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為什么頒給她？

南方周末記者　朱又可翻譯　安妮

當?shù)貢r間2020年10月8日，瑞典學(xué)院宣布將202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授予美國女詩人露易絲·格呂克。格呂克1943年出生于美國紐約，曾獲美國普利策獎、國家圖書獎等多個獎項，被認為是美國當代最杰出的詩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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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宣布現(xiàn)場展出露易絲·格呂克的作品。ICphoto　?圖

★﹃任何讀過格呂克詩歌的人都會被她不愿輕易接受共同的信仰原則所打動，在這一點上，她像艾米莉狄金森。她勇敢地攻擊自己的妄想，·　　　　　　　　　　　　　　　并且面對生活中的深刻沖突，尤其是試圖弄清自己成長過程中的家庭困境。這樣看的話，她便是一個智慧的詩人，樸實、毫不妥協(xié)。﹄

2020年10月8日，周四早上6點30分，美國波士頓劍橋，露易絲·格呂克（Louise Glück）被電話吵醒，是瑞典學(xué)院常任秘書馬茨·馬爾姆（Mats Malm）打來的。消息讓格呂克震驚?！八f，她很高興也很榮幸?！敝Z貝爾文學(xué)委員會主席安德斯·奧爾森向南方周末記者轉(zhuǎn)述。

在給獲獎人打通電話以后，7點整，也就是斯德哥爾摩當?shù)貢r間下午1點，瑞典學(xué)院宣布了今年的決定，并簡單陳述理由：“因她清晰可辨的詩意之聲，以其素穆之美促成個體存在的普世性。（范靜嘩譯）”

消息公布后，7點剛過幾分鐘，諾貝爾獎官網(wǎng)又打通了格呂克的電話，77歲的格呂克說，“我還沒有來得及喝早晨第一杯咖啡呢?！绷钏吲d的是，她可以用獎金再買一套早就想買的公寓了。

“爆了大冷門?！遍L期生活在斯德哥爾摩的作家、翻譯家萬之和妻子、莫言作品譯者安娜在家里收看了瑞典國家電視臺的直播節(jié)目。“電視臺請的嘉賓幾乎都懵了，有的嘉賓壓根就沒有聽說過或讀過格呂克，一時無法參與談?wù)摚H為尷尬?！比f之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對此，中國社交媒體是兩種反應(yīng)的交集：一邊與瑞典一樣大呼冷門，另一邊立刻有公眾號推出有關(guān)格呂克詩歌的專題。格呂克于1992年獲普利策詩歌獎，2003年又成為美國桂冠詩人，她的詩歌在中國已有零星譯介。被認為善于“押寶”的世紀文景2016年出版的格呂克詩合集《月光的合金》《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一直少人問津，當下已經(jīng)脫銷。

“因為哈羅德·布魯姆跟她提到我，有一次她給我寫信詢問什么事情，具體細節(jié)我不記得了?！币敶髮W(xué)教授孫康宜憶起了往事，她在微信里轉(zhuǎn)來掌管文理學(xué)院教授總務(wù)的院長發(fā)給全體教授們的喜報，并推薦同事們閱讀格呂克在“9·11”之后寫的組詩《十月》。孫康宜向南方周末記者確認，格呂克在2000年代初成為耶魯大學(xué)終身講座住校作家，而這個身份比兼職教授更重要。

“對于我們學(xué)院里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露易絲·格呂克是最受歡迎的世界詩人。”2020年4月，瑞典特朗斯特羅姆詩歌獎剛剛授予格呂克，而此獎項的評委會主席也是諾貝爾文學(xué)委員會前任主席派爾·韋斯特伯格?！八悄壳懊绹顐ゴ蟮脑娙耍云浔砻婧唵味馕敦S富的語言、愛與死以及受傷的家庭關(guān)系的主題?！表f斯特伯格喜歡她的詩集《阿維諾》（Averno）《野鳶尾》（　Wild Iris）《草場》（Meadowlands）。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格呂克計劃明年到斯德哥爾摩與下一屆得獎?wù)咭黄痤I(lǐng)獎。

針對取消現(xiàn)場頒獎典禮后的線上典禮如何進行這一問題，現(xiàn)任諾貝爾文學(xué)委員會主席安德斯·奧爾森（An-ders Olsson）教授回答：“這個問題還沒有解決。”10月12日晚，安德斯·奧爾森回復(fù)了南方周末記者的郵件專訪。

