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與雪（組詩）

巴音博羅

三月的信

來信說，她在飼虎

因此她的炭火格外絢爛、斑斕

而我僅限于飼養(yǎng)黑色螞蟻

并將它們散放在那雪白的稿紙上

春天是帶著電嘯叫著奔跑而來的

在河畔，柳樹灌漿的枝條上

我練習(xí)跳躍、悠蕩

并把一顆在漫長冬夜里凍僵的心臟

埋在事物與人間的矮墻下

南風(fēng)終于想明白來處了嗎

盡管飼虎的她，早已披上金色條紋

并脫離開帶毛刺的鐵柵欄

但我已在開春即融的雪地上

將萬千行進(jìn)的螞蟻軍團(tuán)

召集在軍號和夢境的邊緣地帶

總攻即將開始了，誰是

雷霆的叛逆者？誰從宮殿出逃

并從鬼魂的人變成陽光的仆者

北方的海名叫黃海

要讓那噴著霜白鼻息的牲畜走進(jìn)山脈重疊的

冶煉廠，像一支飛逝的矛沿著海平線波動

要讓一萬畝轟轟作響的玻璃廠房包裹住

遠(yuǎn)古烈士的榮光，卻不能使陣亡者的遺骸

與沸騰的鐵水乳交融，這該是多么大的

悲傷

在我與你們之間，時間瓜分了夜與晝

全部驚人的財富。活下來的人將一無所有

除了海浪、潮汐，除了巨鯨的血與老水手

瞎盲的眼眶，北方的海不會將慈悲、憤怒

與侮辱一一施舍。像大理石永恒的銘文

海上的道路一貧如洗，海上的幻夢

浮華瑰麗

那是道義最后的閃耀，是人子對黑夜的

一致膜拜

當(dāng)我們做夢時，當(dāng)鐵銹色的落日又一次

將提燈女神和風(fēng)交換了位置

哦，靈魂！終于沒有了瞬間戰(zhàn)栗的渴念

我將在失明者蒼涼的手勢里成為你們

悵望的帆影

三月二十日

“春風(fēng)吹皺了一池碧水”

這是我今天對妻子說過的唯一一句話

沉默中我們對坐，對坐如石凳

在這座鋼鐵大城的中心公園里

三月的陽光正被硬朗的風(fēng)吹得嘩嘩亂響

岸邊倒扣的一排木船仍在夢中徘徊

柳樹柔軟的鞭梢總該有一串爆響吧

但無論如何這北方寒春的大地正在向南傾斜

我開始懷疑，我和妻子的手腕上

還有一片火苗，燃燒于熄滅

我們要在春天種植更多的石頭

我轉(zhuǎn)過身，看見黑夜等在那兒

我轉(zhuǎn)過身，看見黑夜等在那兒

那是白晝失散的姊妹，那是北方

冰雪裝點(diǎn)的道路。沒有終點(diǎn)

