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液
在色達落下了一個毛病,隔三岔五地會去手機上查詢北京天氣。太陽、云朵、雨、雪幾個卡通圖,再配以一組起起落落的數(shù)字,竟讓我莫名心安。究其實,北京天氣與我什么關(guān)系呢,連小蓓都與它毫無關(guān)系。
小蓓是我的同房女友。我在覺姆棚屋住過半月之后,終于決定搬出來,住到了達達賓館的104房。
門卡噠嘀一聲。那時我還不知道,從這道門跨進去,才算是到了另一個世界。我探進了半個頭,小蓓坐在門對面的下鋪床位,伸出頭來微笑著打招呼:來了。
好像,這是我們早已約好的,好像,她是一直在等我。
我們相互打量了一眼。這一眼,她短發(fā),日常,不難相處。
聊天一開始的格調(diào),很像是青年旅舍的旅客。來自哪里,來了多久,還將呆多長,路上見聞,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她是山東人,來佛學院已兩個多月了,歸期遙遙,大有長住之意。很多居士,上山之后都是住在賓館,上課修持,少則數(shù)月,多則數(shù)年,之后才正式出家。棚屋是或買或租的,條件雖簡陋,卻是真正的家。我第一個反應就是,經(jīng)濟來源怎么辦。即便不吃不喝,這個床位費每天也得數(shù)十元,一年半載倒還容易,如果是一生呢?小蓓不以為意,說:這個呀?jīng)]問題。想來也真俗,我這人半生沒談過錢,現(xiàn)在竟對一個虔誠的佛教徒談起這等事。床位就與她對著,在臨窗的位置。床鋪材質(zhì)堅固,配置也周全,每個床位設(shè)有一排書架,而且,電源排插是足夠用的。小蓓的幾格書架,插滿了佛經(jīng),只留出一個位子,供奉上師的肖像畫片,加了鏡框。床位上擱著小幾放置手提電腦,看來是每天離不開的。聊天時,她常用一個語氣詞“呵哦”,拖長音的,長得有了獨屬于她的樂感。因為這個語氣詞,她聽起來比看起來更加柔媚親和。
小蓓正在感冒病程中段,喉嚨不舒服,我取出舒緩喉疼的藥制涼果給她,吃過兩塊果真起效,她便癲癲地嚷道,你真是上師派來搭救我的。語氣夸張,人卻極其真誠。
達達賓館有地暖設(shè)備,行李尚未歸置完成,春天已從我的身體里竄出芽筍,噗噗地到處伸展枝條,以至于一室盈盈,春暖花開。在色達居留半個月,這具軀體一直是冬天的,蜷縮、冷,忽然間,整個外部世界被誰替換了季節(jié)背景,顏色鮮艷了、暖了。我肆意擴展著手臂,這個時候才明白,冷是有道德缺陷和人格缺陷的,它天生缺乏善意和安全感??墒牵谏眢w細胞蘇醒的這當兒,也有罪惡感同時蘇醒:覺姆還在棚屋,她將一直在冬天里。
交流沒有太大障礙,小蓓喜歡聽我說話,我估計,并不是我說得有多好,而是她不愿意自敘身世。還有一個緣故,她說,這些年見過的女子也不知有多少,出家的在家的,還沒見過我這般晴朗的??礃幼樱@是一個可以加分的品質(zhì)。
當晚,我們結(jié)伴去素菜館吃晚餐。那是何等聰明之人。她很快懂我,也懂得尊重我與佛教的這種關(guān)系。在達達賓館,大家認識的不認識的相互之間尊稱“師兄”,小蓓放棄了,她稱呼我為“阿林”。在山嵐中辨析一個人的面相,只需憑借直覺和一縷熹光。這一點,覺姆是做不到的。
如果只有白天沒有黑夜,這個世界該有多么欠缺。如果只有黑夜,沒有夜半哭聲,小蓓該有多么單薄。
第一個夜晚,我被哭聲驚醒。
