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久米系家譜特征

李郭　俊浩

明洪武五年（一三七二），明太祖遣使楊載往琉球，詔令來明朝貢。此時琉球正處于三分天下之勢，中山、山南、山北三國鼎立。同年十二月，中山王察度派遣王弟泰期等隨楊載赴明并獻上方物，從而揭開了中琉持續(xù)近五百年宗藩關(guān)系的序幕。鑒于琉球造船航海技術(shù)落后，為方便貢使往來，明太祖在賜琉球三王海船的同時，隨船派遣前往琉球的還有閩籍舵工、水手、通譯人士等，這便是閩人三十六姓移居琉球的最初由來。此外，在長期的朝貢貿(mào)易交往中，也有許多福建沿海民眾通過各種途徑移居琉球國。琉球國對閩人三十六姓的到來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情，琉球國王“即令三十六姓擇土以居之。號其地曰唐營（俗稱久米村），亦稱營中”。不僅如此，琉球?qū)﹂}人三十六姓十分重用，“知書者授大夫、長史，以為貢謝之司;習海者授通事，總為指南之備”，其“子孫世襲通使之職，習中國之語言、文字”。閩人三十六姓所居地久米村成為中國文化向琉球傳播的中心。

一、久米村家譜編撰

清康熙年間，受中國修譜之風影響，琉球國王下令士族修譜?？滴醵四辏ㄒ涣税耍鹎驀酢笆际谟祱D奉行職，而始令群臣各修家譜，已滕寫二部以備，上覽。其一部藏御系圖座，一部押御朱印以為頒賜，各為傳家之至寶”（《球陽》卷八）。由此，琉球掀起修譜熱潮，逐步形成《久米村系家譜》《首里系家譜》和《那霸泊村系家譜》三個系列家譜?？滴跷迨荒辏ㄒ黄咭欢?，琉球規(guī)定家譜五年一修，從而大大推進了琉球修撰家譜的進程。

其實早在康熙二十八年前，部分久米村家族已經(jīng)開始編纂和保存族譜資料。如久米村蔡崇之《蔡氏家譜》序文《敘中山蔡氏世系圖》，其落款為“崇禎甲戌福建長樂榜眼陳全”，作序時間崇禎七年（一六三四）。又如《孫氏本家家譜》序文落款為“康熙二十六年歲次丁卯仲春吉旦”，證明家譜修撰時間在康熙二十六年或之前。不過從整體上看，久米村家譜大部分修撰時間仍在康熙二十八年之后。

康熙二十八年琉球王府下令修譜的目的正如譜序中所提“今冊封世襲爵士，令諸陪臣各修家譜，以備核實”[《阮氏家譜》（雙牛宮城家）]，即通過修撰家譜，區(qū)分爵位等級，可謂極具政治目的。然而，久米村人修譜目的卻有所不同。琉球久米村教育家程順則在《孫氏家譜》“譜序”中寫道：“家譜之義大矣哉！家之中譜，猶國之有史也。本始必正，遠邇必明，同異必審，定昭穆，序長幼，彰往法來，皆賴乎譜，譜之義大矣哉。故崇孝之道，莫急于尊親，尊親莫大于合族，合族莫先于修譜，修譜然后本始正，遠邇明，同異審，譜修然后昭穆定，長幼序，往彰來法而族始稱。”上述可知久米村人修家譜立說于蘇洵譜論，深受中國宋明以來的譜學思想影響，家譜與方志、國史并稱，以敬宗收族、敬親睦親、發(fā)揚忠孝節(jié)義精神作為修譜宗旨。

二、久米系家譜與福建家譜的比較

明代中期以后，由于中琉間貿(mào)易衰退等原因，導致主要從事中琉貿(mào)易活動的久米村隨之凋敝。明萬歷七年（一五七九）冊封使蕭崇業(yè)及副使謝杰到達琉球，副使謝杰曾描述久米村“三十六姓今所存者，僅七姓”（《琉球錄撮要補遺》）。萬歷三十四年（一六0六）夏子陽出使琉球之時，久米村僅存蔡、鄭、林、程、梁、金六家。隨著久米村的衰落，琉球國的海外活動受到極大影響，明清交替，久米村再受打擊，清順治七年（一六五0），閩人三十六姓后裔，僅余蔡、鄭、林、梁、金五家。所幸明嘉靖萬歷年間以及清順治康熙年間，琉球王府進行了兩次大規(guī)模的宗族整合，使久米村呈現(xiàn)了生機，但亦加劇久米村與琉球人宗族與血統(tǒng)的融合，總體而言，整合后的久米村宗族可分為以下四種類型：一是由福建遷入琉球的中國人，其中包括明初賜姓和明末補姓;二是中國與琉球氏族聯(lián)姻后出現(xiàn)的新宗族，明末久米村衰微后，琉球國王讓部分通曉華語的琉球人補籍久米村;三是在部分閩人姓氏已經(jīng)后無子嗣情況下，部分通曉華語的琉球人在琉球國王命令下繼承這部分華人的姓氏;四是明末清初部分琉球人奉王命以自身姓氏入籍久米村，以此補三十六姓之缺。總之，不管何種類型承嗣久米村家族的人員，通曉漢語、知曉禮數(shù)、擅長詩文是其必備條件。

