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上刻什么就等你來定

杜斌

一

舷窗外，沉靜的藍色里浮著朵朵白云，瞬間幻燈片一樣切換成厚重的黃色點綴著叢叢綠色。飛機先急后緩地滑行一段，然后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候機樓上兩個火紅的魏體大字——蛇城，便裏挾著黃土氣息撲入眼簾。王九九鼻子一酸，眼眶發(fā)熱，漾起一汪淚花。陳少志將綿軟的右手放到她左手上，她不好意思地朝老公笑笑，接過遞來的紙巾按按丹鳳眼。

蛇城機場候機樓高大威猛內(nèi)涵十足地向來來往往的飛機和旅客們行注目禮。

出了機場，公務(wù)轎車沿著高架橋飛出一條漂亮的弧線，然后落到筆直寬闊的蛇城大街上。

行至中段，梁春賢指著路邊幾座高大的建筑，回頭對陳少志說：這三個標志性建筑，都是咱們大學(xué)牽頭設(shè)計的。

陳少志稱贊：好啊，好啊，太牛了！你不說，我還以為是KPF 或是ASGG 的作品呢。在北上廣，地標級超高層建筑雨后春筍一般，我多希望有幾幢是我們國家事務(wù)所的原創(chuàng)。咱們大學(xué)能當一回自家舞臺的主角，梁校長，了不起啦。

梁校長說：我的努力是寸馬豆人。

陳少志說：我國正處在建筑的黃金時代。我們巨大的市場養(yǎng)活了世界上大批事務(wù)所，自己卻重工程輕創(chuàng)作，建樹鳳毛麟角?？粗鴩馐聞?wù)所千方百計地擠進來擴張，打造品牌，我們的企業(yè)還志得意滿地以能拿到施工圖深化的合同為榮。心疼啊！

梁校長說：這次建校大慶，我接受你的建議，舉辦建筑理論研討會，破紀錄地連搞三天。

陳少志說：我們大多數(shù)管理層目光短淺，原創(chuàng)在他們眼中和燒錢毫無二致。

梁校長說：境外事務(wù)所一兩個人跟一個幾十萬平方米的大項目，我們LDI 的設(shè)計院就需要匹配幾十人的團隊，耗費的時間是外方的數(shù)十倍。而且設(shè)計存在的瑕疵，前期是根本看不到的，要到后期才會暴露出來，業(yè)主通常會將這筆壞賬算到LDI 頭上，而不去追究方案原創(chuàng)設(shè)計的不合理之處。最終，我們成全了外方，解放了他們的生產(chǎn)力，自己卻成了背鍋俠。

陳少志心情沉重，他沒跟進梁校長的話題，把目光移向車窗外，欣賞窗外林立的高樓大廈，使他恍惚置身紐約、巴黎、北京、深圳。只是大街上有些空寂，讓他思緒一下子鏈接到前些日子在新疆的高速公路上。

大街的綠化帶引起了陳少志的興趣。北方的綠化帶與南方的綠化帶區(qū)別巨大。南方的綠化帶似乎過于單一，基本就是綠色，北方的綠化帶則七彩紛呈，迎春花、牡丹花、芍藥花、月季花、紫葉李、榆葉梅、海棠花、蒲包花、三色堇、薔薇花、白玉蘭、紫玉蘭、桃花，如云似霧，在車窗外高高低低一路伴行。

九九也被窗外的春色震撼了，塵封在骨子里的緬想在鼻尖風起云涌。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槐在腦中升起，她聞到了它的清香，看到它在陽光里向她招手。它歡迎她，她也想念它。

這次回蛇城，她有點違背老公的意志，這是她去珠海投奔陳少志并如愿和陳少志結(jié)婚七年來的第一次。

九九和少志是大學(xué)同學(xué)，母校70周年校慶，作為建筑大學(xué)培養(yǎng)的成功人士，他們接到了邀請。少志不想讓太太回蛇城，因為這是她的傷心地。八年前，一直陶醉于婚姻幸福美滿中的她被前夫劉青山的婚外情撕裂得如一只剝皮的羊羔。她雖然想念蛇城，但最后答應(yīng)丈夫留在珠海，照看他們的設(shè)計院。再說，出國留學(xué)的兒子劉欣近來要回珠?？赐麐寢尯屠^父。但晚上她做了一個惡夢，夢中青山騎著陳少志的自行車帶著她出了校門，沿著菜地的田間小道，一路狂奔到洽洽河邊，將自行車往河灘一扔，兩個人就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她渾身發(fā)軟，癱在莎草上，半人高的蘆葦把近處的菜地和遠處的樓房遮擋了，藍天白云也變成青山刀刻斧雕的國字臉，刺激得她全身亢奮。瞳孔不自覺地擴大，感受到男人的生機勃勃和強壯有力，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注入了青春活力所需要的甘露。青山是那么切實那么親近，一切夢幻和憧憬，一切深情和蜜意，好像被蓋在自己身上的這個男性體溫的棉花被所證實。完成原始的瘋狂后，慵懶的他們在河灘采野花，逮蟈蟈，壘沙堆，建房子，玩得酣暢淋漓。忽然間，一股臺風從東山席卷著深藍色的海浪劈頭襲來，把正在建仿唐古城的他與她一口吞沒。黑暗中，她伸手朝青山的方向抓去，先抓了一把水，又一抓抓到一把沙。她感到大難臨頭，奓著手，終于抓住一根樹根，樹根連著一棵刺槐。她從浪里掙扎出來，不見了青山的影子。她追著裹挾著黃泥沙的浪花，跑呀喊呀，撕心裂肺，最后在叫喊中驚醒，一身冷汗像從海濱泳場鉆出來。好不容易平靜了自己，慢慢入睡，天亮前又做了一個夢。還是前夫青山，開著少志的寶馬750Li，帶著她狂奔80里，鉆進天龍山，看北齊的圣壽寺，欣賞南北朝和隋唐五代的500 尊千姿百態(tài)的石佛雕刻和1144幅劈云穿霧的畫像。夕陽西下，精疲力竭的倆人坐在一棵漢槐下歇息時，天上冰雹一樣砸下一群餓狗來，想把他倆當作美餐。青山一把將她拎起，護在身后，抵擋著餓狗的進攻，喊她趕緊上樹。我的老天爺，古槐樹圍近10米，她兩手根本無處抓挖。她急得哭爹叫娘，青山讓她踩著自己的肩膀上樹。她爬到了樹上，青山卻落入狗口被撕成八大塊。她發(fā)瘋地從樹上跳下來，要從狗嘴里奪回青山。就在這時，一只狗從背后襲擊了她，一口咬住她的右小腿肚。從夢中驚醒，她下意識地去摸右小腿的三頭肌，那里完好無損，只是冒出一層疙瘩，像超市冰柜里的雞腿。她原以為青山已被她格式化，清除得沒有痕跡，誰知他僅僅是被冷凍，給點溫度就復(fù)活。連著兩個夢，使她無法安心留在珠海，她預(yù)感到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耳邊時隱時現(xiàn)古槐不安的嘩啦啦的沉吟。

白天在設(shè)計院，屁股像長了癤子。透過落地窗，越過情侶路，眼光一會兒在海面上漫游，看海中的一個個小島，一條條豪華高速客輪；一會兒轉(zhuǎn)向天空發(fā)呆，跟著空中的飛機從澳門直達天際，或是跟著海鳥迎風翻飛；一會兒又落到斜對面正熱火朝天施工的港珠澳大橋。她的心像煲著的一鍋老火靚湯。她曾想直接給青山打電話，可她的手機里沒有青山的手機號碼，也不知道他的號碼換了沒有。她下意識地撥著一組號碼，撥第11 位時，手指尖的勇氣散失殆盡，撥了四五次，就是第11 位數(shù)字撥不出去。她想給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打電話問問。這個同學(xué)半個月前和女兒來珠海旅游，她開著寶馬三天陪同，玩珠海，游長隆，吃海鮮，上海島。大學(xué)時她們并不在一個系，僅僅是見面點點頭的關(guān)系。然而不知為什么，那次一見面卻像久別重逢的親姐妹，想都沒想，就緊緊擁抱在一起，演狗血電視劇一樣，激動得熱淚滿面，說不完的話就像珠江水滔滔不絕。

事后，她問少志：咋就那么親呢？

少志說：這就是同學(xué)。多年未謀面，連個電話都沒有，遠隔千山萬水，但偶一見面，感情就像干柴遇到烈火。同學(xué)的關(guān)系不如親情濃烈，卻一直真實地銘刻心底。

在辦公室熬煎了一上午，多次在聯(lián)系人里翻到那個同學(xué)的名字，但最終沒有撥出去。她想起在和這個同學(xué)相處的三天里，倆人談了那么多同學(xué)，卻一直沒有觸碰前夫劉青山。

吃過午飯，她來到老公辦公室，陪喝了幾杯功夫茶，隨口問了句計劃訂哪天回蛇城的機票？吃晚飯時，她打開手機短信，讓老公看南航客服預(yù)訂成功的短信通知。

神清氣爽的陳少志仍似往常一樣，把吃飯當作看建筑圖紙看歌劇看電影一樣隆重。他眼里只有燉盅，拿著景德鎮(zhèn)仿明細瓷勺，細細喝著太太精心煲的老火靚湯。往日的此時，九九會左手托著臉，歪著頭，瞇著眼，心滿意足地欣賞老公喝湯的模樣。老公的愜意就是對她最大的褒獎。今天，她這種心情讓心頭猝不及防的陣雨澆得七零八落。她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讓眼睛在三段式孔雀吸頂燈上休息片刻，又回到老公有點謝頂?shù)念^上。她努力堆滿一臉笑意，故作輕松地說：我要回蛇城。

