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歌
“前面奉化高速出口下來,給你姐買箱水蜜桃?guī)グ??!?/p>
“哦……”
姚亦華應(yīng)了一聲,將車子緩緩靠向內(nèi)道。自得知姐姐大華要臨盆以來,父親還是第一次提到她。
父親姚茂榮不再說話,轉(zhuǎn)過頭,摁下一半車窗。窗外,8月溽熱的南風(fēng)呼呼地涌進開著冷氣的車廂,撲打在姚亦華的臂膀上。他忽然覺得,渾身上下暖洋洋的。
“儂又要抽煙?”坐在后排的母親問道。
“我透口氣?!?/p>
“大華和儂一樣,頂喜歡吃奉化的‘黃玉露水蜜桃了?!蹦赣H輕聲說。
車子從高速出口駛出。公路兩旁到處是撐著太陽傘賣桃子的攤位。大大小小水蜜桃被齊整地碼成了小山包,有的金燦燦,有些紅艷艷,分外誘人。姚亦華沒理會招攬生意的攤主,徑直將車子駛向了桃園。他從小隨父親在這條路上奔波,哪里的桃子正宗、好吃,早已了然于心。
“幾年不來,真是大變樣了?!币γ瘶s說著,掏出了一包利群,熟練地在煙盒屁股上一彈,噠的一下,一支過濾嘴的香煙應(yīng)聲冒了出來,仿佛是在廟宇里求簽時從簽筒里飛出的一枚簽。
姚茂榮把車窗徹底按下來,把他的“簽”銜在唇邊,點上火,吧嗒吧嗒地抽起來。從前,他在這條桃源路上看著自己的父親抽煙,到如今,時光已然過去五十多年。姚茂榮和他的父親,都喜歡用抽煙的方式為自己的日子“解簽”。
那是在上世紀(jì)60年代,姚茂榮的父親姚水生四十來歲,家里有五個孩子嗷嗷待哺。姚茂榮十二歲,是兄弟姐妹里的老大。姚水生腦筋靈光,每到水蜜桃成熟的季節(jié),他一年中最重要的賺錢機會就來了。
那時,寧??h東邊鄉(xiāng)下有一大片麥子地。秋收之后,麥秸稈就散堆在地頭的黃泥路上沒人要。姚水生打聽到寧波造紙廠對外收購秸稈做原材料,他便拉著自家的大板車,扎上幾十捆麥秸桿,送到一百多公里外的造紙廠兌錢。為了每趟多送一些麥秸,姚水生常常會叫上小茂榮來幫忙打下手。
小茂榮干得起勁,搶著幫父親捆扎秸稈,手扽麻繩分外賣力,都勒出了鮮紅的印子。等到扎好捆,他又跳上大板車,接過父親遞來的麥秸捆,挨挨擠擠地擺放在板車上。父親一捆接一捆地遞,他便一捆接一捆地擺,直到在板車上堆起一座小山來。
那時,父子倆總是在午飯后出門,到麥秸地里折騰上半天,裝好車時,常常已是黃昏時分。
“你爬到頂上,幫阿爸把麻繩套過去,打個結(jié)。”
“好嘞——結(jié)子打好了,阿爸?!?/p>
“歇會吧,我抽根煙?!?/p>
姚水生掏出香煙盒,彈出一支煙,坐在大板車的長推手上,靜悄悄地開始抽煙。不遠處,晚風(fēng)翻動著香樟樹的葉子嘩嘩作響。小茂榮瞇著細(xì)長的眼睛坐在麥秸堆上,抹去額上噠噠滴的汗珠。夕陽已墜入蜿蜒的山崗,紅澄澄得像顆沙瓤的大番茄,看得人嘴巴里甜滋滋的。
“起嘞——早送到寧波早換錢?!?/p>
姚水生起身握住板車推手,小茂榮抓著扎繩,麻利地從上面滑下來,雙手頂住板車后面的麥秸垛,用力一撐。
“阿爸,阿拉起嘞——”
父子倆一起發(fā)力?!爸ㄟ稀薄遘嚧筝唭旱妮S承發(fā)出一聲尖嘯,麥秸垛像頭睡醒的小獸似的,晃悠著脊背扭動起來。從寧??h東鄉(xiāng)到寧波紙廠,一百多公里的土路,父子倆要這樣一前一后,走上一夜一天。
好在小茂榮并不需要全程推車,只要在上坡時使勁頂住麥秸垛,下坡時小心拉緊麻繩就行。即便這樣,走到深夜,人也早已哈欠連天,筋疲力盡。
“怎么又慢了,老大,儂使勁推啊?!?/p>
“哦,哦!”
