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懷民
謝旺霖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2020年2月 定價:68.00元
去流浪,離家越遠越好,是許多人的夢想。真正走出去的人,不多。謝旺霖是異數(shù),回到家就不安于室,想再出發(fā)。路上的苦難與挑戰(zhàn)才是他的家。
2004 年,旺霖得到“云門流浪者計劃”的獎助,騎單車爬行滇藏高原。他把路上所見所思寫下來,2008 年出版《轉(zhuǎn)山》,轟動一時,還拍成電影。
印度,他去過幾回。最后一趟走了1600 公里,從加爾各答南方,恒河流入孟加拉灣的薩格爾島,上溯到恒河發(fā)源地,喜馬拉雅山麓,海拔4000 多米的勾穆克冰河。然后,用將近八年的時間反芻消化,寫出這本《走河》。
關于印度歷史文化的書汗牛充棟?!蹲吆印芬矌У椒N姓制度、歷史常識,只是帶到,旺霖關心的是他徒步,間或乘車,所看到印度基層眾生的人與事,他的應對,以及自處時的進退。
謝旺霖寫出了一本印度旅游局絕不推薦的書。
第一位出場的人物是臉孔有瘡痂、五官變形的女孩,用她干萎枯硬如麻風病人的手,牽著旺霖的衣角,帶他去坐公交車,仿佛是引他走向“野花、蘆葦與尸體”的使者。
印度為他展開的風景是垃圾、老鼠、鳥尸、糞便、蚊蟲、長腳蜘蛛、蒼蠅嗡嗡盤旋的牛尸,在瓦拉納西恒河畔的火葬場,他近身目睹彌留的老人安靜吐出最后一口氣。
走進嘈雜喧鬧、處處乞丐的城市,旺霖屢屢遭遇騙子,巴結(jié)威脅纏綿不休的店家,狡詐的船夫,鍥而不舍追求傭金的人力車夫,還有火車上騎到他身上,挑逗他、勒索他的變性人。偶爾遇到善心人士,卻又因為過度的“印度熱情”,讓他無法招架。
長期處在警戒狀態(tài),心神不寧的旺霖,因為孤單,壓力成為夢魘,恐懼在夢中現(xiàn)身,獨處時歇斯底里。殺戮一只蟑螂的發(fā)泄竟然可以小題大做,淋漓書寫,成為第九章的全部內(nèi)容,是全書的高潮之一。
出發(fā)時,他詩意地宣告:“為了一條或來或去的河流。為了看見,為了記憶。為了體會那些原本不懂的,也為了那些看不見的——或?qū)盐业难劬χ匦麓蜷_?!?/p>
行至半途,疲憊的旺霖嘆道:“不知道這樣的流浪,到底什么時候才會停止?!?/p>
題為《逆流而走》的第十章,文字生動,節(jié)奏緊湊,讓人要為像身陷埋伏的武士,揮舞登山杖斬草找路的旺霖按幾個贊。而我懷疑,也許這類的困境和奮斗,最能讓旺霖感到自我的存在,才會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拋進常?!案悴磺宄约涸谀摹钡牧骼税伞?/p>
《走河》不是導覽手冊,行程的連貫不被強調(diào)。旺霖以獨立的章節(jié),放大特寫他心里重要的曲折。從《轉(zhuǎn)山》到《走河》,溫柔的痛楚始終徘徊,旅途邂逅總以真事隱去的手法呈現(xiàn)。古城瓦拉納西的夜晚,萬人推擠的濕婆祭沸騰火爆。那名叫茱莉亞,白膚長發(fā)的德國女子離開人群,縱身一躍,水淋淋站立恒河中,是《走河》中難忘的身影。而阿格拉的泰姬陵竟然成為旅人的女神;不敢直呼其名,卻又被她“瓷白的肌膚,均衡的線條”挑動起感官和情欲;旺霖臉紅了,流連不去,又為了尋覓更好的凝視角度,癡癡地走進禁區(qū),引來持槍軍人詰問。
平均每天步行八九小時,一百多天后,終于抵達河源的山腳。旺霖在沒有山徑的亂石地帶爬行,意識到可能會出不去,放聲大哭。4200 米后,高山癥讓他頭昏、嘔吐。他打滑跌滾下來,跌到五米下的坡坎。不怕,不怕,他爬起來,一步一步繼續(xù)走,覺得身體、血肉,走成了透明。
他覺得“是身如沫”,盡力去接近冰層的穴口,用手去接那冷冽的雪水。他掏出從菩提伽耶帶來的菩提葉碎片,一一送進激蕩回旋的流水里……
“但愿,但愿流水能將這葉碎身的菩提,帶往我曾經(jīng)行過的每一個地方。走向大海,或回歸到那始終仰望的天際上?!?/p>
無邊無際的印度式的喧鬧與污濘之后,與旺霖一起抵達河源的我,讀到這段禱告,心頭輕顫,而無法掩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