那里的皮膚就會隨之皺起來，演員瞬間進入老年狀態(tài)。除了化妝，人物的外貌塑造還要靠服裝來配合。這項工作由服裝組的工作人員來完成，每個人物每個年齡段每個季節(jié)都有幾套服裝，哪些服裝與哪種妝容搭配，對于經(jīng)驗豐富的服裝組工作人員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他們有自己的一套程序，能準確無誤地做好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工作，配合劇組各個部門完成拍攝任務(wù)。

觀眾記住我應(yīng)該就是在影片開頭不久，風雪大轉(zhuǎn)場路上薩吾列西生孩子的那場戲。說到這兒，我的話就要多起來了。這是我的重場戲，這場戲的背景是：暴風雪即將來臨，胡瑪爾老人的阿吾勒（牧村）必須在大雪封山之前緊急轉(zhuǎn)場出山。老人非常擔心分娩日期將至的兒媳婦薩吾列西，卻無奈地做出轉(zhuǎn)場的決定。結(jié)果，兒媳婦果然在大風大雪的轉(zhuǎn)場途中分娩了。這場戲在影片中不過一分多鐘，我們卻為此付出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

首先來說說我的妝容吧。即將臨產(chǎn)的孕婦肚子應(yīng)該是很大的，于是，服裝老師就給我準備了一個枕頭來當肚子，我從早上化了妝、梳好了長辮子之后就要戴上那個大肚子。戴上了肚子之后，我所有的形體動作都要跟著發(fā)生變化，無論是站著還是坐著，一只手始終會不由自主地扶著腰。那個大肚子一直頂在身前，我就會習慣性地仰著身子走路，盡管肚子并不重，可是為了重新找到身體的平衡，我的雙腳無形中也會稍稍向外撇，走起路來腳步也變得笨拙遲緩。沒過兩天，大家都說我好像真的成了一個孕婦。哈哈，當時我挺開心的，看來進入狀態(tài)了。然而，拍攝是一個非常嚴謹而細致的創(chuàng)作過程，演員要提前準備就緒候場，此時還有其他諸多部門要為拍攝服務(wù)，置景、道具、燈光、攝影、錄音等等，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要按導演的要求完成工作，最后通過演員的表演來體現(xiàn)劇情的表達，這些都需要通過各部門的精準配合才能完成。

在那些漫長的等待拍攝的過程中，我那“大肚子”一戴就是一整天。由于長時間仰著身子叉著腿走路，坐著的時候，我的一只手還得在身后支撐著身體，往往到晚上收工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腰疼得都快斷掉了。假懷孕都讓人如此難以忍受，可想而知一個真正的孕媽要承受怎樣的身體折磨。孕育是多么艱辛又多么美妙的生命體驗啊。母親真的太偉大了！那段時間我特別想念媽媽。

薩吾列西是在風雪轉(zhuǎn)場途中生的孩子，那場戲就得從戶外開始拍攝。等雪花漫天飄舞的那一天，制片部門牽了三峰事先從當?shù)啬撩窦依锝鑱淼鸟橊劦浆F(xiàn)場，讓它們圍成一個一邊開口的品字形臥倒，再把韁繩釘在地上，將駱駝固定住，拍攝的時候要把一塊毯子蓋在三峰駱駝的駝峰上，那里就能形成一個小小的獨立空間，就是一個臨時的小產(chǎn)房。在景搭好并架好機器之后，導演讓我躺在了一床鋪在雪地上的棉被上。一切準備就緒，包括我“丈夫”阿扎提在內(nèi)的四個小伙子抓住被子的四角，在導演下達“開機”指令時，四人抬起被子往那個“產(chǎn)房”跑。他們在奮力奔跑，我在聲嘶力竭地大叫，喊聲凄厲無比，回蕩在整個山谷。這本來只是一場戲，拍攝現(xiàn)場的氣氛卻變得格外凝重，仿佛所有人真的都在等待，等待一個新生命到來的神圣時刻一般。這個鏡頭在影片中只有十幾秒鐘時間，我們卻拍攝了整整一天?，F(xiàn)場總會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問題：不是蓋毯子的時間和把人抬起來的時間不一致，就是我的喊聲不夠真切，要不就是機器位置不合適，還有一次太陽突然露了臉，來了一個“太陽雪”。當時還發(fā)生了這樣的狀況：也許是在地上臥的時間太長，腿酸了，在拍攝過程中居然有一峰駱駝突然掙脫韁繩站了起來，嚇得我們四散而逃。總之，就是經(jīng)過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地調(diào)整，終于完成了這場室外戲的拍攝。

