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彩云歸

文/居何 圖/封陵采采

裁剪得宜的石榴裙上以金線綴繡菡萏，襯出她未被衣裙遮蓋的雪膚嫩白如潑乳，而滿庭日光又竟璀璨不過她髻上的金身紅寶鳳釵。

一

歸臚在那年冬天第一次見到西兆，是在霜雪落盡的御花園。

亡國被俘的南越公主一早入了賤籍，只因在崇明殿當(dāng)差時不慎潑灑了一碗茶水，便被北梁的太子啟朱罰在雪地里長跪。歸臚裹著厚厚的衫襖，隔著自手爐升起的裊裊煙氣看到西兆瑩白兩頰上重疊著的鮮艷指痕，微微腫起的皮肉有些像他寢殿欞邊那支白梅的新苞。

歸臚略停了一停，到底還是任仆從簇?fù)碇搅顺缑鞯?。有伶俐的侍婢換上他素日愛吃的蝴蝶酥，他拈了一塊又旋即放下，抱緊了手爐對著啟朱說：“我想要王兄宮中的一個婢女?！?/p>

啟朱與他自小感情篤厚，聞言便將仆婢們召了滿殿，啜著茶笑道：“王弟自可隨意挑選?！?/p>

歸臚卻并不看那些幾乎將腦袋垂到地上的宮人，只又說：“我要西兆?！?/p>

啟朱笑意更深，“有何不可？”他飲盡手中那盞殘茶，命崇明殿的掌事嬤嬤即刻將西兆的東西全數(shù)送到歸臚的承熹殿里去。

歸臚辭了啟朱回到宮里時，西兆已躺在了偏殿的榻上，身邊圍著三四個惶惶的御醫(yī)。王后早逝，中宮之位空懸許久，如今的北梁后宮唯歸臚的生母淑貴妃是尊。而宮中不會看眼色的人又極少，歸臚此番特地向啟朱要了西兆，人人都只道是十五歲的二皇子初通人事，要收用昔日的敵國公主，貼身內(nèi)侍常吉便自作主張，傳喚了今日合當(dāng)休沐的幾位圣手來給西兆請脈。

榻上之人的境況顯然不好。御醫(yī)們吞吞吐吐，卻也只是說她在戰(zhàn)亂中受了重傷，舊疾未愈，如今又被太子殿下罰跪，寒氣入體，怕是要就此落下痼疾。歸臚聽了，拿眼睛去瞧躺著的西兆，見她面上淡淡的并無悲喜，便頷首道：“如此，有勞幾位開些方子。根骨弱，更要細(xì)細(xì)調(diào)養(yǎng)著才是?！庇t(yī)諾諾退下，常吉袖著一袋金瓜子將他們送出宮門。

歸臚胎里不足，出世就帶了弱癥，如今承熹殿里添了西兆，卻也不過是在他的藥爐旁多添一個藥爐。但西兆仿佛只嫌自己命太長，婢女每日小心喂下的湯藥總要被她吐出個七八成。

聽得回稟時歸臚正凝神望著淑貴妃命人送來的一盆碗蓮。承熹殿自入秋起便終日燒著地龍，混著蘇合香的氤氳熱氣養(yǎng)得盆中圓葉豐潤碧綠意態(tài)舒展。他伸手撫摩葉下中空的長莖，任由茸刺細(xì)細(xì)扎著指尖上的皮肉，顧自含了笑道：“藥不吃也罷，只帶她來瞧瞧家鄉(xiāng)的舊物。”

于是西兆被左右兩個侍女架到歸臚面前，面上還是一徑蒼白著沒有顏色。歸臚把視線從蓮葉上移開，坐回酸梨木榻上時順手拈了一塊山楂糕，合宮侍從便屏息等他慢慢吃完。日光被窗格細(xì)分成許多方正的光斑，落在歸臚素凈的白衫上，晃著他潤玉般的面龐，越發(fā)襯出一脈清寂疏離。未幾，他捧過常吉奉上的茶盞，壓下心頭甜酸后對著西兆半垂下睫羽：“久聞南越夏時有水處便有荷花，公主以為，北梁移來的碗蓮比之如何？”

西兆微哂不答，歸臚也不以為忤，連常吉也揮退后附在她耳邊輕道：“子母二蠱，分人而種。我猜你身上的，該是子蠱？”