也沒有葬禮。沒有篝火，沒有燃燒

沒有星，以及星的閃爍……

我轉(zhuǎn)過身，看見睡眠等在那兒

那是醒來的睡眠，那是北方

和困境中的厭倦，那是一大片樹

和樹的跟隨者，光禿禿的人群

正以沉默姿態(tài)走進(jìn)樹干內(nèi)部

我轉(zhuǎn)過身，看見詩歌等在那兒

像廣場等待雕像，銅和鐵等待

一個動作，凝固著顯示

人們普遍遵從的象征意義

我在暗中觀察風(fēng)吹草動的這個世界

我們代替夜從早上醒來……

在鋼鐵廠后墻下長大的我們

在鋼鐵廠后墻下長大的我們

是遼闊的，被滾滾濃煙熏黑的父親們

是遼闊的，貧窮而哭泣的母親是遼闊的

我從運(yùn)煤的傳送帶旁經(jīng)過

看見一列窄軌火車自黑夜隆隆駛來

它運(yùn)走礦石，也運(yùn)走陰影和夢

不遠(yuǎn)處山坡上蒼蒼的墳?zāi)拐婷?/p>

芳草和枯木真美

我在兜頂澆灌的鐵水的磅礴偉力面前

真渺小也真可憐

男人，女人……冰涼的火焰將凝固成

夏日

冬天在雷電的舌尖，而黃昏的血液之河

是那鋼鐵爐膛的全部榮光、全部隱秘

如同長白山的余脈，一代人以骨血灌溉

這土地，一代人以長長鋼釬挑開的大幕

使幸福變成呼嚕連天的沉睡……

如今他叫塵土等待在晨星閃爍的

交叉路口

清晨醒來時

清晨醒來時躺在被窩里我看見

對面樓頂?shù)募t瓦楞上，一只花喜鵲

一邊嘰喳叫喚，一邊蹦跳著玩耍

即便隔著玻璃窗我仍然被它留下的優(yōu)雅

弧線

強(qiáng)烈吸引了——

它跳過的地方陽光匯聚，瓦片閃閃發(fā)光

一片絢爛

今年的雪

雪在山后堆積多年

當(dāng)它們終于翻過山脊呼嘯而下時

樹們驚慌失措，四處奔逃

我已習(xí)慣于裝作一只鳥

我收攏的翅膀里是一顆比石頭還輕的

心。我和往常一樣開始收集雪花

我相信這六角形的東西來自于亡父

但天空有更大的力量拋灑

風(fēng)修改道路，道路收獲足跡

所以雪中的人世仿佛無人

我也愿意是一個消失的人

被涂改的人。我在時間之外來到現(xiàn)場

指認(rèn)出一些隱身的人

我知道雪化時他們將成為石像

我看見鋼鐵廠上空升起一只巨鷹

我看見鋼鐵廠上空升起一只巨鷹

五只涂著紅色條紋的大煙囪口吐蓮花

那是祖母的謠曲，搖動群山的襟袍

那是黑漆漆的鍛壓機(jī)憑借雙腳拍擊這春天

如果汗?jié)竦墓と藵补嗔塑嚧采系暮?/p>

風(fēng)和仆倒的英雄就會一起靜默于勞作的

潮汐

我大踏步行走于黑夜的行刑隊面前

一列運(yùn)送炭火的火車正徐徐駛離站臺

青銅玫瑰凸現(xiàn)于云端，亡靈屈身

吹響號角，巨大的煉爐冒出滾滾白煙

哦，司號員，神遣使的司號員，請耐心

等待打鐵匠的鍛擊，請與寂靜守著爐口

請在從人到人的石頭中間，屏息傾聽

我已從子夜佇立的馬匹鬃毛里看見

曹雪芹銘寫的暴雨和犁鏵剖開的土地

我已將云雀的瘦骨植入你的傷口

你從群山之巔滑落，你將傳遞歷史的燈火

你又將勝利花環(huán)交出，而失敗之母

圣潔的額頭

將閃耀漢語之詩的榮光和教誨

我想我從未真正活過，除了這黑沉沉的

鋼鐵廠

這個秋天，有一棵樹在哭泣

配得上阿赫馬托娃的嗓音

卻配不上一只黑烏鴉的哇——

那是秋風(fēng)一般的凜冽、肅殺

是一襲長衫的斷腸人獨(dú)立崖頭

是一棵樹卸下的啞默無言

我已說過的話，我已許下的諾

在遠(yuǎn)足的春天就試過了

而盛夏是一耳又一耳蟬鳴

是清粼粼的溪澗留下的青苔

是一場瓢潑大雨的兜頭澆灌

現(xiàn)在。到了晚秋，我始開悟

如果一棵瘦過身的樹的哭訴

真的是我的心境，那么晚來的雪也該

有安眠的意思了

罷罷罷，我且溫酒一醉

權(quán)且把夢當(dāng)作現(xiàn)實(shí)吧

雪后的窗上，早有了試著走上去的霜徑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