可憐的南方人,從未用過地暖,達達賓館的地暖刻度極怪,與氣溫毫無關(guān)聯(lián),小蓓開的是5度。一只麻雀如果進了雞窩窩那一定是尊重雞的經(jīng)驗的。臨睡前也覺得熱乎,卸得只剩一件秋衣。睡至半途又被熱醒,褪掉了睡袋。小蓓盤坐唱誦極為投入,是標準的瑜伽蓮花座,頂禮手印,各種折騰并未驚擾到她,我也便安心睡去,只是,再也沒有睡入深層。
恍惚間,聽到一串嚶嚶哭聲由遠及近,以為是小時候聽潮劇,那個上京為父報仇的女子在荒村哭墳,接下來會有一大段的悲凄唱詞,熟悉的旋律卻等不來??蘼曇廊灰淮淮?,哀痛一點也不見輕。墓地陰郁瘆人,似有鬼魂在幽慢晃動,這哭聲竟似鬼聲?我是不信鬼之人,在夢里,這個信念依然如此激越,這使得我聽到鬼哭聲之后,惶恐加倍地翻滾,滿頭的發(fā)根爬滿了螞蟻。場景轉(zhuǎn)換得有些蹊蹺,天色似沒先前那么暗黑了,墓碑一座座地在眼前晃過,卻是帶十字架的,碑文是西班牙語,墓前有藍色勿忘我、白百合、黃菊花。是萬圣節(jié)掃墓?為何那哭聲卻不是陳舊性的傷,是新鮮的,痛得會流出秘密的汁?我翻了一個身,一束微光躍到了眼前,那是小蓓的床前燈。身體只扭動一半就僵住了,不敢動彈。此時,我的意識還是朦朧的。哭聲還像在夢境中,一串一串地滾下來,每一串都飽滿,有彈性,充滿生機,像春天的紫藤花,忽然間就爬滿了枝頭,越來越重疊,越來越密實,竟至于分辨不出哪一串跟哪一串,糊成了一堵墻。
小蓓還以瑜伽蓮花座在唱誦。我從墓地和花墻的重壓中醒轉(zhuǎn)過來,那扭了一半的身體像一段沒有下梢的愛情,不知如何自處?;蛟S,應該讓它扭翻回去。我聽到“咚”地一聲,不太重不太輕,像睡夢里一個無意識的動作,身體就滾回去面壁。這響聲是可以讓人放心的尺度,帶哭的唱誦聲稍折了一下,又繼續(xù)下去。我必須就此睡去。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有一點是確鑿的,小蓓的唱誦聲比我僵硬的失眠更加漫長。
等到鏗鏘四玫瑰進住104房間,我與小蓓已經(jīng)單獨處過三天。我不擔心別事,只怕她們膽子小,小蓓哭誦時會嚇到。我雖未能習慣,卻還能熬得住。曾向客師請教,她這誦的是什么經(jīng)。自從客師解答了我關(guān)于“電車難題”的思想實驗,在我眼里,他已然是一位段位不低的修行人??蛶熣f,佛經(jīng)千千萬萬哪里能夠知道。我便明白了,并沒有某一種專事哭誦的經(jīng)文,而在于誦經(jīng)人。日間與小蓓相處倒是極簡的。她每天上課、發(fā)心,呆房間里的時間也不多。住到達達賓館之后,離壇城近,我午后會去繞壇城,有時晚餐后再去一趟,她常露歆羨之色。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去經(jīng)堂聽課,有一位講《中觀寶鬘論釋》的堪姆是她的偶像。聽課回來,她便手舞足蹈,然后在上師像前頂禮致謝。除了去喇榮飯店發(fā)心,她還義務為學院堪布管理微信公眾號。有一次,我從外面回來,剛好聽到她打了三四通電話,交代一個帖子的制作,從內(nèi)容整理、插圖設(shè)計、版式處理到公布時間的把握,精細嚴密,恩威并施,儼然一個外企主管的做派。不過,口頭禪“呵哦”隨處可見的,這使她即便布置工作時要求嚴苛,也依然充滿親和力。這與我原來體察到的那個她有所不同。日常里,她的底色是謙卑的,不管這是否帶著“作”的成分在內(nèi)。不過,饒是這么忙,她每晚倒是會例行打一通閑電話,聊天氣,這大概是她與山下唯一的聯(lián)系。不對,她與山下的聯(lián)系還有網(wǎng)購,不過三天時間,我已見她收過兩個快遞包裹。小蓓對衣裝要求甚高,即便著裝以休閑服為主,細觀那些衣衫,是有動人細節(jié)的,精致的印花、繡花或者手作點綴。門口的那雙粉色拖鞋,在賓館群發(fā)的藏青塑料拖鞋中更是鶴立亭亭,它有木耳大褶皺花邊,松糕底。