二

歸臚第一次見到西兆，已是三年前隨啟朱出使南越的事了。

啟朱雖是東宮太子，但先王后身子孱弱，生下啟朱后一直纏綿病榻，王上便將他交由淑貴妃撫養(yǎng)。據(jù)傳淑貴妃曾與王后同日誕下一個男嬰，但出世不久便夭亡，所以對啟朱愛如親生。啟朱在淑貴妃宮中長到三歲時，王后薨逝，歸臚出生，從此一直到他十五歲遷居崇明殿，歸臚都與他形影不離。即便是出訪南越這樣鄭重的國事，金尊玉貴的二皇子到底也去求了王上與他同行。

北梁是強(qiáng)盛的大國，又遣了太子和最受寵的皇子作使者，越王為表敬重親善，便允他們隨時進(jìn)宮。歸臚雖自小穩(wěn)重，到底不過十二歲，又兼在北梁宮中捂得久了，到了異國便像出了籠的雀子，什么都覺得新奇。一日啟朱有事外出，他沿著宮徑一路走到了太液池旁，見池上芙蕖層疊葳蕤，心下喜愛，就想伸手摘一張荷葉帶回去賞玩。但他剛傾了身子，便有一道嬌斥破空而來：“別動！”

歸臚回頭時就見到了綰著飛仙髻的西兆。裁剪得宜的石榴裙上以金線綴繡菡萏，襯出她未被衣裙遮蓋的雪膚嫩白如潑乳，而滿庭日光又竟璀璨不過她髻上的金身紅寶鳳釵。歸臚對上她含了三分疑惑七分怒氣的眼眸，不自覺就矮了氣焰，訥訥道：“本殿不過想摸一摸?！?/p>

西兆快步走到岸邊，見滿池芙蓉依舊豐茂，才肯松了臉上的戒備，回轉(zhuǎn)身對著歸臚冷聲道：“你就是北梁的太子？瞧著倒也沒傳聞中那樣好?！?/p>

歸臚聽了，只覺全身的血都涌到臉上來，當(dāng)下卻也不肯丟了北梁的臉面，強(qiáng)忍住羞惱鎮(zhèn)定回道：“王兄外出?！?/p>

南越仲夏的午后很是悶滯，偶爾風(fēng)動，也綿軟得撩不起他刺繡繁重的衣角。但西兆舉動間便衣袂翻飛，繁密的花影在她身上倏忽掠出幾個來回，歸臚眼前便多了一支新折的尖荷：“并非我小氣，只是怕你手生不知輕重，這花葉下頭可還連著蓮藕呢。”

“碗蓮無藕?！睔w臚坐回他的榻上，托著半邊臉的手掌筋骨分明。額角一道疤痕雖淺，卻也把清俊的面容生生帶出幾分不容忽視的銳利，蒼白的唇角卻上揚出淺淺的弧度：“你若想回故土摘蓮采藕，本殿可以設(shè)法替你周全。說起來，本殿還未細(xì)賞過南越風(fēng)光，如今倒也覺得可惜。”

啟朱出使南越自是有王命在身。北梁從禮部派出的使臣不少，他們一路坐在飾以金轡玉羈的軒昂白馬上，身后跟著八十一車整肅的聘禮，要替尚未弱冠的太子求娶越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十二歲的歸臚從未來皇嫂手中接過那支新鮮未綻的水芙蓉，心底卻慢慢爬出藤蔓似的陰冷。那支纖弱的花在他手中攥了一會兒，到底又被他隨手拋回池里去。

五月初十，黃道吉日。越王在禁苑設(shè)宴，北梁使臣與南越權(quán)貴分坐兩列。觥籌間談及兩國聯(lián)姻，有仰慕西兆的南越男兒耐不住郁憤，提出要與啟朱比劍助興。越王尚在遲疑，啟朱卻已起身應(yīng)戰(zhàn)：“承教?！?/p>

歸臚知道自家王兄的本事，料定挑事的愣頭青必輸無疑，因此興致缺缺不愿多看，只悶頭吃菜。北梁嗜咸辣，而南越卻多酸甜菜式，他越吃越覺得寡淡。側(cè)頭回望，發(fā)現(xiàn)身后侍酒的婢女看向啟朱的眼神炯然生光，臉上卻帶了羞態(tài)，絲毫不見為他折荷時的風(fēng)發(fā)意氣。他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手上的空杯顧自轉(zhuǎn)了幾個來回后，鏗鏘的劍聲寂息，滿室悄然中只聽啟朱朗聲道：“承讓?！?/p>