他優(yōu)雅地喝著湯。

她說：我想我們學(xué)校了，還有我們系樓前的那棵古槐樹。

他喝完最后一勺湯。

再添點嗎？她問。

當啷，勺子放進湯碗，他對妻子豎起大拇指：這靚湯的水平，滿珠海沒第二份。

兩個人一時鏈接不上。

九九也沒想到，和青山分手八年了，青山還能走進她夢里，還能讓她如此魂不守舍，該死的冤家啊！

吃完飯，陳少志歪在沙發(fā)里看央視紀錄頻道重播的紀錄片《大國重器》。九九也愛看這個節(jié)目。但今天她沒看，收拾餐桌，涮鍋洗碗，把多半袋廚房垃圾扔進樓道的垃圾箱，又把地仔仔細細拖了一遍。她抬手翻腕看表，剛好飯后一個小時。她又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兩個新西蘭產(chǎn)的黃金奇異果，用小刀切去一頭，再拿兩把小勺，遞給老公一把小勺，一個黃金奇異果，另一個留給自己，然后偎著老公坐下，一邊挖著吃，一邊看電視。當電視右上角顯示的時間到了十點半時，她便起身進廚房，打開電磁爐熬姜湯，準備給老公泡腳。姜湯泡腳，再加些山西老陳醋，是十分好的保健方法，能刺激足底穴位，增強各系統(tǒng)的新陳代謝，使人體放松，緩解疲勞，改善睡眠質(zhì)量。還有保養(yǎng)腎臟，延緩衰老，延年益壽等多種功效。這是前夫劉青山教給她的。沒離婚以前，青山每天不管搞業(yè)務(wù)回來得多晚，都要進廚房給她熬一鍋姜湯泡腳。嫁給少志后，她每天晚上像前夫?qū)λ粯?，熬一鍋姜湯給少志泡腳，而且像前夫一樣興味盎然，樂此不疲。

上床后，陳少志說：想回蛇城就回吧，我也想念那棵古槐了，它不只是一棵古槐啊。

九九感激地給老公一吻，決堤的淚水糊了老公一臉。

當年她告訴少志她要和青山結(jié)婚時，就給過少志這么一吻。那是個下午，兩人站在大學(xué)西門對面的馬路邊。少志面朝南，日光刺得他兩眼迷離，頭發(fā)在風中扶搖飄蕩。她拿食指把垂柳的樹皮摳出一個洞，終于說出要和青山結(jié)婚的事。

少志聽后慘淡一笑，比哭還難看。

她準備接受少志一頓臭罵。

少志卻滿眼淚光地看著她說：我原打算咱倆結(jié)婚的。

她又摳掉一塊樹皮說：我清楚。

我以為你會嫁給我的……

我覺得青山更合適……

他看著她手指尖摳出的洞在不斷擴大。他垂下眼簾瞧地，三接頭皮鞋上落滿浮塵；他抬起頭望天，藍格瑩瑩又高又遠；他又轉(zhuǎn)頭看路邊的垂柳，像她飄飄的秀發(fā)。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眼中擠出一汪笑來：祝福你們！

聲音凄切得讓九九想哭。

九九大學(xué)里的初戀是少志，可鬼差神使的卻嫁給了青山。后來在珠海的新婚之夜，她撲閃著丹鳳眼問少志：那天，我告訴你我要嫁給青山，你不恨我嗎？

二

小車駛過祥云橋，下了蛇城大街，向右進入濱河西路，又穿過唐風大街，左拐入洽洽西大街，他們的母校蛇城建筑大學(xué)，就坐落在美麗的洽洽河西畔。陳少志的家也在那里，他爸是大學(xué)教授。

西裝革履神采飛揚的常務(wù)副校長王孟祥率領(lǐng)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班子全體成員在門口迎接陳少志和王九九。

王孟祥副校長拉著陳少志的手說：學(xué)長啊，你是我們學(xué)校的驕傲。

梁春賢校長樂呵呵笑道：梁思成獎是中國建筑設(shè)計國家獎，不是誰想拿就能拿到的。

陳少志一雙眼睛習(xí)慣性地瞇著，對梁春賢校長和王孟祥副校長說：其實，建筑設(shè)計是門遺憾的行當。在充滿激情的創(chuàng)作完成并等到建筑完工后，你會發(fā)現(xiàn)展現(xiàn)在眼前的建筑和你當初設(shè)計的預(yù)想有很大距離，或者說這時候你的理念已經(jīng)升華。面對已有的成就，心里總有遺憾的。

梁校長說：深有同感。在各種場合，我經(jīng)常會說一些言不由衷的場面話，其實骨子里我很焦慮。作為建筑大學(xué)的校長，每天抬頭看著國內(nèi)的建筑千城一面，照搬歐美小鎮(zhèn)，照搬曼哈頓模式，大馬路，大廣場，天際線與CBD如出一轍，很多第一高樓拔地而起，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建筑，心里很不是滋味。

王副校長說：沒辦法。這是我們自身文化和身份的模糊和不確定，也是文化在覺醒和成熟的必經(jīng)過程。

陳少志說：我們蛇城過去是一座美麗的大園林，有一種獨特的精神和意境?，F(xiàn)在我們在建筑質(zhì)量、材料、技術(shù)、投資等諸多方面，一點不比西方差，在某種意義上還可以說已經(jīng)超過了西方，但我們建筑界，沒有產(chǎn)生有力的思想碰撞和文化影響。我們?nèi)狈Πl(fā)展各類思潮，缺乏不斷反思和提煉自身的文化價值。我經(jīng)常想，我們這些搞建筑的，要了解自己的使命是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在哪里?？炊约汉笤僮鲎约?，明確責任感和使命感，付出熱情，付諸行動。這幾年，我漸漸有了自己的一套解決方案，準備在研討會上拿出來和校友們分享。

梁校長非要親自幫著把行李拎到房間。九九帶的行李有點多，除了自用的一大包，還有孝敬公公婆婆的禮物，還有送給父母哥嫂侄兒的禮物，還有兩件給青山父母的禮物。簡單洗漱換裝后，梁校長迫不及待地陪同他們參觀大學(xué)100年的光輝歷程圖片展覽。在教學(xué)和科研成果部分，陳少志獲得梁思成獎的照片放在展覽的突出位置。九九設(shè)計的獲得魯班獎的珠?？萍拣^也有圖片和文字介紹。梁校長把各種溢美之詞，像精美的建筑構(gòu)件一樣，搭建九九的光輝形象。九九欣然接受。

對這個獎項她心安理得，雖然在設(shè)計中照搬了不少中國古建筑元素，但卻賦予了它們時代的風格和國外的流行色，這就是她的匠心。正如少志所說的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我們要把它當作一種語言來掌握，自然而然地從表達上、意境上突破古人提供的相對穩(wěn)定的審美。她也承認自己的設(shè)計能夠獲得魯班獎和老公的啟發(fā)幫助分不開。那天，他們在茶室喝功夫茶，這個茶室是家里的一個特殊空間，是少志專門設(shè)計的，雖然面積不大，陳設(shè)也簡單，但擁有極佳的視野和環(huán)境，強調(diào)與自然的關(guān)系及互動方式，客人、主人、茶道與建筑藝術(shù)的關(guān)系，十分適合獨處。恰巧打臺風，紅色預(yù)警，他們沒去上班，在茶室閑坐，無意中又開始探討珠海科技館這一地標性建筑的設(shè)計。臺風已過，雨漸漸小下來，落地窗外的青藤經(jīng)過浣洗，旺成一片蔥蘢。少志凝視著雨的潑灑形成的狀態(tài)，提醒她注意滴滴答答落在水面上擊起漣漪的水滴，說你可以把這水滴之美用到你設(shè)計上。她便把少志的思路轉(zhuǎn)化到建筑設(shè)計上，誕生了一個不追從任何潮流，不遵循哪一種風格，隨性而為，自然得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最終，在由15名權(quán)威人士組成的評審委員會討論方案時，她的設(shè)計方案獲得11票贊成，在招標中勝出。評審主任講，在建筑競賽中，一個方案能獲得如此多的共識實屬罕見。

梁春賢半擁著陳少志，對九九說：你們倆口子功成名就，我羨慕你們啊。

有媒體追問陳少志獲得梁思成獎感到幸福嗎？

陳少志坦言沒啥感覺。他說：我最幸福的就是和我太太一起享受設(shè)計帶來的快樂。

九九若有所思，借口頭有點暈，要回去歇息。

她的腳步回蕩出土木工程系，眼前出現(xiàn)了那棵高大的古槐。她忽然打住腳步，啊了一聲，嘴就再沒合攏。她心像被捅了一刀，疼得直冒汗，雙臂不由地抱在胸前，整個人像跌進數(shù)九寒冬的冰窟窿。古槐，她魂牽夢繞的古槐，此時背倚斜陽矗立著，她記憶中那遮天蔽日的綠云不見了，三根占據(jù)樹冠大半邊的一級側(cè)枝已干枯，暗灰色的老皮爆裂脫落，幾乎赤身裸體。北邊最熟悉最健壯的那根側(cè)枝完全讓位給空氣，殘留的裂痕像燒炭。只有東邊那根側(cè)枝頭上還罩著一如既往的綠云，不屈地向上浮動。三瓶營養(yǎng)液扎眼地吊在古槐身上。她繞著隆起地面一米多，占地十多平米的根部轉(zhuǎn)了兩圈。二十多個根瘤形狀奇異，最大的有鍋蓋大，小的也有臉盆大，其中一個被學(xué)生們戲稱為王母娘娘的子宮，被人好奇地不知摸了多少遍，摸得錚光得像黃銅。她和青山一起也摸過，青山祈求她生個和她一樣漂亮的女兒，她卻想生個像他一樣的男孩。她撫摸著古槐，古槐嘩啦啦一陣響，青山從她腦際劃過。有校友圍過來，上下打量九九，指指點點議論著。

九九迅速讓自己淹沒在人群中，目光在人群中搜索著。她在搜索青山，又不愿意承認在搜索他，依照他愛熱鬧的性格，這種場合不會缺席。在院里沒搜索到他的信息，她想他也可能早就到了，此時正在土木工程系某個辦公室和久別重逢的老同學(xué)聊得熱火朝天。她的高跟鞋再次叩響土木工程系古老的水磨石地板，回響在二樓最后一個臺階上猶豫了一下，往右一拐進了女廁所。當年，就在女廁所門口，高大的青山一步一步把她逼到墻角，雙手撐在她的兩邊，讓她沒有反抗余地。青山眼睛像獸，一排牙齒露出來，叫她渾身發(fā)軟，腦中空白。

