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學堂
內(nèi)容提要:羅宗強先生是中國文學思想史學科創(chuàng)始人,富有詩人氣質(zhì)和全面的藝術修養(yǎng),在學術研究中既追求歷史還原,又重視人生體驗和情感分析,注重在歷史語境中考察古人的人生選擇,形成了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學術性格。
凡是見過先生面的人,沒有一個不為先生獨特的性格氣質(zhì)所折服。當然,從照片上也可以看出幾分。今人說“相由心生”,古人則談“氣象”,應該是一種綜合的判斷,不僅僅是脫俗和書卷氣,還有人生閱歷和對人情世事的看法,難以言說,但顧眄之間“目擊而道存”。
作為親炙者,我對先生的“氣象”印象最深的時刻,是1998年在北京天壇醫(yī)院,傅璇琮先生去醫(yī)院探望,兩位大學者在病房里會晤,寒暄幾句之后,羅先生靠在床頭,傅先生坐在床前,促膝而談。兩人談論的都是學術問題,沒有家長里短,語氣真摯、坦誠,沒有絲毫的“客氣”。記得傅先生談的是他為什么要主編一套文學編年史,如何展開來做,羅先生一邊專注地傾聽,一邊插一些自己的想法。兩個人都帶著比較重的南方口音,傅先生談問題平靜、客觀,羅先生則更加關心古人的感受和思想傾向。聆聽兩位老人的談話,我只覺得光明滿室,忘記了世界的存在。從此之后,我知道大學者是怎樣從容對談的。事隔二十多年,現(xiàn)在雖已記不清詳細內(nèi)容,但當時的場景卻仍然鮮活。此后我也注意觀察學者們的神情氣度,發(fā)現(xiàn)平和深邃如先生者實在罕見。
先生去世后,學界有許多悼挽之作,高度評價了他的人品和學問。黃天驥先生的追憶文章《一日心期千劫在》談到他面對媒體采訪時說:
我認為,在新中國成立以來,羅宗強教授對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發(fā)展史上的研究,最具體系性和創(chuàng)新性。他在繼承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又超越了前人。①黃天驥:《一日心期千劫在——和羅宗強教授相處二三事》,見澎湃新聞網(wǎng)上海書評欄目,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333356,2020年5月11日。
蔣寅先生所撰挽聯(lián)云:
草創(chuàng)士人心態(tài)論,垂師范之儀型,羅英才而化育,一代宗師瞻北斗;
發(fā)凡文學思想史,示詞林以矩矱,致道業(yè)于弘強,九州月旦矚南開。
一位南京大學在讀博士研究生趙鑫,讀過先生的書,但沒有見過先生的面,聽到先生去世的消息非常難過,撰寫挽聯(lián)道:
憂患生涯,百年未滿,先生竟別離,忍使德音隨逝水;
性情文字,萬古長存,末學何惆悵,空憑遺著想高山。
這樣的評價雖帶著感情,但沒有絲毫的溢美成分。
葛曉音先生在《追念羅宗強先生》里語淡情長地說:
宏文十卷日當中,沾溉學林道不窮。誰謂先生乘鶴去,人間猶自仰清風。
“宏文十卷”指中華書局2019年出版的《羅宗強文集》(精裝本十冊,簡裝本十一冊)。這套書是先生學術著作的最終匯集。就數(shù)量而言,許多孜孜矻矻、終生治學的學者若有一兩本專著拿得出手已然不易,而羅先生“宏文十卷”,當然令人嘆服;就質(zhì)量而言,有一些學者非常高產(chǎn),著述規(guī)模龐大,但是否每一部都寫得認真,則另當別論。羅先生的著作,每一種都傾注了大量心血,無一不是高質(zhì)量的學術精品。
“日當中”是說羅先生的學術生命如日中天?!罢锤葘W林”,謂先生的影響不在大眾。大眾喜歡輕松愉快,而先生學問深邃,并不有趣。雖然也會對大眾產(chǎn)生影響,但需通過影響到的其他學者而發(fā)生。先生從來沒有期待過產(chǎn)生廣泛的大眾影響。他一再強調(diào)專門的學術研究是少數(shù)人的事,“研究成果需要通過教育和各種傳媒傳播開來”②羅宗強:《文化傳播三層次》,《天津日報》2014年6月25日,第15版。,他并非不重視大眾的教育、大眾傳媒的影響,但作為研究者,他并未介入這一領域。