本國青年敗陣，越王卻很是開懷，親賞了啟朱一對蓮魚鴛鴦佩。百官贊嘆聲中，梁越二國的婚約締結(jié)已是板上釘釘。歸臚在人聲喧鬧里示意身后的婢女上前，對她掬出滿眼天真的笑意：“恭喜皇嫂?！?/p>

“本殿愿意跟你做個交易?！比d春秋彈指過，歸臚半傾了身子，從屜中取出一只瓷白的玉瓶，沖西兆晃了晃：“你替本殿殺了啟朱，本殿給你解藥。”

三

西兆將歸臚給的藥交與啟朱時并未跪拜行禮，啟朱也不在意，接過后吩咐近侍拿去給信得過的御醫(yī)檢驗。

崇明殿本就不似承熹殿溫暖，而啟朱即便在隆冬也要開著南窗——怕過于飽暖會讓自己心生倦怠。朔風(fēng)從啟開的窗間灌入內(nèi)室，西兆本就蒼白的面上逐漸浮起燒熱的紅云。啟朱看她一眼，罕見地命宮人關(guān)了窗戶，又讓婢女搬來熏籠到她身前。

“多謝?！蔽髡讖纳迫缌鞯囟紫氯∨?，臻首低垂，隨意挽起的烏發(fā)下露出一截細(xì)弱的頸子，顏色青白如冷玉。有侍女捧了一盅川貝雪蛤來，啟朱示意她遞到西兆面前。西兆卻恍若未見，仍舊就著銀絲炭的熱氣專心地烘烤她那雙凍得皸裂的手。

場面就這么僵持起來，終是啟朱起身接過雪蛤，揮退殿中內(nèi)侍后舀起一勺遞到西兆唇邊。西兆往后退了退，嘴角銜了笑，那雙生得極美的眼睛里卻無一絲熱望：“太子殿下這是做什么？沒得折煞了奴婢?！?/p>

“奴婢”兩個字咬得極重，啟朱不傻，自然聽出其中含了千鈞的恨意。他抿了抿唇，把手里的雪蛤擱置在一邊的案幾上，重又坐了回去：“滅南越，是父王的旨意。本殿雖不得不遵從，但到底是對不住你?！?/p>

西兆不看他，只望向窗外。不似南越都城冬日里也有數(shù)種花草，北梁王都的冬天幾乎寸草不生。但三年前吞并南越后移來了紅白兩色梅花栽入后宮，如今時節(jié)已到，倒也灼灼盛放開來。崇明殿里的是紅梅，花色深重，遠(yuǎn)遠(yuǎn)望去似一團(tuán)燒著的云霞，也像三年前南越內(nèi)苑里燃起的那場大火。

北梁太子出使南越，打的是求親的名號，但南越不知的是北梁派出的使臣皆為武將，隨行侍從也盡是北梁精銳，八十一箱聘禮里裝的都是重利兵器。趁啟朱與人比武時，他的親信悄然離席，竟未引起南越任何注意。于是宴會接近尾聲時自多處宮殿燃起火光，一片慌亂中北梁軍士圖窮匕見，毫無防備的南越王宮霎時血流漂杵。赴宴的多是王公貴族與朝中重臣，北梁竟只用吹灰之力便拔光了南越的尖爪利齒，在其無反撲之力后毫無阻礙地將國土鯨吞入腹。

西兆本也該在那個晚上隨親族一同死去，但那個十二歲的孩子一手將利刃送進(jìn)自己父王的胸腔，一手還能為她擋住刺向喉嚨的短刀：“留著她的性命?！?/p>

將士不敢反抗二皇子的命令，于是西兆身后的婢女代她赴了黃泉。反應(yīng)過來后她目眥欲裂，胡亂抓起席上的杯盤就往歸臚身上砸。歸臚竟也就站在那里不躲，額角也被砸出口子后西兆終于被浴血的北梁兵士制住了手腳。歸臚拿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行經(jīng)痛哭失聲的西兆時只淡淡對兵士吩咐了一句：“好生看著，不許她尋短見?！?/p>

“他留著你的命，不過是為了對付本殿。”驗藥的近侍回稟瓶中藥丸確為慢性劇毒，啟朱命他退下后低笑出聲：“你瞧，淑貴妃在你與本殿身上分種子母二蠱原來還算得心慈手軟，本殿這弟弟竟是一心要置我于死地?！?/p>

西兆不答，啟朱又說：“本殿知道你恨本殿，但你與本殿原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可別忘了，你真正該恨的殺父仇人到底是誰?！?/p>