九九蹲在坐便上，卻沒有便意，自我笑笑，從廁所出來。她軟軟地靠在當年青山壁咚她的墻角，眼前全是青山的壞笑，像數(shù)碼照片一樣清晰。

辦公室副主任馬玲看見她，拉住她的手，一陣連珠炮似的親熱，說本來要去機場接的，臨上車卻讓梁校長轟了下來。沒辦法，她這個破主任還是個副的，沒人干的沒人管的，梁校長通通扔給了我，社畜一個。當馬玲的目光移到她身上時，就粘在上面下不來了，不顧一切地翻開她的衣領(lǐng)看標簽，驚叫道：老天吶，真的是香奈兒，永遠的香奈兒！又將她擁到辦公室，大聲招呼辦公室主任文娟，你不是沒見過香奈兒嘛，今天讓你開開眼。辦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圍過來，眾星捧月地把她圍在中間。她一副回家過年的樣子，時尚前衛(wèi)，又接地氣，黃色中長款薄棉衣，黑色打底褲，腳蹬一雙小紅鞋。人們的目光又聚集到她手指上的10克拉鉆戒上，問是不是咱們學(xué)長送的鴿子蛋婚戒？

是陳少志的來電解了九九的圍，他已在梁校長的陪同下到了國際交流中心。國際交流中心過去叫思賢樓，在學(xué)校西北角，緊挨籃球場。大學(xué)最后一年的業(yè)余生活，因為青山的緣故，九九成了籃球隊忠實的啦啦隊員。她穿過清澤園，沿著宗復(fù)路，站在國際交流中心的電梯口。

陳少志又打來電話，問她在哪里？說系里晚上有歡迎晚宴，可那種場合，一參加就沒鐘點了，他想趁現(xiàn)在有空，先回一趟家，如何？

九九同意，說我就在樓下大堂里。

陳少志催促九九抓緊時間，沖個涼，換換衣服。

受家庭熏陶，少志與人會見，即使是和朋友和客戶一起進餐都看得很重要。他喜歡先洗個澡，換上干凈衣服，就像西方人去聽歌劇一樣，打扮得周吳鄭王，很紳士，有儀式感。九九雖然不自在，常常偷工減料，但一直在努力適應(yīng)，畢竟是陳少志的太太啊，畢竟在珠海啊，已與國際接軌。

建筑大學(xué)的接風宴在校園里的云海酒店舉行，梁春賢校長簡短地致歡迎辭后，大家舉杯響應(yīng)，按照蛇城的老規(guī)矩，連干三杯。干第三杯時，滿桌子人都站起來，一起高呼“起三（起山）”。序幕拉開，梁校長想讓陳少志和他一起走一圈，陳少志說你是老大。梁春賢哈哈大笑，這條老命要豁出去??！他先給陳少志敬酒，為了表示敬重，努力把手中酒杯的杯沿低到陳少志酒杯下部。一圈酒敬下來，梁校長喝了至少半斤。

隨后進入自由發(fā)揮，斗酒開始，宴會的氣氛推向高潮。

瞄著九九恍惚的樣子，陳少志有些心疼。他端著酒杯離開酒桌，和關(guān)系不錯的楊教授勾肩搭背地來到一個角落，問今晚咋不見青山的面？楊教授詫異地看著陳少志，你不知道青山的事？陳少志搖搖頭，楊教授嘆口氣簡略地說了幾句。陳少志大驚失色，當他的目光再投向九九時，九九已讓一盤孜然羊肉串攪得呆不住了，倆人的目光隔空相遇。九九給他使了個想走的眼色，陳少志便故意忽略隔著酒桌大嗓門叫著要和他喝酒的人，來到九九身邊。九九扭身問馬玲洗手間在哪，借機溜了出來。

大街亮如白晝，汽車排山倒海連綿不絕，希望大廈四個大字和那高高火柴盒大樓依然聳立在對面。過去，希望大廈的周圍全是菜地，如今一條新礦院路，把整合后的北校區(qū)和南校區(qū)融到一起。四周已沒有了當年的田園風光，舉目一片高大威猛的水泥森林。九九借著人行道的綠燈穿過馬路，她心里明明知道肯定找不見，但目光和腳步還是不由自主地要走向那家南方人開的麻辣店。接風宴端上來的孜然羊肉串，一下子把她的思緒拉回二十五年前。當年的麻辣店，就坐落在希望大廈和菜地之間路口的那棵高大的槐樹下，正是這個麻辣店讓她和青山走近了。那是店面剛開業(yè)的日子，幾根露出白茬的楊樹木頭，幾片黑油氈，兩個汽油桶改造的煤爐，上面架著兩口大鐵鍋，三張油膩膩的桌子。為了吸引顧客，店家推出一款當時蛇城還沒有出現(xiàn)的麻辣羊肉串，10 米長的廣告吊在槐樹頭，透過教室的窗戶看得清清楚楚：吃五串以上者免費。好多囊中羞澀，幾個月聞不到葷味的大學(xué)生按捺不住對肉的渴望紛紛光顧，其中就有她。第一次她是硬拉著少志來的，看到好多同學(xué)當場飚淚，沒有幾個人能吃上五串，少志便拉她就要回去。她直抹嘴角的口水，少志只好依從她。輪到他們時，少志吃了半串就涕淚漣漣，要付錢走人。她卻咬牙堅持要吃夠五串。當時青山也在吃羊肉串，身高1米93的他，像羊群里的駱駝，看到齜牙咧嘴的她，立刻豎起大拇指。她斜了青山一眼，看到的是她經(jīng)常從男人那里看到的色情刀。青山擠過來說，我吃到第三串就覺得嘴腫成了木頭。她認識青山，同一個系的，但不是一個班的。他多次想和她套近乎，她眼里卻只有少志，對別的男人視而不見。青山在學(xué)校和少志一樣也是名人。少志是以學(xué)業(yè)出名，分分秒秒在圖書館都能看到他的身影。青山則是打籃球出名，是校隊的主力前鋒，能雙手灌籃，經(jīng)常玩球玩到連籃筐都看不見。她聽同宿舍的一個球迷說，青山的父親是蛇城鋼鐵廠的工人，兄妹六個，一個背心能穿十年。那天青山看著她難受的樣子，關(guān)切地說，實在不行就別硬吃，我替你付錢。她瞪了青山一眼，誰稀罕你付？吃完第四串，她又拿起第五串，發(fā)狠心擠著眼一口氣吃下，達到了免費吃的標準。晚上肚子火燒火燎，喝了十二罐頭瓶自來水。第二天，全班人都知道她吃了五串羊肉串。這天晚飯時，青山邀請她一起去享受。她清楚青山醉翁之意不在酒，猶豫了兩次后，第三次沒經(jīng)受住誘惑，愉快地接受了青山的邀請。倆人像要把南方人的麻辣店吃塌一樣，吃得涕淚交加，連呼過癮。在青山鼓勵下，她吃了十一串，他吃了十二串。之后有天，她和少志一起在圖書館寫論文，青山訓(xùn)練完籃球又來請她出去吃羊肉串。她說沒時間，青山說我給你買回來吃，便去買來二十串羊肉串。她分出一半給少志，少志看著直搖頭。她做個鬼臉，招呼青山來到圖書館門口，左一口右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陳少志擰著眉頭用唇語對她說，注意形象。

三

大街上車稀了，綠燈亮處，長時間看不到急匆匆的人影。絲絲涼意下來，把香奈兒衣服的保暖性剝奪到零。九九不得不打住走向洽洽河的腳步，回到云海酒店，鉆進校方給她和陳少志安排的大套間。陳少志還沒從接風晚宴上下來。進入四月，暖氣剛停，乍暖還寒，房間的溫度和室外的差別，僅僅是少了點料峭的小春風。九九從柜子翻出被子，從頭到腳一裹，窩在沙發(fā)里，直到暖和了，才把頭從被子里鉆出來。

多年前，在家里，她最愛看黃河電視臺的《走進大戲臺》欄目。她打開電視，找到黃河電視臺，卻沒找到想看的欄目。她關(guān)了電視，拿起手機，刷微信，看抖音，觀映客，賞熊貓直播，和爸媽視頻，給小侄兒發(fā)紅包。她問小侄兒，家門口的大槐樹還好嗎？小侄兒沒反應(yīng)。大槐樹比她大一百多歲。那年，她爺爺?shù)臓敔斎鲱^，挑著被卷和兒子，引著媳婦，逃荒來到中條山安家，蓋好門樓那天，一身豪氣的老祖宗和兒子一起栽下一棵槐樹。因為山東老家的門前就有一棵槐樹?；睒涫菓炎娴募耐?，是祥瑞的象征，是幸福的祈求。她三歲時就撫摸著大槐樹，想象爸爸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哪印?/p>

耳朵不時收到敲門聲，開門去瞭，走廊里卻空空的。她盼望少志早點回來，她也知道少志早回來不了。老同學(xué)多年不見，要說的話比太行山的石頭還多，比洽洽河水還長，即使少志想脫身，一幫子老同學(xué)也不會輕易放過他。校長梁春賢是晚宴名義上的老大，少志才是真正的主角，誰讓他還是下屆中國工程院院士的有力競爭者。

當年，少志是土木工程系的高材生，中等身材，一絲不茍的三七分頭，鼻梁上架著金絲近視眼鏡，透出的目光炯炯有神。她問過少志，少志回答說，他爺爺是個海歸派，雖然學(xué)的是理工，但受家庭文化熏陶，文科和人文方面的涉獵也極廣泛。在爺爺影響下，他和他父親一樣，也愛看文學(xué)書籍，還學(xué)繪畫，學(xué)攝影。他父親的二胡演奏在蛇城無出其右，晉劇音樂所用樂器，像胡胡呀二股弦呀小三弦呀四股弦呀嗩吶呀笛子呀，無不精通。少志是眾多女學(xué)生心中的白馬王子，他像許多才華洋溢的人一樣傲氣十足，看人時喜歡居高臨下，誰的話不對他胃口，就武師點穴一樣直戳對方痛處。但他獨獨鐘情她，反過來在她心里，他也是第一位的。有次夏日黃昏，兩個人坐在清澤園的古槐下，看西天奔放的火燒云。

她說：能做你女朋友的女孩，一定很幸福啊。

少志說：這個幸福只屬于你。

她不再看火燒云看少志，進一步逼他表白：咱們學(xué)校也有比我漂亮的女生，你為啥偏喜歡我？

少志老實地承認：我對你是一見鐘情。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有感覺，就像看見希臘阿提密斯神殿、巴比倫空中花園、尼日爾河谷的寶石杰內(nèi)古城、法國的艾菲爾鐵塔、英國的大本鐘、北京的紫禁城。