姚水生在前面催促著,小茂榮努力撐開眼睛,跟上了父親的步子。
“莫困覺,回來路里給儂買水蜜桃……”
“好吶,好吶!”
土路旁邊的草叢里,蟋蟀、蚱蜢、紡織娘喳喳喳地聒噪成一團,還有大板車“吱呦、吱呦”地一路荒腔走板??稍偻粕弦魂囎樱∶瘶s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啪!”小茂榮直愣愣地摔在土路上,雙膝磕得生疼。
“不走了,我不走了——為啥他們幾個都在家,每回都讓我跟來?”
“快起來,抓緊走!明天天黑前就能趕到寧波?!币λ谄降郎蟿x住板車,回頭望著小茂榮。
“我不干了!”小茂榮猛地向身后跑去。
“喂!站住——再跑打斷你的腿!”姚水生大喝一聲。小茂榮不敢再跑了,索性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姚水生走過來,劃亮一根火柴照了照小茂榮的膝蓋,拍拍他的肩膀說:
“阿拉不起嘞,路旁邊困一陣吧。”
姚水生并不是個暴躁的人。那句“打斷你的腿”與其說是在嚇唬孩子,倒不如說是自己在向生活泄憤。要不是為了能早點趕到寧波,他才不會拖著兩條酸痛的腿,不聲不響地走一晚上。
姚水生找來兩塊石頭墊在板車輪子后面,又讓小茂榮坐在推手上,依靠著麥秸垛打盹。他顧自點上一支煙,用盡生平氣力猛嘬了一口。
四周漆黑一片,姚水生將手中的煙頭舉得老高。小茂榮忽然覺得,那煙頭高得能把黑黢黢的天空燙出一個洞來?;野椎臒熿F,像從那洞里漏出的一塊云彩,直到被風(fēng)全部吹散,才看見洞口周圍密布了一圈燦亮的星子,在頭頂搖搖欲墜。
第二天中午時分,兩人倉促吃了些干糧,又走了近4小時的路,終于趕到了寧波造紙廠。一車麥秸稈竟兌了36塊錢——那可是一家人一個月的花銷,姚水生飛快地把錢數(shù)了兩遍,樂得嘴唇直打顫顫。
“今么夜里,儂困車上。阿爸拉儂回去?!?/p>
“路過奉化的時候,我要吃水蜜桃!”
“好吶,儂困覺吧?!?/p>
姚水生抄起板車,拉上小茂榮,步子竟比來時還要輕盈。
第二天,天大亮?xí)r,小茂榮才醒過來。
“到哪里啦?”
“過了奉化嘞?!?/p>
“阿爸,桃子呢……”
“啥桃子?”
“水蜜桃!阿爸儂咋——”
小茂榮從板車上跳起來。姚水生指了指搭在推手上的麻布袋說:“正宗黃玉露——儂先挑個頂大的吃?;厝グ⒗咳诉€能再分一個?!?/p>
小茂榮細(xì)瞇瞇的眼睛泛滿精光。他忙從麻袋里摸出一個最大的桃子,用手捏了捏,伸到鼻下一嗅,一股清淡的果香味沁人心脾——只有正宗的奉化水蜜桃捏起來才有這種香氣,外地的桃子是絕然沒有的。吃水蜜桃,也不用水洗,只消找到桃子最軟處,用手指輕輕一戳,然后捻動薄如蟬翼的桃皮,緩緩拉開。晶瑩鮮嫩的桃肉,便如人褪去外衣后露出的白滑膀子。輕輕吮吸一下,桃肉入口即化,濃濃的甘味,注滿味蕾,連牙齒和腮骨都變得柔媚起來。
“阿爸,儂也吃一個桃子吧?!毙∶瘶s大口吮吸著,好像咬下了出發(fā)那天黃昏里甜甜的紅太陽。
“我到家里再吃。頂大一個桃子給你嘞,以后要一直幫阿爸呀?!?/p>
“嗯!阿爸,我脫了背心給你扇扇子啊……”
一回到家,小茂榮便被弟弟妹妹圍在中間。他站大門外的石墩子上,一手高舉著麻布袋,一手摸出桃子分給大家,活像鴨群中一只豎著長脖子的大鵝。很快,一家人圍坐在院子里,吵鬧聲和“滋滋滋”嘬桃子的聲響交織在一起,還有父母商量著如何支配這筆“巨款”的小聲嘟囔,都讓小茂榮覺得這樣的夏天踏實而幸福。
從此,家人團聚,蜜桃香甜的場景便深深扎根在他的心里。
