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竹與維摩
——金庸小說文化溯源一例

李 歡

內(nèi)容提要：金庸刻畫小說《天龍八部》的主人公之一——虛竹時，著重描寫了作為僧人的虛竹掙扎于持戒與破戒矛盾中的心理與行為，而虛竹最終破戒卻實現(xiàn)了人生的華麗轉身，由一個可憐可笑的小和尚變成為領導群雄、造福江湖的大英雄。作者這樣的戒律觀，可以追溯到《維摩詰經(jīng)》的影響?！盎鹬猩徣A”“在欲而行禪”的觀念影響了中國很多文人，也包括金庸。

虛竹是金庸小說《天龍八部》的三個男主角之一，原來的身份是少林寺的一個小和尚，其特點是又丑又笨，還很自卑。但是，后來機緣巧合，他一下子成了武林大門派的宗主，武功也是登峰造極，法名改叫虛竹子。這個命運大轉折，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換言之，金庸是如何安排的？安排的情節(jié)邏輯又是怎樣的呢？

至于維摩詰，在金庸小說里并沒有出現(xiàn)，但是在佛教卻是非常有名的一個人物。他是大乘佛教主要經(jīng)典《維摩詰所說經(jīng)》（后文中簡稱《維摩詰經(jīng)》）的主角，是“居士佛教”的代表人物。

這兩個人物風馬牛不相及，怎么會扯到一起呢？

一

金庸對佛教很有興趣，有關佛教的情節(jié)、人物貫穿在他的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主要作品全都有涉及佛教之處。例如開山之作《書劍恩仇錄》，整個故事建立在陳家洛神秘的身世之上，而這個謎與佛教的一個犯戒的少林弟子有關。陳家洛要打探自己身世之謎，又有夜闖南少林的情節(jié)。到了《射雕英雄傳》，又進了一步。作為故事展開的大背景，書中構設出武林五大高手。其中“南帝”出家為一燈大師。在他身上生發(fā)出一系列與佛教有關的故事，包括為郭靖、黃蓉宣講《大莊嚴論經(jīng)》。這個線索在小說《神雕俠侶》里繼續(xù)展開，該書寫一燈舍生度化裘千仞，驚心動魄，把一個高僧大德的慈悲情懷刻畫得淋漓盡致。金庸的最后一部作品《鹿鼎記》，則用很大篇幅著意寫了主人公韋小寶到少林寺里做主持，然后再上五臺山住持清涼寺。其中夾雜寫青廟黃廟種種情事，雖有幾分滑稽，卻也詳盡恰切。不過總體來看，在金庸的十五部作品里，佛教因素表現(xiàn)得最集中、最有深度的，還是《天龍八部》。

首先，“天龍八部”這個題目就是從佛教經(jīng)典里來的。這部書從體例上看很有意思，開篇就是解釋這個名字，點出作品與佛教的因緣：

“天龍八部”這名詞出于佛經(jīng)。許多大乘佛經(jīng)敘述佛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八部參與聽法。如《法華經(jīng)·提婆達多品》：“天龍八部、人與非人，皆遙見彼龍女成佛”……這部小說里沒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這個佛經(jīng)名詞，以象征一些現(xiàn)世人物。①金庸：《天龍八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4 年，第2～3 頁。

然后，隨著故事的展開，佛教的因素也越來越多，開始寫了大理國寺廟與高僧；然后寫大理國的佛教界和來自西藏的活佛鳩摩智發(fā)生沖突；再到后來，故事轉到中原，少林寺又成為了一個核心——武林的巨大風波源頭在少林寺，玄慈方丈引發(fā)了腥風血雨。寫少林寺又出現(xiàn)了武林的第一高手掃地僧，掃地僧用他的武功和佛法度化了另外兩個絕世高手蕭遠山與慕容博。如此等等，可以看出，金庸在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時，表現(xiàn)出了對佛教的濃厚興趣。這是金庸其他任何一部作品都遠不能比的。

在涉及佛教的諸多因素中，作者著力最多的是虛竹這個人物形象。虛竹是《天龍八部》的三個男主角之一，以他為核心的故事情節(jié)占了全書的五分之一。有趣的是，虛竹和佛教之間具有非常緊密的關系：他的父親是中原佛教的領袖，他本人是自幼出家的少林寺僧人，甚至他的身體上還燙有表示佛徒身份的香疤。而作品刻畫這一人物形象的角度同樣有趣，而且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持戒與破戒之間的掙扎。

