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跳舞的影子（短篇小說）

張佳敏

推薦語：南麗軍（東北林業(yè)大學(xué)）

當代都市敘述大都采用現(xiàn)實主義，講究真實可信，作者一反常態(tài)，專寫氣質(zhì)、情感，由氛圍、意境的刻畫來代替細節(jié)的勾勒，以離奇玄秘的情節(jié)代替直筆的寫實，無疑具有某種先鋒性。但是，作者在某些地方過于玄虛，顯得有些輕飄，具有某種唯美傾向。

本居宣長在著作《物哀論》中，將物哀解釋為與倫理無干的、純粹感物而哀的一種人的官能情緒。如康德所說的無依存的美一般，物哀是一種人類自然而發(fā)的情感造成的美麗效果。作者明顯受到了日本古典物哀美的影響。小說為了營造這種悲哀的氣氛，選用了極具象征意味的“霧與影子”，代表若明若暗、捉摸不定的陰翳，多次出現(xiàn)，使其籠罩敘事進程。但作者對于這種哀傷的美不是傷心，而是以旁觀者的角度持欣賞、迷醉態(tài)度的。在舞者墜樓那一剎那，故事時間無限地延緩了，目的大概是使人細細品味美的毀滅吧。羅原目睹舞者的死亡全過程，不感覺十分恐懼、難過，反而用審美的眼光來欣賞。真是驚心動魄。

為了批判都市中的某種病態(tài)與罪惡，人物的個性模糊了，如唐僧、玉皇大帝、司機等人，身份不明，僅用以代表都市中扭曲的人性。至于羅原，家中有一個強勢妻子，夫妻二人關(guān)系有些微妙。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沈從文先生就在他的作品中提到了都市閹寺性，指都市中飽食終日而虛偽、喪失了人的生命力的一些人的特質(zhì)。如今，我在這篇八千余字的小說中似乎又看到了對都市閹寺性的某種批判。羅原在生理、心理上都表現(xiàn)出某種軟弱性，而他戴著的面具似乎也象征著自我的壓抑。

悟空則是一個夢幻者，他是個不久于世的艾滋病人，小說中只出現(xiàn)兩次。這一幕寫得實在好，悟空的出現(xiàn)并自殺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他為什么要自殺？他和舞者有關(guān)系嗎？還是說，他只是單純以殘缺的生命為美殉葬？這是隱藏在文本下的東西。

一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巷道里只有朦朦朧朧的月光供人摸尋前方的路。

這兩人離得這樣近，可以聽見彼此腳下咯吱咯吱的石子聲，但又同時產(chǎn)生一種深夜獨自行路的不安。兩人中一直低頭走路的羅原忽然昂起頭，將巷道望到底。

回到家，嚴老師一邊換衣服，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今天接到通知，市一小要把我調(diào)過去，校長同意了?！?/p>

羅原見妻子脫掉女式小西裝，低頭挽著長發(fā)，臉因為突然進入溫暖的室內(nèi)，泛起一片潮紅，完全褪去了之前的嚴肅，整體看去很有些女人的嫵媚。他從前倒沒注意到這些，正在失神，聽到她說的話，很快醒了過來。他面對著妻子，點了點頭，那一方顯然很滿意這態(tài)度，去給他放洗澡水了。

這個失意的男子昂頭望著頂上的昏黃燈泡，有幾只灰色蛾子徒勞地貼在燈罩上汲取光熱，不一會全掉下來了，他看著地上的死蛾子，那薄薄的灰黑翅膀還在顫動。他似乎在這顫動中看到了自己卑微的神態(tài)。

“來試下水溫吧?！眹览蠋熢谠∈液?。

或許是想到滾燙熱水的緣故，羅原霎時感到身子冰冷起來，像浸在冰水里，從皮肉一直冷到骨頭里，忙回應(yīng)道：

“來了，來了，麻煩你了?！?/p>

例行交談幾句后，他們就躺床上睡了，肌肉慢慢松弛下去，顯出相當自然柔和的神態(tài)，甚至讓人以為正在做好夢呢。

極靜的時刻，羅原覺察到有一個冰涼的東西像蛇一樣快速地滑進他睡衣里，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肚皮，打著圓圈慢慢轉(zhuǎn)著。

