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本文從歷時性角度梳理并分析埃茲拉·龐德的漢籍英譯活動,并以他在不同時期所譯的具體漢籍為例,從“翻譯內(nèi)”和“翻譯外”兩個層次,進行譯者行為批評分析。研究結(jié)果表明,龐德漢籍英譯的形成是取決于西方的自身需求以及中國古籍文學價值兩種因素的共同作用,而正是在這種共同作用的引領下,龐德的譯文始終徘徊在“求真”與“務實”之間。但從總體上看,龐德的“務實性”行為比例明顯大于其“求真性”行為的比例。
關(guān)鍵詞:埃茲拉·龐德;漢籍英譯;譯者行為;歷時研究
基金項目:重慶市教育科學規(guī)劃課題“近代高校翻譯人才培養(yǎng)模式研究”(2017-GX-312)。
作者簡介:高博,南開大學濱海學院公共外語教研室講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譯介學和文化傳播研究。
Abstract: This paper attempts to review Pounds job of translating Chinese Classics and analyze his translational behavior within the critical domain of the translators behavior in terms of both intra-translation and extra-translation. The result shows that Pounds translational works of the Chinese Classic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wo factors, namely the cultural needs of the western world as well as the literary values of Chinese Classics. In addition, the analysis reveals that, on the whole, Pounds translators behavior tends to be more “utility-attaining” according to the evaluative model of “Truth-seeking and Utility-attaining continuum” towards translator behavior.
Key words: Ezra Pound; translation of Chinese classics; translational behavior; diachronic study
Author: Gao Bo is lecturer at College-English Department in Nankai University Binhai College (Tianjin 300270, China). His major research interests ar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medio-translatology, and cultural transmission. E-mail: gaoboluke2@126.com
一、引言
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1885-1972)是20世紀西方詩壇上影響巨大的詩人。他一生完成詩作、論文集、翻譯文集70多部,成為了英美現(xiàn)代詩歌的一座里程碑。龐德之所以取得這些成就,主要原因在于“他幾乎傾盡一生對中國文化的學習、翻譯、吸收與創(chuàng)造”(張西平302)。具體來說,作為譯者,龐德不僅翻譯過許多中國古詩,而且還譯介了《大學》《論語》《中庸》和《詩經(jīng)》等多部儒家經(jīng)典;而作為詩人和批評家,他又以敏銳的眼光不斷地從中國傳統(tǒng)詩學中汲取學養(yǎng)(高博,從“仿中國詩”(1914)到《詩經(jīng)》(1954) 84-95)。正因如此,有關(guān)龐德的漢籍英譯成為了國內(nèi)外學界熱議的話題。