弟弟妹妹長大后相繼離開了寧海老家。姚茂榮卻堅持守在父母身邊。他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日用雜貨店,常雇著拖拉機往來于寧波和寧海之間,生意一直不錯。
父親去世的那晚,只有姚茂榮在他的身旁。弟弟妹妹從外省趕回時,已是第二天夜里。姚茂榮從哭聲嗚咽的老宅中踱出,坐在大門外的石墩上,點起一支煙。腳下草叢里,蟋蟀急促的叫聲讓他想起從前和父親一起趕路的夜晚,想起父親數(shù)錢時合不攏的嘴唇,想起他曾站在這個石墩上,從麻布袋里掏出一個個甜滋滋的水蜜桃——“一家人不是應(yīng)該永遠守在一起嗎?”想到這里,姚茂榮掐滅了手上的煙頭。他蹣跚著折進門廳,開始安慰起弟弟和妹妹。
“阿爸,阿媽——給姐姐帶了兩箱黃玉露。”
姚亦華把兩箱水蜜桃塞進了后備箱,砰的一聲——姚茂榮關(guān)于父親的回憶就這樣被打斷了。
“現(xiàn)在的黃玉露,沒我小時候的好吃了。人心變了,連水果也變味了。”姚亦華思量著,默然搖了搖頭。
姚亦華從未想到這次能帶著爸媽一起到大理去看姐姐。兩周前,他還準(zhǔn)備跟父母撒謊說要出差幾天,然后偷偷跑去姐姐那兒。然而上周末一場大暴雨之后,父親忽然轉(zhuǎn)變了冷漠決然的態(tài)度,有意無意地打聽起從寧波到大理要走多久?姚亦華干脆順坡下驢,裝模做樣地用手機查了查說,航空公司周一有打折活動,買二送一。于是,不等父母明確表態(tài),他就直接下單了三張機票。
“誰人叫你買飛機票啦……”
“呃……那我退掉算數(shù)嘞?!币σ嗳A繼續(xù)裝模做樣地按手機,“哎呀,特價機票不能退?。 ?/p>
“莫退嘞,買也買好了。阿拉一起飛去看大華?!蹦赣H在一旁幫腔。
“老孫子!”姚茂榮罵了一句,便不再吱聲,掏出一支利群煙銜在唇邊,急匆匆摔門而去。姚亦華暗自慶幸,還好父親這次沒有雷霆暴怒,硬逼著他把機票退了。不然,他再撒謊說公司有事要出差幾天,恐怕一眼就能被老爹識破了。
未料那日晚飯時分,父親竟然頂了個新發(fā)型回來。
姚亦華定睛一看:喲!竟然連白頭發(fā)也染掉了。
“蠻好,交關(guān)顯年輕?!蹦赣H說。
“今天正好有打折……”父親自言自語地說。
老爹這謊撒得也太沒創(chuàng)意了吧——姚亦華想笑卻不敢笑,垂下頭,飛快地干掉了兩碗白飯,便跑到自己的房間里收拾行李。母親也沒再招呼他,不一會,廚房里傳來了一陣嘹亮的刷鍋聲。
汽車終于開到了寧波機場。這是父母第一次乘飛機,姚亦華在座位上安頓好二老,又把兩箱水蜜桃舉到行李架上。他沒有去辦托運,水蜜桃柔軟多汁,最怕被壓。姚亦華等其他乘客把行李都放好,才把兩箱水蜜桃擺在最外面,又從紙箱把手下面,撕出兩個小孔來通風(fēng)。
“安全帶系好。”
姚亦華說著,幫父親拉出了身旁的安全帶。就是這個動作,忽然讓他有些恍惚——二十年前,在父親的面包車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就是父親第一次為他們拉上了安全帶。
那時雜貨店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姚茂榮攢了些錢,置辦了一輛小面包車。這讓他在全鄉(xiāng)著實風(fēng)光了好一陣。暑假里的一天,姐姐姚大華要隨父親姚茂榮一起去寧波進貨。6歲的姚亦華也吵嚷著要去寧波看火車。姚茂榮那天心情大好,干脆帶了全家人一起出發(fā)。
