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馬
打我記事起,我就生活在半畝地農(nóng)園。那時和我在一起的只有一個看門老頭。
看門老頭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相處過的第一個人類。
剛開始,半畝地還不叫半畝地,它沒有名字,只是城市邊緣一塊巨大的荒草地,一圈生銹的鐵絲網(wǎng)在雜草叢中曲里拐彎、時隱時現(xiàn),把這里圍個結(jié)實,只留一處小鐵門進出。緊挨小門的小磚屋,園子里惟一的房子,就是我和看門老頭的住處。房后有看門老頭自辟的一小塊兒菜地,其余就都是比人還高的野草。我想,看門老頭作為人類獨守這么一片荒蕪之地,把我當作他的伴兒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我也認看門老頭做了一段時間的主人,我們相處和諧,日子過得風平浪靜。只是那樣的時間并不長。他離開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我最近總是能想起他。
此時,不再年輕的我已身陷大鐵籠,很久沒有在田野里自在行走。這些天也不知怎么的,看門老頭出現(xiàn)在我眼面前的次數(shù)越發(fā)多起來,我呢也變回到年輕時候的我。
年輕時候的我屁顛屁顛跟在看門老頭的腳跟后,一路小跑在菜地里。明晃晃的日光下,綠油油的菜葉中夾雜著一些黃色和白色的小花,在微風里輕輕搖擺。那個時候我還不到半歲吧,還不曾生育過呢。
看門老頭是出車禍死的。我咬定飛奔的急救車一氣兒追出去好幾個村子,眼看著急救車越跑越遠,最終沒了蹤影。
我蹲在土路上守了許多天,想念我的主人。我聽說看門老頭是騎車慌神,自己撞汽車上死了。農(nóng)園里那些認識、不認識他的人都搖頭嘆惜:從前下地干活不也是騎車么,騎了幾十年羊腸小道,寬敞的大馬路上倒把命丟了。
與看門老頭朝夕相處的我,聽著人們的議論,眼前就是被他放進自行車筐、雙爪抓牢筐邊迎風向前沖的情景,雖然那樣的情形也并不多。通常他只是舉個收音機默默地聽評書,或者在菜地里干點活兒,對我也不惱不吼,溫溫和和。
那時候農(nóng)園才剛開始變模樣。東邊半拉野草已被砍伐燃燒,整出一小塊一小塊三十平米見方的菜地。每過上個五六天,這里就會多出七八號從城市里來的男女,鋤地、澆水、收菜,說說笑笑的。當他們停下來在樹蔭下歇息,我就湊過去,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
我常走動的那塊菜地的主人,一男二女,他們最早來這園子里種菜。他們總愛笑著對后來的人介紹,他們是玩戶外的,現(xiàn)在轉(zhuǎn)型搞農(nóng)業(yè)了。這時也只有我才能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什么。他們本來是要去爬喜鵲嶺的,卻誤打誤撞,被我領(lǐng)進了我和看門老頭的這塊領(lǐng)地。
“聽說農(nóng)場要全面擴大,菜地正式面向市民招租。青青說了,發(fā)動大家給農(nóng)場起個好名字,一經(jīng)錄用,可減免明年的租金,你們還不快想想?!备邆€子男人拿起他的登山用大保溫桶,給兩個女人杯子里加開水,“我看農(nóng)場取名叫桃源挺好。采菊東蘺下,悠然見——鵲嶺,這不正是你們想要的田園生活嗎?”他說。
“不好。種地就種地,名字要純粹?!备邆€子的媳婦一口否決。
戴眼鏡女人最愛撫摸我頭,我總是微閉雙目任她擺布,樂得享受?!澳葑?,大妮子,舒服吧?愜意吧?我看應(yīng)該讓妮子來做農(nóng)場代言?!彼f。
我張開眼,耳朵豎起來。
“我看叫小狗農(nóng)場就挺好,簡單通俗?!贝餮坨R女人繼續(xù)說。
高個子男人有些不以為然,“這是不是也太直白了?”
我聽到“小狗農(nóng)場”心里也覺得特別親切,高個子男人的反對讓我掃興,我白了他一眼。
“我們跟這條狗不是有緣么?原本是去爬山的,結(jié)果半道兒遇見了它。是它把我們引到這里來,我們才知道這兒還可以租地種菜。我看叫‘有狗農(nóng)場也不錯!”
戴眼鏡女人堅持要在農(nóng)場名字里把我或者說把我們狗類帶上,我認為她作為人類,心里是有我們動物的。
“有狗?還不如直接叫‘有地呢!”高個子男人語氣里帶了戲謔。
搞不懂這男人咋回事,總是想要把我從農(nóng)場名字里排除出去。他也不是不知道,這個農(nóng)場最早就只有我和看門老頭倆,不叫“有狗”難道還叫“有人”不成?
“對啊,別人追求有房有車,我們只愿有地有狗!我知道了,農(nóng)場大名半畝地農(nóng)園,Logo就用妮子的大萌頭。有狗有地,就這么定了!”高個子的媳婦一拍巴掌,愉快地說出了這個后來被原封不動采納的主意。
就這樣,半畝地農(nóng)園就和我大妮子的形象牢牢地捆在了一起,從此也正式確定了我作為主人在這片園子里應(yīng)有的地位。
突然之間,報紙和電視臺的記者紛紛涌進農(nóng)園采訪,我萌萌的頭像以及真實生活中的我反復(fù)地出現(xiàn)在報紙和電視畫面上。那些日子我的出鏡率遠遠多過我的主人看門老頭,凡是舉著相機或扛著攝像機的人,都愛對著我拍個不停。農(nóng)園里但凡是個籬笆算堵墻的地方,也都貼滿了我大妮子以菜地為背景的大照片,上面寫著些“走進自然,親近自然”“回歸簡樸的低碳生活”“發(fā)展生態(tài)農(nóng)業(yè)”一類的話。
從前寂靜荒蕪、雜草叢生的園子,突然間成為城市人爭相前來的休閑之地。每至周末那兩天,蜂擁而至的城市人不論大人小孩,一進園子就大呼小叫“妮子”“妮子”,撲向我,好像他們和我很熟一樣。當然我作為園子主人,也不會有失待客之道。那些城市人喚我的名字,我就禮節(jié)性地停下腳步,看他們一眼。小孩子們沒完沒了摸我的頭,擼我的毛,或是拍打我,我也盡量隱忍,隨他們擺弄。畢竟他們是客人,我是這里的主人,主人就要有個主人的樣子。再者說了,我也畢竟是條上過電視和報紙的狗,在與人相處的過程中就不能和一般的狗那樣使狗性子,更不能給城市人留下耍大牌的印象。
我的表現(xiàn)得到黃俊生、阿里、大亮、青青他們四個的激賞。當周末的人潮退去,園子里又恢復(fù)寧靜,他們爭相扔給我各種好吃的,一邊夸贊我“妮子,好樣的!繼續(xù)!”“大妮子,表現(xiàn)不錯,有主人風范!繼續(xù)!”一直把我喂到肚皮撐得溜圓,倒在地上動彈不了。