但值得注意的是,以往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對龐譯某部漢籍作品的文本分析、龐德的譯介策略與譯介模式以及龐氏翻譯思想的耙梳等相關(guān)問題上。這些研究往往立足于共時性視角,屬于靜態(tài)觀察,而鮮有歷時的、綜合的動態(tài)考量。然而,在具體的翻譯實踐過程中,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作為譯者,在四十余年的漢籍英譯生涯里,龐德的譯者行為是否發(fā)生過變化?如果發(fā)生過變化,他最初的行為傾向是什么,后來有什么轉(zhuǎn)變?這種變化對于龐德翻譯策略的選擇有何影響,落實到譯文當中表現(xiàn)如何?怎樣才能更加深刻地解讀龐氏譯文?它為中國古典文學的對外傳播帶來了哪些啟示?針對以上問題,學界雖也有所涉及,但卻缺乏系統(tǒng)深入的論述。有鑒于此,本文擬利用“譯者行為批評理論(translator behavior criticism)”作為研究框架,試圖從歷時性角度對龐德的漢籍英譯行為進行重新審視,以期在此基礎上對其譯文做出更為全面、客觀的分析與評價。
二、譯者行為批評理論概述
譯者行為批評理論是結(jié)合翻譯內(nèi)的翻譯學研究和翻譯外的社會學研究而形成的“譯者行為”的翻譯社會學研究。具體地講,“它是在翻譯內(nèi)將譯者看做語言性凸顯的語言人,在翻譯外將譯者看做社會性凸顯的社會人兩者相結(jié)合的研究,是對翻譯文本生成的譯內(nèi)環(huán)境和譯外環(huán)境、譯文的譯內(nèi)效果和譯外效果、譯者的語言性和社會性,翻譯和非譯以及譯者行為合理性的解釋”(周領順,《譯者行為批評:理論框架》 1)。譯者行為批評理論將譯者視為具有能動思維和感情的意志體。意志作用于行為,行為作用于對原文的理解和譯文的表達?!袄靡庵倔w作用的行為和文本可以用來甄別譯者角色的變化,檢驗翻譯內(nèi)和翻譯外的表現(xiàn),檢測翻譯內(nèi)的‘忠實和翻譯外的理性成分以及檢測譯者身份和角色與譯文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周領順、趙國月 88-96)。簡言之,在譯者行為批評理論的視域下,譯者的語言人和社會人角色均被納入到考察譯本的理性范圍之內(nèi)。其中,“文本產(chǎn)生的外部環(huán)境因素受到格外關(guān)注,譯者的社會人角色研究得到加強”(唐蕾 86-89)。
基于上述對譯者多元屬性的重新認識,周領順教授提出并構(gòu)建了“求真—務實”連續(xù)統(tǒng)(Truth-seeking and Utility-attaining continuum)評價模式。該模式“希冀對譯者行為和翻譯社會化做出客觀的描寫,借以解釋譯者行為背后的動因,即譯者行為的社會性動因,幫助認識翻譯活動”(周領順,《譯者行為批評:理論框架》 29)。在這里,“求真”指的是譯者為了實現(xiàn)讀者/社會的目標而全部或部分求取原文的行為;“務實”則是指譯者在對原文語言所負載意義全部或部分求真的基礎上為滿足務實性需求所采取的態(tài)度和方法。也就是說,“求真”是面對作者的,它顧及的是原文的意義,相應地,其譯文更趨于“忠實”;而“務實”是面對社會的,它更為關(guān)注讀者的需求,因此其譯文多呈“變異”趨勢。“前者看求真度,后者看務實度,而理性的譯者處于原文要素和讀者要素之間,其理性程度與文本平衡度決定他行為的合理度(degree of rationality)。合理度是建立在求真度和務實度基礎之上的,三者是互相制約的關(guān)系”(周領順,《譯者行為批評:路徑探索》 249)。
三、埃茲拉·龐德漢籍英譯中的譯者行為歷時考辯
龐德一直倡導一種“世界文學”的觀念,他希望能夠建立“一個拋開時代和國界的普遍標準,一種世界文學的標準”(高博,埃茲拉·龐德漢詩英譯 111-117)。據(jù)此,面對來自異域的文學,龐德總是把他認為有價值的因素當作建構(gòu)自己時代完整思想和行動的材料。他對中國古籍的認識就是基于這種思想。“他將漢籍視為其所處時代的‘積極因素,視為一種新的啟迪,是對文藝復興之文化的刺激,甚至是20世紀希臘古籍的取代者”(陶乃侃 36)??梢姡嫷聦h籍的重視程度之高。具體來講,從1913年開始,有關(guān)中國的文化因素就不時地出現(xiàn)在他的論文和詩歌當中,這種影響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60年代。期間,龐德不斷地闡釋和化用漢籍,并對其采用了“摹仿”、“創(chuàng)譯”、“中西糅合”和“自由發(fā)揮”等多種譯介方式。以下,筆者即利用譯者行為批評理論,從翻譯內(nèi)和翻譯外兩個層次,剖析龐德在不同時期翻譯中國古籍時的譯內(nèi)行為和譯外行為。