面包車在土路上顛簸不定,姚茂榮和妻子坐在前排,大華和亦華坐在后排座椅上,一家人說說笑笑。姚茂榮高昂著豁亮的腦門,時髦的卷發(fā)被滑進車廂的熱風(fēng)一吹,像一簇水母似的,在半空里上下招搖。
“奉化到了,去買點桃子給你們吃?!币γ瘶s說著,減慢車速,拐進了到奉化桃園的小路。車子還未進園區(qū),大華和亦華嘴里就開始忍不住地冒甜泡泡。
姚茂榮很會挑桃子,他彎下三根手指,在每個桃子上輕輕一捏,便立刻知道哪個此時口感正佳,哪個還需放上幾天才好吃。
“頂大的給阿姐,儂再選一個?!逼綍r在家,好吃好玩的總是先緊著小亦華,唯獨在分桃子的時候,姚茂榮總是固執(zhí)地讓大阿姐先選。小亦華不服氣,哭鬧著要到樹上摘更大的。姚茂榮干脆把他舉過頭頂,放在一棵低低的桃樹上。
亦華翹著屁股,向上爬去。姚茂榮剛一松手,“咔嚓”一聲,小亦華竟抱著一根細(xì)桃枝,一起跌到了黃泥地上。
小亦華嚎啕大哭,腮幫子鼓起來比桃花還要紅。姐姐大華趕緊蹲下來,把最大的那個桃子遞給亦華,總算止住了他的眼淚。
“阿媽,這根桃枝我想帶回家種起來。明年阿拉家里也有桃子吃啦?!贝笕A說。
“呃……儂養(yǎng)得活嗎?”母親問。
“帶去吧,叫孩子們試試看。”姚茂榮說。
從奉化到寧波的路上,車廂里一直彌漫著香甜的桃子味。亦華并不急著吃下那個最大的水蜜桃,他一路虔誠地將桃子捧在手里,覺得非常有成就感。再一小時的光景,寧波便到了。
姚茂榮把車子停在火車站附近的一條石子路上。下午3點鐘,焦燥的空氣里沒有一絲的風(fēng),全家人躲在一棵香樟樹下等火車。陽光明晃晃的,打在墨綠色的樹葉子上,像撒了一大把水晶糖。亦華仍穩(wěn)穩(wěn)捧著那個水蜜桃——這是他生平見到過的最大的一個桃子,大得兩只手都捧不過來。他不時抬起頭,看看樹葉子上綴滿閃閃發(fā)亮的糖塊,就覺得嘴巴里全是甜味兒。
“火車來啦!”姐姐大華激動得直跳腳。
全家人一齊向鐵軌邊湊過去。一輛綠色的機車,呼嘯著從眼前飛馳而過。
亦華的膽子最小,他用手指勾著媽媽的“的確良”裙子,躲在后面。
“哇哦!”大華驚叫著。
“呼哧”——媽媽的裙子像一面被撐開的風(fēng)帆似的,忽然在疾風(fēng)中飛揚起來。小亦華手掌一抖,差點讓大桃子掉下來。
“你們許愿了嗎?”姚茂榮忽然問。
“咋許許呀?”姐姐大華說。
“火車沖過來的時候,想要什么愿望,就低頭悄悄說出來?!币γ瘶s說。
“靈嗎?”大華問。
“靈得很!”媽媽摸著大華的腦袋說,“以前你阿爸跟你阿爺送麥秸時,也來這里看過火車。儂阿爸許愿長大后要買汽車——現(xiàn)在咱們家真的有汽車嘞。”
太陽地兒下的姚茂榮腰桿挺拔,腦門油亮亮的,唇角正掛著得意的微笑。
小亦華躲在媽媽身后,一直沒吱聲。因為他的愿望是姐姐可以永遠讓著她,以后的水蜜桃都由他先挑最大個的。
“又來啦——火車又來??!”姚茂榮高喊著。
這次,一家人很虔誠地站成了一排,全都默默地低下了頭。
“呼哧”媽媽的大裙子又揚起了風(fēng)帆,姚茂榮頭頂?shù)木戆l(fā),像從郵輪煙囪里冒出的黑煙圈兒似的一竄老高。
“哇——好涼快??!”小亦華忍不住叫出了聲來。
返回寧海時,面包車的后排被姚茂榮塞滿了雜貨。大華攥著一支細(xì)桃枝和媽媽一起擠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小亦華則干脆坐在媽媽的懷里,手中仍穩(wěn)穩(wěn)地捧著那個大桃子。
“大華,阿爸知道儂許了啥愿望。”
“阿爸,儂咋偷聽我講話——”
“儂講,長大以后,要坐火車去老遠老遠的地方?!?/p>
“是哦!”
“哎——真是女大不中留嘞!”
