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綱,王愛萍
(1.陜西廣播電視大學 圖書館,陜西 西安 710119;2.陜西廣播電視大學 遠程教育研究中心,陜西 西安 710119)
題款,或者款識,就是畫家在畫上題的字,簡單的就寫個名字,還可以加上創(chuàng)作時間 ;復雜的可以是長篇大論,如記述作畫的原委,或評畫,或題詩,而且,可以一題再題。這是中國畫的傳統(tǒng)。世界其他畫種沒有題款之說。如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眾多的宗教繪畫,服務于教會和信眾,不需要保留創(chuàng)作者的題名等個人化的記號,同時畫家與工匠無異,個人留名的意識沒有萌發(fā)。之后雖然藝術家地位的上升,個人覺醒,形成了簽名之類的傳統(tǒng),證明這是“我的創(chuàng)作”,但這與中國畫的題款相當不同,雖然兩者有可類比性。中國畫題款內容豐富得多,更重要的是,款識與繪畫本身關系密切,優(yōu)秀作品的款與畫,可以互相升華。梵高不會在自己的畫上大發(fā)議論,最多會寫個名字、時間,作為創(chuàng)作的記號和證明,類似各類契約的簽字。可以說,沒有簽名,不會影響梵高作品的品質和意義,這與中國畫尤其是文人畫一系的傳統(tǒng)大相徑庭,趙孟頫的畫,沒有款識,沒有他秀美的書法書寫的詩文作為落款,可以說會降低作品的欣賞品質。
從現(xiàn)有傳世繪畫看,中國畫并非一開始就有題款的傳統(tǒng)。多數(shù)宋畫沒有名款,遑論其它各類題款。這為后世鑒定傳世的早期中國繪畫留下了難題。極少數(shù)具名款的宋畫,幾乎都是藏款。畫家在作品中不顯眼位置用小字寫下名字,如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上世紀七十年代,學者才在畫中山腳叢樹葉間發(fā)現(xiàn)“范寬”的藏款。此類畫作,當時多數(shù)為屏風、團扇,出于實用和裝飾的目的,類似其他工匠在成品上題名,與文人畫的款識還有相當大的差距。另有一部分特殊題材和繪畫形式的作品,如所謂的故事畫,有分段的題榜或題銘,倒與后世的款識有些類似。其畫面形式是一段畫一段文字,文字乃是對畫作的故事、典故的說明。如傳世顧愷之《女史箴圖》的唐摹本,作品依據(jù)西晉張華的《女史箴》一文創(chuàng)作,文章是對先代貴族婦女的模范事跡的贊頌,繪畫也是分段展開,每段在空白處題寫相應的頌文。另,早期文人畫的代表人物,北宋的李公麟,其名作《五馬圖》,描繪了五匹宮廷御馬,每匹馬都有黃庭堅的題記,記錄了馬的特征。這些題記,一方面說明了畫面的內容,一方面本身是優(yōu)美的書法,這與后世的題款有些類似,但是它并非畫家自題,更主要的是,題記緊扣繪畫主題,沒有更多內容的發(fā)揮,兩者尚無相互發(fā)揮升華的關系。所以,這只是后世題款的雛形。元代開始,以趙孟頫為首的文人群體,才有意識的在自己作品上題款,內容包括名款、日期、詩文、議論,等等,為后世文人畫題款樹立了典范。
縱觀畫史,題款與不題款,是作者自我意識、身份意識的顯晦。之前提到,宋代畫院,畫家如同工匠,畫作是“職務作品”,作品用在皇家、權貴家的隔屏、插屏、帳幕、宮扇上,有其實用價值。加之傳統(tǒng)價值觀重道輕藝,工匠又身份低微,所以,作者無需在作品中留名,也不用將自己的意志灌注到作品中?,F(xiàn)在存世宋畫的面貌,多經后世裁切,重新裝裱為掛軸、冊頁,賦予它們獨立的美學意義,脫離了其原有的語境,可以說是將它們現(xiàn)代化了。