他在書中出場的第一個表現(xiàn)就是嚴格地“持戒”：

這僧人二十五六歲年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頗為丑陋，僧袍上打了許多補釘，卻甚是干凈。他等那三人喝罷，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雙手捧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地說偈道：“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蹦钪涞溃骸皢喛`悉波羅摩尼莎訶?！蹦盍T，端起碗來，就口喝水。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你嘰哩咕嚕念什么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飲水咒。佛說每一碗水中，有八萬四千條小蟲，出家人戒殺，因此要念了飲水咒，這才喝得。”②金庸：《天龍八部》，第1128 頁。

持戒到如此程度，未免有幾分迂腐。于是那黑衣人——包不同盡情嘲弄了他一番。那些嘲弄的言辭，其實也可視為作者對如此持戒的一種含蓄的懷疑態(tài)度。

接下來，寫虛竹闖蕩江湖，卷入了慘烈復雜的恩怨仇殺中。而在這個過程中，圍繞這個人物形象，作者落墨最多之處，就是他在持戒與破戒之間的掙扎。開始的時候，他持戒是嚴格而自覺的，在看別人弈棋時都要想到戒律：“我?guī)煾赋Ｕf，佛祖?zhèn)飨碌男拮C法門是戒、定、慧三學?！独銍澜?jīng)》云：‘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fā)慧。’我等鈍根之人……可由弈棋而攝心。”③金庸：《天龍八部》，第1216 頁。但是，他的處境與經(jīng)歷時時處處都和戒律相捍格，于是各條戒律一個個在現(xiàn)實中破碎、失落。

先是“葷戒”。少女阿紫戲弄他，在素面中偷偷加入了雞湯，埋進了肉片。虛竹不知情，“他整日未曾吃過東西，這碗面吃來十分香甜，連面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苯Y果招致阿紫的嘲笑：“我還道你是個嚴守清規(guī)戒律的好和尚，豈知卻是個口是心非的假正經(jīng)?！阏f這一生從未碰過葷腥，這一碗雞湯面，怎么卻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雹芙鹩梗骸短忑埌瞬俊罚?265 頁。搞得虛竹痛不欲生，但一“戒”已破，徒呼奈何。

然后是“殺生戒”。這次是上了天山童姥的當。當他發(fā)現(xiàn)無意間殺死多條人命“犯了佛門不得殺生的第一大戒”時，“心中驚懼交集，渾身發(fā)抖，淚水滾滾而下”。①金庸：《天龍八部》，第1381 頁。

再往后，天山童姥因為他仍然拼命固守持戒的底線，便執(zhí)意要誘使其徹底破戒，于是處心積慮把他置于“淫戒”的考驗中：

這一日睡夢之中，虛竹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粨纬珠g，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頭，右手卻攬在她柔軟纖細的腰間。虛竹今年二十四歲，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個女人說過話，這二十四年之中，只在少林寺中念經(jīng)參禪。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天性，虛竹雖然謹守戒律，每逢春暖花開之日，亦不免心頭蕩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象，當然怪誕離奇，莫衷一是，更是從來不敢與師兄弟提及。此刻雙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膩嬌嫩的肌膚，一顆心簡直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卻是再難釋手?！撝耠y以自已，雙手微一用力，將她抱在懷里。那少女“唔，唔”兩聲，湊過嘴來，兩人吻在一起。