“我回去后在院子里種一棵大桃樹。”大華比劃著細(xì)桃枝說,“阿爸,以后儂把我栓在桃樹下,我就走不了啦?!?/p>
“哈哈哈哈?!避噹飩鱽硪γ实男β?。他伸手繞過大華,從車窗邊拉過一條安全帶,將母子三人罩在里面。
“咔噠!”卡口發(fā)出一聲脆響。
“咔噠!”姚亦華也給自己系上了安全帶。時間過得真快,記憶里,他還是個捧著大桃子舍不得吃掉的小男孩,可一轉(zhuǎn)眼,竟到了要照顧父母的年紀(jì)。
小時候,家里的木柜上擺放著一張父親和母親在桃園的合影,桃花開得粉嫩可人,父親和母親在桃樹下并肩而立,卻是一臉嚴(yán)肅的樣子。他們當(dāng)年就是在桃園認(rèn)識的。
有一次,姐姐大華問父親,為什么會給她起一個男孩子的名字?
父親說,他從前在電臺里聽人家朗誦文章:“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彼X得美極了,正好自己的姓氏姚諧音就是“夭”,于是給姐姐取名大華——“桃之夭夭,大放其華”。到了老二出生時,父親仿佛懶得再動心思,索性給他起名“亦華”,大約是說他和姐姐相比,也算是有點小光華吧。
姚亦華想:父親顯然是更愛姐姐的——從取名字,到分桃子,無不顯示出父親對大姐更加上心。當(dāng)年,那根細(xì)桃枝被帶回家里,父親親手幫大姐挖坑種下。他還特意跑到鎮(zhèn)上,找了在農(nóng)科所上班的小表叔,要來營養(yǎng)液,奇跡般地在院子里養(yǎng)活了這株桃樹。難不成,父親真的想用這棵桃樹把姐姐拴在家里么?
姐姐不但名字像男孩子,從小性格也像男生一樣大膽,爽朗。她在地里一玩起來就不著家,游泳、爬樹、掏鳥窩都是好手。高中時參加長跑比賽,還獲得了市里運動會的獎牌。大學(xué)畢業(yè)后,父親硬逼著她見了好幾個本縣的小伙兒。大華一個也沒相中,后來找了個理由,躲出家門,常年在“云貴川”做起了驢友。
姚大華和父親的戰(zhàn)爭,始于她那場浪跡天涯的愛情。
那年,大華孤身到大理旅行。她在大理機場租了一輛摩托車,一路沿著省道向東駛?cè)?。到了祥云縣,黑魆魆的云彩朝頭頂壓過來。大華還沒來得及從背包里掏出雨衣,蠶豆大的雨點就啪啪啪地像打機關(guān)槍似的,漫天掃射下來。
大華壯著膽子,沿著濕滑的山道逶迤前進。冷風(fēng)團起雨點,像個大水泡似的,直往人臉上砸。大華睜不開眼睛,不得已拐下山道,在一家叫“祥云盼”的青旅停了下來。
當(dāng)時正值旅游淡季,青旅里并沒有什么客人。
大華在門廳里喊了一圈,才有一個白凈男生捧著一本書從后院走過來。
“房間還有的——小姐,你是一個人住嗎?”
“嗯,你這兒有酒嗎?天好冷??!”
“有桃花釀,去年三月桃花開的時候……”
“給我來一壺!多少錢?”
“不,不要錢的?!蹦猩屏送蒲坨R腿說,“桃花是去年三月從上泥哨的山坡子上采的,沒啥成本啊。”
“那——你的酒夠多嗎?”大華追問。
“夠的,我有五十斤呢!”
“好啊老板,坐下來一塊喝一杯唄?”
“好嘞!”
男生捧出兩壺桃花釀,大大方方地在大華對面的木桌旁坐了下來。
好白凈的一個男生。大華心想,真像是用某種乳制品捏出來的男人——看上去很好吃的樣子。她猛呷了一口酒。
“好甜?。 ?/p>
喝這種酒的人,也太不爺們兒了吧?大華這樣想著,嘴上卻說:“哥們兒你這酒太甜了。不介意的話,我背包里還有半瓶伏特加。咱們兌著喝一點,肯定更帶勁兒?!?/p>
“行,我隨你?!?/p>
男生的爽快,讓大華在心里為他加分不少。
男生說,他叫俞明,是個建筑設(shè)計師。前年在山上投資修建這座青旅,旺季勉強自足,淡季沒啥生意,全當(dāng)自娛自樂,虛度時光。
“干嘛修在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要不是這場雨,我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到這兒來?!贝笕A粲然一笑,露出一對酒窩,“你別介意哈,恕我直言!”
“沒關(guān)系。我要不在這兒開店,今兒這場雨,你可怎么辦呢?”