黃俊生、阿里、大亮、青青他們四個每周要開一次例會,我都會全程參加,到點我就會準時等在會議室,從不遲到、早退。那時園子里又多了一排臨時搭建的平板房,三個房間,一個堆放農(nóng)具、種子,一個接待城市里來報名登記租地的市民,還有一個就是開會用。
我參加開會這樁事兒一開始他們也沒怎么在意,這時看門老頭已經(jīng)離世,他們也已習慣我一天到晚在園子里四處閑逛。大概他們以為每次開會只是碰巧我都在吧。但架不住我逢會必到,一次不落,終于引起他們的注意。
這四個小青年也夠壞的,起先為了試探我,居然坐在會議室里悶頭喝水,半天都沒有人吭一聲兒,仿佛他們只是為了喝水才傻坐在這里的。我也就在會議室中間的地上,趴著不動窩。你們不開會,我也不離開,看誰耗得過誰。
架不住大半天過去,他們一個兩個的都出去上過廁所,我這也內(nèi)急,卻不敢挪窩,怕他們趁我一出去就開起會來。我憋得難受啊,肚子像隨時會脹裂開,身體就忍不住在地上來回來去扭。到這時黃俊生才終于發(fā)話:“得了,妮子,撒尿去吧!我們等你回來再開會。”
我撒丫子飛奔出去時,身后便爆發(fā)出一陣狂笑。等我急急放空肚子再小跑著回來,他們還在那里前仰后合,笑個不止。
“好你個大妮子,你不僅愛出鏡搶風頭,你還愛開董事會!”黃俊生親昵地踢我一腳。
青青本來剛收住笑,這會兒又嘎嘎樂開了,還不住地喊媽。
阿里和大亮更過分,跳下座來一人扯著我一只耳朵問:“嘿你個妮子,我們就不明白了,沒人通知你啊,你咋就知道每禮拜這個點兒要開會?你是會掐算日子啊,還是會看鐘表???”
我無語地蹲坐在地上,任他們像傻瓜一樣圍著我大驚小怪。人類向來不就是這樣嘛,以為他們比我們所有的動物都高級、智慧,其實他們對我們這些所謂低級動物身上與生俱來各種能力的了解,我只能說無知限制了他們的想象,“自以為是”限制了他們的想象。就說時間吧,時間怎么會是看來的呢,時間是鼻子聞出來的。人類愛用“狗鼻子”罵人,卻不知這在我們狗這里,是對我們某種特殊能力的夸獎。就說眼下這件事,人若是擁有了我們狗一般的鼻子,哪還需要什么日歷、鐘表。想知道現(xiàn)在上午幾點,用左鼻子聞聞,下午幾點,右鼻子聞聞。至于日中,兩個鼻子一起聞?,F(xiàn)在的人類并不知道,最初他們的祖先也用鼻子來聞時間。天地運作陰陽交互,每個時辰留在空氣中的氣流和味道都不一樣。人類發(fā)明和制作了日歷與鐘表,以為可以一勞永逸,結(jié)果怎樣?離開了日歷與鐘表就迷失在時間的混沌里。大亮不是一天到晚總在唱“時間都去哪了?時間都去哪了”嗎?我還真不知該說人類是變聰明了,還是變得越來越不行了。
隨著來園子里的人越來越多,我也有了更多觀察人類、了解人類的機會。人類不僅喪失用鼻子聞時間的能力,也正在失去身為動物最本能最原始的功能,比如交配與生育。我也不是要拿這種事情來寒磣人類,或是替我們狗和動物炫耀什么,實在是好笑人類動不動就愛拿他們的性和我們動物聯(lián)系在一起,還盡是些不好聽的罵人的話。像是“整天想著下半身,和動物又有什么區(qū)別”,對那些侵害、侮辱女性的男人就罵他是在“發(fā)泄獸欲”。其實我們狗還真不是一天到晚想著下半身,我們只在發(fā)情期交配,發(fā)情期過了就不再交配,也不再想著交配。若是我們狗過了發(fā)情期還天天忙著交配,那豈不是該叫“發(fā)泄人欲”了?也是,人類總是想盡一切可能把他們和我們動物分別開來,好顯得他們比我們高級,到頭來呢,他們連動物最基本的功能都快要喪失了。
我這么說并非現(xiàn)在他們把我關(guān)進了鐵籠子而在這里泄私憤,更不是無根無據(jù)瞎說八道。我這條母狗無師自通,發(fā)現(xiàn)了來農(nóng)園種地的人類一個大秘密。
我有一陣兒沒見著高個子和他媳婦來地里,只有戴眼鏡女人帶來她丈夫,一個特別容易出汗的男人。易出汗男人沒鋤兩下地,滿臉就開始淌汗,黃豆般大的珠子。他的衣服也被汗水浸透。
戴眼鏡女人拿毛巾為他擦汗,嘴里念著:“好好好,排出來就好?!?/p>
“排什么了,就說好!”易出汗男人看著有些不情愿。
“你身體里的毒啊,排出來我們才有希望?!?/p>
“我看你才是中了他們兩口子的毒,一天到晚地逼我排毒排毒?!?/p>
“你要早跟我們一道爬山,何至今天?你看你,干這點活兒還不如女人?!?/p>
“我每天單位忙得像條狗,哪還有力氣陪你們爬山。累成這樣還說風涼話,我還是不是你親夫?”
“不服是吧?”戴眼鏡女人拿倆眼瞪著男人。
男人立刻埋頭挖地,嘴里嘟嚕句“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
女人有點來氣,也嘟嚕一句“這種事要靠努力,好意思說”。
這時我正領(lǐng)著我的狗崽子們走過地頭?!翱?,狗仔隊!”有人喊。
隨著第一次發(fā)情期到來,我開始每年定期交配產(chǎn)仔,兩年來已產(chǎn)下十多只狗仔。即便黃俊生他們盡可能多地把我的小母仔陸續(xù)送人,留下的小母仔、小母仔產(chǎn)的小母仔,也開始一撥一撥生產(chǎn),我的這個狗家族迅速壯大。
面朝菜地背朝天的地主們像是聽到一聲號令,全都放下手中的活兒,遠的近的,目光追著我們這一大家子。一個接一個的大嗓門回蕩在地頭。
“又下了一窩嘿,這半畝地農(nóng)園狗丁興旺啊!”一個女人由衷的聲調(diào)。
“這大妮子忒能生養(yǎng),一窩接一窩沒完沒了啦。長此以往,這園子里的狗豈不要比人還多!”一個男人嘲諷的聲調(diào)。
“你傻啊,拿人和狗比!”又一個女人嗔怪的聲調(diào)。
“你倒是比得過??!”又一個男人不屑的聲調(diào)。
“嘿——這什么話!”菜地里別的男人、女人們都哄笑起來。
“妮子,大妮子!”戴眼鏡女人朝我招手。
奶水又上來,我的兩排乳房再次充盈、鼓脹,沉甸甸的,感覺就要拖到地面。我就勢在25號菜地前側(cè)身躺下,幾只小幼仔虎頭虎腦拱上來吸吮。我的身體就隨即松快下來。
我喂奶,戴眼鏡女人就一直摸我頭,摸完我又挨個摸我的小狗仔,嘴里念叨:“妮子啊妮子,你可曉得這園子里的人有多羨慕你,嫉妒你――”
“瞎說什么,不怕人聽見。”易出汗男人輕聲制止自家女人,還警惕地看了看周圍。
“聽見怎么了?不都在說嗎,人不如狗?!?/p>
“狗有什么好,只是受本能的支配,一窩接一窩地生產(chǎn),一年到頭也閑不了幾天,能有什么生活質(zhì)量?不信你問問妮子?”