虛竹是個未經(jīng)人事的壯男，當此天地間第一大誘惑襲來之時，竟絲毫不加抗御，將那少女愈抱愈緊，片刻間神游物外，竟不知身在何處?！^不多時，童姥便即回來，笑道：“小和尚，我讓你享盡了人間艷福，你如何謝我？”虛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渾渾沌沌，說不出話來。童姥笑道：“佛門子弟要不要守淫戒？這是你自己犯呢？還是被姥姥逼迫？你這口是心非、風流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說說，是姥姥贏了，還是你贏了？哈哈，哈哈，哈哈！”越笑越響，得意之極。虛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為了惱他寧死不肯食葷，卻去擄了一個少女來，誘得他破了淫戒，不由得又是悔恨，又是羞恥，突然間縱起身來，腦袋疾往堅冰上撞去，砰的一聲大響，掉在地下?！撝翊箿I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蓖训溃骸昂俸?，要是每個和尚犯了戒便圖自盡，天下還有幾個活著的和尚？”虛竹一怔，想起自戕性命，乃是佛門大戒，自己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他倚在冰塊之上，渾沒了主意，心中自怨自責，卻又不自禁地想起那少女來，適才種種溫柔旖旎之事，綿綿不絕地涌上心頭，突然問道：“那……那位姑娘，她是誰？”……童姥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虛竹不敢說謊，卻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又嘆了一口氣。此后的幾個時辰，他全在迷迷糊糊中過去。童姥再拿雞鴨魚肉之類葷食放在他面前，虛竹起了自暴自棄之心，尋思：“我已成佛門罪人，既拜入了別派門下，又犯了殺戒、淫戒，還成什么佛門弟子？”拿起雞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地又流下淚來。童姥笑道：“率性而行，是謂真人，這才是個好小子呢?！雹诮鹩梗骸短忑埌瞬俊罚?421～1423 頁。

金庸用了幾千字的篇幅來描寫虛竹的最終、徹底破戒。他用“天性”“真人”來作破戒的依據(jù)，其實表明了作者自己的立場、態(tài)度。而虛竹破戒之后，先是痛不欲生，但下面的情節(jié)畫風陡轉，他從此再不是處處被人戲弄甚至欺辱的小和尚了。他的名字改做“虛竹子”，“武功之高，實已到了隨心所欲、無往而不利的地步”，而且統(tǒng)領群雄，成為了天山逍遙派的領袖。他的為人行事也逐漸變得豪邁起來，再不是迂腐騰騰的小和尚了。小到靈鷲宮中的老婦少女，大到江湖各路草莽豪客，全在他的統(tǒng)領下，變化了氣質。當他在少室山上遇到兇惡的丁春秋時，“雙掌飄飄”殺向前去，懲治了這個大奸巨惡，為江湖除掉了一大魔頭。

把這些情節(jié)貫穿起來，虛竹破戒的過程，顯然就是破繭成蝶的過程。

具體到一次次持戒與破戒的沖突，虛竹的內(nèi)心似乎是痛苦的。但作者的筆端卻是充溢著喜感。原因就是作者的基本觀點是傾向于破除、超越那些具體的戒律規(guī)定的。

金庸這種大膽的、看似離經(jīng)叛道的觀念是從何而來呢？

二

這樣一種看待、對待佛門戒律的態(tài)度，使我們自然而然想到大乘佛教（現(xiàn)在的標準提法是“北傳佛教”，但我們討論的是歷史現(xiàn)象，故仍暫用舊稱）的重要經(jīng)典《維摩詰經(jīng)》?！毒S摩詰經(jīng)》是所謂“大乘”佛徒“彈小斥偏”之作，核心就是表現(xiàn)一種超越“小乘”境界的新觀念，其中也就包括了對戒律的新看法。

這部佛經(jīng)開篇第二品是這樣介紹維摩詰居士的：

有長者名維摩詰……居毗耶離；資財無量，攝諸貧民；奉戒清凈，攝諸毀禁……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現(xiàn)有眷屬，常樂遠離；雖服寶飾，而以相好嚴身；雖復飲食，而以禪悅為味；若至博弈戲處，輒以度人；受諸異道，不毀正信；雖明世典，常樂佛法；一切見敬，為供養(yǎng)中最；執(zhí)持正法，攝諸長幼；一切治生諧偶，雖獲俗利，不以喜悅；游諸四衢，饒益眾生；入治政法，救護一切；入講論處，導以大乘；入諸學堂，誘開童蒙；入諸淫舍，示欲之過；入諸酒肆，能立其志；若在長者，長者中尊，為說勝法;若在居士，居士中尊，斷其貪著；若在剎利，剎利中尊，教以忍辱；若在婆羅門，婆羅門中尊，除其我慢；若在大臣，大臣中尊，教以正法；若在王子，王子中尊，示以忠孝；若在內(nèi)官，內(nèi)官中尊，化正宮女；若在庶民，庶民中尊，令興福力；若在梵天，梵天中尊，誨以勝慧；若在帝釋，帝釋中尊，示現(xiàn)無常；若在護世，護世中尊，護諸眾生。長者維摩詰，以如是等無量方便饒益眾生。①《注維摩詰所說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第27～31 頁。