沒想到這個白白凈凈的小哥哥調(diào)起情來一點也不含糊。大華端詳著俞明,先前白凈的雙頰,在酒后騰起桃花瓣一樣的韻色。她心中一陣恍惚。喝到第五壺的時候,俞明搖搖晃晃地起身去加酒。剛走到廳門口,竟蹲在地上哇哇地吐了起來。
“我不行了!你……你真是我見過得酒量最好的女生!”
“我說,你是不是以前用這酒迷惑過不少過路的姑娘?”
“沒有啊,人家都是小抿一口,點到為止。哪有像你這樣牛飲的,還兌什么伏特加,我真服了你。”
俞明坐在石階上,像只被剌破了口的水帶子,鼻涕和眼淚水一陣亂躥。
大華最后說:“要不你上樓吧,你在門廳里吐,萬一有客人也要被你嚇跑了?!?/p>
“那也成,你替我看店吧——鑰匙都在吧臺第二格抽屜里。房間一律380一晚?!?/p>
“好的!”
俞明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大華坐在客廳里,慢悠悠地喝著桃花釀兌伏特加——感覺這酒激發(fā)了她的主人翁精神,她渾身暖暖的,越喝越覺得自己像這里的老板娘,越喝越覺得俞明把這山麓里的房子設(shè)計得真漂亮。
第二天一大早,大華被窗外鳳頭鵑“喳喳喳”的叫聲吵醒。她向外瞄了一眼——竟然看到不遠處的山谷里,平靜地躺著一潭碧藍的湖水。陽光之下,湖面金光熠熠,閃得她瞇起了眼睛。
“那是我們祥云縣的青海湖,特別美,你真應(yīng)該去哪里看一看!”敲開房門的俞明說道。
“難怪你會在這地兒建青旅,眼光真是不錯呀!”大華這才注意到俞明手上的托盤,除了稀飯、雞蛋和小糕點外,餐盤里還擺著一小碗桃花釀。
“昨天真抱歉,我喝得太失禮了。”
“沒關(guān)系啦。”大華微微抿了一小口酒,“咦?昨天喝的是這款酒嗎?為什么除了桃花香,還有點玫瑰的味道?”
“你真厲害,確實放了一點玫瑰?!?/p>
“奇怪,我昨天為啥只覺得甜得釅釅的?一定是我喝得太生猛了,唐突了你這好物,真不好意思啊!”
“不不,是我喝得太失態(tài)了——昨晚的房費就免啦。”
“那怎么可以?”
“真的,算我道歉了?!?/p>
“老板,今兒我想就去湖邊轉(zhuǎn)轉(zhuǎn),從這兒過去路好走嗎?”
“門口的盤山路挺順的,你一直開就能到湖邊?!?/p>
“好嘞!”
大華跳上了摩托車,把油門踩得哄哄響。沒想到,繞了幾圈山路,她竟然在一棵槐樹下看到了氣喘吁吁的俞明。
“你咋在這兒???”
“剛打掃房間時,我看見你雨衣落在桌子上了。這個季節(jié),老天爺說翻臉就翻臉的。我怕你再挨澆,就抄小道追下來啦。”
“謝啦,老板!”
“你快上車,我先把你載回青旅?!贝笕A指了指摩托車后座。
“算了吧……”俞明鄭重?fù)Q了口氣,“估計今兒也不會再有客人啦,要不——要不你下來,干脆我拉你去祥云青海湖吧。”
“合適嗎?”
“反正我也見天閑著……”
“那成嘞!”
山巔纖薄的云彩,像一根滑入藍天的羽毛似的,看得人心里癢癢的。涼風(fēng)拂過腮頰,也掀起俞明頭頂墨魚般烏亮的軟發(fā)。大華忽然想起從前坐在后排,看父親開面包車的樣子,心里頓時踏實下來。摩托車在蜿蜒的山道上盤桓著,俞明怕大華在身后坐不穩(wěn),故意將車速放得很慢。
“真是個細(xì)心的美男子!要是他現(xiàn)在開口唱首歌,我就嫁給他吧?!贝笕A思緒紛飛,不覺之中,拽緊了俞明的襯衫。
“小樣,腹肌練得還不錯嘛!”