不久，床上的男女久別重逢似的緊緊擁在一起了，強大的肉對肉的壓迫使靈魂都發(fā)起痛來，不過在這緊張時刻，男的卻再次陷進乏力之中，頓時心灰意冷了，慢慢放開了懷中的女人。后者正處在一個女人最沉醉的時刻，臉頰緋紅，不能自已，被男人推開后像是倏然墮入了冰冷的井水中。

她一只手捂著滾燙的臉，另一只手撿起地上的被子，男人幫她展好，然后兩人繼續(xù)睡下去了。

二

在房間的角落里躺著一張黑色的古佛面具。佛的神情嚴肅極了，但又處處顯出一派淡然神色，眼睛黯然地半閉著，嘴角卻在微笑，這種矛盾仿佛是一種慈悲的表示。

羅原是在墜入夢中的一剎那見到它的，當時腦子迷糊得不行，只覺到一種美的映象，又高貴又莊嚴，看來當初花高價買下它是正確的。

現(xiàn)在，他望著寂然的野外，神色肅然，但并不緊張，他感到了久違的寧靜，戴在他臉上的古佛面具更加深了他那短暫的僧侶般的氣質(zhì)。車輪子撞上了一塊泥地里突起的巖石，車廂左右搖晃，剎那間他的思緒回到了這個夜晚存在于此地的肉體中。

面包車空間很小，擠了五六個人，大家雖身子挨著身子，但一點也不感到煩悶。窗子全打開了，人們通過面具上開出的兩個眼孔向外凝望。真黑、真靜吶。這是所有人的感想。月光、山影、野草、寒風(fēng)，以及極靜時刻破舊面包車嘎吱嘎吱的晃動聲，給人以奇妙的體驗。這些人互不認識，此行目的卻是相同的。

據(jù)說每個城市都有這樣一個地方，只在深夜向特定的人開放，經(jīng)營的內(nèi)容似乎不盡是人們惡意揣測的那種。據(jù)少數(shù)幾個大膽承認去過的人說，一切都很美妙。美妙之處在哪呢？他們竟露出哀憐遺憾的臉色，仿佛在說你不配與聞似的。輿論和心理學(xué)家分析，大概是某種邪欲得到了滿足，所以這么異常。不過，說是這么說的，他們隱隱地也在公共場合透露自己想拜訪那兒的意愿——當然是為了研究的目的。但是那地方似乎并沒接收到這種好意，它選中的人確實是特定的，標準卻是誰也不知道的。

被它接引去的人必須戴上面具，這就更為它添了一層神秘色彩。

車廂里一共有六張面具，分別是羅原的佛祖、同排的唐僧和悟空、后排的玉皇大帝和兩個妖怪。環(huán)境太寂靜了，可以清楚地聽見空氣里咝咝響著的六道氣息強弱不同的呼吸聲。羅原緊貼在車窗邊，心里慢慢煩悶起來。

緊挨著他的那位唐僧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陳腐的氣味，像是埋在舊紙堆多年，今晚才爬出來似的;腐味之中又帶有一種神秘的藥味，實在有些刺鼻。此人在向羅原那個方向凝望窗外的夜空，他年紀似乎有些大了，呼吸又細又長，并且有節(jié)奏地噴在羅原脖頸上，后者不能不毛骨悚然。

唐僧右手邊的是悟空，他坐姿很隨意，右手搭在車窗上，左手放在右手手背上，微微昂頭望著天上的繁星，像個抬頭的沉思者。

至于后排的玉皇大帝和妖怪，他們處于徹底的黑暗中——車窗簾被拉上了——所以看不出具體形狀來。若要比擬的話，只能說像塊黑色的幕布，就是通常人們拍遺照要用到的那種。

羅原感到后背冷冰冰的，毫無疑問，后排三人在觀察前面的人。他們偷窺的目光兩弱一強，弱的兩方擁著強的那方，恰好對應(yīng)了靠窗的兩個妖怪和中間的玉皇大帝。不過，明白這目光僅僅只是為了偷窺而來的之后，羅原倒平靜下來，因為在城里生活久了，對這種事也就不以為意了。