這個房間是六人房,鏗鏘四玫瑰填了剛剛好。打開門時她們帶來了一陣強臺風,男眷是住在不同樓層的,他們在門口吆三喝四,交割隨身行李、顛來倒去地置換房卡,相互強調(diào)房號,交代隔天的出門時間。一陣忙亂之后,四個人終是推搡著進來,其中只有一個身子站直了走,另三個都踉蹌著,后面兩個有半個身子被拖著,說是高原反應,要找紅景天和止痛藥。我還有一大包備用藥,想著它們終于有了用處,趕緊翻檢起來,哪知道一時竟然就找不著。小蓓默默在身后塞給我一個大塑料袋,她說,都是以前的房客留下來的,“呵哦”。好大的一袋,我把手探進去時被嚇到了,竟有一股寒氣像冰一樣把手掌罩住?;仡^望了,那就是一個普通的儲物柜,并不是冰箱的形制。袋里光是紅景天及其復合制劑就有五六種,止痛藥更是商品名和化學名五花八門,我挑了兩種給玫瑰們服下。整個房間頓時都在感慨,有一個醫(yī)生真好。小蓓干脆游說我留在色達,她說佛學院醫(yī)院的醫(yī)生不足,希望我去發(fā)心。所謂的發(fā)心,本是指發(fā)菩提心、發(fā)大悲心、發(fā)般若心,這里通常是有實指的,就是去當義工。鏗鏘玫瑰們一起把話題炒熱起來,只有我落在其外。仿佛這是一個她們可以替我做的主,仿佛明天身穿白大褂胸掛聽診器的林大夫就出現(xiàn)在眼前。這里的醫(yī)院我多次路過,其實是一個逼仄簡陋的診所,或許時間不對,從未見過開門?!度A嚴經(jīng)》道:一切唯心造??墒牵咴磻图膊∧??疼痛、嘔吐、腹瀉、抽搐和呼吸困難呢?
我與小蓓相處時,104房的氣流是清澈的兩道,現(xiàn)在,是渾積的一潭。我怕熱鬧,便退縮回自己的床鋪上看書,自成一統(tǒng)。鏗鏘四玫瑰中,有兩把大嗓子,一把像生氣的老貓,一把像剛剛掉地的彈珠,另有一個睡興濃濃偶爾接一句,卻不迷糊,是鎮(zhèn)靜的,還有一個說話軟軟的,藤藤的,似乎一直使不上力,暗下卻從未放棄過使力。老貓說話氣勢霸足,口頭禪是“哎媽”,小蓓問是哪里人,她說是吉林。彈珠是住在入門床位的下鋪,另三位都在上鋪,她們的話語這一句拋過去那一句拋過來,就如刀馬旦扈三娘或者穆桂英,在舞臺上與對手們表演拋接槍。只是,玫瑰們顯然技藝不精,失手頻仍,不時地,就有一句兩句像樹杈折斷在空中。這一次說話的是彈珠,她一直為自己功課做得太慢而焦慮,看來,這是一個又貪玩又一心向上的好學生,她的五加行修得落后了,一到圣地,更加地懊惱與喪氣。接著是她上鋪的藤藤在嘆氣,她是高原反應最嚴重的,吃藥后說是頭疼減緩了,聲音帶著極大愁苦,竟是與她外觀不相調(diào)諧的,似遭人間大劫。她說自己現(xiàn)在什么都可以放下了,錢財名位放下,丈夫兒子放下,就是放不下自己的罪孽,放不下累世的冤親債主。她之前聊過她丈夫的,老好人一個,她信佛之后,一直拗著拗著,他便一直讓著讓著,成了這樣的一個陣勢。眾人皆靜。彈珠是自顧不暇,老貓和半寐這兩朵玫瑰,據(jù)我所知是偕同丈夫前來的,也就是說,她們并沒有放棄婚姻的打算,藤藤的這個狀況她們應對不了。她讓我想起上晚課時遇到的那個癔癥發(fā)作的覺姆,只是,她卻半點沒有癲狂之態(tài),反倒是過度思慮過后的一種沉郁憂慮。小蓓本也已退縮回自己的床鋪,卻不料她是一直在聽著,還隨時準備介入,她很快開聲接了話茬。這一次扮演醫(yī)生角色的是她。她跟彈珠說,緩解焦慮必須先調(diào)氣調(diào)心:
“師兄,修五加行,是需要依靠上師加持的,才能遣除相續(xù)中的所有障礙,要維持‘上師瑜伽。上師的法力是無岸無邊的。在學院,我們可以用共同乘皈依法,修道助伴。不久前聽一位師兄說,每次磕頭,都會觀想法王就在頭頂降甘露,磕頭變得不再艱難。她對法王有信心。一萬個磕頭修完,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
共修是初初入行的人常用的,他們覺得單獨一根木頭在河里東奔西竄的,而一排排木筏綁緊了就會形成合力,以更大的能力抵御共業(yè),順利抵達。彈珠與藤藤聽著甚為驚艷,對這位師兄感慨不已,恨不能與她一對一共修。對小蓓見識也是青眼有加。
小蓓已經(jīng)停不住,她見藤藤面上酸苦窘迫,便讓她從上鋪爬下來,坐在彈珠的床上,自己站到她的面前,嗚嗚哇哇開始說話:
“還頭疼嗎?痛也好病也好,每次發(fā)作了要恒發(fā)利他心。要認為自己是代一切眾生消除罪孽的,一定要升起這種心。”
彈珠的床與我的連著,我斜躺著看書,沒看進去,眼角就能瞥到她們的側(cè)面。
小蓓繼續(xù)調(diào)教:
“有佛法就會有方法。修行人是會釋放的,你現(xiàn)在心中還不會釋放,才會這么負重……你要想自己就是觀音。閉上眼睛。xxxxx(藏文經(jīng)文)……我在念時,遍身紅光的,以菩提心觀照世上眾生……光念,還不行,還得祈禱,還得觀想……清凈觀是很重要的,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F(xiàn)在,難受好些了嗎?”
藤藤還蒙查查的,小蓓又強調(diào)一遍讓她閉上眼睛,然后開始變幻術(shù):
“……你現(xiàn)在開始想象,你身上裹著一個大布袋,扎著的布袋口是在頭頂?shù)摹弥?,承擔不了了,怎么掙脫也掙不過,它好像一個鼎,好像一個磨,好像一棵大樹,好像……現(xiàn)在,我?guī)湍憬忾_解開解開,嗯,哐啷……垮下來了……”
只見藤藤醒了惺忪的眼,說:
“師兄,好多了,真的。師兄,你真了不起?!?/p>
真希望一切到此結(jié)束。可是,這好像才剛剛開始。小蓓對著藤藤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
“你這,其實是出家的順緣?!?/p>
我的胸口被猛敲了一拳,從床上彈了起來。
一聲巨響在這個外部世界爆出,冰川上的疊冰頃刻之間貫裂、破碎、傾圮。
猶豫、驚覺、既看到生命之光,又充滿了未卜之憂,這是我聽到的藤藤的聲音:
“師兄,你的意思是,我現(xiàn)在就留下?”
小蓓轉(zhuǎn)過身,一聲不出,走回去自己的床鋪。
一間房子不再說話。膿包挑破了,汁液就由著它自己流。夜很快就黑得濃厚了。各各要去睡前洗漱,彈珠搶著取出一袋面包要與大家共享,在山上,這種新鮮香濃的面包是很稀罕的,然而,沒人響應。
小蓓出去盥洗室時,老貓遠遠地低吼了藤藤:
“你跟著我們出門,等下把你丟下了怎么向你家里交代。你好好想想,真要留下次再來?!?/p>
“來一趟不容易?;厝チ?,不知何時才能出來?!?/p>
我忍不住插了嘴:
“你先生理解和同意嗎?”