她心樂得比火燒云還燦爛，嘴里卻說：哇，我在你眼里就是這些呀？

少志像欣賞一部建筑設(shè)計作品一樣欣賞她。二十歲生日那天，她想制造一個二人世界，少志便把她領(lǐng)到解放路大南門的蛇城面食館，吃有名的過油肉、燒麥、四喜丸子、刀削面。那天，少志還特地要了一瓶高粱白酒，兩個人喝了一瓶。喝了酒，少志的話明顯多了，金絲眼鏡后面的眼珠子掛在她臉上。九九，我欣賞你的眼睛，和大眼睛美女比起來，你的眼睛是有些小，但長眉細目，有神、秀氣、耐看，微笑中透出自信、超脫，還帶點野性，像云岡石窟的露天大佛，能進入世界藝術(shù)寶庫。

她聽得面如桃花，深情地看著自己的白馬王子。當他倆坐著5路電車回到學(xué)校，相擁著坐在古槐下時，她聽到自己的心臟和古槐一起咚咚地跳動。她忍不住舔嘴唇，向他拋媚眼。她感到身邊的他因激動而顫抖。她的右臉頰已感受到灼熱呼吸的沖擊，準備接受他激昂的進攻。

她等了一萬年，他卻問她冷不冷？渾身發(fā)燙的她，上下牙齒打戰(zhàn)地回答，冷！

她眼光向上一閃，瞪得大大的，眨都不眨地期待著。

他卻說：時間不早了，咱們?nèi)D書館吧。

她想撲上去咬他。

她記得，大二那年五一節(jié)上，她想去晉祠逛逛，順便看看魚沼飛梁這座建于宋代的立交橋，但少志上個星期就和劉教授約好了去請教些問題。她把他的胳膊快要搖斷了，他還是沒有答應(yīng)改天再去請教劉教授。少志從口袋里掏出自行車鑰匙給了她，她說，人家就是想和你一起去嘛。少志安慰她，你去晉祠目的就是玩，目的達到就行了。她說，我沒去過晉祠，不知道路咋走。正在這時，少志看見青山手指頂著籃球玩轉(zhuǎn)，便喊青山陪她去。就這樣，青山騎著少志的自行車，帶著她直奔晉祠。兩人玩得很開心。青山說，我怎么看你都像個小孩子？她說，我長在農(nóng)村，喜歡田野的自然風光，你是城里人，不懂我們鄉(xiāng)下人。他們坐在傅山當年隱居的云陶洞俯瞰全園。她把下巴支在膝蓋上說，在城里頭周圍都是樓房，人車川流不息，感覺就像裝在一個罐頭瓶里。我很留戀農(nóng)村的自在，還有我家門前的大槐樹。

五一節(jié)過后的第三個星期天，她還賴在被窩里睡懶覺，青山就推著一輛半舊的自行車在女生宿舍樓下喊她。她知道青山家不富裕，買不起自行車，便追問他自行車哪來的？青山開頭說是從勝利橋的自由市場上買的。她不相信。在她目光的逼視下，青山最后承認是偷來的，目的是為了討好她，每天能帶著她去野外玩。青山跟她解釋，這輛自行車就扔在動物園門口，沒有支架，斜靠在一棵大柳樹上。他注意它兩個星期了，一直沒人動過。她被青山的行為感動得熱淚盈眶。為了遮掩盜竊行為，她還給青山出了個主意，把他偷來的自行車和少志的自行車重新組裝一下，這樣就誰也不會認出來了。青山拍拍重新組裝的自行車座，對她說這就是咱倆的愛情專車。她剜了青山一眼，誰稀罕你？我的白馬王子是陳少志。但青山并沒有灰心，見縫插針地接觸她。她單獨時，他就邀請她一起去野外玩，由他帶著去兜風。青山騎自行車的技術(shù)很高，能撒開雙手騎，伸展的雙臂像飛翔的鷹。他們在田野上瘋玩，逮螞蚱，打水仗，掏鳥窩，直到精疲力竭，渾身臟兮兮的。

四

十點半，陳少志還沒回來，九九估計可能被同學(xué)脅迫著去桑拿了，或是去打麻將、斗地主。現(xiàn)在的男人都這樣，個個精力過剩，不玩得烏煙瘴氣不歇心。

九九刷了幾個小時的手機，心情還是沒安定下來。她又打開電腦，看好友張益教授給她推薦的日本建筑師川崎清教授的一堂講座，體會建筑是凝固的音樂，理解建筑的精神、氣質(zhì)、神采，想借此讓自己進入無我境界。她沒能做到，腦海變成了荒原。她無奈地合上電腦去沖涼，沖完涼又拉開窗簾看夜色，卻看到了一片輝煌，斜對面兩棟中海高樓在半天空玩燈光秀。她看國際交流中心旁邊那座玻璃樓，癡癡地看了一會兒，竟然從玻璃上看到了古槐。她想起劉欣出生那年，學(xué)校第一次過圣誕節(jié)，圣誕樹選擇的就是古槐，那晚的古槐輝煌得讓她暈眩。她又想起來，那年圣誕節(jié)上，青山買了手機，手機號碼一直用到兩人離婚。離婚后，她第一時間把青山的手機號刪除了，連記手機號的本本都撕成條，用煤氣爐燒成灰。她沒想到那手機號早刻在心頭，始終無法抹去。

她不由得又拿起手機，下意識地撥出那11 位數(shù)字，按下了通話鍵，電話居然意想不到地通了。她突然盼望話筒里傳來“你撥打的電話是空號”的語音提示，手機里卻響起《梁?！份p柔的弦樂。她全身戰(zhàn)栗，想掛了電話，手卻不聽使喚。她怔怔地看著顯示屏，終于《梁?！肪従忥h出窗外，也沒人接電話。她長出一口氣，擦擦額頭沁出的一層細汗，把身子軟軟地放進沙發(fā)?？蛇^了一分鐘，兩眼抵擋不住誘惑，又瞄向手機，看著天花板想了片刻，又按下重撥鍵，長笛又奏出《梁?！啡A彩的旋律，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景象潺潺流淌。但那頭還是不接電話，任弦樂獨舞。她恍然大悟，她的手機是珠海的，青山一看來電顯示，就能猜到是她。她便放下手機，從床頭柜上拉過座機打過去，里面又是一陣《梁祝》的重復(fù)，但還是沒人接。

夾在少志和青山中間，她熬煎、糾結(jié)了一年零三個月。她曾想，她如果是女媧，會把少志和青山兩個人捏成一個。無奈現(xiàn)實和夢想，總是銀河星漢。和少志在一起時，她自覺不自覺地就收斂起性子，變成一個矜持、傲嬌、很有思想的女人，手捧一本精裝厚書，和少志面對面地品味。和青山在一起，她就像一只放到山坡上天真、調(diào)皮的羔羊，撒開蹄子狂歡，想笑就笑得花枝亂顫，想哭就哭得稀里嘩啦。

少志家和青山家她都去過。她覺得知識分子家庭相對保守、矯情，少志家滿屋子飄著學(xué)術(shù)、氣質(zhì)、眼界的氣息，就連吃飯也像建筑設(shè)計一樣，講究結(jié)構(gòu)、氣場、禮儀、細節(jié)，讓她備感局促、壓力。青山家卻豁達得多，有江湖氣，有強度，也有韌性，扛得住人生艱辛，苦難在他們眼里就是生活里的調(diào)味品。他們活得自然、放松、隨性，早飯能吃到中午，午飯能吃到半夜。

也記不得是從哪天開始，她和青山在一起的時間漸漸多起來。少志鉆進圖書館苦讀的時候，青山邀她進入他的朋友圈子，都是一些從小玩大的城里人，一起袒胸裸背，吃飯、喝酒、罵人、吹牛，跑到路邊撩女人。

青山經(jīng)常騎自行車帶著她，穿行在蛇城2500 多年的古道上，游天龍山、太山、龍山、蒙山、崛圍山、永祚寺、純陽宮、崇善寺、湖泊、森林、溫泉、溶洞、峽谷、河流，呼吸山林里的清新空氣，聆聽鳥兒動聽的歌聲。他倆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洽洽河邊，一翻過長長的河堤，喧囂的蛇城就消失到天際，只剩下二人世界。灌木叢和雜草從河堤一直延伸到河里，往北能看見鋼廠的高爐冒著濃煙；往東是一片棋盤一樣的平房和點綴其間的湖泊、公園，間或有一棟兩棟樓房旗桿一樣高高飄揚；往西是母校，周圍一片淡藍色的氤氳，像神話中的蓬萊仙境。

大學(xué)奪得全省高校籃球賽冠軍那天，她和青山的關(guān)系發(fā)生根本性變化。跟著青山參加完在古槐下舉行的慶功會，他們偷偷地溜到洽洽河邊。西沉的日頭發(fā)出橙色的余輝，河水閃爍著粼粼金光，涼氣和暮靄從河灘升起。青山脫下兩只球鞋，并排放好，讓她坐著。兩人一直把河水的金光看成銀光，東山西山完全融入夜色。露水泛起，她感到絲絲涼意，身子不自覺地往青山身邊靠靠，胳膊碰到了青山的胳膊，感到青山的胳膊炭火一樣。突然青山拉了她一把，她便倒在青山懷里。那晚她沒有回校舍，跟著青山跑到張倩家，讓張倩去同學(xué)家借宿。第二天早上，青山罵自己不是人，懇求她原諒。她問原諒啥？

青山覺得對不起少志，躲著少志。

畢業(yè)后，少志留校當老師，她分配到化工設(shè)計院，青山進了省籃球隊。照畢業(yè)照的時候，少志請她再慎重考慮考慮，她說就這樣吧。

她沒告訴少志，她已經(jīng)懷孕啦。不過，當時她也沒告訴青山，是在一個星期后，在古槐下?lián)崦S銅一樣錚光的王母娘娘子宮才告訴青山的，她想生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男孩。

這天的飯，青山做的是陳醋花生米、醋漬黃瓜、醋溜白菜、糖醋排骨、醋溜土豆絲。酸兒辣女嘛。

她爸喜歡少志，不同意她和青山的婚事，用笤帚敲她的頭。媽支持她嫁給青山，說選男人就要選疼你的。還說，我看出來了，青山是真喜歡你。想知道男人愛不愛你，別用耳朵聽，要用眼睛看，看他付出多少。想知道適合不適合，別問他有什么，只要看你的笑多還是淚多。