這還只是這場戲的一少部分，剩下的還有“產(chǎn)房”內(nèi)畫面的拍攝。這部分內(nèi)容分為哈迪夏接生、薩吾列西分娩、孩子出生、薩吾列西的反應(yīng)等幾部分。

哈迪夏接生這場戲，第二天還是在室外那個小“產(chǎn)房”中完成的。開機之后，哈迪夏要快速跑過來，從那個狹窄的入口進來，再進行表演。為了表現(xiàn)她的緊張忙碌，化妝師要不停地往她臉上噴“汗”水。那么冷的天，我的褲子也得拉到大腿根，否則有可能會穿幫，我們兩人要在那么狹小的空間里配合完成這個鏡頭的拍攝，這的確對演員和攝影師來說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為了完成這個鏡頭，我們著實費了不少力氣。

孩子出生那一瞬間的鏡頭，要求我表現(xiàn)產(chǎn)婦在分娩時的痛苦與堅韌，化妝師把我的衣服弄得凌亂不堪，往我臉上頭上噴滿水，頭發(fā)散落在額頭。說來也奇怪，也許是外部氛圍營造得太好了，也許是女人天生的母性被激發(fā)出來了，我好像突然自然而然地就進入了情境之中，那種自然而然的代入感油然而生。導演的開機指令一下，我開始投入地表演，為了抓住最好的表演狀態(tài)和鏡頭，一次次地反復(fù)，我聲嘶力竭地喊叫，身體在掙扎，手臂在用力……導演和攝影師將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jié)，都分解成一個個分鏡頭，一次次反復(fù)地進行拍攝，力圖抓住最滿意的鏡頭，達到最佳效果。

這一組鏡頭拍攝完成之后，就要拍薩吾列西分娩之后的反應(yīng)：甜蜜、滿足、松弛、幸福、感動，一個初為人母的女性所有的感受都在這一刻釋放出來。因為拍完了非常激烈的前一場戲，此時的我真的松弛下來了，很快完成了這個反應(yīng)鏡頭。我不由自主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因為這場對于我來說非常重要的生孩子的戲終于完成了。

薩吾列西生孩子其他部分的戲都已經(jīng)在室外拍攝完成了，可是還有那個剛剛降臨人間的“博蘭古麗”的戲還沒有拍呢，這就需要找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經(jīng)過四處打聽，終于在縣城找到一個出生三十七天的嬰兒——影片中最小的演員。因為不可能讓一個新生嬰兒在冬天的室外進行拍攝，于是，劇組在我們?nèi)胱【频甑囊婚g大會議室里搭了景，復(fù)原了當時的場面。拍攝當天，嬰兒“博蘭古麗”和她的媽媽準時來到了現(xiàn)場。要拍攝剛出生的鏡頭，也要給孩子化妝。我由衷地佩服這幾位專業(yè)而敬業(yè)的化妝師，仿佛沒有任何問題能難倒她們，只要是導演提出的要求，她們肯定能想辦法完成。大家在影片中看到初生嬰兒那個逼真的妝容，也是她們的杰作，嬰兒的皮膚嬌嫩，不能用任何含有化學成分的材料，于是，化妝師們是這樣做的：孩子頭上和身上的黏液是雞蛋清，里面的血絲是番茄醬，她的頭發(fā)則是從我的辮梢上剪下來的一小縷頭發(fā)，就這樣一個逼真的剛出生嬰兒的妝就完成了。為了保證不讓孩子受涼，好幾個電熱器將拍攝現(xiàn)場燒得熱烘烘的，孩子就算一絲不掛也不會冷了。在房間里的溫度足夠高的時候，拍攝工作開始了。由于前期的準備工作做得很細致，加上小演員也給力，沒有哭也沒有鬧，那場戲的拍攝非常順利，很快就完成了，大家歡欣鼓舞。想來當年的那個小演員，如今已經(jīng)三歲了。我想等她懂事以后，一定會跟別的小朋友炫耀，說自己剛出生就拍戲了。