“‘素穆之美是我們想到的最合適的詞”

南方周末：很多人都覺得2020年選擇露易絲·格呂克是大冷門，不過也有人認為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當之無愧。為什么會選擇露易絲·格呂克？就美國在世詩人來說，還有斯奈德、查爾斯·西密克、麗塔·達夫、喬麗·格雷厄姆、弗羅斯特·甘德（普利策詩歌獎得主）、羅伯特·品斯基（曾連續(xù)三次斬獲“桂冠詩人”）等同等資歷的詩人。

安德斯·奧爾森：我們認可露易絲·格呂克的作品夠格成為現(xiàn)代經(jīng)典，雖然她的作品還沒有得到與其地位相稱的翻譯。其實她的詩歌作品讓人容易接近，因為她處理的存在性主題能夠吸引所有的人。她的作品量雖然不大，但始終保持著高品質(zhì)。

南方周末：決定授獎前，有沒有打通電話給露易絲·格呂克？她是如何反應(yīng)的？

安德斯·奧爾森：我們的常任秘書馬茨·馬爾姆在馬薩諸塞州劍橋當?shù)貢r間早上6點30分給她打了電話。她說她很驚訝，但很高興也很榮幸。

南方周末：你可否解釋一下諾貝爾文學(xué)委員會給格呂克的簡短的授獎理由？對于諾獎百年史來說，似乎很少用“素穆之美”（austere beauty）贊揚一個詩人。如何理解她的詩歌的“普遍性”（universal）？她的語言的“美”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優(yōu)美有什么區(qū)別？

安德斯·奧爾森：任何讀過格呂克詩歌的人都會被她不愿輕易接受共同的信仰原則所打動，在這一點上，她像艾米莉·狄金森。她勇敢地攻擊自己的妄想，并且面對生活中的深刻沖突，尤其是試圖弄清自己成長過程中的家庭困境。這樣看的話，她便是一個智慧的詩人，樸實、毫不妥協(xié)。我相信，她從弗洛伊德的自我分析中學(xué)到了很多。同時，一種強烈的激情在她的想象中跳動，在她渴望接近自然的平靜生活中跳動。她的夢幻的敘事詩是平衡的，用來閱讀和聆聽都很美。因此，“素穆之美”是我們想到的最合適的詞。

南方周末：你認為露易絲·格呂克并不是“自白派”詩人，她的作品追求普世性，她不能被看作一個純粹關(guān)注自己的詩人。為什么這么說？有評論者指出露易絲·格呂克早期模仿“自白派”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后轉(zhuǎn)為“瑣碎的家長里短”，可以歸為“后自白派”，但也有人認為她超越了“自白派”。

安德斯·奧爾森：誠然，她在詩歌中強烈地依賴于自己痛苦的生活經(jīng)歷，但她通過選擇不同的角色或人格使之具有普遍性。他們往往來自希臘或羅馬神話。通過這種方式，她將自己與傳記式的自我拉開距離，在她的詩歌中幾乎沒有現(xiàn)實的地點和時間的標記。沒錯，她的處女詩集《長子》（First-born）有西爾維亞·普拉斯的痕跡，但即使在這里，她也用了許多聲音。她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她作為一個詩人的非凡力量，這表現(xiàn)在詩集《阿拉拉特》（Ararat）或《野鳶尾》里。每個人都應(yīng)該讀一讀她的論文《反對真誠》（Against Sincerity），在其中她抨擊了每一個試圖把詩歌建立在自白真理上的企圖。真情實意不能決定詩之成敗。

南方周末：你怎么理解露易絲·格呂克詩歌的美學(xué)特征？有些讀者認為她的詩歌平淡，關(guān)于她的詩歌和希臘古典神話的關(guān)系，這一點對當代讀者會產(chǎn)生隔膜嗎？

安德斯·奧爾森：我認為這個問題應(yīng)該由讀者自己來回答。對許多人來說，詩歌每讀一次都會獲得新的維度。有些讀者可能會找到神話元素來制造隔閡，但對我來說，它們創(chuàng)造了共鳴。我認為，使用普通的語言顯然改變了格呂克的發(fā)音，使其在《阿拉拉特》（1990）里及之后的作品中變得如此強大。