過完蜜月，兩個人口袋里只剩下十塊錢，臉現(xiàn)難色的青山把全部積蓄交給她，然后將她摟在懷里，發(fā)誓一定給她幸福，一定掙好多好多錢，家里的鍋碗瓢盆都盛不下。青山說，從喜歡上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是他的全部，她是地球，他是月亮，她的笑臉就是他的好心情。服侍好她是他的終身事業(yè)，只要他在家，所有家務(wù)就歸他。

青山手指柔柔地撫摸著她，她享受著他的撫摸。愛到高潮時，她狠命地咬青山胸部，過后又心疼地問疼嗎？他說，不疼。有時還會說，你再咬一口。

有一天，她想起結(jié)婚后還沒見過少志，便給學(xué)校土木工程系辦公室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說少志辭職去了南方。

青山風雨無阻地騎自行車接送她上下班，回到家就拉開樓道里的煤爐子通風口，刀削面、刀撥面、搓魚魚、推窩窩、貓耳朵、剔尖、拉面，高粱面、豆面、蕎面、莜面、糕面、玉米面，蒸、煎、炒、烤、燴變著法做。睡前打熱水給她泡腳，進行足底按摩。

她曾笑著問：你怎么會對我這么好？

他雙手捧著她的腳說：你拿自己的一生幸福做賭注，我怎么舍得讓你輸？

為了過上好日子，倆人開始想方設(shè)法攢錢，他們背著單位以青山媽的名義開了個雜貨店，第三年就在漪汾苑買了套商品房。喬遷新居那天，一幫子朋友慶祝喬遷喝酒暖家，其中一個朋友喝多了，抱住她就親。青山拎起酒瓶差點把那個朋友的腦袋開了瓢，從此再也沒在家請朋友喝過酒。

五

她殺了劉青山！

日頭紅光光，空氣涼颼颼，人群似潮涌。她和少志坐著寶馬750Li到斗門看正月十五鬧紅火。這里最具特色的社火是飄色，飄就是姿態(tài)輕盈地飄在半空，色就是飄于半空的俊眉修眼的童男童女。少志對她說，這個社火咱們老家也有，晉源叫背棍，清徐叫鐵棍，晉南叫抬閣。

一陣驚天動地的鑼鼓響，引出鑼鼓柜，后面立大紅幡，上書“仕林祭塔”。大漢們抬著彩色木箱，上面豎一根鐵桿，鐵桿上有枝旁逸斜出，凌空站著一個小人兒，當?shù)厝朔Q為色仔、色女，是整個飄色的靈魂。一身古裝扮相，悠然地揮著水袖，飄然若仙。飄色隊伍一眼望不到頭，斗門數(shù)十個村子一起出動，都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晃晃的暗中較勁，希望自己的飄色最精彩。

她想上洗手間，擠出人群四處尋找，就見一條砂石小道從黃楊山上款款鋪來。路下是滾滾的黃楊河，路邊是龍鳳翱翔，路盡頭有個琉璃造就的去處，細一看上書女化妝間四個顏體大字。珠海就這樣，把廁所建成五星級賓館?；瘖y間奇大，里面有山，要解手，需到山頂。山頂上，滾紅霓，噴紫霧，好不容易找到可以解手的坐便器，卻聽背后一陣風響，青山從風中竄出，抱住了她。他唱道：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花亂，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想你呀想你實個在在想你，三天我沒吃了一顆顆米……唱著唱著，青山就把她放倒，我都十年沒挨過你了，好辛苦啊。她拼命掙扎，大罵青山你有了張倩那個騷貨還不知足？青山說我最愛的還是你。她喝斥青山松手，她已是陳少志的太太。青山卻越抱越緊，她便火山爆發(fā)了，一巴掌出去，青山就像一片手紙飛出去，啊啊叫著，掉落到風車山崖下。山崖下是波濤洶涌的大?！?/p>

九九毛骨悚然地坐起來，身旁的床鋪仍空著，少志還沒回來。看看表，已是凌晨一點半。她擦把額頭的細汗，起身到茶幾上拿起一瓶礦泉水，一飲而盡。又回到床上躺下來，滿眼都是青山被海浪吞沒的鏡頭。她又下床，把套間里外的燈一一打開，用被子把自個裹成粽子，坐著發(fā)了一會兒呆，伸手取過電腦打開，對她準備的建筑理論研討會上的發(fā)言稿《真誠的建筑》再次潤色，一邊等老公回來。她的發(fā)言安排在研討會最后。她在發(fā)言中提出建筑如人，不同的建筑與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地域共同演繹著不同的故事。靜態(tài)的建筑因與人類的共生互動，以及設(shè)計者的賦予便也有了心與情，如教堂的神圣莊嚴，辦公樓的嚴肅冷峻，標志性建筑的張揚，住宅的親和……

直到凌晨三點，少志才搖晃著回來，大著舌頭手舞足蹈地講述酒桌上的趣事，說這樣的宴會多年沒體會過了。從各方反饋的信息看，一共喝倒三十七個，四個當場就鉆進酒店的洗手間出不來，六個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五個抱著手機不放，大煲電話粥。剩余的也差不多二了。以前總覺得副校長王孟祥人模狗樣的正人君子一個，誰承想一粘酒就亂了，整個一個大玩鬧。你記得不記得，他當年留校，咱們的老王主任不同意？這家伙到現(xiàn)在還記著仇，拿著分酒器要和王主任豪華。王主任一大把年紀哪承受得了，他就撲嗵跪在地上，死皮賴臉給王主任敬酒，硬逼著王主任和他連干三下，把王主任當場干到桌子底下。后來，為逼別人喝酒，他又如法炮制，到后自己也喝得找不著北了，哭著鬧著要跳脫衣舞。還有梁春賢校長也喝多了，一手拿著酒杯，一手端著分酒器，逢人就高叫豪華一個。他是校長，他要喝別人只能奉陪。喝到后來，找不到對手，就對著柱子“先干為敬”。文主任想上前扶一把，人還沒到跟前，梁校長就往后一仰，咚地倒地，現(xiàn)場驚叫聲一片，有人急叫著送醫(yī)院。聽到要送醫(yī)院，梁校長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喊叫著我沒事，話音未落，又咚地一聲倒地。我怕出了人命，趕緊打120。梁校長聽見打120，又呼嚕一聲站起，大手一揮，沒事，我沒事，不用送醫(yī)院。

第二天，陳少志睡到九點才醒來，看到窗簾縫里瀉進裹著春天的陽光，房間里因幾縷陽光而明亮。他瞪著眼睛聽了一會兒，沒捕捉到九九的氣息。他來到外間，見九九還在沙發(fā)上，裹著被子，像一尊風吹雨打過的石雕。

陳少志拍拍九九的肩膀。九九臉上蒙著一層灰。

他心疼地問：身體不舒服？

她黑著眼圈說：昨晚我做了個惡夢，我把他給殺了。

誰？

青山。

陳少志在九九身旁坐下，想用不用把楊教授的話轉(zhuǎn)告給太太。

九九咬咬嘴唇說：我是第二次殺青山了。第一次是在青山和我鬧離婚的那天晚上，我實在是氣瘋了，半夜起來，把門窗全部關(guān)嚴實，打開煤氣罐，又回到床上躺下，準備和他同歸于盡。

結(jié)果呢？

你都看見了。

陳少志想緩解一下緊張氣氛，笑著說：我就說么，好人會有好報，閻王爺不會那么早就讓我家九九去報到。

九九說：不是閻王爺不要我，是煤氣罐氣殘了。

她告訴少志，昨晚她給青山打過電話，青山一直沒接。

陳少志摸摸九九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額頭，都不發(fā)燒。

九九滑開手機點擊記錄，昨天一欄里有青山的手機號碼，輕輕一點又撥出去，然后按下免提鍵。一支長笛在手機里吹奏起華彩旋律，接著雙簧管以柔和抒情的引子主題，展示出一幅風和日麗、春光明媚、百花盛開的畫面。 《梁?！酚嘁粼诜宽斂澙@，就是沒人接電話。

陳少志目光飄忽地問：這個號碼是不是電信部門給別人用了？

這時有人敲門，陳少志打開門，進來的是文娟。她莞爾一笑：梁校長說，校長問你們昨晚休息好了沒有，叫我過來看看。

陳少志看一下表，哎喲一聲，開會時間快到了。他一邊系領(lǐng)帶，一邊對文娟說：九九身體不舒服，上午的會她不參加了。

文娟拉著九九的手說：我就說么，一進門就看見你臉色有點憔悴，我一會兒陪你去醫(yī)院看看吧。

九九說：謝謝，不用啦，我這是老毛病，歇會兒就好。

陳少志走后，九九更加心神不寧，她感到古槐在發(fā)抖，驚恐青山要出事。她的眼前一直閃現(xiàn)著昨晚的畫面，烏云翻滾，路邊的槐樹、柳樹、銀杏樹瘋狂地呼嘯。她手提Givenchy包包，身穿點綴著南美栗鼠皮毛鑲邊與提花絲綢的水貂時裝，在大街上氣喘吁吁地奔跑，青山就在她前面，卻怎么也追不上。她揮舞著手，大聲呼喊著，聲音被風撕成碎片。青山在前面一會兒撒腿跑，一會兒回頭嘲笑她。她又氣又急又絕望，彎腰脫下克里斯提·魯布托高跟鞋，帶著呼嘯砸向青山，高跟鞋的鞋跟正中青山太陽穴。青山轟然倒地，鮮血噴向天空，把烏云都染紅了?；睒洹⒘鴺?、銀杏樹停止呼嘯，天地一片死寂。

她連連搖頭，安慰自己這是做夢。她用顫抖的手指給青山打電話，撥出去十多次，也沒人接?；泻鲋?，她想起了那個小三張倩，她打114查出張倩工作的醫(yī)院總機，又撥分機號到外科醫(yī)生辦公室。接電話的是個男生，說張倩正在做手術(shù)，手術(shù)后給她回電話。

等待中，九九又想起老家門前的大槐樹，她給侄兒發(fā)微信，讓拍張大槐樹的照片發(fā)過來。侄兒回復(fù)說，大槐樹早讓他爸賣了，老家一帶的老槐樹可值錢啦。她說再缺錢也不該賣啊，那是祖宗留下的。侄兒說，現(xiàn)在自己都管不了，誰還管祖宗。侄兒還說，老家不光是賣老樹，凡是有點年頭的東西，像老榆木、老門墩、老石鼓、老門臉、老家具，甚至祖宗牌位，都有人賣，也有人買。