這話三年前啟朱便對她說過，只是那時她還是被關(guān)在北梁天牢里一心尋死的階下囚。歸臚得北梁王看重，淑貴妃又在后宮一支獨大，啟朱沒有母族庇護(hù)，太子之位坐得并不穩(wěn)當(dāng)。而南越宮變里，他看出歸臚雖下手狠厲，但獨獨對西兆不忍，于是秘密潛入牢中與她達(dá)成約定，韜光三年作出苛待戲碼，終于讓歸臚開口要了她過去。

“他胎里不足，湯藥是日日不斷的?！眴⒅爝f給她一包藥粉，“取得他的信任，尋個機(jī)會報了你的仇?！?/p>

四

這一日歸臚一早被自己父王叫去御書房看折子，漏夜回到承熹殿時發(fā)現(xiàn)西兆竟拎著一盞六角宮燈站在門口等他。暖黃的光透過宮燈上的暗紋暈染在她素白的衣擺上，歸臚見了便皺起眉頭：“身子弱，怎么還在風(fēng)口里站著？”說著便喚伺候西兆的宮人來問責(zé)。

西兆也不阻攔，靜靜看著素日對自己陰陽怪氣的宮人們哭哭啼啼領(lǐng)了罰。歸臚又解下自己的披風(fēng)要給她圍上，她身形閃躲，抬頭對上歸臚目光時毫不掩飾眼中的敵意。

歸臚索性把披風(fēng)拋給身后的常吉，彎了嘴角問她：“本殿還未用晚膳，不如你一同來用些？”

西兆終于點頭。歸臚不在，承熹殿里并無宮人將她真當(dāng)主子待。湯藥與膳食是沒有的，尖酸刻薄的冷言冷語倒是被迫收了一籮筐。歸臚領(lǐng)她入正殿，宮人魚貫送入溫好的晚膳，四碟八碗擺了一桌，卻大多是不沾葷腥的素菜，只有一道清蒸黃花魚見了些油星。

歸臚舉筷夾了一塊無刺魚腹到西兆碗里：“本殿不愛吃葷，倒是連累你了?！闭Z氣里倒真有些歉然。

西兆將那塊魚肉夾起棄置在桌上：“我怎么記得，三年前你倒是吃了好些糖醋里脊?！?/p>

她主動提起那場詭異的宴會，歸臚臉上卻絲毫不見窘迫，泰然自若道：“是么？許是從那以后便吃不了葷了?！?/p>

“既然淑貴妃已對啟朱下了蠱，你又為何還要殺他？”

歸臚停下筷子，轉(zhuǎn)了目光到西兆臉上。主殿里燈光華盛，因此他可以把西兆眼中強(qiáng)忍的厭惡看得分明。而西兆單刀直入的試探又太過赤裸，他突然從心底生出一絲莫名的惱怒，支了半邊臉輕笑出聲：“因為本殿生性愛殺人。你的父王和本殿的王兄，殺起來于本殿而言并無二致。”

許是因為西兆病體支離氣力不夠，那一巴掌扇在臉上時歸臚并不覺得疼痛。他站起身，身影覆蓋住滿面怒氣的西兆，眼瞳沉靜如兩丸墨色水銀：“本殿母妃做的事，與本殿要做的事何干？她想你們死，又與本殿何干？”

西兆自然不知，歸臚給了她藥丸后便被淑貴妃召去了延慶宮。掌事姑姑通傳后，歸臚獨自走入內(nèi)殿，隔著一扇嵌寶花鳥繡面屏風(fēng)跪地行禮：“兒臣見過母妃?！?/p>

殿中的金瑞獸緩緩?fù)鲁鋈缂喨珈F的細(xì)煙，當(dāng)大理石磚上的歸臚隱隱覺得膝蓋傳來刺痛時，淑貴妃終于開口：“東西給她了？”

“回母妃的話，給了。”

“哦？”屏風(fēng)后傳來一聲輕笑：“她這么容易便接下了？”

歸臚垂下頭，愈發(fā)恭順：“回母妃的話，是?！?/p>

短暫的沉默里，歸臚似是聽到了一聲極微弱的嘆息。尚未來得及分辨，便聽得貴妃發(fā)話：“也罷，過來陪本宮下棋?！?/p>

棋盤上黑白分明，歸臚坐定，執(zhí)一枚白玉棋子在手。淑貴妃卻并不落子，以手支頤良久后笑問：“金鑾殿上的位置，你可想要么？”