三

“到啦到啦。”前面的人喊道。他的聲音相當干凈年青。這些人倒忘記了司機的存在。年青的司機轉(zhuǎn)過頭來笑著說：“祝玩得愉快。”此人面容和聲音一樣潔凈，像個高中生。大家紛紛開門下車，眼前倒沒出現(xiàn)什么異景，不過是一片林子。司機說：“在林子里。我?guī)?，請客人們跟我來。”客人們神色倒都是相當?zhèn)靜的，甚至可以說有點淡漠。年青司機帶頭，羅原、悟空、唐僧跟著，玉皇大帝和兩個妖怪遠遠地尾隨在后邊。

在路上，羅原發(fā)現(xiàn)唐僧走路很有些特色，踱著方步大搖大擺地走，頭微微昂著，可以想象到面具下的臉一定傲氣十足。這期間，悟空有意無意地靠近羅原，后者發(fā)現(xiàn)后便盡量往陰影處走。在一個隱秘地帶，悟空在他身后用柔和的聲音說：“你知道嗎？我是艾滋病人，大概沒幾天好活的了?！绷_原倒沒什么吃驚表現(xiàn)，只是說：“我很難過。但是，為什么和我說這個呢？我似乎并不認識你。”

“正是因為你不認識我，而且看得出你是一個老實人，我才說的?！?/p>

這不是徒勞嗎？你即便和我說了，又起得了什么事呢？羅原心想。

年青司機在前邊路口喊：“就是這里！”說著， 他擺出歡迎的姿勢，而他手指的方向仍只有一大片樹叢，不過樹葉子上都抹上了一層熒熒光輝，像是有什么龐大的東西在那發(fā)著光。

羅原一行人走到路口，映入眼簾的只是一片朦朦朧朧的光，再近些，才依稀看到一個建筑的輪廓。林子里霧氣太重，簡直像在下雪，說到雪，大家都霎時感到了寒冷。再走了十幾步，一個五層小樓房才隱約地出現(xiàn)在眼前。說是五層，其實也不太確定，因為從下向上看有五層燈光，就據(jù)此確定是五層，至于五層以上，則完全在黑暗中，不知道那里的情況;說是樓房，這里也只是取了個方便說法，霧氣籠罩下這建筑實在看不出什么特征。

這時，所有人的心神都被一面玻璃窗上映現(xiàn)出來的一道人影吸引住了。影子穿過了白霧，顯得更加朦朧。四樓中間的一個房間似乎沒有點燈，而是燒的蠟燭，昏黃的燭光搖曳著，在外人看來很怕它熄滅了，然而它始終頑強地堅持著，有種驚心動魄的美。影子就是從這間房間傳出來的，似乎是一個女子的身影，因為它的形狀很柔軟，而且處處顯現(xiàn)出一個美麗女子應(yīng)有的特征。影子在燭光下舞蹈，跳的似乎是芭蕾，姿態(tài)實在優(yōu)美高雅極了。但由于是隔著霧氣見到的，眾人心里都有些惆悵，仿佛這不過是一種幻覺。羅原注意到悟空臉上露出一種相當神秘詭異的表情，那影子好像和他夢幻般的哀愁形成了某種呼應(yīng)。

進入樓內(nèi)，大家也是不明所以，里面沒有陳設(shè)，空空蕩蕩的四面墻壁。隨后來了幾個老婦人把客人領(lǐng)走，最后只剩下了羅原。年青司機說：“羅先生，請跟我來。”

四

在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廊道時，羅原看到兩旁有許多扇門緊閉著，前面則是漆黑的看不到盡頭，他緊張地小聲問：

“我們要去哪？”