九九的心一陣狂跳，她突然擔心古槐也給賣掉。她跑到樓下，來到古槐樹下，古槐一如既往地跟她嘩啦啦打招呼。她目光撫摩著古槐，突然古槐干枯的大半個身子猛地一抖，她的手機就響了，來電顯示是青山的電話。但電話里響起的是女音：你好，是王九九吧？

你好，我是王九九。

我是張倩。

青山的手機咋在你手里？

青山這個手機一直在我手里，就在等你的電話。

啥意思？

今天早上《黃河新聞》里有你母校校慶的消息，《蛇城晨報》登了對你的采訪。你現(xiàn)在過得很不錯啊。

還算可以，劉欣也長大了，在美國留學(xué)。你們的孩子也七八歲了吧？

咱們能不能見個面？

好的，你帶上青山，咱一起吃個飯。我老公也出席。

今天我值班，后天行不行？

行啊，我訂好飯店微信發(fā)給你。

放下手機，九九聽見肚子叫起來，她想吃一碗青山做的刀削面，再來一碗蕎面灌腸。她一個人跑回婆家，婆婆的刀削面做得一般般，但蕎面灌腸做得絕了，吃罷口有余香。

第二天，按照事先安排，陳少志陪九九回老家看望岳父母。九九心情不好，便改變行程，梁校長派文主任陪九九去看五臺山佛光寺大殿和南禪寺大殿。

徜徉在雄偉大方、梁架精巧、結(jié)構(gòu)嚴密、歷經(jīng)數(shù)百年風雨侵蝕和N 次地震的沖擊至今完好無損的古建筑中，九九的心靈再次被震撼，難怪它們被梁思成譽為中國建筑第一瑰寶?。∩钸h的出檐，反翹的屋角，沉重龐大但卻輕巧靈動的屋頂，在陽光下，在微風中，被一種神秘包圍著，氣定神閑地俯瞰著人間，把永恒的藝術(shù)灌進歷史的沙漏。

九九陶醉其中，與它們?nèi)跒橐惑w，思緒地闊天長。

六

兩只喜鵲站在古槐伸向藍天的枝梢上，歪頭俯視著親切交談的王九九和馬玲。馬玲一個勁地喊累，說忙得亂套了，但再忙再亂她也不會忘記幫九九在洽洽河小院飯店訂包間，是羅貫中包間。她對九九說：這家飯店好好火爆，是一個學(xué)生家開的，會給你一個滿意的優(yōu)惠。

九九把請青山和張倩吃飯的事告訴少志，他嘴唇有些發(fā)抖地說：你聯(lián)系上啦？

九九說：張倩打過來的。

陳少志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梁校長臨時加了個活動，我就不陪你去啦。

陳少志并沒有馬上出去，他靠在沙發(fā)上，怔怔地看太太化妝，眼圈漸漸泛紅了。

性感濕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精致羽扇睫妝點的眼眸，粉紫色唇蜜打造的美唇，陳少志輕輕走過去摟住九九，臉貼著臉說：你讓我的海貝樓煥發(fā)新的活力啊。海貝樓是陳少志剛設(shè)計完成的一座高檔酒店，晶瑩剔透的主樓，斑斕多姿的裙樓，縱橫交錯的幽廊，小巧玲瓏的涼亭，美麗雕花的水榭，像一串動感極強的音符有機和諧地組成一個建筑群，彈奏著流暢優(yōu)美輕盈舒展的韻律，色彩濃郁的嶺南文化在這里回腸蕩氣。評委們給出評價：海貝樓與情侶路珠聯(lián)璧合。

九九認識青山一個星期，就認識了張倩。青山的父親和張倩的父親是戰(zhàn)友，參加過抗美援朝，后來都安排到鋼廠，不同的是青山的父親沒文化，退休時還是個工人，張倩父親是從大學(xué)歷史系直接參軍的，一路飛黃騰達，當過市委副書記。她和張倩第一次見面是在動物園，后來改名叫龍?zhí)豆珗@，在蛇城舊城的西北角，過去是蛇城最大的積水湖，積水湖分兩片，南面的叫西澤河，北面的叫黑龍?zhí)?。青山家就住在動物園東面的城坊街，以前街兩側(cè)是一溜四合院，每個院子住著三五戶人家。路盡頭有個廁所，男廁所里有個洞。這里的小孩們上動物園從不買票，都是從男廁所那個洞鉆過去的，過了洞就是黑龍?zhí)丁４合那锶?，可以劃船、釣魚、撈蝦米，冬天是天然的滑冰場。青山說，那個洞被動物園的人堵過好多次，開頭是用酸棗刺堵，結(jié)果酸棗刺讓街坊拿回家當柴燒了。后來他們又用磚堵，磚又被搬回家砌了廚房或雜物間。

青山教九九滑冰，碰上了花枝招展的張倩。

九九看張倩，就像瞄一座混搭錯了的積木建筑。

青山向九九介紹張倩，說是他的發(fā)小，剛上醫(yī)學(xué)院。

看著倆人親昵的眼神，九九像吃刀削面放多了醋。

她看見張倩的冰鞋和自己的不一樣，她的冰鞋刀架長，張倩的冰鞋刀架短，而且冰刀的前端還有一小段趾齒，很俏。她悄悄問青山，青山說你穿的是速滑鞋，她穿的是花樣滑冰鞋。她說，我也要花樣滑冰鞋。青山說，等你學(xué)會了滑冰，我到哈爾濱給你買一雙比她的還好的花樣滑冰鞋。

青山扶著九九下了冰場。

九九喝醉酒走鋼絲一般，左搖右晃，前俯后仰，青山不架就站不住。她手腳忙亂連羞帶急，滿臉通紅地說，自己是頤和園內(nèi)諧趣園中的飲綠水榭，沒梁沒柱。張倩在一旁手托著膝蓋笑得直不起腰。青山耐心地給九九講解滑冰要領(lǐng)，解釋滑冰的梁柱需要時間來搭建。在青山的輔導(dǎo)下，九九學(xué)了一個半小時，總算能在冰面站穩(wěn)了。她喊累，要歇歇。青山扶著她找個凍在湖里的半截樹干，順便脫下大棉襖給她墊上。張倩喊青山過去，倆人手牽手，像燕子貼著冰面快速滑行，動作協(xié)調(diào)，舞蹈一樣。九九抽抽鼻子，扭過臉看別人滑冰。此后，九九不僅再不去滑冰，而且凡是有張倩出現(xiàn)的場合，她就拒絕參加。青山說，你也太小氣了吧？九九嘟著嘴掐青山，直到他討?zhàn)垺?/p>

九九沒想到，多年后青山竟為張倩和她鬧離婚。

那天下班后，她在化工設(shè)計院門口等了半天也不見青山來接她，只好自己坐公交回家。她先進廚房，廚房里干干凈凈的。等到八點，青山還沒回來，兒子餓得直叫喚，她只好打開冰箱，把中午的剩飯熱熱吃。十點鐘，青山仍沒回來。她安頓兒子睡下后，看無聲電視等青山。直到十一點鐘，青山才回來，一身疲憊。他啥也沒說，就進了廚房。她聽見自來水的聲音，知道是青山在為她熬姜湯準備泡腳。按常規(guī)，青山坐上水后會出來，陪她看會兒電視，那晚卻遲遲不出來。她也沒往深處想。不知過了多久，青山把泡腳水放在她面前，幫她脫掉襪子，又試試水溫，把她的腳放進去。青山弓著身，用手摸索著拉過一個馬扎坐下，輕聲說我有話對你說。

她眼睛依舊沾在電視上，問啥事？

青山只看著她水里泡著的腳，說我有外遇了。

她撲哧笑了。

青山說真的，我不騙你。

她收回目光，看著他的頭頂一愣。

青山仰地頭來，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我要離婚！

你開啥玩笑？

我要離婚！

別煩我，滾一邊去。

我要離婚！

她就像遭遇十三級地震，一陣慌亂后，感到一種莫大的羞辱。她將兩只腳從盆里拿出來，霍地端起一盆洗腳水澆到青山頭上。

青山坐在馬扎上一動未動，過了片刻站起來，對著地面說，這是我最后的決定。說完掉轉(zhuǎn)頭離開家，咚咚咚的腳步聲消失在樓道里，過一會兒聽到樓下樓門咔嗒一開，接著又砰地一聲關(guān)上。

她歪在沙發(fā)上哭了，不知哭了多久睡著了。大概是后半夜吧，青山又回來了，他想把她放到床上去，輕輕地抱起她。她被抱醒來，一腳把他踹到一邊。他進了廚房，好一會兒過去了，也沒回來。她心生憐憫，拎件衣服給他送去。他坐廚房的小馬扎上，頭夾在兩腿間。

她追問，她是誰？

張倩。

為啥要離婚？

再喜歡的菜連吃100次也會膩。

有半個月的時間，她吃不好睡不好，體重掉了二十多斤。她想約他去野外，去洽洽河邊，去戀愛時約會的每一個地方。青山卻一個星期沒回家，她跑到單位去找，青山比高原氧氣還稀薄，就是躲著不見她。

絕望的她回到家中，知道他們的婚姻已走到盡頭，已經(jīng)成了項羽手中的阿房宮，被燒掉是注定的了。青山不但要離婚，還把她扔到兩千公里之外的珠海。他明白地告訴她，他已告訴少志他們要離婚。青山說，我知道少志闊氣的辦公室里，只有兩個女人的照片，一張是他母親的，一張就是你的。便當著她的面，撥通了少志的電話，親自證實。最后青山和她達成離婚協(xié)議，房子和家里的存款全歸她，兒子監(jiān)護權(quán)也歸她，姓劉姓王，隨她的便。

七

研討會在國際交流中心報告大廳舉行，梁春賢校長主持，陳少志做主題演講，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的建筑師忽視理論研究，重視實操性，缺乏創(chuàng)見性的普遍性。他說，理論，其實是行業(yè)內(nèi)最高等的公關(guān)手段。理論承載著價值觀念，一旦成功輸出觀念，項目便是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fā)。他舉“小街區(qū)、密路網(wǎng)”理念的成功推廣，讓SOM 獲得大量城市設(shè)計的訂單作例證，又談到TOD和站城一體化，讓日建等一批外企滲透介入我國的交通建筑項目。他痛心地說，反觀我們的建筑設(shè)計企業(yè)，針對我們自己的城市建設(shè)，沒有哪家能夠拿出類似的簡潔而又具思辨的設(shè)計理念，打開項目匯報的PPT，引述的都是別人的觀點，喊的也是別人的口號。再不就是案例堆砌，試圖通過“歸納”尋找結(jié)論，而“歸納”這一方法在邏輯上本身就缺乏說服力。更甚者，為了坐實自己的LDI身份，以研究我們國家建筑設(shè)計規(guī)范上的漏洞為樂事，結(jié)果，乏力的理論如同以小米加步槍對抗老外的核武器。