“說的倒也是。”女人心疼地拍拍我腦袋,嘆口氣:“忙的忙死,閑的閑死?!?/p>
男人扔了鋤頭,也在我們身邊蹲下,安慰女人:“不是已經(jīng)有成功的案例嘛!你別太性急,咱兩家都和這高產(chǎn)的母狗有緣。緣分共享,好運均占嘛,他家能懷上,你也錯不了!早晚的事兒!”
女人用怪異的眼神看著男人,男人被她看得有些難為情,雙手捂臉躲閃開。女人自己卻笑起來,“雖然你這邏輯牽強附會狗屁不通,不過我怎么還是這么愛聽呢?!?/p>
“心理暗示!心理暗示!這個可以有。”男人不好意思地連聲說。
我不是太明白他們在說什么,但肯定又是在羨慕我的高產(chǎn)。也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這條母狗的肚子成為半畝地男女老少地主們視線的焦點,關(guān)于我不停地生產(chǎn)添丁這事,早就是園子里停不下來的永恒話題。地主們甚至都已無心種地,逮著機會就議論我和我的狗仔們。就連我們上周開例會黃俊生也在說這事,他們說等我一停奶,一定要趕在下次發(fā)情期到來之前,帶我去趟農(nóng)研所畜牧站。
黃俊生、阿里和大亮、青青總是去農(nóng)研所,從來沒帶我去過。雖然并不知道他們要帶我去農(nóng)研所干什么,但我還是盼著這一天快點到來。
還沒等到去農(nóng)研所,先等來了高個子男人和他媳婦。夫妻倆抱著新生兒一出現(xiàn),半畝地農(nóng)園就轟動開了。地主們丟下農(nóng)活兒,里三圈外三圈圍住25號菜地,所有人的目光不再注視我和我的小狗仔,而是久久地粘在新生兒小臉上,再也不移開。
高個子媳婦坐在她男人專為她準備好的折疊椅里,把小嬰兒放在腿上,驕傲而滿足地接受菜地里這場熱烈的圍觀。戴眼鏡女人和易出汗男人蹲在地上,變著法子逗小嬰兒笑。
“這孩子叫啥名字啊?”有人大聲問。
“我們叫小麥子?!贝餮坨R女人抬頭搶著回答。
易出汗男人也立即自豪地跟了句:“對,我們叫小麥子!”
“小麥子?這名字還真有鄉(xiāng)土氣息。”
“行啊,和咱半畝地算是配上套了?!?/p>
高個子和高個子媳婦,戴眼鏡女人和易出汗男人,這四個25號菜地的地主在菜友們的議論中全都看著小嬰兒,開心得樂開了花,就像這小嬰兒是他們四個人的孩子。
“姑娘,看你年紀也不小了吧?你真就是種地后才懷上孩子的?之前想要也一直沒要上?”一個上年紀女人搶著問高個子媳婦。
周圍人臉上都有些不自然,上年紀女人的男人也責怪她“問得忒直截了當”,但他的眼神卻也和別的人一樣,分明也是急著想要知道答案。
高個子媳婦倒也不在意,在嬰兒粉嘟嘟小臉上“叭叭”親兩口,大大方方說:“是啊,盼孩子盼了好些年。種上地,孩子就來了!”
“種多久了,就懷上了?”上年紀女人話趕話追著問。
那些輪不上問話的人又急又惱,也只好繼續(xù)兩只眼睛緊盯著高個子媳婦的嘴。
“姑娘你說,根據(jù)你經(jīng)驗,這有機的生活要多長時間,才能懷上孩子啊?”上年紀女人甩開試圖阻攔她的男人的手,像個虔誠的教徒一下?lián)涞礁邆€子媳婦腿邊,巴巴問。
高個子男人替媳婦回道:“還是要看個人身體狀況,也要看年紀吧?!?/p>
“說的是啊?!比藗冐啃敝郏蛄可夏昙o女人,還有人抿嘴偷笑。
上年紀女人立馬又轉(zhuǎn)向高個子男人問:“生孩子這事關(guān)鍵還是要看男人吧?男人得要身體好啊。”
“男人女人都不該太差吧。”高個子男子語氣盡量客觀。
“小伙子,你多大了?”不等回答,上年紀婦人又急道:“我家女婿和你也差不多年紀,看著身體可沒你壯。我女兒也奔40的人,老也懷不上。這小兩口吃我和我老頭種的菜也快兩年了,這怎么還沒懷上?急死我了都!”
“是啊,是??!”地主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上年紀女人的女兒和女婿要懷孩子。她問的問題或許就是他們急著要問的,他們?nèi)技娂姼胶退?/p>
高個子男人搖著頭,表示不能茍同。他勸上年紀女人:“您啊,還得叫他們兩口子自己下地來勞動,而不是光吃你們老兩口種的菜。就說我和孩子媽吧,自打租了這塊地,我們每周必來,一次沒落過。風吹日曬,寒來暑往,一待就是一整天,扒拉扒拉泥土,出身臭汗,不比啥都強?畢竟生命就來自泥土,歸于泥土,人還是離不開泥土。你親近泥土,親近自然,自然就會回饋你想要的。這不和咱們種菜是一個道理嘛!”
