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我總是跟著外祖母在十六鋪碼頭上船。這是個很老的碼頭,舊舊沓沓,房子都是倉庫的樣子,好像就是供挑擔扛包人上船下船的地方,不需要別的講究。無數(shù)的人在這里出發(fā)和到達,它的確只是一個碼頭。
可我跟著外祖母從這里出發(fā)和到達很多次了,它對我有著家門口的親近,像我最熟悉的玩耍的院子,可是每一回緊捏著船票又來乘船,心里又都會跳蕩著第一次般的新鮮興奮。走得沖沖撞撞,急著踏上舷梯,急著找到船艙和床位,快活得大聲和外祖母說話,可是說出來的又只是簡簡單單的快活,比如:“外婆,這是你的床,這是我的床!”
我的船票都是我自己緊捏的,一次也沒有丟失,所以就緊捏成了現(xiàn)在想著、捏著的那么多情景。每回外祖母都要帶很多東西,旅行包總是塞得很滿。鄉(xiāng)下有她很多的想念,她人在上海,那些想念就是她的日常旅行,不需買船票,隨時到達。她幾乎喜歡對任何人說她那個江邊的鄉(xiāng)下,平時自言自語里也有很多都是那兒的鮮魚活蝦,和這個人那個事。和媽媽鬧得不開心了,她就認真地拎起包要回鄉(xiāng)下去。媽媽說:“你家在這里,回哪個鄉(xiāng)下???”
她說:“我要回去了!”
我就拉住她的手:“外婆,我也跟你回去!”結(jié)果,她又開始忙忙碌碌做起家務(wù),淘米、洗菜,做飯給我們吃。就好像剛才的認真是假裝的,但是她的確是真真實實想鄉(xiāng)下。
為了這些想念,她總是要和媽媽商量啊商量,這一家?guī)裁?,那一家?guī)裁?。那不是一個富裕的年月,沒有多少錢,但是她要為心里所有的想念排好隊,布置好。帶得多和少,都要實在,還要體面。外祖母是一個太要體面的人,媽媽更要體面。她努力地讓外祖母回去得體面,讓外祖母拿得出手,一家也不漏掉??墒怯种荒軒膫€旅行包,花的心思根本就是再用三四個旅行包也裝不下!
她們裝旅行包時,我也站在邊上忙,幫她們?nèi)麞|西,尋找沒有塞到的角落,多塞下一樣東西,就多實現(xiàn)了一樣。我很喜歡幫助外祖母和媽媽,幫助她們的婆婆媽媽和瑣碎。
外祖母的肩膀?qū)拰挼?,她把兩個旅行包的襻手扎在一起,一前一后搭在肩上,手上還要拎一個。我也幫著拎一個,還要背書包,我是從小就不空著手跟在后面,只看著大人氣喘吁吁的,我喜歡在外祖母和媽媽面前表現(xiàn)力氣。
等我們進了船艙,和外祖母一起把旅行包推到床鋪底下,沒一會兒,輪船就開始解開纜繩,抽去踏板,穿著救生衣的工人們在碼頭上大聲說著話,船上的水手也高聲喊叫。那是一種不需要聽清楚究竟在說些什么的聲音,它是碼頭上開航時必定的縱橫交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送別程序和儀式,還包含了碼頭上的技術(shù)。螺旋槳和心情就那么幾乎同時開始撲打起江水,岸上的房屋和人,立刻就變得夠不著,變得更遠,輪船已經(jīng)駛到江心了。
接下來是二十幾個小時的江上路程。在船上吃三頓飯,睡一夜,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在不同樓層間跑上跑下,看大爐工們光著上身揮鍬加煤,船長、大副干干凈凈在駕駛室里站得筆挺。散席旅客一家?guī)卓跀D在甲板的草席上,互枕著熟睡。餐廳吃飯只要兩毛錢,一碗秈米飯,一碗蔬菜。餐廳里彌漫著秈米飯的味道,飯和菜都不好吃,可是我喜歡到餐廳吃飯。早晨是稀飯和醬菜。因為這是在航行的船上吃飯,從窗口看出去一切都在往后移動。船上的所有味道和感覺都特別,廁所里的味道也是船上的味道,它沖的是渾黃的江水,我看著便池里嘩嘩沖出的江水,還總會想到:“會不會沖出一條魚來?”浴室的熱水冷水也是沒有沉淀干凈的江水,無論夏天、冬天,我都要洗澡,頭發(fā)上留著香皂和江水的味道。 外祖母問:“洗好了?”我都會開心地說:“洗好了!”我也讓外祖母去洗,我來看著行李。
每一個??康拇a頭我都必定要跑下去,在四處轉(zhuǎn)啊轉(zhuǎn)。那時的輪船,在碼頭上會停很久,停得篤篤定定,因為船上需要篤篤定定地加煤。我記得住每一個碼頭候船室的樣子,知道每一個碼頭賣的是什么吃的。那真是我童年最流連不舍的路途,可是我也一直惆悵,因為我們永遠沒有機會乘到漢口。那時,上海開出的長江輪終點是漢口,而我們乘的只是三分之一的路程,好短,沒有心滿意足。我那時就是這樣傻里傻氣。
每回下船,我都會邊走邊回頭看,羨慕那些依舊站在船欄邊的人,他們看著下客和上客,他們還可以繼續(xù)在船上吃飯和睡覺,看著江水和一刻不停往后移去的岸邊。晚上,秈米飯味道還沒有完全散去的餐廳里會放電影,一毛錢一張票。我不想下船。
外祖母去世以后我再也沒有乘過長江輪船。后來,從上海開出的長江輪停航了,那個老碼頭也關(guān)閉了。剩下的只是想著,它們被我緊捏著。緊捏得那么細綿,起航的聲音在,渾流的江水在,甲板上的遠眺在。只是童年不會抒情,可后來知道,最抒情的就是想著本身。
童年本來是一個碼頭,它并不非要精建細修,只要靠著江水,那么就可能無法拆除。它一直都在喊著那縱橫交錯的生動聲音,我們的手里也都有自己的船票。你看看你是幾等艙的?哪怕是散席也特別好,互枕著睡在甲板上也一夜到天亮。因為我們踏上的是我們自己的船。我們是在奔騰的江水之上,那么我們就說,童年還是船!
所以我們真是打比方打得又純粹又豐富了。
(桂玲摘自2020年7月13日《新民晚報》,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