3.1 龐德早期漢籍英譯中的譯者行為分析
3.1.1 翻譯外:“革新詩學”
初出茅廬的龐德是以“前衛(wèi)詩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英美詩壇的。他先后以新古典主義的意象、激進未來派藝術(shù)的漩渦、小說的散文化、音樂的復調(diào)和東方的異質(zhì)文化等概念標新立異,頻頻挑戰(zhàn)保守的批評權(quán)威,激蕩英美詩壇。在這其中,來自中國的文化元素對于龐德的影響最為深刻。例如,他曾通過創(chuàng)譯中國古詩,試圖借用中國的文化因子,吸納中國古典文學的合理內(nèi)核,作為外部的“刺激物”,用以革新西方傳統(tǒng)詩學,使西方文學逐漸擺脫自身“歐美中心論”的局限性,從而邁向他所主張的“世界文學”。具體來說,在20世紀初期,英國詩壇依然浸淫在后維多利亞傷感的詩風當中,美國詩人也基本上步英國詩人的后塵?!八麄兂缟袣W洲文化,講究措辭謀篇,內(nèi)容上矯揉造作,凄婉多情,有時甚至無病呻吟”(蔣洪新,《英詩新方向》 45)。面對如此形勢,龐德首先“刮起了率直、試驗和猛烈反對偶像崇拜的旋風,為了實現(xiàn)‘日日新(make it new)的目標,他高屋建瓴,站在‘世界文學的高度,以積極開放的心態(tài)吸納世界不同的文學傳統(tǒng)”(魏家海 205)。就借鑒中國文學模式而言,他在費諾羅薩(Earnest Fenollose)的筆記中①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中國古詩的詩學傳統(tǒng)并從中挖掘出一種新異的詩歌品質(zhì):“這些詩歌意象凸出,硬朗、明亮……它們不說教,不加陳述,能夠突然給人以洞見”(Pound 22-23)。中國古詩的詩質(zhì)契合了龐德倡導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于是,他便從中精心挑選出19首詩歌創(chuàng)譯成英文,并于1915年以《華夏集》(Cathy)為名結(jié)集出版。《華夏集》的選輯多為戰(zhàn)爭、送別、友情、懷古和風景詩等,其語言簡潔,節(jié)奏明快,完全迥異于維多利亞時期傳統(tǒng)英詩的陳腐和呆板。籍此,龐德期望改造英美詩歌中的感傷基調(diào),繼而轉(zhuǎn)變西方詩學的浮夸風格。
3.1.2 翻譯內(nèi):“求真”即是“務實”
誠如前文所述,龐德作為一代文壇領袖,他所從事的漢詩英譯絕不僅僅是為了翻譯的目的,他還要從翻譯中解決他那個時代詩歌創(chuàng)作普遍存在的問題。他從費氏筆記中整理與翻譯的《華夏集》正是要應和他所領導的意象主義詩歌運動(Imagism)的改革需求。具體來講,在意象主義運動時期,龐德在翻譯漢籍時注重再現(xiàn)的是原文的細節(jié)以及單個的詞語?!斑@些細節(jié)不單是印在紙上的黑白字體,而且是雕刻的意象——這些意象仿佛是刻在石頭上的”(蔣洪新,《龐德研究》 173)。因此,在《華夏集》中,龐德并未追求對原詩字面意義的全面忠實,而是強調(diào)對于“細節(jié)的忠實”,尤其是對原詩中意象的忠實。這樣的翻譯思想反映到譯文當中,其表現(xiàn)為:龐德對于文本的“求真”是帶有選擇性的,而他的選擇是基于與“務實”的目標和效果相一致的。下面,我們以龐德翻譯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一詩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
例1:
原文: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龐譯:
Ko-jin goes west from Ko-kaku-ro,
The smoke flowers are
blurred over the river.
His lone sail blots the far sky.