“是啊是啊,還是應(yīng)該自己下地種菜?!?/p>
“沒錯,光吃不行,還得自己種?!?/p>
地主們點頭如雞啄米、碓搗蒜,回到自家菜地就更加賣力地勞動開來。有人還突然激情地唱起了“我們的家鄉(xiāng)在希望的田野上”,又有人大聲喝彩。
我聞到希望與喜悅的強大氣流,停駐在半畝地農(nóng)園上空,經(jīng)久不散。
作為一條母狗,我還是頭回目睹人類如此羨慕和追捧一對生得出孩子來的夫婦。這對夫婦就像打了勝仗歸來的英雄,成為人們目光的聚焦點。特別是高個子的媳婦,整個人都發(fā)生改變,她始終笑意盈盈,對高個子說的話不僅不再隨意打斷,還頻頻點頭同意。她臉上泛光,就像25號菜地里新結(jié)出的茄子,飽滿又光鮮。
沒過幾天,青青和大亮終于要帶我去農(nóng)研所。大亮騎上農(nóng)園三輪車,我和青青坐后面車斗。一路上大亮又開始傻乎乎唱“時間都去哪了,時間都去哪了”,青青和我只是安靜地坐著,大張雙眼,目光不放過公路兩旁好景致。
這條連接遠郊和城市的新公路,還真是讓我目不暇接。有汽車道、自行車道、人行道,還有供我們狗類穿行的林間小徑。騎了一陣后,路邊的景色更加豐富,花壇里栽滿五顏六色花朵,噴水池在有節(jié)奏地噴涌水柱。也許是性別的緣故吧,我和青青對眼前層次分明、花里胡哨的人造風景都多少有些貪戀。畢竟在我們半畝地除了菜地還是菜地,不如這條沿河公路來得洋氣好看。
公路上汽車開始多起來,表示城市快到了。這時青青的手機突然響起。黃俊生令我們“馬上、立刻”往回走,農(nóng)研所之行取消。
眼看就到目的地,黃俊生這通電話真叫我不爽。他們幾個都隔三差五去農(nóng)研所,從那里帶回各種消息和指示,有時還運來小苗和種子。一些偶爾出現(xiàn)在園子里指指劃劃的人,也說是從農(nóng)研所來的領(lǐng)導(dǎo)或?qū)<摇^r(nóng)研所是半畝地農(nóng)園之外的另一個重要存在,我一直都很想去那里一探究竟。
大亮的三輪車馱著我和青青回到半畝地農(nóng)園,大老遠就見各種私家車把大門口堵個水泄不通,不知出了啥大事。我們跳下三輪車,費老大勁才擠進去。不知為何,城市人在我們會議室門前排起了一條長隊。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園子里還多了幾條寵物狗,蜷縮在主人的懷里。
阿里嗓子已啞,一把拉住大亮一道維持秩序。我緊隨青青急急地跑進會議室,黃俊生看見我們,像看到救星。我聽說,這些人都是聞訊趕來搶租菜地的,唯恐晚一步就沒了地。這可是件大好事,我好像都能聽見黃俊生和青青從心底里發(fā)出的大笑。
月亮上來,車去人散,躁動與興奮卻還在三間平板房里彌漫。屋子燈火通明,黃俊生、阿里、大亮和青青四個的眼中放著光亮,又是造表又是轉(zhuǎn)賬?!鞍l(fā)了,發(fā)了。”他們來來回回念著。我的小狗仔們追著主人,跟進跟出,小尾巴一根根瞎搖晃。
自從看門老頭去世后,園里子一直就由我和我的“狗仔隊”守護,他們四個小青年平時是住村里。斷黑后,園子里別說是外人,就是野狗,也休想進得來半步。這是我大妮子立下的規(guī)矩。當然,主人們加班的夜晚另當別論,我們更像是在過節(jié)。
“大亮!”
黃俊生這一喊,大亮和“大亮”一起從隔壁屋跑過來。
我的這些狗仔里也有名叫“黃俊生”“阿里”“大亮”“青青”的,都是頭幾撥里出生的,打小就愛追他們四個腳后跟(就像我小時愛追在看門老頭腳后跟)。慢慢地,跟誰跟得勤就隨了誰的名。后面出生的,名字早不夠分,說起來也是狗多人少。
“來了,找來了!”大亮把翻開的筆記本電腦放在茶幾上,人和狗的腦袋全湊上去。我看到一排大字《種地,種孩子》,其余的字沒來得及看清,就又被我自己的大照片吸引住。這回的照片里有我大肚子的,剛生下小狗仔喂奶的,帶著幾只小崽子在地里打滾的。我還看到高個子和他的大肚子媳婦站在25號菜地前的合影。高個子媳婦雙手捧住圓滾滾大肚子,身后西紅柿已熟透,沉甸甸掛滿枝椏。高個子和他媳婦臉上的笑,比他家地頭那株野莧菜還燦爛。
“我說呢,我這兒絞盡腦汁找亮點搞推廣,你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亮點竟在這兒!種地和生孩子扯上了關(guān)系!這年頭,懷個孩子很難么?”阿里喝了一晚上水,嗓子緩過來,一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
“原來‘生態(tài)農(nóng)業(yè)‘低碳生活,全沒生孩子這事兒來得實在。這才是真正的供求關(guān)系。這博文,信服力比咱報紙電視上的官宣大了去了?!鼻嗲噙€撅著屁股認真看網(wǎng)文。
“青青你這就給25號地主打電話,告訴他們今年、明年的租金全免!從此25號菜地永遠是第一年的價,再不漲了!”黃俊生表現(xiàn)最激動,在屋子里來回竄,兩只手搓不停。
我也有一陣沒上報紙和電視,看到自己在電腦屏上的大照片,滿足和驕傲再次回來。我的這些照片應(yīng)該是戴眼鏡兒女人拍的,她除了愛摸我頭,就是舉著手機轉(zhuǎn)圈兒拍我。
大亮擼一把我腦袋,一臉慶幸對著黃俊生說:“今天還幸虧老黃你電話及時,再晚一步妮子可就上手術(shù)臺了。誰能想到呢,這大妮子還真能耐,光生一堆狗仔就能給咱農(nóng)園帶來轟動效應(yīng),簡直就是咱農(nóng)園一大寶?!?/p>
“哎呀,我也想起來,86號老地主爺爺早就說過,這要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準給妮子戴上‘英雄母親大高帽兒。他兒子更逗,說妮子這是在用生命昭示這塊土地的高產(chǎn)與豐收?!?/p>
青青說著還伸出大舌頭,“我怎么把這茬兒忘了,幸虧沒做上手術(shù)。文人就是文人,你們看這句,‘半畝地農(nóng)園里高產(chǎn)的大妮子不僅象征土地的豐收,她還象征著孕育生命的偉大母性,嘖嘖,嘖嘖?!?/p>
“沒想到,沒想到,妮子的身價和地位遠在我們之上啊。今天要真把妮子的生育功能廢了,她肚子再鼓不起來,我們還不好向地主們交代了?!秉S俊生一個勁撓自己腦袋。
“沒事,不是還有‘青青嘛!”大亮說著話,眼睛在壞笑。
“‘青青的分量根本沒法和大妮子比好嗎!”青青本來看著我的“青青”在認真說話,發(fā)現(xiàn)大亮低著頭笑,她走過去,一掌劈向他后背,“叫你笑!”