后世將某幅宋畫歸在范寬、董源等人名下,爭論其真?zhèn)危∏∈怯媒袢说哪抗鈱徱暪糯?,不得要領。北宋后期,以蘇軾為首的士大夫群體開始介入繪畫。他們開始以繪畫作為一種適情自娛的手段,同時也為了區(qū)別于宮廷繪畫,自然開始關注作品中的自我意識。從繪畫技術與宮廷畫家一較短長,文士顯然不具優(yōu)勢,于是他們逐漸將自己擅長的詩文書法,灌注到繪畫創(chuàng)作中。文士地位高,并掌控著傳統(tǒng)社會的話語權,所以,文人畫最終成為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主流。題款是文人畫貫徹上述觀念的重要技術。通過題款,不僅彰顯了作者高深的詩文書法水平品,也將畫面的詩意大為拓展。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講到: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這個原理同樣可以用來闡釋繪畫美學:畫以意境為最上,有意境則自成高格,自有名畫。
意境就是繪畫的詩境。畫面要能引發(fā)美好、有趣或有深度的聯(lián)想,否則就顯得單薄,表現(xiàn)的內容太有限,技巧再好,也只是抓住了觀者的眼球,而沒有抓住心。
有詩心方有詩情,有詩情方能造詩境,有詩境畫方為高格。
作畫,最簡單的就是抄現(xiàn)實,把自然景觀復制到畫上,這類作品絕大多數(shù)沒意境,而且,對觀眾來說,畫得再好也不如去看實景或照片。高明一點的辦法是,發(fā)揮畫家的想象力,去造境。造境自然會與現(xiàn)實拉開差距,想象中的東西,現(xiàn)實沒有。但所造之境,境界也會有高下,有詩意的就比沒詩意的高,詩意深遠的就比詩意淺顯的高。繪畫訴諸于視覺形象,表現(xiàn)力畢竟有其限度,如果配以詩文、書法、印章,作品的整體意境和表現(xiàn)力無疑會大為提升。
題款,從功能方面看,一是記錄,一是闡發(fā)畫意。記錄內容包括題贈人、年月日、作者名號、印章等;闡發(fā)畫意,包括議論、記敘、詩詞等。一個標準題款可以是如下結構:
詩文/議論+作畫事由+題贈人+年月日/地點+名號+印章
當然具體到創(chuàng)作和作品,題款可繁可簡,內容順序靈活多變,這些完全視作者的需要和用意而定。
為方便起見,我們可以根據(jù)款識的內容和用意將其分為功能款和格調款。
功能款,就是有實際用途的題款文字,如簽名、記年月日、題贈或受邀作畫,等等。當然,如果書法好,它也有裝飾畫面的效果。
格調款,典型的如題畫詩、論畫、紀游等等,這些文字,往往與畫境呼應,能提升畫面的格調意境。當然,有些此類文字可能跟畫面無關,比如對繪畫的評論等。但是,這類款識只要文字典雅,內容不算貧乏,書法高明,對畫面整體依然有提升作用。
功能款比較簡單,有套路可循。功能款靈活多變,對提升畫作本身的品質更加重要,值得進一步分析。
1、題款可以簡單到一句話,或評畫,或發(fā)感慨,或議論。這類款一定要切中要害,要有機趣,有它,畫馬上活靈活現(xiàn),上了一個層次,可以謂之“畫眼”。
比如石濤的一幅小冊頁,前景山坡上枯樹數(shù)株,或禿,或倒,地上篁竹疏疏落落,背景兩座山頭,筆墨蕭疏,不事雕琢,樹和山的造型不美觀。石濤題款:此吾前身也。瞎尊者濟。畫家以畫中枯樹自比,完成了一次自我寫照,觀者馬上會想到畫境與作者的關系,石濤清奇高峻的形象會然于心。
又如石濤另一幅冊頁,畫秋景,高士放馬湖邊,一馬水中嬉戲,一白馬正在入水,高士陂陀后撫樹觀望,身旁三馬作私語狀。題款為:那得不游戲。石濤。游戲者,是馬?是人?是景?超乎世情,盡皆自得!畫家當時的情緒和不與世情的性格昭然再現(xiàn)。