年青司機轉(zhuǎn)身笑道：

“羅先生，你明白的?！?/p>

他的笑容太干凈了，羅原頓時輕松了許多。不過，來這兒是為了什么，散步的途中又為什么上了那輛來路不明的面包車，他似乎有些明白，但一時又說不出來。

“啊，好渴，好渴?！币坏烂利惓纬旱呐勇曇魪睦鹊辣M頭傳來，似乎是很遠很遠的地方送來的回聲，一直在人耳朵里嗡嗡地響。“渴啊，好渴?！蹦腔芈曇粯拥暮艉皾u漸近了，接著，從黑暗中跑出一道纖細的人影，一直延伸到羅原的腳邊才停下來。影子的主人扶著墻站在月光照顧不到的陰暗處，打量面前的男人，后者則完全處于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中，莊嚴慈悲的佛祖面具幫他掩飾住了。

“來呀?！蹦昵嗨緳C向她招手。

“不?！彼p輕說。

年青司機再三請她過來，她才頗不情愿地走出來了。

她的打扮給人一種莊重肅穆的感覺，身上穿的是黑色婚紗似的衣服，不過料子似乎是綢的，有些厚重;皮膚相當白，甚至可以說到了慘白的地步，與一身的黑格格不入，但由于五官是過于潔凈了，像七八歲的女孩子，那種天真神態(tài)完全消融了不協(xié)調(diào)，反而更顯出一種純粹的美。她好奇地把臉湊近那副神圣的面具，像是被嚇住了，忽然轉(zhuǎn)身向后跑，很快投入了黑暗中，像跳進井水里，只泛起腳步回聲的漣漪。

“這孩子，真無禮。”年青司機卻一點沒有責(zé)怪的意思，“羅先生，我們走吧。”

他們兩個也進入了徹底的黑暗中。不久，羅原聽見旁邊的人似乎打開了一扇門，里邊放出一片微弱的黃光。屋里陳設(shè)很少，但很齊整，很干凈，羅原看到了剛才的年青女子，她正在撫平床上的褶皺，見他們來了，有些慌亂地把手交叉在胸前。剛才不會是特意跑回來整理房間的吧？連褶皺這么小的凌亂也要盡可能消除，可見她平常的生活多么潔凈吶。不過，這有什么用呢？羅原心里莫名其妙地想。

年青司機把羅原帶進屋后，就要離開，年青女子拉著他不讓他走。

“我去給你拿水來呀，你不是渴了嗎？”

女子這才戀戀不舍地放開手。

五

“請坐吧?！彼芸焓帐昂眯那?，指著靠窗的一張單人沙發(fā)說。她自己則坐在對面的小板凳上。兩人之間隔了一張小桌子，桌上有半瓶白酒，包裝是很劣質(zhì)的，大概是廉價酒。那女子卻用小杯子裝了一杯，像對待上賓似的遞給對面陌生的男人。羅原是不喝酒的，而且戴著面具也不方便，于是接過來只捏在手里把玩。一段沉默后，男子因為城里人一貫的做作，還在故作沉吟，那女子倒很大方地開口了：

“你的面具很好看。”

“是嗎？”

“之前也來過幾個‘佛祖，他們都是冷冰冰的，有些嚇人，你這個卻有些不同，看起來像在微笑，讓人覺得很親切呢。”

羅原望向左邊的窗子，玻璃上一張佛臉面無表情地浮在野外山林之上，幾只烏鴉盤旋在它的周圍。羅原自己倒毛骨悚然起來。此刻想到了霧中跳舞的影子，便問道：

“你會跳芭蕾嗎？”

“我姐姐會。喏，她的舞室就是我們腳下這個房間。”

哦，原來剛才是她姐姐在跳舞。羅原用腳掌輕輕摩挲著地板，那個人也許還在下面跳舞。

這時，她出乎意料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下了。一定又辣又澀吧？她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潮，并現(xiàn)出一副痛苦的神色。

“你姐姐芭蕾跳得真好。”

“是啊。她學(xué)過一段時間的。”

“為什么不繼續(xù)學(xué)下去呢？”

“因為沒錢啊?！?/p>

“要是深造下去，一定大有成就，說實話，就我一個外行人來說，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么美的舞姿呢?！?/p>

“她正在向這方面努力。如今，她靠為客人們表演舞蹈掙錢，說是要攢夠去巴黎的路費和學(xué)費?！?/p>

“她要去巴黎嗎？真是個不小的志向。”