如果把學術比喻為金字塔,先生是塔尖上的學者。在《莊子》課上先生曾講到《應帝王》中的一則寓言:列子被神巫季咸的相術所惑,他的老師壺子向神巫季咸展示“地文”“天壤”,然后“示之以太沖莫勝”“示之以未始出吾宗”,致使神巫季咸從沾沾自喜到“自失而走”。先生講得很陶醉,逸興遄飛,與他平時嚴肅的神情迥然不同。我所認識的羅先生就是壺子,而不是神巫季咸。那時張毅老師把羅先生比作“太極張真人”,可能與先生喜愛《莊子》且有一段時間研究道教有關,但更主要的還是借以形容他虛懷若谷而又博大深邃的學者氣象。
“道不窮”和“人間仰清風”,則指羅先生的精神品格?!暗啦桓F”言外之意是“君子固窮”。陳洪先生悼念羅先生的文章題目是《本色書生誰堪比》,他說:
稱宗強先生“本色書生”,似乎不夠高大上。但在我輩心中,能夠全心全意心系學術,不慕浮華,遠離名利,實在是當今世上最可寶貴的精神。先生的楷模,雖不能至,但高標在前,終如浩浩天宇中的斗辰。①陳洪:《本色書生誰堪比》,見南開大學新聞網(wǎng),http://news.nankai.edu.cn/ywsd/system/2020/05/01/030038995.shtml,2020年5月1日。
這也決定了羅先生的學術品格。如果要問,先生的社會身份以哪一種為最高?回答是除了“教授、博士生導師”之外,竟然別無可說?,F(xiàn)在有些學校評二級教授,要求必須兼任國家級學會的會長,羅先生卻連這樣的會長也不曾擔任一個。至于學部委員、學科評議組成員之類,更是一概沒有。
“書生本色”還與先生特有的詩人氣質(zhì)有關。認真讀過先生著作的人,大都對此深有體會。郭英德先生《羅宗強先生印象點滴》說:
我很喜歡讀宗強先生的《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明代后期士人心態(tài)研究》《明代文學思想史》,也喜歡讀他的《因緣集》《晚學集》中的篇章,因為它們不僅展現(xiàn)出豐富的知識和精深的學問,而且在字里行間充溢著睿敏的智慧,流蕩著誠摯的情感。讀著讀著,我不禁突發(fā)奇想:宗強先生能成為一位有學問、有思想、有情懷的學者,這應該歸因于他不善處世、“謀生無術”的品性,更應該歸因于他淡泊的志趣、靜謐的心靈、深摯的情感吧?②郭英德:《羅宗強先生印象點滴》,見“京師文會”微信公眾號,2020年5月2日。
按我的理解,“詩人氣質(zhì)”就是有一顆能感、善感之心,就是面對歷史和現(xiàn)實,會產(chǎn)生與一般人不一樣的深摯的感動。我們讀先生談論阮籍、嵇康,談陶淵明、杜甫,論盛唐詩、晚唐詩,無不可見先生對真情的動容。對于人生的變與不變,先生常有敏銳的感慨,不妨隨手舉一兩個例子。如他在分析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時說:
青春年華固將衰謝,而花開花落卻無盡時,“窮途人自哭,春至鳥還歌”。這種向往大自然的生生不息的無窮生命力的情思,就把對于人生無常的感慨沖淡成為一縷淡淡的感傷,一聲輕輕嘆息,于感傷中仿佛帶著微笑,于嘆息中仿佛隱藏喜悅,感傷中透露的并非遲暮之感,而是青春的氣息。加之音調(diào)流暢,詞語清新,因之給人的是一種略帶傷感情緒的明麗純美的感受。③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2頁。
一方面是未知和永恒,一方面是美好和無常,聞一多先生《宮體詩的自贖》說劉希夷“從美的暫促性中認識了那玄學家所謂的‘永恒’”,他的論斷主要還是在哲學的層面。而羅先生解析了詩中情感的細膩的層次,把名言之外的細膩體驗、人生態(tài)度揭示出來了。聞一多先生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更夐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世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雹俾勔欢啵骸短圃婋s論》,朱自清等編輯《聞一多全集》(三),開明書店,1948年,第20~21頁。李澤厚先生則認為:“其實,這詩是有憧憬和悲傷的,但它是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和悲傷”,“盡管悲傷,仍然輕快,雖然嘆息,總是輕盈”。②李澤厚:《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129頁。再看羅先生在《唐詩小史》里的分析:
這純?yōu)閷τ谌松拿篮酶惺芘c哲理思索中產(chǎn)生的對生命短促的悼惜的淡淡感傷,由這感傷而又生發(fā)了月長圓、人長聚的強烈向往,由這向往才產(chǎn)生了對相思離別的悵惘。感傷與悵惘的情思,有如滟滟萬里的月色波光,流注在一個個或一人或一處的離別與相思的境界里。最后又是發(fā)為哲理的思索:在如此明麗純美的春江花月夜,幾人踏月歸來,把相思離別的感傷與悵惘散落在江邊樹上。③羅宗強:《唐詩小史》,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1頁。
把詩人由錯愕而感傷、而向往、而悵惘,最終化為哲理的情思的層次剖析得細致而明晰。先生說自己“是一個感情型的人”,這就是他的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建立起來的重要基礎。先生還強調(diào)說:“文學本身離不開感情,作者因為感情而興發(fā),讀者因為作品而感動。編寫文學史的人如果不動感情,那么他對于文學現(xiàn)象如何評價呢?他對于作家作品如何取舍呢?如果真做到不受感動而能有所選擇,編寫出來文學史,那文學史會是什么樣子呢?”④羅宗強、曾繁田:《追求歷史的真實,傾注文學的情感》,《儒風大家》2016年第1期。
很多朋友都愛看先生寫的后記,因為后記不再談深奧的學問,而先生的文字獨有一種詩性的美,能以只言片語傳達出無窮的人生感慨。如《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的后記中說:
記得有一次,正在大樹下接受批斗,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下意識的抬頭一看,陽光在綠葉上閃爍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的歡樂與生的向往猛然震撼著我,雖然隨著一聲凌厲的“低頭”和背上重重的一槍托,但是我仍然覺到生的甘泉的滋潤。人生不易,但是人生畢竟值得眷戀。⑤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72頁。
《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的后記中說:
一天勞累之后,坐在窗前,外面是寒夜的蕭瑟的白楊,不知為什么,故鄉(xiāng)的那一條靜靜的榕江就又來到眼前。往事如夢又如煙,留下的只有這無盡的溫馨與眷念。⑥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1996年,第478頁。
先生的詩人氣質(zhì),正是集中體現(xiàn)為對人生的誠摯的熱愛和眷戀!
在日常生活中,先生對美好的事物也往往極盡贊美,他對印象深刻的美景、美食,喜歡用“非常漂亮”“壯觀極了”“鮮美無比”這樣的字眼,講的時候總是很動情。先生談李白的詩用“雄而秀”這個詞,形容美好的山水也喜歡用這個詞,我以為這是他的審美理想。在先生的山水畫中,我們可以看到這種理想的表現(xiàn)。先生喜讀武俠小說,尤其喜歡古龍。先生喜愛昆曲,品茶有極高的品位,可惜我對這些都一竅不通,未能聆聽先生的高論。聽繁星師弟說,先生還愛好攝影,冒雨去拍荷花和雨中垂柳,興致高得像個孩子。
先生以讀書治學為樂,卻絕不是一個只知讀書治學的古板的人。對于春花秋月、風物山川,先生的愛比我們更深摯。因為摯愛人生,愛大自然,愛美,所以先生對世界懷著誠摯的情感,在藝術和審美方面有著深厚的積淀;同時,先生又不愿與名利周旋,不能容忍虛偽,對世間惡的一面充滿了厭惡。他在學術上取得的巨大成就,與此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周勛初先生的追憶文章《此情永憶》說:
宗強兄的藝術修養(yǎng)之佳,在我們一輩人中很少見。……還愛好書法,他送我的書中,好多是用毛筆題寫的。他還喜歡作詩,新體詩、舊體詩都喜愛,對于新詩作者海子等人,曾有專題論文發(fā)表。由此看來,他的藝術修養(yǎng)很全面,鑒賞與創(chuàng)作兼善。從我們偏于從事研究工作的人來說,這樣的修養(yǎng),這樣的水平,很少見,因此無不給予高度評價,他的研究工作如此出色,即與其涵養(yǎng)的豐富深厚有關。①周勛初:《此情永憶》,《中華讀書報》2020年6月12日,第13版。