又如,齊白石一幅人物畫,畫一白髯老者,側目閑坐,一手指向畫外。題款:人罵我,我也罵人。白石。直爽率真又有些頑童氣的倔老頭形象躍然紙上。
2、畫評。通過題款發(fā)議論,往往或者是對畫史的梳解,或者是對畫家繪畫觀的闡釋,對鑒賞者理解作品,有很大的幫助。如董其昌,是少有的學者加天才型畫家,其創(chuàng)作和理論影響后世幾百年。他的繪畫理論,很多都散落在自己作品的題款中。如他的名作《夏木垂陰圖》落款為:
夏木垂陰。董北苑夏木垂陰圖,觀于長安吳太學所。始知黃子久出藍之自。米元章評其畫云:口能言,而筆不能隨。余畫政如此。董玄宰。
先說他看過一卷董北苑的《夏木垂陰圖》,明白原來元代的黃子久學的是董源。這里的潛臺詞是作畫的因緣,因為有這樣一幅董北苑的畫,所以,我才模仿他畫了另外一幅同題畫作。董北苑是五代董源,因做過南唐的北苑副使,所以后世稱之為“董北苑”,他是董其昌心目中文人畫的早期大師。黃子久是黃公望,元四家之一,董其昌認為他們有師承關系。這是他提出的文人畫南北宗理論的一部分,也為我們理解這幅畫提供了思路。接著,他引用米芾的話說:口能言,而筆不能隨。余畫政如此。表面看,這是自謙之詞。米芾是北宋的書畫大家,文物鑒定權威。搬來他的話,其實還是為了自重,委曲說明自己繪畫的正宗性。
石濤也是理論與畫藝兼?zhèn)涞耐ú?,他的畫評款,如著名的“搜盡奇峰打草稿”,幾乎成為一種繪畫理路的宣言。又如他的一幅小冊頁,前景畫尖銳的巨石一座,枯樹三株,后面山溪依山脊蜿蜒流淌。題款為:
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清湘枝下人濟。
依然是自己繪畫理念的宣言,極端自信。這里用了古代書法家張融的典故,張融認為自己的書法比王羲之、王獻之還高明,石濤對自己的畫也一樣自信,同時提出了“我自用我法”的創(chuàng)作理念。
3、題畫詩。題畫詩對畫家的才華要求更高。雖然載入文學史的題畫詩為數(shù)極少,但作為與畫作互相發(fā)明升華的文字,以詩詞題畫確實提升了畫作的意境。題畫詩比文學史上的名家作品讀來更平易、親切,不需要高深的文學素養(yǎng)就能領會其中的趣味。如齊白石的名作《不倒翁》,畫頭戴烏紗帽古代官員模樣的不倒翁一尊,題詩曰:烏紗白帽儼然官,不倒原來泥半團。將汝忽然來打破,全身何處是心肝。諷刺的是現(xiàn)實中的貪官污吏,與畫意結合的天衣無縫。詩本身接近打油體,但絕非押韻的毫無詩意的平庸之作,頗有趣味。 石濤的題畫詩既多且精。比如,他的一幅《水仙》冊頁,逸筆草草,畫水墨水仙一株,沒有像一般畫水仙那樣長葉舒卷,姿態(tài)并不優(yōu)美,但石濤題詩:
前有孤夢落江邊,
秋水盈盈雪作煙。
率爾動情閑惹筆,
寫來純水化為仙。
寫得如夢如幻。首句說,水仙如孤獨的夢落在江邊,翻譯成白話也是好詩,開篇不俗。接著把水仙比作雪、比作煙,輕盈縹緲,這是人間之物嗎?畫家興來作畫,“寫來純水化為仙”,水耶?仙耶?水仙耶?亦幻亦真,畫面被無限提升。
石濤另一幅山水冊頁,前景山谷壁立,高士挾童子在谷中穿行,山后掩映中有庭院小樓,中、遠景為重山霧靄,石濤題詩為:
聽泉入山麓,
訪舊到松源。
蹤跡無知處,
高枝一掛猿。
描寫高士山中探友人不得的經過。句句有境,入山是聽著泉聲而來,友人必是高士,住在松林的盡頭。友人不在家,不知道去哪里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惟見樹上一只長臂猿高掛枝頭。古人以長臂猿為靈物,其與高士為鄰,反托出高士的不俗??傊?,在在都是隱居的理想意象。畫與詩契合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