南方周末：你認為露易絲·格呂克的詩歌有著不變的單調(diào)的節(jié)奏嗎？有人批評她的這種單調(diào)的節(jié)奏被誤認為是大度從容。

安德斯·奧爾森：我不同意這個看法。

“我們必須更加注意這種‘低調(diào)的寫作”

南方周末：因為前年的丑聞和去年的漢德克引發(fā)的爭議，有美國媒體認為今年的人選是一個“安全”的選擇，你是否同意？在辛波斯卡之后，再次頒發(fā)給詩人，這是值得致敬的回歸純文學(xué)的選擇。不過，有人認為露易絲·格呂克是“杰出”詩人但不是“偉大”詩人，與過去的龐德、弗羅斯特、史蒂文斯等偉大詩人有距離，你認為這個觀點苛刻嗎？

安德斯·奧爾森：我們盡最大努力不讓策略性考慮影響我們的選擇。我們只這樣做過兩次，如果鮑勃·迪倫算一個的話，我們在21世紀把文學(xué)獎給了一個詩人。因此，選擇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

我們不發(fā)表詩人之間的比較。我們不期望每個人都能分享我們的評價。該獎項的功能之一是激發(fā)關(guān)于世界偉大文學(xué)的討論。

南方周末：今年4月，露易絲·格呂克獲得了瑞典頒發(fā)的特朗斯特羅姆詩歌獎，有人認為她的文字中滲出的寒冷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慣用冬季意象的特朗斯特羅姆，你認為她是他風(fēng)格的追隨者嗎？

安德斯·奧爾森：某種程度上，是的。在她處理存在的主題和身份的問題以及形式控制上。但格呂克還另具氣質(zhì)。她更像是一個掙扎的詩人，而不是像特朗斯特羅姆那樣的神秘主義者。她在寫作中運用了更多的敘事結(jié)構(gòu)，而非隱喻。

南方周末：耶魯大學(xué)在得知露易絲·格呂克獲獎的當天給全校教授發(fā)布了一份喜報，并推薦教授們讀讀她的《十月》（October）這組詩。這也是一些詩人們推崇的一組詩。你最看重她的詩是什么？

安德斯·奧爾森：我個人最喜歡的是詩集《忠貞之夜》（Faithful and Virtuous Night，2014）。據(jù)我所知這本詩集還沒有被翻譯成其他語言，但我不是很確定。在這里，她以一種新的奇妙的輕盈和智慧，面對死亡主題。她以一個老畫家的身份讓她自己與她描寫的人物有了一定距離，這再次打開了她的語言。

南方周末：有人認為，在很多主流傳統(tǒng)當中，有一些不受注意的小傳統(tǒng)或低調(diào)的傳統(tǒng)，格呂克就是容易受忽略的一個部分。你認為她是被忽略了嗎？你自己注意她多久了？

安德斯·奧爾森：1990年代，格呂克曾在瑞典被討論過，但我第一次讀她的書是《阿維諾》（Averno，2006），印象深刻。然后是神話般的《忠貞之夜》，這是一個啟示。我想你是對的，我們必須更加注意這種“低調(diào)”的寫作，它不同于全球主流的大眾消費的標準文學(xué)。

南方周末：露易絲·格呂克自稱盡力避開猶太裔身份和女性主義，你認為她和這二者能完全分開嗎？

安德斯·奧爾森：我不會認為它們可以完全與她分開。她宣布這一雄心壯志是很好的說明。

南方周末：霍拉斯·恩戈達爾（Hor-ace Engdahl）曾評價美國沒有真正參與世界文學(xué)的對話，因而從托尼·莫里森之后美國作家無緣諾獎，但是最近給了美國人兩次文學(xué)獎，這是不是意味著瑞典學(xué)院的評獎?wù)哂凶兓?/p>

安德斯·奧爾森：不，我們什么都沒變。我不認為恩戈達爾的聲明應(yīng)該被解釋為對個別美國作家的攻擊，而是對文化孤立主義的論戰(zhàn)，這種論戰(zhàn)可能在未來造成有害的后果。

（感謝羅青、曾泰元、陶潔為采訪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