“也就這么樣了。他會同意的……也只能同意的?!?/p>
“你兒子呢?”
“這……”
看看我這等俗人,問的都是什么俗話。
“為什么一定要出家呢?”
“利益眾生啊。上師和師兄們都這么說的。”
一間房子孕滿心事。那一夜,我睡夢中回憶了我與小蓓聊過的佛教話題,關(guān)于了義和不了義。了義,就是把所有的實話都講了,觀點、思想毫無保留。不了義呢?就是講法有所保留,后面還有一個余地,它可能是不完整的或者不全面的。我們有時會迷糊,為啥佛教里說的事情相互抵牾,那其實是因為面對不同的人,意識層次不同,接受能力也不同。我不知道,小蓓在我面前與在玫瑰們面前的樣子為何相差如此之巨,夢中,我用這個理論為她自圓其說。只是,“心心不同”是多高深的學問,佛能解得,上師能解得,一般的修行者能解得么?夢境并沒有深究下去,囫圇而過。很快地,我又聽到小蓓的哭誦聲,一霎時誤以為鬼魂敲窗,醒了醒,八荒六合闃兮寂兮,那種尺度把握得極好的翻身聲,或者咳嗽聲、吞咽聲都沒有。意外之余,又有了一些蒸騰的慶幸。心內(nèi)便含蘊著這份確認了的靜,重新入睡,睡得甚為踏實。
隔天玫瑰們一早出門,我與小蓓也趕七點鐘的早課,房間里頓時空了,午后斷續(xù)有人回房,有人來了就賴上,有人來了又走。等到晚上104房湊足了人,又熱鬧成墟。老貓是睡在小蓓的上鋪,她穩(wěn)坐釣魚臺,等著眾人來報繞壇城的圈數(shù),她們的男眷也不時就進門來吼一句商討一下。據(jù)說,他們是參加學院里的百日共修活動。壇城外圍欄桿釘著的小木板每每有共修通知,說明活動緣起、共修起始時間、念的什么咒等等。“哎媽”,老貓她媽在老家一定噴嚏不斷,才半天時間她不知道喊了多少聲。登記項目是姓名加圈數(shù),可是,每個人報了又改,改了又第二次改第三次改,已經(jīng)涂抹得看不出來處。他們鬧不明白,看小木板之前繞的圈數(shù)能不能算?小木板要求的是念金剛薩埵百字明咒,如果一會兒念小咒一會兒念百字明,這應該怎么算?有一朵玫瑰,她說小木板通知的共修是7月份開始,她以為活動結(jié)束了,計數(shù)器就迫不及待計算了,她雖念的是百字明,但當時她并沒有為這次共修發(fā)心去念的,這皆因誤解造成,她的本意當然是愿意共修的,這能算嗎?……哎媽,我這局外人聽得一塌糊涂,報一個圈數(shù)也弄出這么多幺蛾子,如果不是耳聞,這是根本想象不出的。
彈珠見我懵懂,便問我今天繞了多少圈?參加共修嗎?