那以后農(nóng)園的變化可以用“翻天覆地”來概括。我還記得在變化發(fā)生之前的一段日子,農(nóng)園里接待了成批成批的官方人士。關(guān)于這些人的來頭,我從接待的規(guī)格以及黃俊生他們緊張而又興奮的樣子上,也能猜到幾分。橫掛農(nóng)園土道兒上方的大標語“熱烈歡迎某某領(lǐng)導(dǎo)蒞臨指導(dǎo)”中的某某,總是不停在變換。我記得的就有農(nóng)業(yè)廳的、衛(wèi)生廳的,省里的、市里的,區(qū)里的、鎮(zhèn)上的,還有多次是外省市甚至外國來學(xué)習參觀的。所有這些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和重要人物來過之后,農(nóng)園的面積就會隨著又擴張出去好幾倍。園子里不僅建起快餐店、兒童游戲室、超市,還砌起進城公路兩邊那種花壇,也栽上了五顏六色花朵。我自己也奇怪,當初吸引我和青青的那種洋氣的水泥花壇,砌在我們半畝地園子里,怎么突然就沒那么好看了。
變化,也開始影響到我們狗家族。原本北邊的一小片林子,一直是我和狗仔們的棲身之所。我小時跟看門老頭住過東門旁小屋,看門老頭去世后不久我生下第一窩小崽,黃俊生就叫大亮在小樹林里為我們搭下這舒適的窩棚。我在這里面生養(yǎng)一窩又一窩小狗崽子,早把這兒當成我們的家。突然有一天大亮領(lǐng)人來把窩棚拆除,把我們支開后,豎起籬笆圍起小樹林。
我和小狗仔們沒怎么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圍在了籬笆外,還不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事。大亮拍拍我腦袋,對我說:“農(nóng)園發(fā)展需要,妮子你高風亮節(jié),將就點哈?!?/p>
他說的“將就”,是在籬笆外的土路旁挖個大坑,里面鋪些稻草,算我和狗仔們的棲所?!按罅痢碑敿淳筒粯芬?,咬住它主子的褲腿,依舊想回小樹林去。大亮踢開它,訓(xùn)道:“沒你事,老實待著!”
被圍的小樹林里,新住進來一批小雛雞。黃俊生說,這個品種的母雞特別能生蛋,以后半畝地農(nóng)園就可以滿足市民吃有機雞蛋和有機雞肉的需求。
每次例會都到場的我也明白,外頭那些大人物對農(nóng)園抱了很大的希望,他們說,半畝地農(nóng)園要經(jīng)營和發(fā)展好,要盡可能多地吸引城市里的育齡青年,讓他們多來種地,多生孩子。農(nóng)研所的領(lǐng)導(dǎo)也對農(nóng)園賦予重任,半畝地成為農(nóng)研所的創(chuàng)收基地。黃俊生他們幾個早搬出村子,住進更遠的高樓房里。農(nóng)研所還為他們配了輛小汽車,四個人每天坐班車來園子里上班。農(nóng)園發(fā)展勢頭好,這幾個年輕人每天干勁沖天,我和我的狗仔們也是日夜守護我們的家園,不敢松懈。我是半畝地的元老,狗仔們的祖輩,不做不利于農(nóng)園的事,這一點我心里有數(shù)。
晚上,我?guī)е钚〉倪@撥狗崽子,默默地爬進新挖的地坑。
清晨,我在音樂聲中醒來。頭頂上在放樂曲,曲子里有鳥鳴和流水聲,一汩一汩,像是有條小河正緩緩流過。我爬出坑來,辨別出聲源來自小樹林上新掛的小木盒子里。初來乍到的小雞們,怡然自得在林子里追逐、啄食。
“黃俊生”“阿里”“大亮”和“青青”身后跟幾條小狗仔,進不去樹林子,急得圍住籬笆來回轉(zhuǎn)圈兒。
我裝作沒看見,默默轉(zhuǎn)身離開。
情緒低落的我更不愿去人多的地方。園子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滿為患,田間地頭停滿私家車,好像全城人都把車開到我們半畝地種菜來了。我只好到了豬圈兒,找我的豬友黑老弟說說話。
“難得啊,頭回見您情緒不高?!焙诶系艿降资俏遗笥?,看出我心中不快。
“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園子里數(shù)我們狗最不值錢。”我郁悶地說。
“不值錢好??!你想值錢?”黑老弟的臉上露出哀傷。
我繼續(xù)按自己的思路發(fā)著牢騷:“你們這些黑土豬,在他們?nèi)祟愌劾镆彩菍氊悾贸院煤裙┲?,又怕餓著又怕得病。豬圈兒也是隔三差五掃洗,掃洗時飼養(yǎng)員還掏出手機給你們放音樂。你們享受的可是五星級服務(wù)?!?/p>
“我說老姐姐,您說的可是真心話?您既然羨慕我,我們就來換換。您進這豬圈兒來享受五星級服務(wù),讓我出去餐風露宿吧,好不好?”黑老弟瞇縫起眼,一臉乞求巴望著我。
我心中頓時一沉。我可是這園子里的元老,是比黃俊生、阿里、大亮和青青他們還早的主人,我的照片也是上過電視和報紙的,怎么能進這牢籠般的豬圈兒?“不好!”我回黑老弟一個嘎嘣脆。
黑老弟失望地低下它的兩個豬鼻孔,悲哀地說:“我就說嘛,老姐姐您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您怎么可能不明白,人類給我們好吃好喝,給我們放音樂,那是想讓我們快長肉、多長肉、長好肉。到時他們好拿我們的肉去賣高價、掙大錢啊。”
“你也別去想這些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至少活著時好好享受人類提供的服務(wù)吧?!蔽野参克?。
“是啊,一物一命,老姐姐您除了比我們活得自由,還能盡享陽壽。我們呢,活得越舒坦,長得越肥美,死得就越快?!焙诶系茉桨l(fā)絕望。
望著陷入悲哀、痛苦的黑老弟,我也很為它難過,再找不出更好聽的話安慰它,只能再次默默離開。
我記著大亮和青青的話,盡可能地躲開地里的人和車,以及他們的寵物狗,我一路朝25號菜地去?,F(xiàn)在,只有不多的幾塊地我們還能走動走動。
有件重要事我忘說了,戴眼鏡女人終于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叫青稞。青稞和高個子家的小麥子都已長到能下地走路,和我的小狗仔一樣愛在菜地里打滾。倆孩子和他們父母一樣,和我大妮子有緣,就愛和我玩一塊兒。
“喲,這倆孩子咋光著身子,臟不臟啊!蟲子叮著咋辦???”
“都是文化人兒,咋這么帶孩子?。窟@村里老農(nóng)民還知道要講個衛(wèi)生呢?!?/p>
“可不,看這些父母當?shù)?,可真夠省心的?!?/p>
老遠地,這些對話就又飄進我的耳朵里。這是每周末都環(huán)繞在25號菜地周圍的聲音。周而復(fù)始,不絕于耳。這么說吧,最早來農(nóng)園種地的那批人喜歡圍觀我,議論我的大肚子,后來的這些人喜歡圍觀赤裸身體的小麥子和青稞,對倆小人兒指指點點。
戴眼鏡女人和易出汗男人、高個子男人和媳婦,四個大人高挽褲腿赤著雙腳,只管埋頭干地里活兒,根本不聽周圍人說話。兩個孩子光屁股玩水玩泥巴,在地里跌跌撞撞。我不急不慢走過去,他們見了就又朝我撲來。我就知道這田間地頭新一輪驚詫又要開啟了——
“哎喲喂,這大狗可千萬別傷著孩子了!身上有沒有跳蚤啊,這么摟摟抱抱?”