她說得輕巧，那雙尾角細(xì)紋隱現(xiàn)的眼瞳里笑意柔和，不由得讓歸臚想起小時候她也曾這樣笑問自己是要吃菱粉糕還是炸果子。

彼時他不過五歲，膳房新來的小宮女會做一手極好的菱粉糕，細(xì)膩香甜，他喜歡極了，吃到生了蟲牙半夜疼得合宮震蕩也不肯松口。見母妃帶了笑容問自己，當(dāng)下只捂著腫起的腮幫子老老實實回答：“菱粉糕?！?/p>

淑貴妃得了答案并不追問，依舊對著他含笑點了點頭，隨即賞了那個小宮女一頓致死的廷杖。

八歲的啟朱在第一棍落在宮女身上時便捂住了他的眼睛，但慘厲的尖叫和求饒還是一個勁往歸臚耳朵里鉆?！岸伦∷淖??！鄙翟诋?dāng)場的歸臚聽到自己的母妃淡淡發(fā)話：“身為奴婢，凡事該以主子為先。只知獻(xiàn)媚邀寵，罔顧皇子安康，便是死有余辜?！?/p>

啟朱放開手后，殿廷里已沒有了小宮女的身影，幾個手腳麻利的宮人正忙著打掃地上的血跡。原本暗紅的血色經(jīng)過沖刷淡了許多，細(xì)密蜿蜒的緋色水流像蛇群爬滿一殿。歸臚心頭顫栗，分不清是驚恐還是惡心，只覺得自己鼻腔喉頭也全是血腥氣。淑貴妃又恰在此時轉(zhuǎn)過身，還是無波無瀾的語調(diào)：“懂克制，知忍耐，方能享得長久?！?/p>

歸臚雖聽不太懂，卻也疑心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因為身旁的王兄突然跪伏在地行了大禮：“兒臣謹(jǐn)遵貴妃娘娘教誨。”

眼下他只將手中白子放回，重又跪到石磚上：“兒臣絕無此心?！?/p>

淑貴妃輕敲棋子，玉石撞在木幾上，發(fā)出鈍而悶的聲響。未幾，那枚黑子終于被她隨意丟在棋盤上：“但你不得不讓你兄長相信你有此心?！?/p>

不是“啟朱”，也不是“王兄”，而是“兄長”。歸臚走出延慶宮時，舉目只見得一座座宮室層疊的飛檐遮斷碧空流云。宮道深長，群殿環(huán)伺，身后的常吉領(lǐng)著一眾宮人亦步亦趨，這樣的情形惹得他的唇角浮現(xiàn)出古怪笑意：偌大的皇宮，除卻父王母妃并自己，竟無第四人知曉啟朱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深宮秘辛的成因卻是出奇簡單。不過是王上對先王后鶼鰈情深，不忍她因夭子而悲痛傷身，于是移花接木，淑妃的孩子成為了中宮所出的太子，而失去孩子的淑妃則得了一道晉升貴妃的旨意。

因著先后產(chǎn)后抱恙，啟朱自幼養(yǎng)在淑貴妃宮中，先后崩逝后，淑貴妃作為群妃之首撫養(yǎng)太子便更加順理成章。無子的貴妃與失恃的太子本該一直相安無事到啟朱作為新王登基，但誰也沒想到歸臚的出世打破了平衡。

歸臚過早地顯現(xiàn)出比啟朱更優(yōu)越的天資，三歲識千字，五歲誦詩書，饒是淑貴妃有意縱出他任性不知收斂的性子，王上對他的偏愛還是日漸顯露。群臣揣摩圣意，易儲的聲音漸漸傳到后宮里。

多年前淑妃以親生母親的身份為代價，順利為自己博得晉身之階，卻一直對啟朱心懷愧疚，一心想保他安穩(wěn)坐上王位。她了解啟朱自幼心性寬仁，毫無君王該有的殺伐決斷，更怕歸臚當(dāng)真奪走自己兄長的位置，有意放入擅做糕點的宮女作試探，卻不料啟朱并未如她想象中昏懦——易儲的風(fēng)聲雖未讓齠齔之年的啟朱直接表露不安，卻也到底暗中指使宮女加重了點心甜度，惹得歸臚牙疼了半月有余。