這位長者佛法修為深湛，神通廣大，但是卻過著普通人一樣的生活。他有妻有子有家庭，而且廣有資財。他居住在城市中，和普通人一樣，一起“飲食”，還要“治生獲俗利”。閑來“游諸四衢”，“至博弈戲處”，甚至于“入諸酒肆”，“入諸淫舍”。也就是說，他會下酒館，進妓院。不過，他混跡于眾生，是為了救拔眾生。所以，在這個宏大而高尚的目標面前，那些低層次的形跡上的戒律就不那么重要了。所以，他與各色人等打交道，包括王子、宮女、庶民、帝釋等等，都贏得了他們的尊重，也給他們帶來了福祉——“以如是等無量方便饒益眾生”?！胺奖恪睅в小白兺ā钡囊馕丁?/p>

經(jīng)文中，唯恐這層意思不夠顯豁，還特意安排了一段關于如何對待戒律的討論：

佛告優(yōu)波離：“汝行詣維摩詰問疾?！眱?yōu)波離白佛言：“世尊! 我不堪任詣彼問疾。所以者何？憶念昔者，有二比丘犯律行，以為恥，不敢問佛，來問我言：‘唯，優(yōu)波離!我等犯律，誠以為恥，不敢問佛，愿解疑悔，得免斯咎! ’我即為其如法解說。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優(yōu)波離! 無重增此二比丘罪! 當直除滅，勿擾其心。所以者何?彼罪性不在內(nèi)，不在外，不在中間，如佛所說。心垢故眾生垢，心凈故眾生凈。心亦不在內(nèi)，不在外，不在中間，如其心然，罪垢亦然，諸法亦然，不出于如。如優(yōu)波離，以心相得解脫時，寧有垢不?’我言：‘不也?！S摩詰言：‘一切眾生，心相無垢，亦復如是。唯，優(yōu)波離!妄想是垢，無妄想是凈；顛倒是垢，無顛倒是凈；取我是垢，不取我是凈。優(yōu)波離! 一切法生滅不住，如幻如電，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諸法皆妄見，如夢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以妄想生。其知此者，是名奉律；其知此者，是名善解?！谑嵌惹鹧裕骸现窃?是優(yōu)波離所不能及，持律之上而不能說?！掖鹧裕骸陨崛鐏?，未有聲聞及菩薩，能制其樂說之辯，其智慧明達，為若此也!’時二比丘疑悔即除，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作是愿言：‘令一切眾生皆得是辯。’故我不任詣彼問疾?！雹佟蹲⒕S摩詰所說經(jīng)》，第61～64 頁。

兩個僧侶犯了戒律，來向優(yōu)波離懺悔。優(yōu)波離便依戒條對二者加以教訓。這時維摩詰來到現(xiàn)場，指出優(yōu)波離對戒律的理解過于皮相，申明自己的戒律觀：“心垢故眾生垢，心凈故眾生凈……一念不住，諸法皆妄見……其知此者，是名奉律；其知此者，是名善解。”也就是說，持戒的最高境界是“心凈”，包括對紅塵欲念的超脫，也包括對戒條的超脫。當他指出這向上一路時，破戒的僧侶“疑悔即除，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頓時升華到一個高明的徹悟的境界。對此，經(jīng)文中還有一段偈語來做總結：

火中生蓮華，是可謂稀有。在欲而行禪，稀有亦如是?；颥F(xiàn)作淫女，引諸好色者。先以欲鉤牽，后令入佛智。②《注維摩詰所說經(jīng)》，第147 頁。

“或現(xiàn)作淫女，引諸好色者。先以欲鉤牽，后令入佛智。”這簡直可以看做是金庸情節(jié)設計的靈感來源了。而經(jīng)文中的“火中生蓮華”，更可以看做是這種“新型”戒律觀的集中表達。

同樣的道理，經(jīng)文中再三宣示：

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又如植種于空，終不得生! 糞壤之地，乃能滋茂?！枪十斨?，一切煩惱，為如來種。③《注維摩詰所說經(jīng)》，第140 頁。