九九沒有參加研討會，她的發(fā)言改成書面形式。她一個人來到洽洽河小院飯店。

率性自然的洽洽河被格式化，一條人行步道把大河一分為二，東側(cè)由橡膠壩攔截形成蓄水湖面，水面上建有音樂噴泉、大型雕像、鳥島、綠洲，不時有天鵝、野鴨、喜鵲飛來飛去。西側(cè)是彎彎的河水，閃著亮光，在鋪天蓋地的水生植物和蘆葦中穿行。兩岸種植著各種喬木、灌木、草坪、花卉，組成綠色長廊，依水造景，依綠設(shè)景。

小院飯店坐落在河西岸，面積不大，幾畦黍谷，幾壟菜菽，一套石碾，三個石槽，一座仿唐大門樓，兩排馬上封猴的青石拴馬樁，一道藤條編籬笆，七八幢明清民間小屋，頗具建筑特色和田園情趣。馬玲不愧是學(xué)建筑的，眼光毒辣，九九第一眼看后心里就舒坦。

她來到羅貫中包間，青山和張倩還沒來。她無意中看見窗外有棵槐樹，探出頭去也看不到頂，和她老家那棵老槐樹一樣高大。會不會是自家的那棵老槐樹賣到蛇城了？她跑出去，又是看又是摸，像又不全像，摸不到兒時的親切，更摸不到那帶著爺爺?shù)臓敔數(shù)囊话俣嗄甑臏嫔８小?/p>

她凝視良久，直到服務(wù)員隔窗問她喝啥茶，她才回到羅貫中包間。喝著服務(wù)員倒的蕎麥茶，她順手接過菜譜來翻了幾下，飯店主打粵菜。她想吃過油肉，服務(wù)員說我們是高檔飯店，沒有過油肉。

過油肉，讓她鼻子前涌起陣陣濃香，嘴里口水泛濫，竊笑自己像兒子小時候一樣嘴饞。

過油肉是蛇城最出名的傳統(tǒng)特色菜肴之一，曾為了讓她吃好過油肉，青山還專門到晉陽飯店拜過師。青山做的過油肉，色澤金黃，味道咸鮮，質(zhì)感細嫩。除了學(xué)來的，青山自己還琢磨出幾種拿手的過油肉，如用豬通脊和雞脯肉做的紅白過油肉，如用遼參做的海參過油肉，還有玉米面過油肉土豆過油肉，風味各異，既可佐酒當菜吃，又能用來當調(diào)和拌面。

她和青山結(jié)婚后，青山就不再八股地給她送花送衣服，而是扎扎實實地做家務(wù)，說女人下廚房是為了過日子，男人下廚房是為了找樂子。

她說：咱倆在家，你做飯是必須的，有外人來我做。

青山搖頭：那不行。

她說：你不怕丟人？

青山說：伺候自己的老婆丟啥人？

青山愛下廚房，做飯時的舉止很有生活氣息，在蜂窩煤爐上炒肉調(diào)和，在翻滾的熱水鍋前剔尖削面，一招一式動作優(yōu)美，興致滿滿的。

回憶中的九九耳邊突然咔嚓一聲，是古槐樹枝斷裂的聲音，刺得心尖疼。有人在敲門，敲了兩聲進來，進來的是一個中年婦女，中年婦女直視著她，柔聲問你是九九吧？

我是。啊，張倩！

九九的指尖放進張倩的手心輕輕觸碰，她往張倩后面瞄一眼，問青山呢？

他來不了啦。

你小氣啊。

我沒那么大的統(tǒng)治力。

九九指著桌上的酒說：今天，我特地給他點了一瓶50年的汾酒，看來是白點了。不過，吃過飯你可以給他帶回去。

九九招呼張倩坐下，又喊服務(wù)員撤下一套餐具。

張倩微笑著攔住了。

菜很快就上來了。

九九對張倩說，我也沒征求你的意見，就大包大攬把菜點了，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說著讓服務(wù)員拿來菜牌，讓張倩點幾個自己愛吃的。

張倩擺擺手：我對吃的向來馬虎。

九九說：我倒是想吃咱們蛇城的過油肉。

服務(wù)員要倒酒，張倩捂住酒杯，對九九說：不好意思，我向來不喝酒，你介意嗎？

九九說：飲一杯冇事吧？

我就喝點蘇打水吧。

那隨你意好了。

我曾聽青山說你挺能喝的，是吧？

也不是。他愛喝酒，我偶爾陪他喝一杯。

張倩讓服務(wù)員給青山位子那邊的酒杯斟滿酒。

九九一愣，眉聳起來，直視著張倩。

張倩平靜似水。

九九端起茶杯：你喝蘇打水，我以茶代酒，敬你和青山。來！

九九注意到張倩和她碰杯后，還特地和青山的酒杯碰了一下。

她請張倩吃菜。

張倩先把四個涼菜每樣給青山位子前的碟子里夾一些。

九九調(diào)侃道：真是關(guān)懷到家了。你跟著青山學(xué)了不少吧？

張倩問：啥？

九九說：青山是不是也這樣對待你？

張倩不自在地笑笑。

九九問：你們過得還好？

張倩說：還行。

九九說：你在醫(yī)院當主任，青山應(yīng)該把家務(wù)都承包了吧？

張倩愣了一下，隨即噢噢地點頭應(yīng)是。

張倩問九九：你們珠?？諝夂芎?，一年四季都優(yōu)，很適合人居住。

九九又舉杯和張倩碰了一下，呡了一口說：珠海環(huán)境好是好，就是錢難掙，像登山一樣。那里完全是市場經(jīng)濟，人情如紙，等價交換，兩眼只識鈔票，其它都是空氣。

張倩說：和美國有點像。

嗯。

張倩問：你和你那位也過得好吧？

九九滿面春風地說：噢，這么說吧，我們的生活就像晉祠，殿閣巍峨，古木參天，清泉環(huán)繞，亭臺橋榭，林立其間。一個字是好；兩個字就叫完美。

九九夾筷菜，邊吃邊說：我剛到珠海那陣子，我不說你也能想象到。少志領(lǐng)我去吃早茶，我說沒胃口，就想和他聊聊。他便點點頭，只是靜靜地聽。說到激動處，我哭得一塌糊涂，他悄悄地遞過紙巾來。我哭完了，罵完了，肚子也餓了，我們就吃飯。我沉溺在痛苦中不能自拔，少志像呵護古建筑一樣呵護我。他開導(dǎo)我，你要學(xué)會做一個幸福的人，做一個幸福的人，首先要學(xué)會燦爛地笑。人這一生會碰到很多挫折，不管怎樣都要善于用笑來創(chuàng)造讓自己愉快的心境。不快樂的人，看天天不藍，看云云不白，聽風風嗚咽，聽雨雨瀟瀟，就連靜美的夕陽都會化作滴血的哭泣。這樣的人，就算是把紫禁城送給她，也會悲苦得骨頭滲苦水。在少志的陪伴開導(dǎo)下，我漸漸走出痛苦的泥沼。半年后我生日那天，少志拿出一枚鉆戒。我們舉行了一個很宏大的婚禮，訂了一艘游輪去旅行。

九九完全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

張倩靜靜地聽著。

九九瞄見她眼里有了淚花。

張倩站起來，說聲對不起，我去方便一下。

九九看著張倩的后背，心底升起一縷淡淡的哀傷。張倩不光面部松馳，腰身也大媽似的。她不由地掏出Dior 化妝鏡照照自己，鏡子里的她比張倩至少年輕十歲。

從洗手間出來，張倩說真沒想到，你老公對你那么情深，他在珠海那么些年，就沒有個相好的？

九九說現(xiàn)在成功的男人，那個不是武裝到了褲襠？少志那么優(yōu)秀，用咱們蛇城話說，拽得很。以前他沒有是假的，但我到珠海后，他和她們斷了來往，很是潔身自好。

張倩說，講給我聽聽可以嗎？

九九笑道，又不是國家機密，怕啥？少志在建筑設(shè)計院，有錢有車有房子，典型的鉆石王老五。想和他結(jié)婚的靚女車拉船載，不出設(shè)計院就能劃拉三五個，而且個個蕙心紈質(zhì)。有一個靚女為取悅他，跑到韓國花二十多萬，按照宋慧喬的模樣整容。因為她看見老板辦公桌上擺著一個鏡框，鏡框里那個女的活脫脫一個70 版的宋慧喬。她知道那是老板的戀人，但并不知道是我。那靚女想讓老板回到初戀的歲月。她的苦心積慮沒有白費，少志果然把她當成了遠在蛇城的我，很快就被她搞上床了。當然，那靚女也知道追求少志的不止她一個。所以她別出心裁，在避孕套上大做文章，想來個奉子成婚?？蓻]想到，給少志識破了，少志告訴她，他所愛的人，他想結(jié)婚的人，嫁給了他的校友。現(xiàn)在我根本不想結(jié)婚，他的夢全在她身上，寧愿終生孤身一人。

靚女說：我能給你兩個女人的愛，也能給你一個夢。

少志說：你只有她的形，沒有她的骸。

短暫的來往之后，少志就擺脫了那靚女，又過起單身生活，在珠海靜候著千里之外蛇城的她，就像期望一個夢寐以求的完美構(gòu)件，以完整他的靈魂。

九九說：我是被一個男人扔給了另一個男人的。好在我命好，我這個在青山眼里東倒西歪廢棄的小廟，到了少志手里成了精致的別墅。

九九問張倩：你去過珠海沒有？

張倩笑道：你說呢？

八

九九的目光第十次投向窗外的大槐樹時，陳少志在研討會上的演講接近尾聲，他強調(diào)加大原創(chuàng)投入鼓勵理論性創(chuàng)新的重要性。他講道，原創(chuàng)和理論是建筑設(shè)計行業(yè)的基礎(chǔ)，它確實無法產(chǎn)生直接的產(chǎn)值回報，但它是支撐學(xué)科和企業(yè)走向更遠的基礎(chǔ)。他呼吁向華為等高新企業(yè)學(xué)習(xí)，持續(xù)不斷地對基礎(chǔ)學(xué)科給予大力支持，只有基礎(chǔ)學(xué)科強大了，行業(yè)和企業(yè)才能走得更遠。陳少志的演講高屋建瓴，聲情并茂，震撼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演講結(jié)束后，臺上臺下互動熱烈，假如九九在現(xiàn)場的話，丹鳳眼里一定會熱淚激蕩。