這讓她意識到，或許有歸臚在，更能磋磨出啟朱需要的君王心計。

但歸臚卻也沒對西兆說謊。他聽從母妃的意思，五歲起便毫不掩飾自己在文治武功上的天資，得到父王信重的同時逼得啟朱步步為營，煉出一日比一日深沉的心機(jī)城府。但他順從地磋磨了啟朱十年，即便父王撥給自己的幕僚師友一個接一個被啟朱暗中收絡(luò)也不甚在意，卻在三年前看到西兆時第一次產(chǎn)生了動搖。

淑貴妃想讓啟朱養(yǎng)成帝王心機(jī)，卻不舍得讓啟朱有被天下詬病殘暴的機(jī)會，于是南越王的心頭血便被歸臚搶先一步染在了自己手上。只是當(dāng)他拔出那把刀看到眼泛猩紅的西兆時，突然感到頭腦嗡然，慌亂與從未有過的負(fù)罪感齊齊涌來，幾乎將他溺斃。

留住西兆性命，這是他第一次罔顧了淑貴妃命令而聽?wèi){自己心意作出的決定。而這個決定一旦做出，他便由此產(chǎn)生了徹底脫離自己母妃掌控的意愿。

五

北梁都城遍種白楊，開春后絨絮滿城。歸臚體弱，怕被漫天楊絮引得病發(fā)，每到初春時節(jié)便要避入京畿外的行宮休養(yǎng)。

常吉為歸臚撩開馬車簾幕時，西兆已端坐在車廂里了。歸臚一愣，隨即對著常吉笑得意味深長：“你這差事當(dāng)?shù)檬窃桨l(fā)好了?！?/p>

常吉垂首唯唯，歸臚彎腰鉆進(jìn)車廂，卻是落落大方地在西兆對面躺了下來：“北梁多砂石，便是坐馬車也顛得慌。三個時辰的車程，坐著不如躺著舒服。”

出乎意料，西兆倒也真的順勢躺了下來。墨緞一樣的頭發(fā)散開，歸臚鼻尖嗅得淡淡的桂花油香氣，心跳卻緊了些。

行宮的仆婢不知西兆底細(xì)，見她與二皇子同乘一車而來，自是畢恭畢敬地將她迎入偏殿。安置好行李后日頭偏西，常吉親自來偏殿請西兆去主殿用飯。

西兆自亡國以來便只穿素色衣裳，今日卻罕見地?fù)Q了一身繡有芙蕖的緋色裙裳，歸臚正坐在桌前看一卷兵書，見她如此裝束難免有一瞬失神。桌上的菜色與那日在承熹殿用的相差無幾，唯有一道糖醋里脊替換了清蒸黃花魚。歸臚這次學(xué)乖了，不再主動布菜，只抿了唇對著西兆道：“這里的廚子是南越人，這道里脊雖比不得南越宮宴的水準(zhǔn)，倒也尚能入口。”

西兆眸光一黯，卻也當(dāng)真夾了一塊放進(jìn)嘴里，咀嚼半晌后咽下：“很不錯。”

于是歸臚心滿意足地笑起來，再尋話頭與西兆攀談，她竟也肯搭一兩句。一頓飯畢，侍女上前撤下殘碟，又有兩名伶俐的宮人捧來茶水痰盂服侍他們漱口。歸臚漱完口，用手巾拭去嘴角水漬，忽然開口道：“你今晚便在這里歇息罷?！?/p>

西兆一驚，嘴里的茶水來不及吐出便直嗆進(jìn)了喉嚨里，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她望向歸臚，一雙蒙了水汽的眼里滿是驚疑。

宮人們聞聲便退了出去，歸臚起身走近，含笑握住她的手腕，從連繡花葉的長袖里一左一右摸出一枚鋒利的刀片并啟朱給的那包藥粉來：“給你一個親手殺了本殿的機(jī)會，不要么？”

西兆終于冷下眉目：“你一早知道?！?/p>

歸臚將藥粉放在桌上，單手握住那枚刀片，漸漸從手心滴出殷紅的血：“原是不知道的，只是你今日乖順得出奇，便猜了一猜。”他矮下身子，視線與西兆的眼睛齊平：“就這么想讓我死？”

他沒有自稱“本殿”，這讓西兆有一瞬的恍惚。明明初次見面時，對面這個從眉梢眼角流露出疏離冷漠的二皇子不過是一個只因為摘荷葉被當(dāng)場抓包就憋得臉通紅的小男孩。他那時身量還未長開，故作老成也遮不住稚氣，是以她其實一早便猜到他的身份。