這種戒律觀，以至于整部《維摩詰經(jīng)》的內(nèi)在邏輯，都可以用《文殊師利問疾品》中一段文字來概括：

所生無縛，能為眾生說法解縛，如佛所說。若自有縛，能解彼縛？無有是處！若自無縛，能解彼縛，斯有是處。是故菩薩不應起縛。何謂縛？何謂解？貪著禪味，是菩薩縛；以方便生，是菩薩解。④《注維摩詰所說經(jīng)》，第110 頁。

也就是說，只有掙脫了行跡上的條條框框，才能解脫煩惱的束縛。而執(zhí)著于佛法的表面，其實也是一種束縛——“菩薩縛”。把這種局促于佛法表象的束縛打破，以“方便”態(tài)度解脫，便能自度度人。

三

《維摩詰經(jīng)》傳入中土之后，很多士人，尤其是有個性、有才情的讀書人，都非常喜歡它。最突出的如蘇東坡。他流放黃州的時候，《維摩詰經(jīng)》給了他精神上的支撐，使他的人生態(tài)度與文學創(chuàng)作都拓開了新的境界——對此，蘇子由有專門的說明。其他人如李白、杜甫、白居易、黃庭堅等，作品中也都可以看到類似的痕跡。

不僅文人是這樣，中土佛教本身也深受影響。跟《維摩詰經(jīng)》關系很密切的禪宗，在對待戒律的態(tài)度上，便表現(xiàn)出與上述《維摩詰經(jīng)》那些論述的關聯(lián)。如創(chuàng)立禪宗的慧能，立宗之前曾經(jīng)有過一段困厄，他逃避追殺時躲在南嶺的獵戶家里，每天的飲食怎么解決呢——獵戶家離不開肉食，慧能說“但吃肉邊菜?！雹佟读娲髱煼▽殙?jīng)》，CBETA 電子佛典2018，T48，No.2008 卷，篇章1 。就是說，我雖然是把野菜放在獵戶的肉湯里煮熟，我心里卻沒有對于肉食的欲望，菜熟了，我只吃我的菜，只要心地干凈，絕不在乎行跡?！暗匀膺叢恕北愠蔀槎U宗戒律觀的典型表達。民間流行的“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其實是從這里演變出來的。當然，演變過分了一些。

這樣的戒律觀，也影響到小說。《水滸傳》中的魯智深喝酒吃肉，而高僧智真長老卻稱他必將“證果非凡”。對此，李卓吾也極口稱贊，認為：“那班閉眼合掌的和尚，決無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樣盡好看，佛性反無一些。如魯智深吃酒打人，無所不為，無所不作，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雹凇睹魅菖c堂刻水滸傳》卷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年，第21 頁。

金庸也是熟悉《維摩詰經(jīng)》的。他在《天龍八部》開篇的《釋名》中專門引述道：

《維摩經(jīng)》注：“什曰：‘夜叉有三種：一、在地，二、在空虛，三、天夜叉也?！雹劢鹩梗骸短忑埌瞬俊?，第2 頁。

可見他不僅了解《維摩詰經(jīng)》，而且就是在構思、創(chuàng)作《天龍八部》時，頭腦里也出現(xiàn)了這部佛經(jīng)。其實，如果了解金庸作品更多一些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維摩詰經(jīng)》的這種超脫、超越的思想觀念幾乎融化、浸透到他后期的所有作品里。如《笑傲江湖》的“男一號”令狐沖，瀟灑不羈，經(jīng)常在醉鄉(xiāng)之中，甚至還到了妓院中——雖然“處淤泥而不染”，但也造成了很多誤會。而作者是秉持著欣賞、贊揚的態(tài)度來刻畫這一形象的。更極端的如《鹿鼎記》中的韋小寶，似乎行為沒有底線，但卻成就了不少具有大功德的事業(yè)。韋小寶這個形象非常復雜，有各種解讀的可能性，不過有一個基本點是無法忽視的，那就是他一方面享盡了紅塵中的各種快樂，另一方面又成就了很多大事業(yè)。這其中潛在的是不是也有這么一種“在欲而行禪”的邏輯呢？當然這是個可以討論的問題。不過，金庸作品很多內(nèi)容可溯源于佛教，從而具有深入解讀的可能，卻是值得重視而毋庸置疑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