And now I see only the river, the
Long Kiang, reaching heaven.
例1原詩出自唐代詩人李白之手。這是一首送別之詩,寓離情于寫景。具體而言,作者通過使用大量意象(如“黃鶴樓”、“煙花”、“揚州”、”孤帆”、“碧空”、“長江”等),借景抒情,烘托出送友人時的情景和離別時的傷感。龐德的譯詩有意仿照原詩結(jié)構(gòu),無非是把律詩改譯成為現(xiàn)代的自由體詩。此外,在對原詩意象的處理方面,龐德頗為費心。這表現(xiàn)在他非常注意保持對原詩意象的“求真”。例如,他將“故人”和“黃鶴樓”兩個意象直接音譯為“Ko-jin”和“Ko-kaku-ro”;將“煙花”直譯為“smoke flowers”,如此等等。龐德對于意象如此刻意地“求真”,關(guān)鍵目的在于展現(xiàn)他的意象詩學、示范他的意象詩技,即“以意象為媒介,以比喻為主要傳達思想和情感的表現(xiàn)手段”(陶乃侃72)。綜上不難看出,“只有當‘求取原文之真是譯者翻譯活動目標的一部分時,‘求真與‘務實方可合二為一”(周領順、孫曉星 114-122)。
3.2 龐德中期漢籍英譯中的譯者行為分析
3.2.1 翻譯外:“介入政治”兼顧“關(guān)注文學”
自《華夏集》出版以后,龐德的注意力便從曾經(jīng)讓他欣喜若狂的費氏筆記轉(zhuǎn)移到了別處。這一轉(zhuǎn)變的標志即是他開始醉心于鉆研孔子的思想并著手譯介儒家經(jīng)典的“四書”。詳細而論,從1927年至1950年,龐德先后英譯完成了《大學》、《中庸》、《論語》以及部分《孟子》。除此之外,在其長篇巨著《詩章》(Cantos)當中,他還頻繁地通過闡釋和改造儒家思想來宣揚自己的政治觀念。這是因為,在龐德看來,“西方政體亟需孔子,需要的含義在于缺乏,患病者需要求醫(yī),需要某種他不具備的東西,而孔子正是一劑良藥”(Pound 203)。由此可見,龐德之所以求助于儒家思想,是想從現(xiàn)實政治的角度獲取一些西方“不具備的東西”,從而對癥下藥治療西方的痼疾,最終創(chuàng)建出他心目中理想的政治環(huán)境。具體到當時的情況:20世紀的歐洲經(jīng)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爭過后,西方的政治秩序十分混亂,加上隨著20世紀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矛盾日益激化,人與人、人與政府之間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相應的對立。人們對資本主義的整個政治體系產(chǎn)生了重大懷疑,歐洲成為了一片雜亂無章、毫無秩序、陰森恐怖的森林。有鑒于此,龐德把治療和救贖的目光投向了東方傳統(tǒng)的儒家智慧,并把它視為拯救西方政治的有效途徑(高博,從“走出去”到“走進去” 3)。
需要指出的是,除了“介入政治”以外,此時的龐德并未放棄對文學的關(guān)注。具體來說,在這一時期,龐德對漢語文字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八\用‘詞源隱喻(etymological metaphor)的原理,從漢語的詞源入手,試圖在這種古老的文字里尋找他所需要的符號美學”(祝朝偉 297)。根據(jù)這一原理,龐德發(fā)明了“表意文字法(ideogrammic method)”。所謂“表意文字法”,實際上是借助詞典將某些漢字按照其偏旁部首進行拆解,并依照各個部首的象形意義對整個漢字的意義進行重新組合,最終生成新的漢字意義的方法。針對這種特殊的創(chuàng)譯方法,趙衡毅教授(241)指出,“龐德的目的是要建立一種新的審美方式,這種方式信任語言直接表現(xiàn)物象以及物象本身意蘊的能力。用當代符號學的術(shù)語來說,他是在尋找文學語言的‘再語義化(re-semantization)。”不可否認,龐德的“表意文字法”在其“四書”的翻譯和《詩章》創(chuàng)作中的確孕育出某種獨特的美學意味。