但看到他羞窘的樣子，還是忍不住逗了一逗。

“你會順心遂愿的，”長久得不到答案，歸臚站起身，將濡血的刀片放到桌上，回身用手巾扎緊傷口后徑直走向門外：“只是，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p>

殿門關(guān)上時有身穿甲胄的士兵圍住門口，西兆聽得歸臚吩咐他們守住自己性命，心下一陣慘然。常吉請她用飯時避開仆婢將刀片遞入了自己袖中——她知道啟朱在承熹殿安插了內(nèi)應(yīng)，卻沒想到竟是連歸臚的貼身內(nèi)侍也籠絡(luò)了來。按照啟朱的計劃，今晚會有一撥自稱土匪的亂民沖撞行宮，雖然北梁王分出三成御林軍護(hù)衛(wèi)歸臚，但只要前門事起，她和常吉便可趁衛(wèi)士離開時對歸臚下手。

“淑貴妃沒了唯一的兒子，若還想保住性命榮華，只有轉(zhuǎn)投本殿。”啟朱這樣對她說：“到了那時，本殿同你身上的蠱毒自然可解?！?/p>

西兆卻沒有答話。她并不在乎身上的蠱毒，這條命留到現(xiàn)在，也不過是靠一息殺父之仇未報的執(zhí)念支撐。

只可惜歸臚心機(jī)深重更甚啟朱，到底是功敗垂成。這一夜出乎尋常地寂靜，而她一夜沒睡。天光大亮?xí)r一切如常，只是不見了常吉身影。行宮的掌事姑姑領(lǐng)著宮人擺早飯時問起，歸臚也只呷下一口茶笑道：“這地界是他的故鄉(xiāng)，昨日他來求了本殿的恩典，便放他去了?！?/p>

西兆見他面色如常地扯謊，忍不住冷笑出聲。宮人退下后歸臚看她一眼：“佩服本殿撒謊的能力么？”

西兆甚至懶得置以一哂，歸臚心道可惜，本來還想趁機(jī)親口拆穿自己昨日說的另一個謊——北梁王室從不用南越宮人，那道糖醋里脊其實是他自己偷偷琢磨了三年，才敢在昨日捧到西兆面前。

他雖天資過人，但顯然這點靈光沒延伸到庖廚之上。三年里金尊玉貴的二皇子得空便躲著宮人們處理生肉，一道又一道或咸或淡的糖醋里脊嘗到倒胃，到如今竟是再也不肯沾半點葷腥。

六

歸臚在行宮待了不到三日便匆匆趕回京都，因為北梁王突然病危。

西兆也大約猜到是宮里的啟朱見歸臚安然無恙而耐不住性子動了手。北梁王正值春秋鼎盛，突然病倒本就離奇，朝野上下難免議論紛紛。而歸臚回宮，兩位皇子的聚首使得本就撲朔迷離的局勢又更顯出幾分劍拔弩張的意味。

歸臚剛憂心忡忡地探望了病榻之上的北梁王，便被淑貴妃召去了延慶宮。三日不見，素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淑貴妃眼下泛起烏青，她揮退殿內(nèi)宮人后歸臚剛要行禮問安，挽起的發(fā)髻便被一只飛來的玉如意打散：“逆子！”

歸臚并不分辯，只站在那里任由烏發(fā)披了兩肩。

“好，好，好，”淑貴妃氣極反笑，握住案角的手青筋暴起，長長的玳瑁護(hù)甲直要嵌進(jìn)黃花梨木里去：“本宮不知你何時長了如此本事，竟能冒天下之大不韙作出弒君弒父的丑事！”

歸臚直直跪下：“母妃明慧。兒臣雖犯下大錯，心中實是惶恐?！?/p>

“惶恐？”淑貴妃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冷笑道：“你當(dāng)真以為哄得住本宮？如今你所作所為，樁樁件件都不過是為了那個南越的丫頭——本宮還不至于糊涂到看不出你這點心思！”

歸臚在心里長嘆一口氣。自己的心思，自己自然清楚，但這點別扭的情意不僅母妃能看清，就連天天想整死自己的親哥哥啟朱也能猜得八九分——到頭來只有那個原先興高采烈給自己折荷花現(xiàn)在卻一心想殺了自己的傻姑娘還蒙在鼓里。

他伏下身子：“兒臣大錯已鑄，萬死難辭其咎。但兒臣身死后王兄便可順利御極——只求母妃放過西兆。”

