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醫(yī)藥大學(上海,201203) 于業(yè)禮 張如青
《中國古醫(yī)籍整理叢書》是“中國古籍保護與利用能力建設項目”的研究成果,目前已接近完成出版。該叢書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繼1958年、1982年之后,第三次由政府主持的古醫(yī)籍整理工程,規(guī)??涨?,收載古醫(yī)籍達400種之多。此次整理工程參與校點的人數(shù)之多亦是空前的,不僅吸引了長期從事古醫(yī)籍整理的研究者參與,還吸納了許多未曾從事過古醫(yī)籍整理的中醫(yī)臨床醫(yī)生和年輕學者,以期“以老帶新,言傳身教,培養(yǎng)一批中醫(yī)藥古籍整理研究的后備人才”(馬繼興先生序)。但受教有先后,術業(yè)有專攻,整理成果中難免有部分內(nèi)容未能盡善。
古人謂“校書如掃落葉,旋掃旋生”,誠然是也。如此次《中國古醫(yī)籍整理叢書》收入清代薛寶田所著的《北行日記》,雖經(jīng)整理者費心竭力地校注,但仍有瑕疵。如該書“孫家谷序”中載:“聞五季時有薛伯宗者,能攻腠理,砭膏盲,先生豈其苗裔與?”其中“盲”字當作“肓”,當是錄入原文時筆誤,校稿時未加訂正?!拔寮尽保ⅰ凹础宕?,包括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實誤。薛伯宗者,《南史》有傳,為南朝宋人。則此處的“五季”不當為“五代”,而是指東晉、宋、齊、梁、陳五個建都于南京的朝代。又稱“江左五朝”,或“五朝”,章太炎先生著《五朝學》稱:“粵晉之東,下訖陳盡,五朝三百年,往惡日湔,而純美不忒?!鳖欁嬗怼墩摵幽稀份d:“三國五季時,曹操、石勒、慕容雋、高歡,相繼倚為窟穴?!币浴拔寮尽迸c“三國”并稱,則知其是。
古醫(yī)籍校注非易事,序跋尤難,這是因為序跋往往以手寫體刊印,異體、俗體、草體字甚多,辨識不易。又其內(nèi)容往往是述一書著作經(jīng)過及作者生平,不僅僅是醫(yī)學內(nèi)容,其中引經(jīng)據(jù)典,多有醫(yī)界人士所不熟悉者。又古醫(yī)籍序跋常有官紳名士所題者,為炫文采,動輒筆法春秋,難以理解。今審視已出版的《中國古醫(yī)籍整理叢書》諸醫(yī)籍序跋,即有不少未安之處,有句讀誤者,有注釋誤者,有校勘誤者。隨讀隨記,得札記數(shù)十則,今以誤點、誤注、誤校分類,不揣固陋,例析如下。一者以糾既往之失,以正學術;一者亦是為了說明校書之難,不容小覷。
例1:調(diào)元嘗觀古來鴻儒碩彥偉人長德類,皆精于醫(yī)理,以抒其閎濟之懷,然以良臣而兼為良醫(yī)者蓋寡。(《臨證醫(yī)案筆記·胡調(diào)元序》)
今按:此段中“類皆”二字成辭,不當斷。如《舊唐書·音樂志》載:“其辭類皆淺俗,而綿世不易,惜其古曲,是以備論之?!痹偃纭妒⑹牢Q浴肪砦濉稇粽份d:“以上各種類皆暢行各口,銷入內(nèi)地?!薄胺N”與“類”之間雖未斷開,但意思明確是分開的,“類皆”成辭,否則就重復了。《后漢書·郅惲傳》載:“類不檢節(jié)。”李賢注:“類,皆也?!笔恰邦惤浴倍滞x復用,斷開則文義重復。又古醫(yī)籍中“類皆”的使用頗常見,現(xiàn)代整理本多誤點斷。如《仁齋直指方論·水飲·水飲方論》中的“凡此等類,皆水氣之所由作也”,實當為“凡此等,類皆水氣之所由作也”。
例2:蓋圣人之心,如天地之心也,浩傳岐伯問答眼書,《鴻飛集》之所撰,醫(yī)科辨七十二癥,使天下醫(yī)者覽之如九皋之鶴,陡聞其聲而不見其形也。(《鴻飛集論眼科·胡廷用序》)