3.2.2 翻譯內(nèi):“務實”重于“求真”
龐德譯介“四書”是出于對儒家思想的偏好。然而,他當年從事翻譯時,其本人對中文尚未通透,他所憑借的是前人的譯本,主要是法國漢學家波蒂埃(M.G..Pauthier)的法譯本《四書》以及理雅各(James Legge)的英譯本《中國經(jīng)典》②。出于這樣的現(xiàn)實,龐德不得不舍棄對源語文本的“求真”而更多追求的是對文本外的“務實”。另外,對于先前的譯本,龐德也并不滿意,“他似乎看不起英譯本的儒家經(jīng)典,將之形容為‘丟臉”(吳其堯202)。龐德看不起先前的譯本是有原因的:“首先,他把自己當做是向英語世界、特別是向美國、真正闡釋儒家思想的第一人;其次,他覺得以往的譯本不合他意,與他對儒家思想的理解不符”(203)。鑒于上述理由,龐德認為儒家經(jīng)典需要有新的譯本,而這個譯本能夠?qū)⑺约簩θ寮宜枷氲睦斫饧皩ΜF(xiàn)實政治的不滿和期望表達出來。據(jù)此可以推見,龐德如此翻譯“四書”勢必會加劇譯本偏向“務實”的趨勢。例如:
例2:
原文:
所謂誠其意者,
毋自欺也。
如惡惡臭,
如好好色,
此之謂自謙。
龐譯:
Finding the precise word for the inarticulate heart tone
means not to oneself,
a sin the case of hating a bad smell
or loving a beautiful person,
also called respecting ones own nose.
例2原文出自《大學》第三章。文中,“誠其意”指的是“使意念真誠”。這是儒家思想中重要的道德觀念。所謂使自己的意念真誠,就是不要自欺。但是龐德的譯文卻變成了“為不可言說的心聲尋找精確的詞語(Finding the precise word for the inarticulate heart tone)”,這與龐德對《論語》中“正名”的理解如出一轍。他認為“正名”就是要精確地使用語言,而“精確地使用語言”,在龐德看來就是革除弊政,完善統(tǒng)治的基礎。從該例來看,龐德的譯文與真正的儒家思想相距甚遠,他的翻譯完全是建立在自己的主觀理解和政治需求之上。再如:
例3:
原文: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p>
龐譯:
He said: if in governing you try to keep things leveled off in order by punishments,
the people will, shamelessly, dodge.
Governing then by looking straight into their heart
and then acting on it(on conscience),
and keeping order by rites,
their sense of shame will bring them not only to an external conformity
but to an organic order.
