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運時
春天又到了,木棉花開得正紅,厚實的大地上,挺拔的木棉樹上一朵朵豐潤鮮紅的花兒映襯著澄澈的天空,涼涼的溪水將兩岸山石與水草濯洗得干干凈凈。天邊幾聲春雷滾過,是插秧的時節(jié)了。這是春節(jié)后的第一個農(nóng)忙,閑了一個春節(jié)的人們正渾身是勁兒。清晨的白霧猶未完全散去,山林與田野還沉醉在昨夜靜謐的夢中,大家就挑著秧苗,踏過露水浸潤過的田埂,開始插秧了。插秧的時節(jié)大概持續(xù)半個月,這半個月里,大家也是夠辛苦的,早出晚歸,只為不誤了節(jié)氣。
年年春耕過后,我們村都有請戲班唱雷劇的慣例。其實也不止我們村有,這是雷州半島普遍的風(fēng)俗,也不知是那一年代流傳下來的了。這樣的風(fēng)俗,一來是為著人們娛樂的,但更重要的是酬神。田里的禾苗是一年的口食所望,雖然大家天天細心呵護,生怕田里的水多了,或者害蟲又來了??墒?,渺渺茫茫的大自然,亙古如斯,總有人們所不能預(yù)料和控制的事情。于是,我們的祖宗就想到了神。將那無可預(yù)知的未來風(fēng)險交給神靈把控或許能給彷徨的內(nèi)心帶來一絲安慰。我們這兒管神靈叫“公祖”。想要公祖護佑,總得有敬神的表示吧。除了初一十五、逢年過節(jié)的酒食五谷供奉外,沒有比請廟里的公祖?zhèn)儊砜磶着_戲更好的法子了。因此,戲總是有得唱的,但唱戲時間的長短,則要量村民的財力和演員們的功夫了,若是兩者皆備,那唱上個十天八天也不是問題;若是大家去年收成不好,或者是演員唱功粗劣,那么唱個三四晚也不足為奇。
我們這管戲班叫做歌班,因為雷劇的通俗名字是叫雷州歌,雷劇的精華也在于“歌”。歌班一年四季活躍于雷州三縣,從不稀缺。經(jīng)過村里頭人們的張羅,歌班很快就請來了。從前人的記述中得知,在河道密集的水鄉(xiāng),戲班多是乘船來去。在周氏兄弟的筆下,紹興水鄉(xiāng)的人們是乘著烏篷船去看戲的,而且戲臺在水邊,大家也是站在船上看戲。這樣看來,估計戲班也是帶著箱子細軟乘船來去吧,廣東的粵劇也有一個別稱叫“紅船”,可以看出他們和水路的關(guān)系。我們這兒,沒有河道,歌班大多走的是陸路。他們租了一輛卡車,將所有的家當都裝著,奔走于十里八鄉(xiāng)的滾滾紅塵。
村莊平日里太枯燥了,對于歌班卡車的到來,十幾年前年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我,心中總是充滿了期待。那輛卡車上似乎裝著無盡的快樂與興奮,因為它的到來是喧鬧的開始。若當晚開唱,大約在晌午時分,就有一輛卡車沖破塵土開進村莊。這時候總有幾個小孩子趴在戲臺的石頭上歡呼“歌班來了!歌班來了!”卡車出了一口粗粗的氣后,在曬谷場上緩緩?fù)O聛砹恕F鋵?,曬谷場的作用不只是曬稻谷,它還是村子里的戲場。曬谷場東邊就是古戲臺。說它是戲臺而不是戲樓,是因為它就是一個用方石與泥土壘起來的方形臺子,而不是雕龍畫鳳、青磚白墻那樣的仿古建筑。歌班來到了,大家總不能光等著看戲。早在前幾天,大家就不分老少地到戲臺上把經(jīng)年的雜草清除。還要在曬谷場的西邊,也就是戲臺的正對面搭一個臨時的棚子,那里到時候是請神的地方??ㄜ囃O聛砗螅蠹揖鸵獛脱輪T們張羅開來了,一撥人要幫忙把卡車上的一個個大箱子搬下來,再把幕布掛到戲臺上去,還要拉電線解決戲臺的用電問題。還有一撥人要把演員們領(lǐng)到村里有空房的人家安置。