今按:此語中“浩傳”于義不通,當是誤斷“浩”字屬下,實當屬上,即“蓋圣人之心,如天地之心也浩”?!蹲至帧份d:“浩,遶也,水大也?!币隇榇?,為博,謂圣人之心,如天地之心博且廣也。楊萬里《〈通鑒韻語〉序》載:“然其涯也浩,則其記覽也艱?!薄昂啤弊钟梅ㄅc此處一致,可參。
例3:余即暗考古經(jīng),方論病源,絕不與治者相符,故不能愈可知矣。(《目科捷徑·劉松巖序》)
今按:此段中“方論”二字當屬上,與“古經(jīng)”并列?!妒備洝ゑю呓y(tǒng)論》載:“詳考方論,有風毒、氣毒、熱毒之異,有寒熱、結(jié)核、膿潰之殊。”則知“方論”泛指醫(yī)方著作?!安≡础倍之攲傧?,是就上文“而醫(yī)士所用之藥若何,服藥形狀若何,愈否若何,惜乎全無功效”而言,醫(yī)士不能體察病源,所以用藥“全無功效”。故此語可斷為“余即暗考古經(jīng)方論,病源絕不與治者相符,故不能愈可知矣”。
例4:士不得有未以行其志,而至以醫(yī)名能為良,亦小道耳,其無慚丈夫乎哉!(《醫(yī)鈔類編·翁藻稼序》)
今按:此語中“而至以醫(yī)名”后當斷,“名”字作動詞,謂以醫(yī)名于世,其后省略賓語?!澳転榱肌迸c下文“亦小道耳”文義關聯(lián),與“以醫(yī)名”連續(xù),則不明所以。
例5:阿叔莫顧我你,你若敬我時,對太后宮里明白奏,我老且病頹,乞骸骨歸鄉(xiāng)。(《羅太無口授三法·彤伯序》)
今按:此語“明白奏”后不當斷,“奏”作動詞,“我老且病頹”是奏的具體內(nèi)容。明代的文獻中,“奏”后鮮有不加內(nèi)容或助詞的,比如《明實錄》中常有“明白奏來”“明白奏聞”,或“奏某人……”等等。
張永言先生謂:“訓詁之所以需要,主要是因為人們對古書的語言有了不懂的地方,必須加以解釋?!盵1]因而注釋亦是整理古醫(yī)籍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注釋的范圍,當視古醫(yī)籍的情況而定,一般不外乎解釋字詞、用典和古代典章制度,串講文義,說明修辭以及評述原文等。古醫(yī)籍的整理常常會有誤注的情況,這固然不妥,而逢難則默,當注不注,亦不能達到整理古醫(yī)籍的目的。
例6:竊恐玄平、仲景,身通顯而未廣其行,藏器、立齋,身隱逸而猶阻于勢,孰若夫子之忘其尊貴,重以好游,廣乎施與,貧者咸被乎?(《祝茹穹先生醫(yī)印·沈朝璧序》)
今按:此段整理者有二注,一是“恐:疑為思”,一是“玄平:疑為元化,即華佗”,二注均誤。首先,“恐”有“思慮”義,《集韻》載:“恐,疑也,慮也,億度也。”原文通順,所疑不妥。其次,“玄平”者,范汪之字,《晉書·列傳第四十五》載:“范汪字玄平,雍州刺史晷之孫也?!弊⒄卟恢?,反疑為元化,誤甚。
例7:余觀其書簡約而不涉于繁瑣……超乎《歌括指掌圖》之上,而余皆風之下矣。(《新刊傷寒撮要·徐時行序》)
今按:此處“歌括指掌圖”,整理者注曰:“即《傷寒活人指掌圖》。書名。五卷,一作三卷。元代醫(yī)家吳恕撰?!闭碚叽俗⑨槍τ凇爸刚茍D”三字,而未及“歌括”,是其失。“歌括指掌圖”實當斷開,系指二書,“指掌圖”或是指《傷寒活人指掌圖》,而“歌括”二字,有王翼《傷寒歌括》、王好古《活人節(jié)要歌括》等,未知何指。
例8:時龍飛道光歲在強圉作噩日月會于鶉尾之月佛生之前一日受業(yè)長汀胡調(diào)元謹撰。(《臨證醫(yī)案筆記·胡調(diào)元序》)
今按:此段義晦,整理者于“龍飛道光”“歲在強圉作噩”“日月會于鶉尾之月”“佛生之前一日”并有注。其中整理者注:“龍飛道光:道光為清宣宗年號,1821—1850年。又,明清時常喜在年號前加龍飛二字?!庇肿ⅲ骸胺鹕耙蝗眨杭雌咴露湃铡7?,指地藏王菩薩。漢地以七月三十日為地藏王菩薩生日?!鼻白⒉⑽醋⒚鳌褒堬w”一詞含義,是其失。“龍飛”是指帝王登基,典出《易經(jīng)·乾》“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队讓W瓊林》卷一載:“皇帝即位曰龍飛,人臣覲君曰虎拜。”后注佛生之日,以佛指地藏王菩薩,實誤。《東京夢華錄》卷八載:“四月八日,佛生日,十大禪院各有浴佛齋會?!贝颂幯浴胺鹕耙蝗铡保此脑缕呷?。