整合后的久米村家族，其血緣關(guān)系、社會結(jié)構(gòu)乃至文化背景畢竟發(fā)生了一定變化，因此他們所纂修的家譜不可能完全是其祖居地家譜的翻版。歸納來看，與福建家譜相比較，久米系家譜有以下幾個明顯特征。

（一）久米村家譜撰寫的內(nèi)容與體例較為簡化

明清時期福建家譜的內(nèi)容大致有：譜序、譜例、目錄、字輩派語、領(lǐng)譜字號、像贊、誥赦恩綸、宗規(guī)族誡、宗族源流、世系譜表、族人傳記、祖墳?zāi)怪?、祠堂族產(chǎn)、契約文書、藝文著述等類目。而久米村系家譜大部分僅有譜序、宗族源流、世系圖表、紀錄、寵榮、官爵、勛庸、婚嫁、墓圖、采地等類目，個別家譜收錄了契約文書、贈言、著作等內(nèi)容。

以《毛氏家譜》（與世山家）為例，其家譜編撰由以下條目組成：毛氏家譜序、元祖始遷備考、毛氏世襲總圖、紀錄。

方寶川教授認為，與福建家譜比較，琉球久米系譜的修譜形式雖說與福建族譜相似，但從內(nèi)容、體例上看，久米村家譜遠不如福建家譜規(guī)范和詳盡。福建的部分大姓宗譜編有目錄以供查找，由此體現(xiàn)了家譜資料在向史料方向的變化，更體現(xiàn)出區(qū)別一般家譜的完整性。但現(xiàn)存的久米村家譜并沒有編撰目錄。再如，宗規(guī)族誡，亦稱家法、家約、家訓等，它是家族條令的明文規(guī)定，同樣也是家譜的一部分。而久米村家譜中并沒有專門規(guī)定宗規(guī)族誡。僅有少數(shù)族譜，如《魏氏家譜》（慶佐次家）在“譜序”中提道：“觀世家之盛衰，不勝之憂者五：一曰好酒致弊于譜;二曰好色致弊于譜;三曰耽財致弊于譜;四曰縱氣致弊于譜;五曰失言致弊于譜。若一在于身，則紊譜亡家之基也，汝為子孫者，慎之戒之?！绷鹎蚣易V中類似家訓的內(nèi)容比較簡單，與福建家譜差距頗大。

（二）久米村家譜存在攀附名門、文字重合的現(xiàn)象

古人修譜時普遍存在著敘其遠世，攀附名門現(xiàn)象，其目的就是炫耀家族身份及歷史淵源。福建家譜和久米系譜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這一通病。

《蔡氏家譜》（義間家）元祖蔡崇條記載：“元祖諱崇，號升亭，行二，福建泉州府南安縣人，乃宋朝鼎甲端明殿忠惠公，諱襄字君謨六世孫也?！绷鹎虿淌献栽偸潜彼蚊迹臅?、文學家蔡襄（謚號忠惠公）的后裔，但家譜中并無蔡崇父輩以上的世系傳承資料作為佐證。

此外，久米村家譜中部分姓氏譜序存在著嚴重的文字重合現(xiàn)象。

《林氏家譜》（平安座家）譜序記載：“家譜之義大矣哉家之有譜猶國之有史也本始必正遠邇必明同異必審定昭穆序長幼彰往法來皆賴乎譜譜之義大矣哉故崇孝之道莫急于尊親尊親莫大干合族合族莫先于修譜修譜然后本始正遠邇明同異審昭穆定長幼序性彰來法而族始稱粵吾元祖座安公諱胤莆號清巖小祿郡雙牛宮城村人也公蚤歲喪父母無所歸依?！?/p>

《曾氏家譜》（仲宗根家）譜序記載：“家譜之義大矣哉家之有家譜猶國之有史也本始必正遠邇必明同異必審定昭穆序長幼彰往法來皆賴乎譜□之義大矣哉故崇孝之道莫急于尊親尊親莫大于合族合族莫先于修譜□修然后本始末正遠邇明同異審譜修然后昭穆定長幼序性彰來法而族始稱粵由虞氏之族世居東土?！?/p>

兩者對比來看，前面基本是雷同，唯有敘述本家族先祖時才有所區(qū)分。從成書時間來看，前者譜序完成時間為順治十三年（一六五六），后者為乾隆五十一年（一七八六）。此外，類似情況也發(fā)生在《紅氏家譜》和《陳氏家譜》譜序中?！秾O氏家譜》與《曾氏家譜》譜序也存在文字重合現(xiàn)象。