楊伯峻曾引用《禮記·緇衣篇》對例3文中的“有恥且格”進行解釋:“夫民,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有遁心”(楊伯峻 10)。這句話可以看作是對孔子此言的最早注釋,較為可信。此處,“格心”與“遁心”相對成文,“遁”即逃避,逃避的反面應該是親近、歸服、向往(12)。龐德將“格”譯為“an organic order”,強調(diào)的是“秩序”,顯然有悖于原意。不僅如此,他還把“何為則民服”翻譯成“how to keep people in order(如何使人民有秩序)”,如此等等。這些都是將他自己的“秩序”觀念強加到孔子思想中的做法。龐德正是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詮釋著他心目中的儒家思想和中國文化。
我們再來分析龐德在翻譯“四書”時“務實”于“關(guān)注文學”這一目標的事實。以《論語》為例,龐德的翻譯借助馬修斯(R. H. Mathews)的《漢英詞典》和馬禮遜(Robert Morrison)的《漢語字典》對其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解讀。具體來說,他利用“表意文字法”來拆解和詮釋漢字,這樣解讀出來的結(jié)果與中國傳統(tǒng)對《論語》及其背后整個儒家文化體系的理解大相徑庭。甚至可以說,在有些語段的翻譯當中,龐德從根本上就拋棄了中國傳統(tǒng)的理解,完全跳出文本本身的意義框架,進行主觀的自由想象和發(fā)揮。譬如,他把“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翻譯為“Study with the seasons winging past, is not this pleasant?”。譯文將繁體的“習(習)”字拆分成“羽”和“白”兩個部分,于是“學而時習之”就變成了“學習,而時間的白色羽毛飛走了”。再如,將“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譯作“the proper man: sun-rise over the land, level, grass, sun, shade, flowing out; the mean man adds distress to distress”。這里,龐德把“蕩(蕩)”字拆解為“草”、“水”、“日”和“陰影”。于是,在他筆下,《論語》中的“君子”形象就被描述成為一系列意象的組合,文本的意義也隨之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由此可以看出,“龐德始終是以一個力求創(chuàng)新的文人身份來做翻譯的,而且他還始終把美學的追求放在首位”(劉象愚 98-105)。
3.3 龐德后期漢籍英譯中的譯者行為分析
3.3.1 翻譯外:“改造社會”
龐德翻譯完成的最后一部漢籍經(jīng)典是《詩經(jīng)》,它于1954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與前譯漢籍有所不同,龐德在譯介《詩經(jīng)》時,其漢語水平已經(jīng)有了顯著提高。“他可以憑借查閱英漢詞典來閱讀原版《詩經(jīng)》。另外,亦有中國學者為他研習《詩經(jīng)》提供了幫助③”(袁靖 3)。這意味著,相較于其它漢籍,龐德對于《詩經(jīng)》的理解應該更加準確深刻。具體而言,“龐德是把《詩經(jīng)》當做‘中國史詩來看的,他認為《詩經(jīng)》中包含著耐人尋味的歷史和哲學”(吳其堯 212)。不僅如此,在研讀和翻譯《詩經(jīng)》的過程中,他還領悟到《詩經(jīng)》源本的“教化”功能,并意識到倫理道德在中國古代社會運作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以上發(fā)現(xiàn)激發(fā)了龐德改造西方社會現(xiàn)狀的決心,并進一步堅定了他“以《詩》興儒”、“以儒興國”的信念。此外,還有一點頗為值得注意,那就是“龐德一反當時學界普遍重視‘風的傾向,他更加推崇的是《詩經(jīng)》中的‘雅和‘頌兩個部分”(209)。這似乎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印證出龐德對于社會問題的關(guān)切,亦即對于當時社會的不滿以及渴望“改造社會”的訴求。
3.3.2 翻譯內(nèi):“求真”與“務實”的相對平衡
龐德翻譯《詩經(jīng)》的目的在于借助翻譯宣揚西方社會急切需要的儒家道德和品質(zhì)?!对娊?jīng)》原文所承載的“詩教”意義也在龐德的譯詩當中得到了充分地保留與展現(xiàn)。當然,龐德的保留也是帶有選擇性的,他并不認同《毛詩序》中許多牽強附會的解詩說法。龐德的翻譯注重的是還原《詩經(jīng)》的“本質(zhì)”和“氣氛”(高博,“求異存同” 131-136),他的譯詩力圖傳遞出儒家思想中以“仁”、“義”“禮”、“智”、“信”等道德標準來“修身、齊家、治國”的理念,繼而重新構(gòu)建整個西方社會的倫理體系。因此,在翻譯《詩經(jīng)》時,龐德更加注重“精神上的求真”。這種“求真”雖說不上是絕對的忠實,但卻取得了“深層對等”的效果。具體而言,龐德的譯詩不一定在字面上完全忠實于原文,他會在細節(jié)上對原詩有所改動和發(fā)揮,忽略一些他認為無關(guān)要旨的內(nèi)容,而強化一些他認為能夠烘托原詩氣氛的細節(jié)。然而正是這樣的譯詩,卻能更好地闡發(fā)出原詩于傳統(tǒng)中所積累的豐富的儒家詩教內(nèi)涵。據(jù)此我們認為,龐譯《詩經(jīng)》從總體上較好地完成了“求真”與“務實”的相對平衡。以下我們來看一例:
例4:
原文: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
兄弟鬩于墻,外御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龐譯:
Splendour recurrent
in cherry-wood,
in all the world there is
nothing like brotherhood.