話音剛落，淑貴妃寬大的宮袖便拂落了案上茶盞，茶水碎瓷一并飛濺到歸臚臉上，他卻恍若未覺：“父王體內(nèi)余毒并不致命，兒臣已借探望時喂下解藥。兒臣伏罪后，王兄便再無掣肘?！?/p>

“荒唐！”淑貴妃聞言先是一怔，隨即怒道：“你父王既已無大礙，此事又無第三人知曉，輕輕揭過便可，何以要你賠上性命？”

歸臚終于抬起頭：“兒臣心知此招看來愚莽，但兒臣確有萬不得已之苦衷?！彼o了緊喉嚨，終于將前因后果一一道來。

西兆身上的蠱毒并非淑貴妃所為，而是出自啟朱之手。母蠱自然也不在啟朱身上，而是在自己這里。啟朱從南疆求來的兩只蠱蟲極為奇特——子母二蠱，不能同存三載。三年限到，若母蠱尚存，子蠱便會開始嚙咬宿主血脈，直待將宿主蠶食殆盡后失去依附而死。若要保住子蠱宿主平安，唯有母蠱宿主身亡。

三年前啟朱看出歸臚對西兆有意，以西兆性命相逼，歸臚那時羽翼未豐，除卻吞下蠱蟲竟沒有別的法子來保她。但他到底還是怕啟朱有恃無恐后對西兆下手，次日便捏造了海外方士給自己解了蠱毒的假消息遞到崇明殿里。啟朱信以為真，不得不留著西兆以待來日。

三年里啟朱步步相逼，他也寸步不讓，為的就是讓啟朱心懷忌憚，才能保住西兆平安。

“混賬！”淑貴妃怒不可遏：“既如此，殺了那女人便是——你下不了手，自有本宮替你。”

“晚了?！睔w臚努力壓下喉頭腥甜，還是有赤黑的血從嘴角流出來。他深深叩首：“三年限期將到，兒臣來這之前，已給自己喂了毒藥?！?/p>

西兆來到自己宮里時，他是很高興的，即使知道背后是啟朱指使。一開始西兆身子太虛，終日昏睡，他便趁無人時偷偷溜到她榻前看她，心里又疼又甜。他知道西兆在北梁王宮受盡折辱，得了南越的蓮花便也巴巴兒地請她來瞧，盼望她能展顏一笑。但因著插上她父王心頭的那一刀，那個給自己折花的姑娘似乎永遠(yuǎn)也不可能對自己笑了。

她盼著他死，他也早在吞下蠱蟲時便做好了死的準(zhǔn)備——但為著她的平安，他不能太早死，更不能直接死在啟朱手里。御書房里他對自己父王下了慢性藥，算準(zhǔn)了日子一報還一報——雖然還的是自己的命，但好歹死前練了三年的手藝不算白費。

“癡兒！”淑貴妃慌忙摘了護(hù)甲用手去擦歸臚口里流出的黑血，卻是怎么也擦不干凈。歸臚頭一次見到自己的母妃嚎啕失態(tài)，迷蒙間又仿佛看到屏風(fēng)后搖搖轉(zhuǎn)過一個人影，依稀是從前那個給自己摘花的小姑娘。

尾聲

北梁二皇子暴斃宮中后，北梁王的病情卻漸漸好轉(zhuǎn)起來，但許是因著中年橫遭喪子之痛，還未痊愈便頒布了退位詔書。儲君啟朱登基后，尊北梁王為太上皇，養(yǎng)母淑貴妃為太后。

那日淑貴妃抱著歸臚的尸身哭了許久，西兆一早被她喚進(jìn)延慶宮躲在屏風(fēng)后頭，自然聽到了那些被歸臚藏了三年之久的隱秘。她呆呆地看著面前陰陽兩隔的一對母子，腦子里亂極了，便是淑貴妃恨聲要她陪葬，她也只應(yīng)了一聲“好”。

但淑貴妃聽她答應(yīng)，卻又改了主意?！笆俏液α怂笔缳F妃擦干歸臚臉上的血跡：“從小我教他克制忍耐，心事不可隨意讓人探知——是我害了他?！?/p>

葬入王陵的是歸臚的衣冠冢，而西兆扶棺，帶著真正的歸臚回到了南越的舊都。墓地選在郊外的一處荷花池畔，歸臚便可細(xì)賞南越四時風(fēng)光。春夏墓前便有帶露新荷，秋冬則是去了蓮心的蓮子——怕他覺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