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峰
肖合力冰峰孕育了布哈河這條著名的河流。從肖合力冰峰腳下緩緩流淌出的河水,好似一條彎彎曲曲的哈達鋪在這片廣袤的草原上。嘩嘩流淌的河水干凈明亮,就像一首歡快的情歌日夜回響在廣闊的草原上。尤其在夏季,密布在河流兩岸的灌木叢郁郁蔥蔥,鮮花怒放,牛羊悠然自得。河水中洄游產(chǎn)卵的裸鯉魚像天上的云團一樣,一片挨著一片返回出生地延續(xù)生命。河水里孕育著希望,河岸上黑色帳篷里冒出裊裊炊煙,構成一幅天然油畫。恬靜的畫面是自然的色彩,美麗的感覺是天賜的享受。一條美麗的河流,滋潤了一片美麗的草原,養(yǎng)育了一個勤勞善良的民族。
1979年秋天,第一次走近這片美麗的草原,是參加天峻縣一年一度的物資交流會。交流會場沿著縣城一條長長的街道擺開,蜂擁而來的各地商家在街上搭起商鋪,道路兩旁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品。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牧民,像是過年一樣,穿著光鮮漂亮的藏服,藏服上鑲嵌著瑪瑙和銀飾。鑲在藏袍袖子和下擺上的水獺皮在陽光下閃閃爍爍,襯托出高貴和自信。女人們的服裝更是珠光寶氣,藏袍上的裝飾品就像交流會的物品一樣,讓人眼花繚亂。溜光水滑的小辮子一根挨著一根,從禮帽下面鉆出來在身前身后飛舞。就連藏族同胞騎的馬兒,也披紅戴花喜氣洋洋。交流會不僅是物品的展示,也變成了人們對生活的展示。交流會是一個活動,也是一個節(jié)日。
記得有一年交流會,大概是20世紀80年代初。天峻縣文化館譚館長邀請我去參加物資交流會,并且?guī)椭麄兾幕^整理一些地方文化資料。譚館長是上海人,20世紀50年代就在天峻縣工作,可以說是老天峻人了。他對天峻那片土地有感情,所以沒有跟著妻子回上海,一個人在天峻縣生活。他個子高人偏瘦,顯得精神。他對工作熱情得像一團火,對朋友也像一塊火炭。當時,縣文化館要收集整理一批天峻縣藏族“拉伊”資料,每天晚上我們就到縣電影院去聽“拉伊”。其實,我連一句也聽不懂,只是去現(xiàn)場感受一下那種熱烈的氣氛,整理工作是由縣翻譯室的兩個小伙子記錄收集,我的工作就是把他們翻譯過來的歌詞加工潤色。每次聽“拉伊”,我的心靈都被震撼。電影院里黑壓壓擠滿了從草原上趕來的青年男女,就連過道上也擠得水泄不通。各公社選出來的男女歌手按照次序輪番登臺演唱,猶如一架永遠旋轉的留聲機。“拉伊”的曲調(diào)自由奔放,高亢悠揚,像一片隨風飄動的云彩,像布哈河的流水一樣清新明快。歌聲穿透屋頂在夜空中回蕩,觀眾的熱情像海浪一樣,一波未平一波便追趕過來。沸騰的電影院里,坐在椅子上的我閉著眼睛傾聽,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我眼前已浮現(xiàn)出蒼茫的草原,湛藍的天空,還有流淌在草原上那條清澈的布哈河。
物資交流會開了一周,“拉伊”歌會便持續(xù)了一個星期。在整理這些歌曲時,我才基本弄明白,“拉伊”不僅是情歌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它包括:風俗歌曲、酒歌、婚禮歌、告別歌等?!袄痢钡谋磉_形式多種多樣,基本上以生活為主題。在縣文化館幫忙的那些日子,除了將翻譯的歌詞潤色加工,閑暇之余,熱情的譚館長還邀請我去看了天棚公社魯芒溝巖畫。那些鐫刻在花崗巖石上的牛、馬、羊圖案,大小不一,情趣盎然。雖然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的風雨歲月,依然栩栩如生。我們又去看了江河公社的盧森巖畫。盧森巖畫散布在幾處花崗巖石上,我記得有一塊很大的花崗巖石上,不僅鐫刻了許多的動物形象,而且鐫刻了狩獵的情景,宏大的場面給人強烈視覺沖擊力和藝術感染力。我被這片草原吸引住了,也對藏族文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有了這些鋪墊,為我后來創(chuàng)作藏族題材的文學作品起到了關鍵性作用。即便是今天,在我創(chuàng)作另一部柴達木題材的長篇小說《布哈河》時,那一片草原依然銘刻在我的腦海里。雖然創(chuàng)作的作品不是藏族題材,但是作品里面洋溢著那片草原的味道。草原的天,草原的風,草原的水,自始至終貫穿在作品之中。
我一直以為自己對天峻那一片草原有所了解的,可是,往往自己認為熟悉的東西未必就真正了解。春節(jié)過后的三月中下旬,海西州文聯(lián)主席斯琴夫先生來北京學習,我們有幸在百望山下的民族學院相聚。一張圓桌,兩個圈椅,面對面的話題是柴達木那一片土地和柴達木不死的文學。斯先生是一位優(yōu)秀的蒙古族詩人,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蒙古族歌曲作詞家。他的作品里洋溢著美麗的文字,散發(fā)著濃烈的蒙古人情懷,充滿了對大自然的崇敬和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在他工作的這些年中,無論是漢族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蒙古族、藏族文學創(chuàng)作,就像柴達木的藍天一樣獨特,特別是藏族詩歌刊物《崗尖梅朵》,在全國影響很大,成了獨樹一幟的藏族詩歌刊物。也許正是有了布哈河這樣一條美麗的河流,才孕育出了優(yōu)秀的藏族詩人和優(yōu)秀的作品。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里說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最后的勝利一定是文化。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雖然霧霾取代了黑夜,我們依然在霧霾之中看見了柴達木的繁星。就在那個晚上,也讓我走出了一個30多年的誤區(qū)。我一直認為布哈河是一句藏語譯文,原來布哈河是一句蒙古語譯文,意思是野生公牛眾多。
晚上靜靜躺在床上,屋里屋外一個顏色。耳邊響起的聲音好像還是布哈河的流水。彎彎曲曲的布哈河,就那么執(zhí)著地流過草灘,繞過山崗,漫過高山草甸,就像蒙古語中的野牛一路奔騰,迫不及待地闖入碧波蕩漾的青海湖。布哈河是青海湖的母親河,也是一條流淌在心中的偉大河流。
2015年4月寫于北京靜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