Brothers meet
in death and sorrow;
broken line, battle heat
Brothers stand by;
In a pitch they collaborate
as the ling birds vertebrae
when friends of either
protractedly just sigh.
Wrangle at home, unite outside
when friends of either are ready of course
to help either with anything
“short of brute force.”
例4詩句出自《小雅·常棣》。這是周人宴會兄弟時歌唱兄弟親情的詩,其背后反映出的是古代社會對于家庭關(guān)系和諧的注重。該詩一共八章,每章四句,本例節(jié)選的是詩歌的前四章。來看龐德的譯文:先從形式上看,譯詩亦分為四節(jié),每節(jié)四行,達到了與原文高度的一致;再從內(nèi)容上看,龐德非常重視原詩“兄友弟恭”的題旨并重點予以闡發(fā)。具體而言,首先,龐德以法文“Fraternitas(兄弟情義)”為詩題,直接點出了詩旨。其次,通過精心選擇使用諸如“stand-by”、“collaborate”與“unite”等表示“團結(jié)”的詞匯,譯詩鮮明地揭示出原詩中所蘊含的精神實質(zhì)。但需要說明的是,在該例中,龐德也對原文進行了一定的改動。例如,他對原詩第三節(jié)“脊令在原,兄弟急難”一句中的“興喻”表達方式就做了明晰化處理,以此來貼近西方讀者的閱讀期待。這樣的翻譯雖然有“誤譯”之嫌,但卻并沒有偏離詩旨,而是以更加通俗易懂的方式傳達出原詩的內(nèi)涵。
四、結(jié)語
呂世生教授(92-97)曾將中國文學“走出去”的歷程劃分為“誤讀”和“認同”兩個階段。在“誤讀”階段,中國文學外譯往往要受制于西方世界的不同需求,其本質(zhì)是西方國家的自利行為;而只有到“認同”階段,中國文學的藝術(shù)價值才能得到全面彰顯。筆者認為,龐德的漢籍英譯恰恰將這兩個階段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具體來講,一方面,龐德的譯文時刻關(guān)注著西方政治和社會發(fā)展的需要,為了滿足這些需要,他不遺余力地對中國古籍加以借鑒和改造;另一方面,在翻譯的過程中,龐德充分認識到中國古籍崇高的美學價值,并自覺地將這種價值挪用到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去。由此說明,龐德漢籍英譯的形成是取決于西方的自身需求以及中國古籍文學價值兩種因素的共同作用,而正是在這種共同作用的引領下,龐德的譯文始終徘徊在“求真”與“務實”之間。但從總體上看,龐德的“務實性”行為比例明顯大于其“求真性”行為的比例。
注釋【Notes】
①費諾羅薩關(guān)于中國古詩的筆記中包含有原詩的中國文字、日文讀音、每個漢字的英文釋義和大量注釋。
②理雅各的這本書是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系中英對照本。它為龐德實踐“表意文字法”,即拆解漢字提供了文本基礎。
③龐德在翻譯《詩經(jīng)》的過程中,得到了華人學者方志彤(Achilles Fang)的鼎力相助。此外,他還得到過一位在華盛頓天主教大學求學的孫姓中國女生(Veronica Sun)的幫助。
引用文獻【W(wǎng)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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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