“哪有這么當父母的!這不是把自己家孩子當動物養(yǎng)了嗎?”
人看不懂狗的笑,我的狗臉上此刻正掛著訕笑。這些人像不像是被我操縱的木偶?我只要一加入青稞和小麥子,這些話就會像事先編排好的,反復(fù)地從這些人嘴里冒出來。
這都是些奇怪的人類,他們把私家車開到自家地頭,變把戲一樣從車里拖出一堆折疊式凳子椅子,撐開白色巨大的遮陽傘,戴上手套甚至口罩,在曬不到太陽的陰影里鋤草、澆水。有的還從車上抱下他們的寵物狗(可憐的狗狗穿著人類的衣服和鞋子!),老遠地見了我和我的狗仔們,會立馬抱起自家的狗狗,躲遠遠的。
個把月前還發(fā)生過這么件事,75號地主夫婦的寵物狗趁主人沒注意跑開了,女地主瘋了般在菜地里一聲接一聲喚“瑪麗,瑪麗啊”,喚半天,瑪麗影兒都沒有。夫婦兩個就跑來找我們農(nóng)園要狗。
“我家瑪麗膽小,從來不敢離開主人半步,它不可能自己跑遠。一定出什么事了!”女地主的聲音里帶了哭腔。
“真出事,也是在農(nóng)園出的事。”男地主的臉色也不好看。
“哎呀老公,瑪麗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女地主抓住男地主真就哭起來。
“瑪麗就是我倆的孩子,孩子丟了父母能不急嗎!”男地主看見女地主哭,他眼眶也跟著泛紅。
我看出他們作為人類對我們狗的深厚情感,當時也是被感動到的。
“不急不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哈?!秉S俊生滿臉掛笑,盡力安撫這對夫婦。
“只要不出農(nóng)園,我保證你家瑪麗不會有事。這園子太大,瑪麗或許迷了路,或許正在哪兒玩得高興呢。我們幫著一起找,再找找。不會有事的,放心吧?!卑⒗镒焐险f著,暗示的眼神直往大亮和青青這邊遞。
大亮、青青叫上我,就在園子里一圈兒小跑,嘴上還“瑪麗,瑪麗”叫著,最后在豬圈兒和小樹林前的空地兒上,發(fā)現(xiàn)那小寵物狗的身影。
雪白的瑪麗和“大亮”“阿里”“黃俊生”交上了朋友,它們一起追逐、翻滾?,旣惿碜藡尚?,在幾條大黃狗的包圍中,看著就更加玲瓏輕巧,惹人憐愛。它跳脫自如,身形矯捷。老大不小的三只大狗崽子圍著瑪麗團團打鬧,它們極盡友好,卻都又有些小心翼翼。我看出,大塊頭的狗仔們應(yīng)該是怕不小心傷著小瑪麗,其實并沒敢放開了撒野。我還從沒見過我家狗仔和園子外小狗玩得如此開心、盡興,心里還一陣高興來著。
“哎喲,我的寶貝瑪麗耶!你怎么弄這么臟??!”聞訊趕過來的女地主一步?jīng)_上前,抱起她的瑪麗,緊緊摟在懷里。
瑪麗樂不思蜀,在主人懷里還一個勁朝“大亮”它們喊:“我不想回去,還想和你們玩呢?!?/p>
“大亮”也朝瑪麗喊:“你下來,你下來,我們再玩?!?/p>
男地主擋在瑪麗和“大亮”之間,指著汪汪喊話的“大亮”,一臉慍色質(zhì)問大亮:“這狗公的母的?”
“公的呀?!贝罅粱卮?。
“公的!”男地主一把奪過瑪麗,翻開它兩條后腿查看,嘴里痛苦萬分念著:“公的!公的!”
女地主像受到巨大驚嚇,她抓住男地主又一下哭出來,“你什么意思啊老公?什么意思???”
男地主的臉已經(jīng)被痛苦擠歪,他指著大亮和青青,“小姑娘、小伙子,你們兩個可聽好,我們這就帶我家瑪麗去寵物醫(yī)院檢查,你們要真把它怎么著了,這事兒還真就沒完?!?/p>
女地主已經(jīng)臉色煞白,她丟開男地主的胳膊,反手揪著自己的胸口悲泣:“我們可是純種貴夫人,你們是土狗柴狗啊。我們不能雜交,不能雜交的。”
“阿姨您說岔了,我們大家都是人,不是狗。”青青提醒她。
“大亮”“阿里”“黃俊生”還在遠遠對著瑪麗喊話,大亮狠踹“大亮”一腳,喝斥它“住口”。“大亮”嘴里哼哼幾聲,滿臉不服。
男地主又一下警覺,拉著女地主退后幾步,厲聲問:“你們打過狂犬疫苗嗎?”
“大叔您是想說我們的狗吧?”青青又提醒。
“對,你們的狗打沒打過狂犬疫苗?我開始懷疑,我們這些人,這些寵物狗,在這個園子里的人身安全還能不能得到保障。”男地主看到有人圍過來,就又轉(zhuǎn)身對他們說。
圍觀者嚇得一下后退好幾圈,個個身體僵直,一動不動,好像我們這些農(nóng)園狗突然變成會吃人的老虎。
僵持中高個子的媳婦、戴眼鏡女人牽著小麥子和青稞擠出人群,站到我們狗中間來。
高個子的媳婦打起哈哈:“不忘初心,不忘初心哈,我們都是來種地的,這些農(nóng)園的狗日夜為我們看地護園,立下汗馬功勞。人和狗目標一致,沒有利益沖突,我們各安其所,各得其樂哈。”
戴眼鏡女人則悄悄把我們幾條狗帶離豬圈兒前。
回到平板房我們就被黃俊生和阿里關(guān)進屋子訓(xùn)話。黃俊生是領(lǐng)導(dǎo),他只對我說話:“妮子,你還嫌我們不夠忙、不夠累是嗎?你能不能管好你這些狗崽子,現(xiàn)在園子里什么人都有,別再像從前那樣動不動往人堆里去了。沒幾個人待見你們。管好你的狗崽子,和人不要隨便接觸,和狗就更不能接觸!聽見沒?”