“說是這么說的。因為工資十分微薄，她又和我一樣，是鄉(xiāng)下來的孤兒，沒有任何親戚朋友可以依靠，等攢夠了錢，年紀大概也很大了，到時候不知道還跳不跳得動。她經(jīng)常向我表示她的擔(dān)憂，有時候說著說著就落下淚來，可我也沒什么好辦法?！?/p>

這期間，她接連灌了好幾杯酒，臉通紅通紅的，說話也帶點酒氣。老實說，這有些像孩子在偷喝爸爸的酒。她接著又自動地說了點關(guān)于自己的事，都是些可能發(fā)生在一個鄉(xiāng)下孤兒身上的很平常的事。

這時，剛才的年輕司機端著水壺笑著走進來。

“啊，你來了。”女子歡呼一聲，跑進他的懷里去。

年輕司機輕輕推開她，把羅原拉到一邊，悄悄說：“羅先生，你的錢還沒付呢?！彼麍罅艘粋€數(shù)。

這個地方盡管神秘，畢竟不會免費供人游樂。羅原本來只是打算在外邊散散心，沒想過要來這，所以身上并沒有帶多少錢。他把皮夾打開一條縫，往里邊瞧了瞧。年輕司機善意地提醒說：

“刷卡、手機支付都可以的。”

“不用了，我有現(xiàn)金?！?/p>

羅原付完錢，把他打發(fā)走了。

回到房間時，女子正生著悶氣，把水喝了又吐掉，如是再三。羅原回到位子上，猶猶豫豫地問：

“他是什么人？”

“他呀，是我的情人?！?/p>

“情人？”

“你不相信嗎？他就是我的情人?！彼诡佄⑿?。

“哦哦，那么你在這里……”羅原說不下去了。

“幫他掙錢?！迸拥勾蟠蠓椒降卣f。

“他這么需要錢嗎？”羅原說出這話，覺得舌頭都澀住了。

“是啊。他說要在大城市里買房買車，要出人頭地，要人不再小瞧了他，所以需要很多很多錢?！?/p>

“要的未免也太多了，不認真考慮一下自身的情況嗎？”

“他說現(xiàn)在和他差不多的年輕人都是這樣的，可不能落伍了?！?/p>

“只是，賺這種錢未免付出太多了?！绷_原莽撞地說。

“是這樣的，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有些不如他的人可以很輕松地賺到錢，像他這樣真正有本事的卻趕不上他們，他總結(jié)說是他太誠實的緣故，常向我發(fā)這個牢騷呢。我也很為他不平?！?/p>

“這是一種規(guī)律吧？下次你可以這么和他說，不要太急，安安分分地和我過日子就好了?！?/p>

女子歪著頭，像是沒聽懂他說的話。

“無論如何吧，我愛他，因此我得幫他。”她見羅原沉默了，望了望外面的夜空，向他伸出左手。

“什么？”羅原問。

“那個呀?！迸佑锰煺娴恼Z調(diào)說。

羅原忽然感到自己身體某處起了變化，面前這張鄉(xiāng)下女子美麗純潔的臉仿佛醫(yī)治好了他多年的痼疾，但他還是垂首默然，因為佛在玻璃上望著他，而那個人的氣息就藏在佛的眼中。

“我們談?wù)勗捑秃昧??！彼f。

女子似乎很開心。

說來，兩個初次見面、個性經(jīng)歷完全不同的人有什么可談的？但這兩人卻像是有很多話可說，喁喁切切地聊了大半夜。一時，他們又回到面具的話題上。

“你的面具給我戴戴好不好？”說著，她像是要把他面具摘下來。

羅原下意識地護住臉。

“還是別了。你戴上不好看，況且這張面具太重了，我怕你承受不住?！?/p>

“好吧?！?/p>

這時，那個年輕司機又進來了，他把羅原拉到門外說：

“羅先生，你要待到天亮的話，還得付些錢?！?/p>

“什么？我剛才不是付過了嗎？”

“我們這是按小時計費的，你剛才付的那些錢只夠幾小時的，說實話，我還送了你半小時呢?！彼娏_原不說話，就給他出主意，“羅先生，你可以請你熟識的人轉(zhuǎn)點錢到我們指定的賬戶上。你手機沒帶吧？樓下有電話?！?/p>