突然,大華聽到前排的俞明吹出一陣嘹亮的口哨聲——哨音清亮,好像一只敏捷的手,在她心弦上撥弄了一下。她竟和著旋律,情不激進地跟唱起來:“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fā),讓它牽引你的夢?!?/p>
一天的環(huán)湖游匆匆結(jié)束。大華沒玩夠,俞明第二天干脆收拾了裝備,陪她一起來湖邊露營。
互有好感的男女其實最怕一起旅行,掛了馬燈的帳篷里,俞明緩緩解開襯衫,白滑的膀子躍然而出。
“你白得好像一顆水蜜桃啊。哈哈哈……”大華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俞明被笑懵了,敞著衣襟傻傻地瞪著大華。
“對不起,我笑場了。我們重新開始吧?!贝笕A裹緊了俞明的襯衣,旋即猛地一把拉開。一陣密集的吻,讓俞明發(fā)出沉沉的嘆息。
“嘿嘿,其實口感也挺像黃玉露的,但是我真的不能再笑場了?!贝笕A幽幽地想。
兩周后,大華決定回寧海老家跟二老坦白。俞明送她走出旅舍,大華瞄了一眼大門上“祥云盼”的鎏金招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俞明,原來你在這里開青旅是盼著祥云來的——好可惜,那天是一大朵烏云把我?guī)У竭@兒的……”
“別胡說,你快去快回!如果順利地話,把父母也一起接來住上一段日子吧?!?/p>
“好啊,好?。∽屗麄円部纯催@里的桃園?!贝笕A躊躇滿志地說。
飛機在昆明機場上空盤旋了兩圈之后,終于穩(wěn)穩(wěn)地降落下來。
姚亦華一邊輕聲叫醒父親,一邊掏出手機,重新開機。
一條俞明的微信應(yīng)聲跳了進來。姚亦華失聲喊道:“哎呀,我姐被推進產(chǎn)房了——怎么比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一周??!”
父母的眼睛里頓時來了神采。
“從這兒到大理有多遠?”
“阿爸。有三百多公里,咱們趕快去買大巴車票吧。”
亦華拖著大件的行李,走在前面,父母各提著一箱水蜜桃跟在身后。三人急匆匆地穿過人流,直奔大巴售票處。亦華心想,前幾天父親還不準(zhǔn)提姐姐的事,一聽說快要當(dāng)外公了,這老頭竟然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
直到在大巴車上坐穩(wěn)后,亦華才想到給俞明回條短信。很快,他又收到了俞明的回信。
“醫(yī)生和麻醉師都就位了,放心吧!姐夫說,他朋友下午會到大理接咱們。”亦華地朝父母搖了搖手機。
母親微笑著點了點頭。姚茂榮忽然神色大變,臉黑得像一把紫菜。
亦華心頭一顫,一定是“姐夫”這個詞刺激到了父親。去年姐姐大華回到家時,跟父親提起想要留在云南的事,父親的臉色就是這么難看。
“儂再考慮考慮吧?!备赣H當(dāng)時試探著說。
“阿爸,我也見過好幾個了。我心里有數(shù)——就是他嘞?!?/p>
“誰同意你嫁到云南去了?這么偏僻地方。”
“阿姐,姐夫叫什么名字啊?”亦華搶著問。
“俞明?!?/p>
父親沒再言語,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的桃樹下,掏出一支煙來。
“阿爸,把家里的戶口本給我吧……”
“住口!戶口本我就是燒掉也不會給你!”
父親決然不許姐姐再提起遠嫁的事,她讓姐姐到閣樓上去好好反省。姐姐撅著嘴跑上去,把閣樓的門摔得梆梆響。
誰知父親竟很快跟了上去,拿出一把黑鐵鎖,把閣樓的大門從外面鎖了起來。
“想嫁到云南?老孫子——我打斷你的腿!”
父親最后撂下了狠話,頭也不回地踱出家門。
在奕華的記憶里,父親很久沒有這么生氣過了。即使前些年雜貨店的生意敗了,父親賦閑在家,每天收拾院子里的草木,也是一副和氣淡然的樣子。亦華追了出來,在昏暗中,他看到父親走向爺爺家的老宅,像個孩子似的,站上了老宅門口的石墩子,驀然佇立了很久,很久。
亦華每天上樓送飯給姐姐,大華都把飯菜吃得精光,還不忘讓亦華幫她去買新一期的《孤獨星球》雜志。在閣樓里住了一段時日,大華竟白胖了許多,嘴上卻始終不肯服軟。
大華是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里跑出來的。她翻過閣樓的玻璃窗,跳到就近的一根桃樹枝上,然后順著樹干滑了下來,打開院子大門,逃之夭夭。第二天亦華送早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姐姐早就不在了。他端詳著院子里一根被壓得彎彎的桃樹枝,恍然大悟:原來姐姐是早已預(yù)謀好的——甚至早在二十年前,她就親手種下了一棵為愛情出走的桃樹。
父親站在院子中央一陣大罵。亦華生怕父親一激動,會提斧子把那棵桃樹攔腰砍斷。還好父親忍住了。他在樹下抽了好幾支香煙,最后,狠狠地朝桃樹猛踹了一腳。
不久后,大華拉亦華、俞明一起建了個微信群,不時會甩幾張照片進來,曬曬“祥云盼”瓦藍瓦藍的晴空和祥云青海湖水天一色的光景。她也會定期給亦華轉(zhuǎn)賬,讓他悄悄給爸媽買些營養(yǎng)品。第二年三月,俞明和大華跑到上泥哨采桃花。粉紅的桃花,像火苗似的竄了漫山遍野,看得人心里真歡喜。大華仿照父母當(dāng)年的樣式,也和俞明也在這喜慶的桃樹林里拍了合影。
亦華看得出來姐姐生活得很幸福。照片上的大華,細(xì)細(xì)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連粉嘟嘟的牙齦肉都從嘴巴里跳出來。
“唉喲,交關(guān)白凈的后生嘛?!蹦赣H湊在手機邊上贊道。
見父親沒有吱聲,亦華狀著膽子說:“我姐懷孕五個月了……”
“老孫子!”父親果然砸了桌子,白瓷茶杯被震得嘩嘩直響。
“以后在家里,誰也不許再提他們!”