阿里還是一貫的諷刺挖苦,“真是愛美之心,狗皆有之哈。一群土野狗,還學(xué)會討好獻媚地主家小姐了?我叫你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跟著就是一狗一腳,踹得幾條狗崽子嗷嗷亂竄。
那次之后,大亮和青青就要求我們白天只許在小樹林附近活動,不讓隨便往菜地去??蓮淖蛱炱?,小樹林也已不再是我們這些農(nóng)園狗的小樹林了。
天空依舊陰沉,太陽始終也沒能露出個臉。大半天,我?guī)←溩?、青稞玩水,地里開始有人喊早點收工吧,這天看樣子有雨。另一些人照舊埋頭菜地,并不去理會頭頂上的天空。
這兩年陰天的日子變多,應(yīng)該對那些撐白色巨大遮陽傘種地的人是件好事。不過話說回來,老天真要下起大雨,在這野地里再大的傘也不管用,長了腿的雨會斜插入傘下。這些年我見多了舉把傘全身水淋淋的地主。
“麥子?!?/p>
“青稞?!?/p>
我和兩個赤裸小人兒從地上起身,朝25號菜地一路小跑過去。這是許多個周末反復(fù)出現(xiàn)在25號菜地前的一個場景,可惜它就要結(jié)束了。
“104?!币壮龊鼓腥颂统鰝€黑顏色小儀器,上面有藍色數(shù)字一閃一閃?!敖紖^(qū)也都呆不住啊。是時候了。”他臉色凝重。
高個子手指一圈兒菜地,臉上有些游離,他略帶遺憾地說:“看現(xiàn)在這樣兒,現(xiàn)實離夢想越來越遠了哈?!?/p>
高個子媳婦也嘆口氣,“轉(zhuǎn)眼五年,我們四個從兩對到三雙,半畝地農(nóng)園從小眾耕讀樂土,到全民破土搶種搶收,變化真的不是一點大?!?/p>
“可不,妮子也從一條領(lǐng)著我們走進這園子的小母狗,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子孫滿堂了。是不是啊妮子?”戴眼鏡女人蹲下身來,和孩子們一起摸著我,她眼對眼看著我說:“妮子,以后可就見不著你咯,我們會想你的,我們的大妮子?!?/p>
“我也想你?!毙←溩邮箘琶摇?/p>
“我也想你。”青稞也跟樣兒使勁摸我。
小麥子和青稞被各自的父親扛在肩上,他們還在低頭看我。我緊緊跟隨在高個子男人和他媳婦、易出汗男人和戴眼鏡女人身后,一路不舍。我看著他們一個個鉆進停在農(nóng)園外的車里,一種久遠又熟悉的情緒驟然抓牢我,我又開始跟在車后追跑,像年幼時追著運走看門老頭的救護車。
此后我再沒有見到25號菜地四位地主和他們的小麥子、小青稞。我聽說他們帶著他們的孩子搬去了海邊。
青青和我一樣常會想起他們。青青說她也很想住在海邊,每天聞新鮮潮濕的空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時大亮就會在她頭上敲上一棒子,“做你的大頭夢!”他說。
失去樹林子里的狗之家,我也知道狗崽子們心里都憋著一口氣。它們出生在這里,一睜眼就在這里,現(xiàn)在眼看著籬笆里的家沒了,成天一大片雞在里面歡蹦亂跳,它們總該有個缺口發(fā)泄發(fā)泄。
一天夜里,兩條企圖偷襲半畝地的野狗被我們農(nóng)園狗一路追咬,最終身亡。狗仔們撕咬斷它們的頸脖,還把它們的尸體拖到農(nóng)園大門口,讓黃俊生、阿里他們也能看見。
我說過,黃俊生他們四個原本住在村里,后來附近村子一個個被夷為平地,開始建起高樓,他們也就搬住進新樓里。這么多年下來,園子的夜晚都是我們農(nóng)園狗的天下,任何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農(nóng)園收成好,附近想著半夜來偷菜的人不是沒有,可他們哪逃得過我們的警覺?全被我們的吼聲給嚇退回去。偏偏還有些狗膽包天的流浪狗,試圖趁黑偷襲農(nóng)園。一般情況,我們也只是撕咬、逼退它們,偶有傷殘,絕無傷亡。畢竟大家都是同類,沒必要非弄得你死我活。只有一次碰上條不怕死的,負隅頑抗,怎么趕都趕不走,最終不幸被當場咬死。我看它沒聲沒息躺在血泊中的慘狀,也心有不忍,懊悔萬分。那天早上進園來的黃俊生見了,也很惱火,責罵我:“趕走就行了,干嘛要糟踐一條生命?!?/p>
數(shù)不清的夜幕下保護農(nóng)園的戰(zhàn)斗中,那是唯一一次死亡事件,后來就再沒發(fā)生過失誤。
這次,“大亮”它們幾個聞見夜幕下的動靜,一躍而起,狂奔而去。我也只管獨坐園中。
寂靜月夜,在人類的夢鄉(xiāng)之外,狂吠聲起,群狗激戰(zhàn),凄厲的哀鳴在夜幕下久久回蕩。我抬頭望月,任由狗血腥味兒撲鼻,那么地新鮮、熱烘。我跟著胸腔一熱,一聲長嘯破喉而出,劃破了夜空。
這一次的放縱讓半畝地農(nóng)園的狗家族代價慘重。我和狗仔們分別被關(guān)進兩只大鐵籠。黃俊生說,一大早兩條死狗尸體并排橫擺大路中間,很多地主也都看見。不關(guān)狗,人就都不敢進園子來。
關(guān)我們的大鐵籠棄在小樹林和豬圈兒前那小塊兒空地。狗崽子們身陷囹圄,不停吼叫,企圖緩解失去自由后的煎熬、煩躁。
好脾氣的黑老弟勸我:“老姐姐,認命吧,讓孩子們別再叫了。主人現(xiàn)在也不好辦,得聽地主的。地主就是上帝?!?/p>
在黑老弟面前我抬不起頭。與失去自由相比,地位的一落千丈更讓我無顏面對這位豬友,“老弟啊,老姐今天這落魄樣兒,讓你見笑了。我現(xiàn)在的這個處境,唉,連你的豬圈兒都不如啊!”
黑老弟寬慰我:“您快別這么說,誰不知道,您在這園子里的地位至高無上。和主人比您是元老,和我們這些動物比,您是上過報紙、電視的大明星!無論您在哪里、處境如何,您作為老大在我們心目中的地位不會變。”
它的話多少讓我心寬,那時我還想著憑我身份和資歷,不久就能帶著狗仔們一起重獲自由身。
我忽略了一點,即便是動物,也不都像黑老弟一樣了解我、敬重我。農(nóng)園新寵,林子里那幾百只雞,個個年輕氣盛,對我們農(nóng)園歷史與傳統(tǒng)又一無所知,它們只當我們是群被農(nóng)園主人廢棄的普通牲畜,一直對著我們尖聲厲叫:“一群瘋狗,快閉嘴了啦!”“吵死啦!吵死啦!”