薩吾列西風雪大轉(zhuǎn)場途中分娩這場戲就是這樣完成的。所有的拍攝素材經(jīng)過后期的精心剪輯，最終合成為一個連貫完整的鏡頭。這個經(jīng)過劇組一百多人用半個多月時間的精心付出拍出的鏡頭，最后呈現(xiàn)在影片中只有短短的一分多鐘。

這部電影時長九十三分鐘，傾注了多少電影工作者的心血?。∮袀€朋友曾說過一句話，與老人、孩子和動物有關(guān)的電影是最難拍的?！哆h去的牧歌》全程都要和馬、牛、羊、駱駝、鷹等動物打交道，拍攝難度可想而知。

在影片拍攝過程中，受傷的情況時有發(fā)生。毒辣的高山紫外線將我們每個人都曬傷了，很多人的臉上身上都脫了皮。我不僅臉上脫了皮，嘴唇也腫了，膿腫裂口，疼痛難忍，經(jīng)過近半個月的涂藥吃藥才得以痊愈。在拍攝懸崖大轉(zhuǎn)場那場戲的最后一天，哈迪夏的扮演者瑪爾江不幸從馬背上摔下來，傷了尾椎骨，經(jīng)過四個月才恢復(fù);而在冬天拍攝某一場戲時，胡瑪爾老人的扮演者海拉提老師也從馬背上摔下來，幸虧衣服很厚沒有摔傷;還有一個攝影師被馬踢出去好幾米遠，慶幸的是馬踢到了他的手機，人無大礙;另一個場務(wù)大叔由于強烈的紫外線和高山反應(yīng)，血壓升高，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類似的事情在一年多的拍攝過程中發(fā)生過很多次。不過，所有的困難都難不倒這群不畏艱險、不畏困難的電影人。

而我，在這三年中，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沉痛的打擊。劇組計劃要在2017年5月中旬拍攝春夏兩個季節(jié)的戲，正當我為此做著準備的時候，5月4日噩耗傳來——我失去了唯一的弟弟。這個消息猶如晴空霹靂，讓我們?nèi)宜查g陷入黑暗中。我已經(jīng)拍完了秋天的戲，所以，這個時候已經(jīng)沒有辦法換演員了。在過了弟弟的七天祭日之后，背負著沉重喪親之痛的我，回到了劇組，投入工作。每天以淚洗面的我，忍痛完成了拍攝任務(wù)。

2018年9月11日，《遠去的牧歌》首映禮在首都北京舉行了，我非常榮幸地和各位劇組主創(chuàng)一起站在了人民大會堂的舞臺上。當時的我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淚水再次打濕了我的面頰，因為這一天正好是弟弟的生日。我將這部優(yōu)秀的電影作為禮物獻給了天上的他，祈愿弟弟安息！

在各級領(lǐng)導的全力支持下，在劇組上上下下一百多人的共同努力下，這部從策劃立項、拍攝到最后剪輯完成、用時三年的影片《遠去的牧歌》，最終沒有辜負所有人的期望，于2019年8月，榮獲了中共中央宣傳部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截至我寫這篇文章時，《遠去的牧歌》還獲得2019年溫哥華華語電影節(jié)評委會大獎，2019年第十五屆中美電影節(jié)官方選擇入圍“金天使獎”，2019年北京國際綠色電影周“優(yōu)秀故事片”獎，2019年11月入圍融合-東歐國際電影節(jié)，入圍單元外語長片最佳導演（阿迪夏·夏熱合曼）、外語長片最佳女配角（麗娜·夏侃）、外語長片最佳攝影（格日圖），2019年12月入圍金考拉國際華語電影節(jié)，2020年威爾士庫珀海岸電影節(jié)最佳攝影獎。

感謝人生中所有美好的遇見，像一顆顆璀璨的星星，指引我的人生之路。所有的付出和收獲，已成為我最寶貴的人生財富。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