我沒有參加。我覺得所有的修行都是獨屬于一個人的。有的人在五加行中修得,有的人在挑柴擔水中修得,有的人在清風與無字書中修得。我雖喜歡繞壇城,但它并非證悟的必由之路。在這一點上,我或許更接近漢傳佛教的禪宗。
玫瑰們的色達之行,都背負著極繁重的功課,從她們繞壇城的圈數(shù)便可得窺。半寐一直很少說話,但她應該是行動力頗強的人,她繞了271圈。我在色達,繞壇城是每天的必修課,一個月累計下來估計也只有數(shù)百圈。老貓很替我著急,她覺得不在圈數(shù)多少,參加共修了是可以增加資糧的。資糧多寡我倒不在意,事實上,我常把繞壇城的功德回獻給碰到的那些人:佝僂著腰顫巍巍轉(zhuǎn)經(jīng)筒的藏人老奶奶、坐著輪椅很費力才把經(jīng)筒夠得著的老人、剛剛過世被兒孫背來繞壇城的天堂新人,還有,在壇城走廊上做十萬頂禮的年輕人,我連續(xù)見他好多天了,每一個動作都是一絲不茍的,從未見過他懈怠的樣子。還有一位魁梧的藏族大哥,雪夜繞壇城時,他倚在廊柱邊,一直高聲唱著藏文佛歌,于我來說,那聲音里有一種燈塔般的明亮。彈珠聽我聊起這些,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如此率性,根本就不是在修行的軌道里,可是,她又不覺出這里邊有哪里不妥,只好嚅嚅地說“真好”“真好”。我望向小蓓笑了笑。小蓓對彈珠說:“她呀,通透?!痹诿倒鍌兠媲?,小蓓從未吝嗇過對我的嘉許。只是那種嘉許是有隔閡的,好比一家子說私話,故意表揚鄰家孩子來教訓自家孩子。對的,她們確實是一家,這點我是服氣的。有一次,玫瑰們當著小蓓的面聊到對她的膜拜之情,彈珠說,師兄善根深厚,唱誦都到那個份上了,我這想起來都覺慚愧啊。其他玫瑰趕忙應和。我心內(nèi)咯噔一下,羞愧難當?shù)膽撌俏?。原來每晚每晚遭遇的那些鬼影,在她們同道中人看來,竟然都是道行。小蓓羞赧地說:“誦著誦著,就想到了上師嘛。他領(lǐng)我回家。”說這話時,她壯碩的身體里,突然長出一個小女孩,那樣子極是可愛。
這天下午,其實有一小段時間彈珠是與我獨處的,她去見過活佛,繞過壇城,累得不想再動。她說小蓓告訴她們,世俗的家庭婚姻生活,應該多來向我借鑒。小蓓把世俗生活放在一個抽屜盒里,這個盒子里的世界她自己是回避的。彈珠又取出核桃蛋糕,說是在成都等吉林三玫瑰會合時,為趕時間,一鼓去某某蛋糕店買的,她難為情地說:這店的東西奇貴,之前我都不舍得……這倒好,再不吃可不遭罪了。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她是成都人,與吉林三玫瑰是在一場法會上認識的。在這種地方,人際交往是很蹊蹺的,通常是,最內(nèi)在最私密的細節(jié)都交出了,可是,基本情況反而一無所知。彈珠的俗世生活可以稱得上是幸福的,她先生有學識有謀略,過日子也不算不體諒,所有的矛盾沖突都是因為信仰問題。彈珠的父親是在家修行人,在當?shù)剞k居士林,收弟子。這一次,彈珠的父親也一起來色達的,午間去見活佛時,活佛見他年事已高,便關(guān)愛有加,用手摩挲了他的左臂膀,這種加持在他們看來是無限殊勝的。彈珠每每講及,均是提高了20分貝的聲音。如此看來,彈珠的皈依是有家學淵源的,只是她先生一直冷眼旁觀。彈珠說,修行早期,還助她滅了一樁惡習。她當時打麻將是成癮的,連家也不管不顧,開始修五加行之后,便把性子磨了,把心歸攏了來。對這點,她先生無比清醒,他一邊贊許一邊調(diào)侃,這個迷糊的妻子她是用一種癡迷置換了另一種癡迷。把信仰理解得如此平庸,彈珠的懊惱變成年深日久的心結(jié)。她先生卻也從不為此妥協(xié),仿佛這是他藉以驕傲的資本。