例9:歲癸未,客余郡,每恨困篤薄,故犁庭系頸之愿不盡酬,乃大搜岐黃之奧,考訛纂玄,收其遏劉息民之業(yè),一泄之治方,砥石之施,內(nèi)外諸科,種種具備,亡慮百余卷,雨夕風晨,一燈熒熒相對也。(《廣嗣全訣·郭仰泰序》)
今按:整理者注有二處,一“犁庭:庭院”,一“系頸:系繩于頸”。此段問題有三:一者誤注,二者失注,三者標點使用有誤。誤注者,“犁庭系頸”系用典,“犁庭”乃“犁庭掃閭”之省,典出《漢書·匈奴傳下》,曰:“固已犁其庭,掃其閭,郡縣而置之。”“系頸”語出《漢書·賈誼傳》,曰:“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此處用指《廣嗣全訣》作者陳文治將軍困于地方,建功立業(yè)之志不能酬,故轉(zhuǎn)而研究醫(yī)學。失注者,“遏劉息民”四字亦為用典,非出注不能彰其旨?!岸魟ⅰ保Z出《詩經(jīng)·武》,曰:“勝殷遏劉,耆定爾功?!倍?,阻止。劉,殺。遏劉,阻止殺戮無辜。“息民”,語出《詩經(jīng)·民勞》,曰:“民亦勞止,汔可小息。”此處言“遏劉息民之業(yè)”,是指能阻止傷害、保護人民的醫(yī)學技術或醫(yī)學知識。其后“一泄之治”“砥石之施”并系用典,只是文義清楚,可不出注。標點不妥者,此段語頗長,義凡數(shù)轉(zhuǎn),點校者俱以逗號施之,語氣急迫,難以卒讀。據(jù)文義,“不盡酬”后,“亡慮百余卷”后,當改用句號為宜。
例10:自《靈樞·玉版》傳而龍宮之禁方三十、金匱之秘書萬卷相繼而出,以后若《青囊編》、若《養(yǎng)生論要》皆淵深奧衍,難以參稽。(《家藏蒙筌·周元章序》)
例11:今有人焉,不以聲萃榮利易其心,而刻意方藥,形愁思眇,若逃世之士不得志者之取,為是必憂人利物之誠發(fā)于天性,有不容自已者,則古岐伯、伊尹、太倉公、張長沙其人也,而今于南康郡守朱公端章見之焉。(《衛(wèi)生家寶方·徐安國序》)
今按:此段實有異文,而整理者未指出。因該序之作者徐安國曾與朱熹交游,所作該篇序文,曾收入各種文集中。現(xiàn)代整理出版者,尚見于曾棗莊先生主編之《宋代序跋全編》《全宋文》中,其中“若逃世之士不得志者之取,為是必憂人利物之誠發(fā)于天性”一語,作“若逃世之士不得志者之所為,是必愛人利物之誠發(fā)于天性”[2-3],“取”作“所”,文通義恰。又“不容自已”,“已”謂停止,即“容不得自己不這樣做”。《福建歷代名醫(yī)名著珍本精選》(第一卷)亦收入該書,序中誤讀與此處同,又“不容自已”作“不容自己”,亦不妥。
例12:今之醫(yī)生匿其師傳,以為自得,栩栩夸人,釣譽于世,以戈身家之腴者,比比有之,甚則至彎射羿之弓焉。(《正骨范·丹波元簡序》)
今按:“戈”疑為“弋”字之誤,弋者,釣也。王陽明《重刊文軌范序》載:“不知方其業(yè)舉之時,惟欲釣聲利,弋身家之腴,以茍一旦之得,而初未嘗有其誠也?!闭鳌斑砑抑椤?,可證。
洪邁曰:“注書至難,雖孔安國、馬融、鄭康成、王弼之解經(jīng),杜元凱之解《左傳》,顏師古之注《漢書》,亦不能無失?!?《容齋續(xù)筆》卷十五)[4]
以上舉《中國古醫(yī)籍整理叢書》序跋校注之失十余例,是前人智者,千慮中難免一失,今愚者亦千慮,偶有一得。非敢自矜,誠以說明古醫(yī)籍序跋校注之難,可不慎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