羅原點點頭。臨走時，他向房內(nèi)看了看，女子正站在窗邊小口地抿著廉價白酒，她已經(jīng)是醉了，臉頰紅得像擦了胭脂似的。

“我等你喔?！彼蛄_原招招手，醉醺醺地說。

六

一樓只有一個電話，等著用的人排了一條長隊，這些人臉上都戴著奇形怪狀的面具，很無聊地站著發(fā)呆，因為看不清表情的緣故，一個個看起來像土地廟里的惡鬼偶像。

羅原一邊等，一邊想心事，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她現(xiàn)在正在市一小安排的教師宿舍里睡覺吧？據(jù)說那兒條件很好，有空調(diào)，晚上就不用像在家一樣熱得睡不著了。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取下了左手腕上的手表，這表是結(jié)婚時妻子給他買的。

他躊躇了好一會，終于下定決心，找到年輕司機說：“可以用這表抵押點錢嗎？”后者接過來放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可以的?！?/p>

要說有什么可愧疚的，只在這里了。

他匆匆上樓去，到了五樓，穿過長長的廊道時，意外地撞見了玉皇大帝，兩個妖怪像衛(wèi)士一樣跟在他身后。仿佛是羅原太渺小了，玉皇大帝沒看他，邁著山一般沉重威嚴的步子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不知道為什么，羅原感到離別的時刻已經(jīng)到了。

他跑到女子的房里，她仍在徒勞地一遍又一遍撫平床鋪的褶皺。

“把你的手給我?！绷_原臉上古佛的形象依舊那么神圣、慈悲，但他的聲音卻在顫抖，藏著某種罪惡的東西。

女子被他嚇住了，現(xiàn)出一副驚恐的臉色。

“我……我一晚不能服侍兩個客人……請原諒?！彼谝淮芜@么難為情。

“啊，啊！”羅原心里這么叫著，但口里只發(fā)出“唔唔”的聲音，然后就跑出去了。一直跑到四樓臺階處，他才停下來扶著冰涼的鐵欄桿大口喘氣。月光照出他的蜷縮著的影子。他忽然想起那道穿過霧氣的跳芭蕾的纖細影子，慢慢走進樓道里。

這里同五樓一樣漆黑、一樣長得望不到盡頭。不遠處一扇木門像是沒關(guān)緊，露著一條縫，放出一線光。他向那兒去，走近時，聽到赤腳摩擦地板的聲音，他的心突突直跳，俯下身子輕輕地趴在門縫處向里看。

房間和五樓女子的一樣大，但什么擺設(shè)也沒有，只靠門處有一排單人沙發(fā)，整體看去空蕩蕩的。黃色的木地板相當老舊，有幾塊已經(jīng)裂了，露出下邊灰色的水泥;房間四角燃燒著紅色的高燭，火焰很亮，但還是沒法和電燈比，再加上窗外的風(fēng)吹得燭火晃來晃去，所以室內(nèi)有些昏暗。

羅原稍稍抬高了身子，意外地發(fā)現(xiàn)靠墻角的一張沙發(fā)上竟坐著一個人，離他不過一兩米的距離。這人戴著一張白玉質(zhì)地的僧侶面具，忽明忽暗的燭火映現(xiàn)在潔白光亮的玉面上，火光擁著眉心的一滴紅痣，顯得相當圣潔玄寂，但從側(cè)面看，那人脖頸處的皮卻很老了，有大塊大塊的黑斑。

羅原認出他是唐僧。

七

唐僧一動不動，只那蠕動著的喉頭表示他還是一個活物，他的前方十幾米處是一堵玻璃墻，一個女子在離墻不遠處跳舞。

女子挺起胸脯，昂著頭，雙臂張開，踮著左腳，抬起右腿輕靈地旋轉(zhuǎn)著。她全身赤裸。舞者的身子是世間不能有的潔凈，一支世間的筆是無法描繪出萬一的。舞者的臉上只有清清白白的悲哀，窗外的霧氣似乎就是這種悲哀的現(xiàn)實形體，進入霧中的人心頭上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層悲涼。舞者專心專意地舞蹈，進入了一種空靈的境界，在那里沒有唐僧和門外羅原的眼睛，她也就忘記了羞恥，赤裸潔白的身子盡情地呈現(xiàn)出種種優(yōu)美高雅的姿態(tài)，使人產(chǎn)生她已完全沉浸入忘我的悲哀中的幻覺。