更有只頭上頂著雞冠花的公雞從籬笆縫中伸出頭來對我喊:“喂老母狗,立刻、馬上讓你的狗噤聲!我的小母雞們正在產(chǎn)蛋期,受了驚嚇產(chǎn)不出蛋來,你們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我當沒聽見,不看它。這園子里還輪不到它來和我說話。
那傻公雞以為我老聾了,一直對著我咕咕,“叫啥叫啊,哭喪似的!大家不都被關(guān)著嗎?豬被關(guān)在豬圈兒里,我們雞被關(guān)在籬笆墻里,憑啥你們狗才關(guān)半天就這么沒完沒了地叫嚷?”
狗吠一天沒人理,母雞們的尖叫卻引來黃俊生他們。
“叫什么叫!都給我噤聲!”阿里對著我們大鐵籠喝斥。
黃俊生走到我籠前,低頭來默默看我。怨怪、委屈、羞恥充滿我心,我歪過頭去,不看他。他輕嘆了一口氣。
“老黃,阿里!”青青在雞群里喊,她和大亮又在那兒撿蛋?!敖裉飚a(chǎn)蛋量減了一多半!”
“怎么回事?”這邊兩人一聽像出了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轉(zhuǎn)身就往籬笆墻里跑。
四個年輕人湊一起嘀咕,時不時朝我們這邊看。雞冠花又從籬笆墻里伸出來,大公雞陰陽怪氣道:“老母狗,醒醒吧,到底是你們這幫看門狗重要,還是我們這群會下金蛋的雞重要,馬上就要見分曉了。”
阿里和大亮徑直走到鐵籠前,兩人彎身各撿起一根大木棍,直接伸進籠子,往我的狗仔們身上惡狠狠捅?!敖校?,讓你們叫!讓你們叫!”
籠中哀鳴一片。
幾百只母雞的歡呼浪花般覆蓋過來,“打,打,打!”“打得好,打得好?!薄盎钤摚钤?。”
黃俊生黑著張臉,兩眼冒火盯著我。
青青小跑過來,拉開阿里和大亮?!敖逃?xùn)一下,差不多得啦,干嘛往死里打!”她埋怨著。
“這幫畜牲,還就是打少了。再不打,我看要造反?!秉S俊生身為領(lǐng)導(dǎo),無異于是在下達誅殺令。
青青在鐵籠前來回擋,剛止住阿里,又要拖開大亮。豬老弟和它的伙伴們早嚇得背過身去,鼻孔朝地。
“餓著!”黃俊生丟下句話,扭頭就走。
整整一天,豬吃了食,雞啄了菜葉,鐵籠里的我們卻像不存在。我的狗仔們滴水未進,饑腸轆轆。
夏日天長,月亮總算擠走太陽,關(guān)園后我們得以從鐵籠里放出。我派“黃俊生”“青青”帶著小狗仔們出外覓食,“大亮”“阿里”和我堅守園子。正是農(nóng)作物生長旺盛時節(jié),滿園果蔬喜人。夜晚離不了狗。
就這樣白天蹲鐵籠監(jiān),夜晚看地守園。過了些日子,狗仔們慢慢也就習慣了。
這天,阿里和青青領(lǐng)一隊參觀人群過來,青青向他們介紹享受五星級服務(wù)的黑土豬,籬笆墻里聽著音樂散步的走地雞。
有幾個人注意到鐵籠子里的我們,就問:“這些狗一直這么關(guān)著嗎?”
阿里接過話輕飄飄回答:“哦,犯錯誤了。”
“哎呀,關(guān)禁閉啊這是。”一些人馬上跑過來圍住鐵籠看我們,有人還朝我們汪汪叫。
“我說,你們不是有機農(nóng)場嗎?豬是有機的,雞和雞蛋是有機的,那這些大狗也都是有機的吧?”
“絕對有機,一出生就在農(nóng)場?!卑⒗锍浞挚隙ā?/p>
“哎喲,那這狗肉一定很鮮美??!冬季宰了它們肯定大賣?!?/p>
“您可真能開玩笑?!鼻嗲嗝嬗胁粣偂?/p>
“主意不錯?!卑⒗飬s點了頭,還笑著拍拍那人的肩。
“我告訴你啊,大冬天吃狗肉鍋子,那可是人生一大快事啊。真的。你們農(nóng)場今冬要殺狗,我頭一個報名預(yù)定……”
人群走遠,聲音卻飄了回來。
一整天里,兩只大鐵籠悄無聲息,狗仔們集體靜穆。母雞們的歡笑鋪天蓋地壓過來。
一個月后,趁黃俊生、阿里去農(nóng)研所學(xué)習一周的時機,我和狗仔們發(fā)起暴動。秋夜,月黑風高,農(nóng)園上演了一場雞飛狗跳大戰(zhàn),近百只母雞被我們撲殺。血染小樹林。
清晨,大亮和青青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嚇呆。青青一下蹲在地上,哇哇大哭,一邊喊著“怎么辦啦?怎么辦啦?”大亮則瘋狂打電話向黃俊生和阿里報告。
籬笆墻里幸存的母雞們擠作一團,還在瑟瑟發(fā)抖。我們十幾條大狗小狗默默蹲一排,低著頭。
重新出現(xiàn)的黃俊生半天只擠出一個字:“打!”他看向我,我心情復(fù)雜垂頭不語。忤逆之事已經(jīng)做下,要殺要剮都隨他吧。
半晌,黃俊生咬牙切齒道:“妮子,我今天給你留點面子?!?/p>
話音剛落,“大亮”就被拖進了平板房。那天,整個半畝地農(nóng)園都聽到了“大亮”痛苦的嚎叫。大狗們默默地聽著,幾條小狗崽子圍著平板房汪汪亂叫。
毆打持續(xù)了十幾分鐘,“大亮”的聲音開始變得虛弱無力。青青跑到緊閉的門前,哭著拍打門板,“別打了,別再打了!”
我最后看到的“大亮”倒在地上,頭蓋骨開裂,奄奄一息。
那以后我就被日夜囚禁在這鐵籠里,我的大小狗崽子們斷斷續(xù)續(xù)地也都不知去向。
我已被人類遺忘,靠回憶度日。
這天,黃俊生、阿里、大亮、青青四個人同時出現(xiàn)在我籠子前。老黃親自打開鐵門子。“妮子,你解放了?!彼f。
我邁出籠子,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才幾個月,半畝地農(nóng)園重現(xiàn)六年前的荒蕪,雜草從生,已完全看不出原先劃分齊整的菜地。
“妮子,以后這園子又是你的了。”青青說。
我還在驚愕中反應(yīng)不過來。
“等到這小區(qū)開工、竣工、業(yè)主入住,怎么也要個五、六年時間。這五、六年時間里,妮子完全有可能又繁衍出一支狗仔隊來。妮子,你好自為之、自求多福吧?!?/p>
他們留下幾句話,就走了。
我來不及想更多,立刻在園子里跑起來。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在這野地里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