其時，洽洽河小院飯店的羅貫中包間里的九九，把目光從大槐樹上移開，又被遠處的橋吸引。張倩告訴她那座橋叫祥云橋。九九說這座橋設(shè)計得有味道。三根彎塔組成斜拉主索塔，現(xiàn)代、恢宏、優(yōu)美、大氣、夢幻、壯觀，橋形通漢上，峰勢接云?！?/p>

張倩說：一個橋通過你的嘴，馬上就高大上了。

九九嘆道：唉，沒辦法，職業(yè)習(xí)慣嘛。

廣式蒸鮑魚端上來。九九說：你在家吃慣了青山的飯，今天就換個口味吧。

哦？

哦？

張倩連忙說：不好意思，我在醫(yī)院難免飯局應(yīng)酬，一年四季難得在家吃一頓飯。

九九驕傲地說：我和青山在一起時，每天三頓飯都是他做。不過說句實在話，青山的廚藝是蠻棒的。他有這方面的天分，做起來也很用心，每樣菜都像我做建筑設(shè)計一樣求好求精。

張倩扭頭看空位上的菜碟。

外面不知啥時候下起了雨，大槐樹把雨絲聚成水滴隨風揚灑，有雨滴彈到包間窗戶上。

九九瞄一眼窗外，她想起有一年下雨，下的是傾盆大雨，雷電忽喇喇從東山滾到西山，又忽喇喇從西山響到東山，滿蛇城上空瘋跑。那天，她同事家里出了事，同事的母親去菜市場的路上遭到雷擊。她去幫忙，忘了告訴青山，青山到單位接她沒接著，在家做好飯也不見她回來。直等到晚上八點半，青山等得實在心焦了，便打著傘到單位到父母家找，到她經(jīng)常交往的朋友家找，但是都沒找到她。等她幫同事家處理完事，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疲憊地回到家時，看到站在小區(qū)路口還在等她的青山，頓時像看到黃河水淹過古蒲州的薰風樓……

張倩眼里泛起淚光，沉吟一下說：你想見他嗎？

九九卻說：見與不見都一樣，反正我們都會去另外一端的。

張倩招呼讓服務(wù)員把屬于青山的那份飯菜和酒打包了。

九九問：他為什么不來？

他要是能來，別說你回到蛇城，你就是在火星上，他搭梯子也要上去。

九九忽地站起，抓住張倩的胳膊。

他等你七年啦！

九九從椅子上跳起來：我要見他！

張倩的紅色上海大眾POLO 沿濱河西路向北行駛。

一路上，張倩向九九講述一些她不知道的往事。她說，我父親和青山的父親同年入伍，都在50 軍，是一個班的戰(zhàn)友，一起經(jīng)歷了抗美援朝第四次戰(zhàn)役。在那個凍得人哭泣的嚴冬，兩個來自蛇城的年輕人，穿著夏天的衣褲，度過了非人的87 天，與戰(zhàn)友們完成了漢江南北地區(qū)的防御任務(wù)。戰(zhàn)役結(jié)束后，青山父親回國治病，我父親繼續(xù)留在朝鮮。再后來，兩人先后退役回到蛇城，青山父親進鋼廠當工人，我父親到鋼廠當副廠長。父輩是過命的戰(zhàn)友，兩家平日里來往就多些。我比青山晚兩年出生，小時候在一起常玩過家家。 小學(xué)和中學(xué)也都在鋼廠子弟學(xué)校上的，關(guān)系自然密切，青山一直把我當小妹妹對待。我父親喜歡青山的憨厚，有次喝酒時向青山父親開玩笑說，咱們兩家結(jié)為親家吧，我母親立即反對我父親自作主張，反對自己的公主下嫁。后來青山考入建筑大學(xué)，我考入醫(yī)學(xué)院，兩人見面次數(shù)慢慢少了。再后來青山和你結(jié)婚，我大學(xué)畢業(yè)出國到約翰霍普金斯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留學(xué)，兩人多年沒有音信往來。在美期間，我和我導(dǎo)師走火入魔，但我父母反對我和外國人拍拖，他們接受不了家里出現(xiàn)黃頭發(fā)藍眼睛的洋人。我和父母曾在電話里吵得一塌糊涂，他們最終沒拗過我，一年后不得不坐上飛機到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市參加我的婚禮。我的婚姻頭兩年還算美滿幸福，但生了兒子艾瑞克后，那家伙有了婚外戀，不僅夜不歸宿，還對我家暴。我最終選擇離婚，放棄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回來在蛇城大醫(yī)院就職。

八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剛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接到青山的電話，說要馬上見我。我說我還有手術(shù)，需要兩個小時。他說那我在迎澤公園的景亭等你。做完手術(shù)天已經(jīng)黑了，我來到迎澤公園的景亭，看見青山靠在亭柱上，黑乎乎像是睡著了。我輕手輕腳走過去，到他身后大喊一聲，想嚇他一跳。青山卻紋絲不動，伸手遞給我一張紙。

九九扭頭看著張倩問什么東西了？

張倩說醫(yī)院檢查報告單。

但天黑看不清， 張倩駕著POLO 繼續(xù)講，當時我問他什么了？他說是檢查結(jié)果，已是癌癥晚期。我有個同學(xué)在北京301醫(yī)院當主治大夫，我便請假陪他去北京看病。我問我同學(xué)他能治好嗎？同學(xué)聳聳肩說，大概不可能了。我又問，如果動了手術(shù)呢，還能維持多久？同學(xué)想想說，最多半年吧。

半年也行，我便動員他做手術(shù)，他卻死活不同意。他屬于社會人員，沒有醫(yī)療保險。他說他干了這么多年就攢了那么點錢。要留給妻子和兒子。

我質(zhì)問他生命重要還是錢重要？

他回答是你重要。

但他沒告訴你，只是要求和你離婚，說了幾次你不同意，他怕他撐不到離婚那天，便求我來幫忙，充當小三角色。我給你打電話時，用的是免提，青山就在旁邊聽著。

在和你鬧離婚那些日子里，每天晚上他都在你們家樓下轉(zhuǎn)悠。他說不看到你熄燈，他回去就睡不著。他和你的事，除了我他沒處去說，連他爸媽都沒法說。我上班時，沒處嘮叨，就跑到洽洽河邊，跑到迎澤公園，見山跟山說，見水跟水說，再沒有可說的對象，就對路邊的樹訴說。出于對他的關(guān)心，晚上做完手術(shù)，回家時我會拐個彎，去你們家小區(qū)對面陪陪他。有次已凌晨一點多，我看到你還站在小區(qū)大門口的路燈下，青山躲在小區(qū)對面的一棵古槐后面，我當下眼淚就忍不住流出來了。后來他跟我說，你七點鐘就在那里站著了，樣子就像只貓。那天直到夜色變淡，你才扭轉(zhuǎn)身回家去。他說你回去是給兒子劉欣做早飯。他說自從他不回家后，兒子的飯只好讓你做了。還有一天晚上，我做完手術(shù)比上次更遲，已經(jīng)凌晨三點多，我又忍不住掛記起他，又繞道到了你們小區(qū)，我看見他又躲在古槐那里，但這次小區(qū)門口沒有你，你可能已經(jīng)回家了。這天他身邊多了一只流浪貓，后來他走到那貓跟前，那貓舍不下他，他也舍不下那貓。

他把貓當成了你。我想讓他盡快解脫，于是就有了我給你打電話這件事。

你知道不知道，和你鬧離婚時，他找陳少志的事？

九九一臉茫然，使勁搖搖頭。

我想你也不會知道的。他找陳少志，就是安排你和劉欣的去處。你們?nèi)ブ楹：螅跁x祠邊租了一間房，每天帶著那只流浪貓，騎著當年你們組裝的自行車，到晉祠，到天龍山石窟，到蒙山大佛，到崛圍山，到柳林河，沿著你倆過去游玩過的路線重游。他還叮囑我，他死后不要告訴你，他不愿打擾你和兒子，只要你倆過得好，他就快樂滿足了。三個月后，他去世了。你婆婆經(jīng)受不住打擊，不到一個月也去世了。接連失去兒子和老伴，你公公悲痛欲絕，喝了一瓶安眠藥也走了。我爸是在他爸走了的第二天，收到他爸托人送來的遺書的。哦，對了，還有那只流浪貓，他去世后也抑郁而死了。

紅色POLO 繞下北中環(huán)，駛?cè)肱P虎路，過了動物園，一片坐落在綠蔭叢中的仿古建筑群出現(xiàn)在半山腰。紅色POLO開進永安公墓停車場停下后，張倩攙著九九下了車，穿過亭臺、樓閣、拱橋、長廊來到一叢松柏前，青山的照片鑲嵌在一塊黑色大理石墓碑上。九九努力回想著，記得這張照片是她在大學(xué)籃球場為青山拍的。

照片下面一片空白。張倩對九九說，碑上刻什么，就等你來定呢。

九

母校70 周年校慶結(jié)束一年后，這天清明節(jié)上，一男一女來到劉青山墓前。

那墓碑的照片下面還是一片空白，還沒有刻上內(nèi)容，依舊等待她來定，她就是此刻帶著兒子前來祭奠的女人。除了祭奠，她還想給墓前植一棵槐樹，兒子卻說我爸不是說了么，風水學(xué)上是忌在墓前植槐樹的。

在劉青山墓前祭奠完，兒子陪著母親去了蛇城建筑大學(xué)，在古槐前用手機拍了好多照。母親在欣賞兒子給她拍的照片時，心里像門掛脫了，咔噠一聲，其中一張照片上的她正抬頭看著古槐，而在古槐背后淡淡地蜿蜒出一條龍來。她把照片貼近眼仔細看，像極了她在辦公室天天都能看到的港珠澳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