羅原忽然感到眼淚正在撲簌簌地落下來。

與此同時，一邊僵尸般的唐僧倏然直直地跪倒在地上，身子慢慢地拜下去，然后像狗一樣手腳并用地快速向舞者爬去。他的動作太快了，舞者從夢幻的境界中醒來時，他已用手抓住了她光滑潔白的腳踝。舞者什么激烈反應(yīng)也沒有，她纖弱潔凈的身子慢慢向后倒去。

正當舞者身子傾倒在半空中的一剎那，羅原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撲倒在地上。

“快跑啊，快跑??！”是剛才接引客人的幾個老婦人在廊道里跑來跑去，她們慌里慌張的，像是在逃命。

羅原感到整棟房子都在劇烈地晃動，整個廊道里的門都被打開了，門里涌出幾百張各色各樣的面具，都在向樓下跑。他咯出一攤血，掙扎著爬起來，跑進房間里。

從他被撞倒到現(xiàn)在，中間僅隔了一剎那，恰好看到舞者柔軟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墻，接著玻璃慢慢出現(xiàn)裂紋，破碎，在漫天的水晶般的玻璃雨中，她潔白干凈的身子變得血紅，仿佛成了一片紅葉。她臉上的清清白白的悲哀完全消失了，接著她就卸去了重負似的落下去了，在空中她只停留了三四秒，然后直直地仰天砸到地上，只抽搐幾下就斷了氣。

不知道什么緣故，羅原仿佛見證了一種美的發(fā)生，覺得舞者用生命完成了最后一次絕倫的舞蹈。正在這時，一個人快速地從他身邊跑過，中間一刻也沒有停留，一直跑到破碎了的玻璃墻沿，借著剛才奔跑的勁飛躍而起，在空中將身子張成夸張的大字形，仿佛一只蝙蝠，落下去了。

“啊，啊！”他在空中悲哀地叫著，聲音長長地拖著，像是噩夢中的孩子在喊媽媽。

羅原聽出這是悟空的聲音，他的心中浮現(xiàn)出那句用夢幻般的語調(diào)念出來的詩。

而后是重重的一聲悶響。

羅原跪在玻璃墻邊向下看，悟空張大了的身子恰好遮蓋住舞者的裸體，他這時才明白為什么悟空要在臨死前做出那樣夸張的姿勢。

兩人的尸體邊停了好幾輛警車。

“快跑啊，快跑?。　睒莾?nèi)的人還在慌張地叫著。

八

唐僧像青蛙一樣趴在地上。在舞者向后傾倒時，他放開了她的腳踝，而后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當他看到外邊的警車時，才慢慢站起身，對羅原視若無睹地走出去了。

羅原望著樓下的尸體呆愣了會，轉(zhuǎn)身跑下樓。

樓下有很多警察，他們要求所有人抱頭蹲下，周圍吵吵嚷嚷的人頭瞬間掉下去大半。羅原還在茫然地站著，他環(huán)顧四周，看到唐僧、玉皇大帝和兩個妖怪正抄著手遠遠地看著。他的心中忽然產(chǎn)生一股悲憤。一個警察走過來喝命他蹲下，他照做了。

不久，十幾名警察從樓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堆黑色面具。

“奇怪，我們把出路都圍死了，那些人怎么逃出去的？”一個警官說。

羅原所在的位置正是舞者和悟空落下來的地方，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兩人的尸體竟然不見了，血跡也消失了，只留下一張破裂了的赤紅鮮艷的悟空面具。他輕輕撥開面具碎片，發(fā)現(xiàn)下面藏著一片完好無損的紅葉，隨后面具與紅葉都化作了塵埃，被風(fēng)吹散了。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再也承受不住臉上佛的分量了，身子無力地軟下來，跌進了滿天地神圣的黑中。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