唱戲的第一天傍晚,大抵是最熱鬧的。因為這天晚上開演之前要把最重要的事情完成了,那就是請神和奉神。大約六點多鐘的時候,夕陽還沒有落下山,但陽光已變成了柔和的橘黃色,溫情地灑在無邊的田野上。家家戶戶都提著煮好的白切雞、米酒與米飯,踩著晚霞來祭祀神靈了。雷州半島用白切雞來祭祀神靈與祖先,這在別的地方是看不到的。我們村子并不大,就一百來戶人家,可當這一百多只黃澄澄白切雞整整齊齊地擺在由好幾張桌子拼成的祭臺上時,也是一道頗為壯觀的景象,足以令外地人嘆為觀止。祭臺的后面,也就是棚子的正中的桌子上,插著村中廟里神祗們的牌位。牌位是用紅紙與竹篾糊成的,上面用毛筆小楷端莊地寫著他們長長的神銜,深奧且讓人望而生畏。擺好祭品后,村里請來的老道士便在祭臺前鋪開來一張草席,再在頭上系上一條紅綢,鄭重地坐在了草席中間。一串噼噼剝剝的鞭炮聲響過,慈祥儒雅的老道在彌漫的白煙中,便開始禱告了。他念祝詞的時候語速特別快而且聲音低沉,內(nèi)容也不是我們平日里所說的大白話,我很難從他行云流水般的表達里捕捉到他的意思。不過這也正常,畢竟這又不是念給人聽的。念完祝詞,老道士一摔簡子,請示神靈,結(jié)果皆大歡喜。于是,禱祝便完畢了。漸漸地,落日西沉,夜色也便彌漫開來了。棚子里亮起了紅色的燈光,燭火生花,銀臺報喜;檀香升煙,寶鼎呈祥。那時,我不禁想煙火之中諸神是否在正在推杯換盞,高談闊論?是否想到了佑護子民?
三雷之地,自古以來,尤重敬神。除了老道士的禱祝,晚上開唱之前,歌班也要虔誠地奉神一番的。一來是為了幫助村民更深刻地表達他們的虔誠,再三叮囑公祖?zhèn)儾灰忸欀磻蚝染?,還要記得履行職責(zé),二來也是歌班行走江湖的規(guī)矩,到了一地,總要跟本村廟主和土地公報告一下吧。一開始是戲班里的老倌和老旦上臺唱奉神歌。這奉神歌是最原始的雷州歌,完全清唱,沒有伴奏,而且唱詞也清晰嘹亮、通俗易懂,一通聲情并茂地歌文表將下來,我還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聽得懂了。歌詞內(nèi)容大同小異,來去就是乞求公祖保佑種田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一年都頭無災(zāi)也無欠;年老的長命百歲、子孫滿堂,吃到百二十歲腰也不彎;年幼的聰明伶俐,將來文采也像李太白,武功也如趙子龍;做生意的一本萬利、財源廣進等等。接下來便是上演一出或幾出幾出簡短的折子戲,諸如六國封相、七仙送子、八仙賀壽。在這些程序走完了之后,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戲。此時,隨著后臺的廣播里傳出重復(fù)三遍的“今晚演出大型歷史古裝雷劇……”的嘹亮報幕聲,鞭炮聲又噼噼剝剝地響起了,緊接著八音齊奏,鑼鼓喧天,戲臺上的燈光一下子提高了好幾個亮度,繼而生旦凈丑們粉墨登場,唱作念打、插科打諢,將一個個古今傳奇故事搬演到了方寸戲臺上。
我們這個地方的劇目,既有全國普遍流傳的,比如秦香蓮告狀、薛仁貴征東、五子登科等,也有生于斯土、傳于斯土的劇目,就比如最古老的斷機教子。本地劇目,基本的劇情也大多是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主題也是教化人們忠信待人、忠孝傳家等等,和別地并無大異,即使是外人看了也不會覺得陌生。但無論怎么說,雷劇中還是存在她的特色,就像川劇中的變臉,雷劇有一種獨特的“乞丐戲”,給我印象極其深刻。臺上乞丐身穿白衣或褐衣,腰扎藍布,且多是老者,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背上破舊的包裹,一瘸一拐。本來是戲中角色,唱詞甚是凄慘悲涼,但唱著唱著卻將戲中的情景與臺下連接起來了,說是到了斯鄉(xiāng)斯土,還請叔伯嬸嫂、阿公阿婆憐苦救窮,有多分多,有少分少。唱到情深處,眼淚往往不住地泛濫。臺下觀眾似乎真的遇到了一個可憐的老人,竟也隨著“老乞丐”的哭腔紛紛落淚。不消一會,便紛紛解囊相助。有給一塊兩塊零錢的、有給餅干吃食的,不一而足。面對“施舍”,“老乞丐”也并不是安然受之。你給他一份,他就聲情并茂地給你唱一段感謝祝福的戲文,讓你堅信善行肯定有善報,也讓你覺得這“施舍”有所值,絲毫不存在巧言索財?shù)囊馕丁?/p>