就這聊天的一陣子工夫,房門被數(shù)次擾動,一次是老貓回來取東西給她男眷,一次是賓館前臺來人詢問玫瑰們是否第二天離開,聽口氣,好像隔壁房間的房客相處不諧,其中一位急于調(diào)換房間。再有一次是另一個前臺工作人員,抱著一個沉重的長條紙板箱要還給小蓓,是小蓓網(wǎng)購來送給前臺的儲物柜,安裝了卻發(fā)現(xiàn)那地方并不合適。這里的工作人員,其實都是發(fā)心的修行人,小蓓晚上也在這里發(fā)心,為一整層樓的熱水瓶灌水,賓館也會給予一點回報,每天床位費估計打了一點小折扣。本質(zhì)上,房客與服務生也沒有太大區(qū)隔。藤藤這兩天每為去留問題而煩惱,小蓓就慫恿她去達達賓館問問,如能在這里發(fā)心,說不定可掙得一個免費床位。只是,大件貨品的退換在高原肯定不是省油的事情,我倒替小蓓發(fā)愁了。最后一次,是小蓓發(fā)心回來了,一回來就累得趴在床上,她說:這輩子在山下干的活,都沒有山上干的多。當年,就是大小姐呀。呵哦。然后,噗地一下坐直了,對著上師的像做頂禮手印。
小蓓回來之前,我們已吃完了核桃蛋糕,喝完了簡陋而又喧囂的下午茶,彈珠自己也明白過來了:我先做好自己就是,好好修。我發(fā)誓,我真沒有說過任何像樣的話,作為一個被當作理論上的楷模的鄰家孩子,我說什么都是錯的。晚唐的志勤禪師見桃花而悟道,元代的斷崖了義禪師見松上雪墜而悟道,我希望,彈珠是因為吃了核桃蛋糕而獲得開悟。
關(guān)于共修的計算法,終于有了回音。老貓照著手機上的微信信息大聲宣讀:為這次共修發(fā)心去繞壇城的才能報;如果繞壇城時念的不是百字明,可以把圈數(shù)先報了,再補回百字明。不知老貓的男眷是從何處獲得的指示,每一種律典、文件,或其他含有規(guī)約意義的文字,都會派生出一批權(quán)威解釋者,交由他們?nèi)ゲ枚?,愁也好喜也罷總算塵埃落定。第二天玫瑰們就要離開了,離別的細節(jié),關(guān)乎的并不只是行李、吃未完的蛋糕,還有剛剛建立起來的含混、雜亂、感恩遇見而又各懷心事的人際關(guān)系。藤藤被勸回了,抑或,是她自己決定走的也未可知。
鏗鏘四玫瑰的撤退是一場好大的災難,好比是一起上前線打仗,突然間,一大批部隊受命撤回了,留守的人魔怔了好一陣。從色達下山,私家營運車發(fā)車都在凌晨四點。這就意味著,我們104房的這一天,是從凌晨三點開啟的,燈亮了,咣啷、嘁咔、嘣嚓、咚咚咚……交響四起。我與小蓓沒怎么睡得進,等到玫瑰們轟隆走人,帶門而出,房間里突然靜了下來。小蓓靜躺了好一陣,在我以為她可能回籠睡去之時,她掏出手機刷開,小聲嘟囔了一句:“北京天氣都是怎么樣?。俊?/p>
之后的104房清靜有時熱鬧有時,但像鏗鏘四玫瑰這么宏大的氣旋再也沒有過。新房客來來往往,有的與小蓓是一家,有的與我是一家。只是,每次走人之時,小蓓都備受折磨。儲物柜里那個裝有備用藥的袋子越來越鼓囊,很奇怪地,每次我去動它,都冷得離奇。等到我要下山的前夕,小蓓內(nèi)心沮喪到了極點,面子上卻還“呵哦”“呵哦”的。臨走前,我們約了一起去繞壇城。
那天午后,風微瀾,日頭黃金色,我們從喇榮飯店繞過去,壇城下的山路一側(cè)開滿了藍色的矢車菊,磊落而俏麗,純凈而樸拙。
那一天,我們聊的并不多。小蓓問我,為何不在覺姆家繼續(xù)住下去,我說,怕擾了道心。然后,她自己告訴我,她每天會與媽媽通電話。她告訴媽媽,自己去北京工作了。媽媽身在山東,卻每天關(guān)注北京天氣,逢電話必聊天氣。在媽媽面前尷尬過,所以,現(xiàn)在每天自己都會特別關(guān)注北京天氣。
小蓓知道我嗜甜食,專門去漢商店買了沙琪瑪讓我路上帶著。下山之后,我與小蓓就斷了聯(lián)系。我們沒有互加微信。當時動過念頭的,終是沒有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