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師住在淮海路的法式公寓里。我十七歲那年在公寓弄堂口遇見她,她喊我:“梅子涵,你怎么在這里???”
我不好意思說,我是在這兒瞎逛,就支支吾吾假裝有很正經(jīng)的事,然后匆匆對她說:“陳老師再會!”
那是小孩們都不上學(xué),老師也不上課的年月。所以我整天一本正經(jīng)地瞎逛,很認真地東兜西兜,傻乎乎地忙著,很開心。
以后我又繼續(xù)很認真地過了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在小說里讀到的時間,也成了我們的時間,我的時間。
有一天,董師潤打電話給我,說他去看陳老師,正在陳老師家,問我要不要和陳老師說說話。我說:“陳老師會記得我嗎?她怎么能記得我呢?”初二的時候她教過我們英語,十七歲的時候我在她家弄堂口支支吾吾和她說再會,如果記得我,那么這是小說記憶,還是散文記憶,抑或是一首詩呢?我對董師潤說:“好的!”
“陳老師!”
“你是哪一位???”
“陳老師,我是梅子涵。”
“我耳朵不好,聽不清楚,你可以聲音響一點嗎?”
“我是你的學(xué)生梅子涵!”
“梅子涵啊,你在《新民晚報》上的每一篇文章我都讀的,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呢?這五十多年里,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不知道多少人,可是為什么小學(xué)和中學(xué)一直都是最重要的地方,喜歡的老師一直是記憶里最重要的人?
我和董師潤也是這樣,中學(xué)時不在一個班級,他二班,我三班,都不太記得說過什么話,但是記得對方。兩三個月前,因為他和我都認識另外一個朋友,結(jié)果就互相有了電話,在電話里說:“喂,我是董師潤!”“我是梅子涵!”熟悉得好像一直都沒有畢業(yè),于是就開始講許許多多的事,艱難和歲月,一個一個同學(xué),一個一個老師,甚至連門房間的校工和苗圃的花匠,很多年前全部變成了昨天。
這又是什么記憶呢?這就是我們自己的記憶!老師的記憶,學(xué)生的記憶。這不是小說、散文和詩。
后來,董師潤打電話給我,說他們二班的同學(xué)約好了十七號要去看陳老師,問我去不去。
你說我去不去呢?
我已經(jīng)對很多的約會、聚會不感興趣,能推一定推,但是,竟然如此盼望著十七號的到來!
我一次次問董師潤,應(yīng)該帶什么東西去看陳老師,她喜歡吃什么。他告訴我,他們都會安排好。整個初中三年,他們的英語都是陳老師教的。這幾十年里,他們集體成了陳老師的兒子和女兒,輪流看望她。每一年過年前,必然在陳老師家那個弄堂里的餐廳和陳老師一起吃飯。
我在心里很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們?nèi)嗯赃叺倪@個二班同學(xué)們的感情真深?。∷麄儼嗉壧招∑己屯跣⒘岬呐暥爻?,初中三年里總是我們那個優(yōu)秀學(xué)校舞臺上最重要的歌聲,陶小萍下課時穿過走廊獨自哼唱的《讓我們蕩起雙槳》,那么歡快,蕩漾得連走廊邊小林子里的鳥兒也都紛紛收聲。
我準(zhǔn)時到弄堂口,董師潤在那兒等我。其他同學(xué)也都紛紛到達。然后上樓,很體面的公寓樓梯。推開房門,他們都熟悉這個房間,這么多年里,他們總是如同回到母親身邊,唯有我是第一次。
董師潤扶住陳老師,問:“陳老師,你看看這是誰?”
陳老師背已經(jīng)弓了,抬頭看著我分辨:“你是梅子涵吧?”
我抱住陳老師,喊著:“陳老師!”十七歲在弄堂口說再會,現(xiàn)在抱住的是幾十七歲的她。五十多年的光陰竟可以這樣早已離開卻還在,沒有夢的感覺!
我坐在陳老師身邊,握住她的手,她看著我問:“你以前頭發(fā)那么多,現(xiàn)在怎么這么少了?都是動腦筋動的?!?/p>
“陳老師,你看文章的時候怎么知道是我寫的?”
“我覺得叫這個名字的就是你?!?/p>
我看看窗外。窗外便是淮海路。窗外也是五十多年。我想把心里的起伏分一些到窗外去,可是起伏的心無法移到別處。
陳老師招呼大家吃桌上的點心,她說:“你們都吃??!”她還訂了兩個蛋糕,等會兒直接讓店家送到餐廳。
我把自己一本精裝版的書遞到她的手里,她讀過的那些文章都在里面。書上寫著:“送給我親近的陳老師?!毕雭硐肴?,親近是最適合陳老師的。她1942年進復(fù)旦大學(xué).1947年畢業(yè),幾十年地教著一幫十幾歲的小孩。淺淺的英語,每一天的笑容,從走進教室的第一句英語問好,到有的學(xué)生不喜歡學(xué)英語,她就送外國郵票給他激勵。她不會沒有過火氣,但是她不把火氣放進語氣、放在臉上,于是她便唯有溫和。同學(xué)們說到她,都是一句話:“哦,陳老師好!”
我們班級的老丹,就給我們看過陳老師送給他的郵票,他是小街上一個理發(fā)師的兒子。
吃飯的時候,我坐在陳老師身邊,為她搛菜。,大家開開心心說話,陳老師輕聲地說她自己的事給我聽,她杰出的家族,她的名重浙江和京城的爺爺,還對我說,她的胃口一直都很好。
最后,還是在弄堂口分的手,她對我說:“你一直在外呵飛來飛去,要當(dāng)心身體!”
我對她說:“我會常常來看你!”
我沒有支支吾吾地對她說再會,因為我們這些她的學(xué)生,早就不在馬路上瞎逛了。
終究還是很像一首詩,而且是一支歌。蕩起愛的雙槳的一定不只是學(xué)生,首先還是老師。
(選自《新民晚報》2020年3月25日,有刪改)
【導(dǎo)讀】
本文講述了師生間美好而動人的緣分。你能結(jié)合文章內(nèi)容,談?wù)剬?biāo)題的理解嗎?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