多年前,我和我的祖父坐在臺前的椅子上。他一年到頭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土地里揮汗如雨,看雷州歌是他生命里少有的娛樂項目。因此他非常珍惜這一刻的消遣,但他沒有像祖母一樣容易受劇情的影響,他的神眼總是平靜而專注地看著戲臺上的悲歡離合。他坐在高高的長條凳上,我則時站時坐,靜不下來。小時候的我對臺上的內(nèi)容是不大在意的,我喜歡看著臺上燈光晃動,螢火蟲在巨大的光束里和著彌漫的煙塵興奮地飛舞著。我也喜歡到后臺看演員們化妝。只要不去亂翻他們的箱籠,演員們對我們小孩子大多是和善的,大花臉還時不時地哇哇吼兩聲逗你開心。演員們對著鏡子,拿著畫筆細細地描著飛揚的雙眉和紅艷的嘴唇。他們平日里嬉笑怒罵,和常人并無異,但是一旦上了妝,穿上繡滿花朵和龍鳳的戲服后和平日里看起來就完全是兩個人了。喜歡蹲在屋檐下看手機的后生成了文質(zhì)彬彬的書生,染著淡淡黃色長發(fā)的姑娘成了舉止優(yōu)雅的千金小姐,白天總是板著面孔、心事重重的中年漢子成了滑稽逗笑的老伯伯。角色在白天與黑夜之間不停地轉(zhuǎn)換,不知他們更加喜歡臺下的自己還是戲中的自己,到底戲是他們的人生還是他們的人生就是這一出出戲。
村里唱戲的那幾天是本村和鄰近村經(jīng)營小本生意的人們的大好時節(jié)。近水樓臺先得月,住在戲臺旁邊的村民干脆就在家門前、庭院里擺起了賣酒食的攤兒。外村的則是騎了三輪車裝著行當過來。戲臺的周圍都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攤,有賣甘蔗、西瓜的,有賣腌粉,有賣水餅的,不一而足。發(fā)黃的鎢絲燈光照著鮮亮的吃食,也照著攤主爬著皺紋的臉龐,散亂的兩鬢發(fā)絲。大富是由天,小富由人勤,勤勞才是生活的希望。在這個小村莊里,他們不奢望天降橫財,一夜暴富,他們相信,只要堅持,這一點點的希望就如涓涓細流,始終會匯成流向遠方的河流。
那些年里,我還在上小學(xué),第二天是要早起上學(xué)的,而臺上的戲是要唱到十二點多,我便自己提前回家。我家在村子的西北方,我要沿著村里的水渠一直走。播種的時節(jié),水渠的水總是半滿的,若逢上晴朗的晚上,天上的月兒倒映在水里,明凈如鏡,在漩渦急流處,又被沖破揉碎在了潺潺的流水聲中。這月兒,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不知道是你在陪伴著它,還是它在陪伴著你。遠處望去,樹木和竹林的輪廓在夜色下起伏,深沉地呼吸著。田野里傳來了蛙聲陣陣,如鼓聲密奏,打破了天際的寧靜。
到家了,我很快地睡去。村里的戲還沒有散臺,鑼鼓與歌喉仍然在夢鄉(xiāng)里回響。多年以后,我離開村莊,到了重重山水之外的西南山城。當年戲臺上的嗩吶二胡、婉轉(zhuǎn)歌喉時常從遙遠深邃的夢鄉(xiāng)傳來,總能激起內(nèi)心陣陣波瀾。如今遠離鄉(xiāng)土,為著未來勞碌煩憂,當年戲臺前那個天真快樂的小男孩已不知去了哪兒。但無論如何,當年的戲臺永遠在,它在小山村的春天里,在我的血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