“好吶,好吶……”姐姐交代的任務(wù)都完成了,亦華假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回臥室。
那晚之后,“姐姐”和“男朋友”,“大華”和“俞明”,都成了這個家里被嚴(yán)禁提及的詞匯。過了段日子,大華在微信上追問:“阿爸最近還一直生氣嗎?”
“哎,每天黑著臉。不過,我最近發(fā)現(xiàn)阿爸有偷偷在看育兒欄目哎?!币嗳A說。
下了大巴車,俞明的朋友早就等在汽車站了。
“都放心吧!母子平安。8斤6兩的大胖小子,臉龐很像俞明呢!”朋友說。
這話立即鼓舞了大伙,母親邊笑邊對朋友千恩萬謝。亦華看見父親連點煙的手都哆嗦了。
晚上7點鐘,一家人終于趕到了醫(yī)院。母親一進門便抱住姐姐大華,亦華緊緊抓住俞明的手不放。姚茂榮落單了,一只手習(xí)慣性地去摸上衣口袋的香煙,可一想到身在醫(yī)院,便只得尷尬地把手定在了半空。
“哇……”身旁的小嬰兒發(fā)出一聲奶音兒。
姚茂榮趕緊把臉湊了過去。
“細(xì)細(xì)巧巧的眼睛,跟我一模一樣嘛!”姚茂榮忍不住驚呼起來。
“阿爸!”大華的聲音顫巍巍的。
“喏——今天當(dāng)外公嘞?!币γ瘶s若有所思,旋即背身拉開行李箱。
“阿爸!儂先休息一陣,紅包不急著拿……”大華的話音未落,卻看到姚茂榮轉(zhuǎn)過身,雙手端端正正地托著一個棗紅色的戶口本。
“阿爸……”溫?zé)岬难蹨I在大華的眼眶里上下打轉(zhuǎn)。
姚茂榮磕磕絆絆地說:“聽電視上說,生小孩不領(lǐng)證,國家醫(yī)保不給報銷的……”
三天后,大華出院,全家人第一次在“祥云盼”吃了團圓飯。
那晚,俞明又捧出了一壇自制的桃花釀,姚茂榮嘗了一口:“阿明,儂這酒太甜了,應(yīng)該兌些燒酒才好喝?!?/p>
俞明悄然望向大華,會心一笑。
“就是怕您嫌太甜。燒酒我提前備好了——我給您滿上,爸?!庇崦魍乱羟逦瑓s把最后一個“爸”字說得很短,很輕,像一片葉子探入湖面。
空氣驟然寧靜了。
“好吶,阿明啊,阿明……”
姚茂榮連聲迎合,恰似劃破平靜水面的點點漣漪。
可惜姚茂榮和俞明的酒量都不太好,兩人喝了三壺酒,便先后回房休息了,只留下姚亦華在收拾碗筷。
“老弟,你是怎么做通阿爸工作的?”坐在沙發(fā)上的大華輕聲問道。
“我?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到底因為啥。上周寧海鬧臺風(fēng),院子里的桃樹折斷了好大一枝。阿爸擔(dān)心樹會死掉,特意找來了竹竿和麻繩,把斷枝綁了回去。他坐在樹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然后就忽然問我,從寧海到大理要怎么走,路上要多久……”亦華說著,順手揀起果盤里最大的一個桃子,遞給了姐姐?!斑??!?/p>
大華撕開一小塊桃皮,深深嘬上一口。
“哇!從小時候到現(xiàn)在——這桃子味兒,一直都這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