誠然如此。作為后學,我還深切體會到問題的另一面,那就是先生極為苛嚴的“自我管理”。人莫不好逸惡勞、拈輕怕重,而先生獨取其勞與重,皓首窮年,勤勤懇懇,舍棄了對山川風物、戲曲書畫的愉悅性欣賞,埋頭讀一些并不有趣的故紙,這在我看來需要堅忍的自我約束力。一般而言,多才多藝之士常才華橫溢而“跨界”,甚至以所跨之界另為謀生之具,學者可以為詩人,可以為鑒賞家,可以為書畫家,以此炫惑世人。而先生卻極為“本分”,嚴守著自己的文學思想史領地,寫完唐五代寫魏晉南北朝,寫完魏晉南北朝寫明代,往往一寫就是十多年。
先生所著三部文學思想史,時代跨越千年,對于其間的政局變更、學術沿革、文學理論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詳細狀況,都必須進行細致、系統(tǒng)的研讀,而對文學思想的整體把握又必須盡可能清晰明快。陳允吉、盧強兩位先生評《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說:
自始至終都力求從宏觀的視野去觀察和闡明文學思想的產(chǎn)生、發(fā)展、變化的真實過程,作者總是運用聯(lián)系的眼光,或是從歷史繼承的角度,或是從社會及精神心理的橫向影響的角度探討具體問題,這樣就使讀者對文學思想的發(fā)展比較易于獲得較全面、深刻的認識。但作者的宏觀闡述又是建立在非常細密的微觀研究的基礎上,在涉及到每一個較重要的文學思想時,常常是發(fā)掘大量材料進行細致充分的比較研究,因此結論往往切實可信。②陳允吉、盧強:《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研究中的新收獲——評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中國社會科學》1987年第2期。
其他兩種文學思想史也莫不如此。在許多個案研究的環(huán)節(jié),先生還會超越該領域沉潛一生的專家。1997年,我曾隨張毅老師去北京參加張燕瑾、呂薇芬兩位先生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編寫會議,會上吳云先生便提出,“在20世紀的陶淵明研究領域,逯欽立先生之后,貢獻最大的是羅宗強”。
蔣寅先生曾把20世紀的學人分為四代。第一代里的佼佼者“受學于前輩大師,接受嚴格的學術訓練,國學基礎堅實而兼通西學”,但多數(shù)人“在興之所至的自由閱讀中隨機性地積累資料,水到渠成地形成著作”,有些人甚至終生述而不作。第二代學人“生長于四十年代的戰(zhàn)亂中,五十年代進大學讀書,多數(shù)人沒有家學背景,靠高等教育打下知識基礎”,著述意識比較強,但大都“成果零散而帶有跳躍性,不易形成系統(tǒng)完整的學術體系”,且主要成就在古籍整理和生平考據(jù)方面。①蔣寅:《四代人的學術境遇》,《學術的年輪》,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223~237頁。按這種說法,程千帆先生是第一代學人中的佼佼者,而羅宗強先生在第二代學人中則顯得很另類,雖然他運用資料會“竭澤而漁”,卻不曾以文獻和考據(jù)為目的。他曾經(jīng)說:
我應該算是一個感情型的人,我這種性格做不了考據(jù)。但是研究文學史追求“歷史還原”,必須從第一手材料出發(fā)。如果還沒有看完大量原著,還沒有梳理大量資料,我是不敢動筆的。對那些重要的文學事件、文學觀念,我盡力把來龍去脈理清楚。②羅宗強、曾繁田:《追求歷史的真實,傾注文學的情感》,《儒風大家》2016年第1期。
深于情,而以“歷史還原”約束之;力求“歷史還原”,又以純摯的情感評量之,這是羅先生治學的主要特點。蔣寅認為“只有第三代學者才深入到文學史運動過程的內(nèi)部,把歷史方法貫徹到藝術表現(xiàn)史的事實描述中”,而羅先生恰恰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
程千帆先生比羅先生年長十八歲,有《致羅宗強》書信六通,他在談到《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時說:
居嘗竊念文學批評史之研究方法,今日似已入窮途,即有從理論與理論之間架設空中橋梁,居然自成框架與體系,而其來源自創(chuàng)作之變化、在文化背景之差別,則棄置不一探索,誠可惜可嘆也。先生之書,誠所謂獨辟蹊徑,掃空凡俗者。(1986年12月)
言及《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時,他說:
尊著精妙,多有昔儒今彥屐齒未及之境。如此著書,不特有益于今人,且有恩于古人也。(1991年7月4日)
又謂:
前得新書,念誦經(jīng)旬,發(fā)聾振聵,欽佩何極,比想佳善,為道為學日進也。(1991年9月29日)
至1997年,程先生八十五歲高齡,自稱“耳聾目瞀,左足復不良于行,終日枯坐,幾同廢人”,收到羅先生寄贈的《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后,他回信說:
承賜新書……睹諸故知為道為學突飛猛晉,愧嘆無已。白內(nèi)障劇,讀書困難,然誦尊著后記,深感老友體道之功有進,致可喜也。③以上所引程千帆先生書信見《閑堂書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02~404頁。
由這幾封書札,可以大概了解程千帆先生對羅宗強先生的推重。
聞知羅先生去世,98歲高齡的劉世南先生用古文形式寫了《我為神州惜此才》一文,開頭說:
余于吾國古今學林人杰,服膺者不勝僂指,而最仰止者,得五人焉,曰:顧炎武、汪中、魯迅、錢鍾書、羅宗強。此五君者,皆有思想之學人也。
“古今學林人杰”的評價高度,一時間恐怕難于得到世人普遍認可,但認為羅先生是“有思想之學人”,則無爭議。文中還說:
宗強先生用以搘拄淑世之志,如顧炎武、魯迅之堂堂之陣,而于汪中、錢鍾書之文采,成誦在心,借書于手,清辭妙句,杼軸其懷,麗藻彬彬,曲盡其妙。中國文學思想史之內(nèi)涵,既包容顧、魯之職志,又曲盡汪、錢之文心。相得益彰,允為觀止。①劉世南:《我為神州惜此才:悼羅宗強先生》,《南方周末》2020年5月14日,第C24版。
謂羅先生兼?zhèn)漕櫻孜洹Ⅳ斞改菢拥氖缡狼閼押屯糁?、錢鍾書那樣的文采、文心,也頗有道理。羅先生是有思想的學者,這是舉世公認的。南開大學中文系1979級學生、海南師范大學單正平教授挽羅先生聯(lián)云:
青燈黃卷兩庚子,把書生意氣漸磨消,留一泓澄靜新文苑;
白發(fā)紅顏十帙書,將家國情懷且暗寄,教幾輩后學貴詩心。
竊以為此聯(lián)可為先生傳神。說一個人有思想,除了指他的淑世精神、家國情懷之外,還有其他方面的所指,比如劉世南先生文中強調(diào)的“五四”精神、民主與自由的意識等。一般來說,思想家需要以清醒的態(tài)度審視主流認識,羅先生第一本專著《李杜論略》的寫作初衷,是由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所激發(fā),意在實事求是地評價古人,求真求實本身即包含著鮮明的思想傾向。
在先生的學術著作中,思想性更多體現(xiàn)為對生命個體與社會、群體之關系的深入思考,包括古人面對不同的政治境遇,如何對待政權,如何面對政治的腐敗和強權的約束,在皇權高壓下還有多少精神自由的空間,如何實現(xiàn)自我意愿與外在約束的平衡,等等?!缎W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寫到嵇康的清峻激烈、皇甫謐的和光同塵,寫到阮籍終身的苦悶、陶淵明暫時的超脫,也寫到王衍等人高風絕塵的外表下掩藏的虛偽和矯飾。《明代后期士人心態(tài)研究》寫諫臣們勇于赴難的決絕的意志,他們的出發(fā)點雖是維護大一統(tǒng)封建政權,所表現(xiàn)出來的真摯情感和人格力量卻動人心魄;放棄科舉、遠離政權的吳中文人快意自適,投身到世俗生活中,到晚明時期有些人則由重情走向縱欲,等等。
在論述這些人的人生選擇時,先生并未簡單評價他們是對還是錯,而是分析每個人做出此種選擇的前因后果,分析個體選擇在社會變遷的洪流中具有怎樣的特點,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由此彰顯不同選擇的利弊和意義。在許多問題的分析中,先生往往會深有感觸,尤其是《明代后期士人心態(tài)研究》,常常用“我人”如何如何,來表達對真、善、美的肯定,對假、惡、丑的厭惡。歷史與現(xiàn)實是分不開的,文學思想史研究,尤其是士人心態(tài)研究,其歸結點仍在“人生何為”這個永恒的話題上。
以上是我對宗強先生為人為學的一點粗淺認識。先生尚矣!小子雖多承先生提命,然實在無力透視先生學術品格之全貌,僅能管窺蠡測,是為“側記”。唐人白行簡有詩云:“曲終情不盡,千古仰知音?!保ā斗蜃庸那俚闷淙恕罚┫壬m已駕鶴仙游,其學術著作和學術思想則將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