（三）久米村家譜有關(guān)婦女以及避諱事宜的撰寫

琉球久米系譜有關(guān)婦女的記事，與明清福建家譜的情況大致相同，主要記錄其姓氏、住地、何人之女以及嫁娶情況，但這些都是依附在男子之下而記。不過，琉球家譜也有其特殊之處。如琉球家譜世系表中并沒有體現(xiàn)重男輕女的思想，家譜中不僅記錄女性名字，并且根據(jù)男女出生順序來加以記錄。林氏二世林茂豐條下記：“長女真嘉戶，康熙十四年乙卯十二月十二日丑時生，適成氏嘉手□筑登之親云上林記。次女真德，康熙十七年戊午二月十一日亥時生，適霍氏嘉手川仁也詠倫。三女真玉，康熙十九年庚申二月初九日午時生，適□氏仲村渠筑登之寶知。長男宗璉娶正議大夫金元達安次嶺親云上三女真武多瑠。四女真古瑞，康熙二十九年庚午十二月十六日未時生，適經(jīng)氏儀保筑登之親云上□蜜。次男宗璧娶茄氏慶留閶筑登之親云上知宴女思戶。”[《林氏家譜》（平安座家）]

久米系家譜在“女子貞節(jié)”的記錄上與福建家譜大相徑庭，其對于離婚、改嫁等事照實登錄，并不忌諱。阮氏元祖阮國條下記：“長女思戶金，號雪徑，萬歷三十五年丁未六月二十二日生，始適通事梁濟民神谷通事親云上，生一男，濟民早逝后，再適正議大夫獸志美新垣親云上?！盵《阮氏家譜》（雙牛宮城家）]

福建的家譜在宋明之后，對于許多事情有所避諱，并不會如實記錄于家譜。如逆理倫常的不書，兒童夭折的不書，出為僧道的不書。但琉球家譜似乎并無此忌諱，如陳氏十三世陳志學“勛庸條”：“乾隆四十六年辛丑八月二十二日，因逆悖父教誨，流罪于宮古島。乾隆五十一年丙午十一月十二日，蒙恩回國。”[《陳氏家譜》（仲本家）]此外，兒童夭折的事例亦不少見。王氏八世王世模條下記：“長男忠哲，童名思百歲，道光元年辛巳九月二十日卯時生，五年乙酉十二月初九日天，享年五?！盵《王氏家譜》（和宇慶家）]久米村家譜關(guān)于女童夭折亦有記載，王氏五世王裕之條：“次女真龜，康熙六十年辛丑八月十七日亥時生，雍正五年丁末五月二十日死，享年七?！盵《王氏家譜》（和宇慶家）]

出家為僧的也在久米村系家譜中發(fā)現(xiàn)其蹤?！睹霞易V》（與世山家）毛世顯的五男條：“順良，順治十三年丙申十二月二十日生，出家從天久住持賴秀法師為和尚，康熙十二年癸丑十月初三日死，享年十八，葬于慶蓮寺松厚墓?！?/p>

琉球家譜對于男子再娶的記錄也并不避諱。鄭氏十一世鄭思善條下記：“室蔡氏正議大夫稻福親云上蔡錦女真伊奴，未幾早逝。繼室扶氏真牛，天啟七年丁卯七月二十三日辰時生，順治八年辛卯五月二十三日辰時終，享年二十五，葬于若狡町中瀨墓。繼室口氏真嘉度，崇禎九年丙子八月初八日寅時生，康熙四十五年丙戌三月初四日戌時卒，享年七十一，葬于博弈屋南墓。”[《鄭氏家譜》（池宮城家）]

三、結(jié)語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沖繩縣教育委員會對家譜進行大規(guī)模調(diào)查，沖繩地區(qū)現(xiàn)存家譜約有兩千八百冊，其中久米村家譜有一百三十二冊，但實際調(diào)查現(xiàn)存僅七十八冊。久米村系家譜文化濫觴于福建移民，不可避免受到福建家譜文化的影響，但久米村家譜文化也有自己的獨特性。一種文化形態(tài)在域外的傳播和移植過程中，不可能由表及里保持著一種完全不變的模式和原有的水準，而必定會在傳播地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結(jié)構(gòu)及地理環(huán)境的諸多因素作用下發(fā)生某種程度的變異。通過對久米村家譜特征的探究，久米村系家譜中確實也出現(xiàn)了一些有別于中國家譜的寫法。如對于婦女的記事，依出生次序編纂，依據(jù)實際記載婦女離異、改嫁等情況，不過這個現(xiàn)象可能與琉球王國提倡編纂家譜的目的有關(guān)。當初是為分別身份而修撰士族家譜的，女子如果出自名門望族，當然就更需要記錄了。受琉球當?shù)亓曀着c文化的影響，中國族譜學在向琉球傳播過程中會發(fā)生或多或少的改變，這也是正常的。

久米村家譜作為一家一族的歷史記錄，保存了大量有關(guān)社會學、民族學、人口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人物傳記、宗族制度、文化活動等各方面的珍貴資料，對久米村社會變遷、琉球歷史演變乃至明清中琉交往史的研究，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