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
懶畫眉·花似人心向好處牽
須晴日,到園中賞景,看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來粉畫垣,自是春心無處不飛懸。人生最美之況味,不過如此便了。今年雖有不同,因為疫情,大家普遍居家,但春未遲來,四月初的窗外已是一樹繁花,蜂舞蝶唱。
早晨戴好口罩出樓門的時候,撲面而來的香透露了園中海棠花未眠的事實。我特意選擇了河邊的小路慢慢走,不經(jīng)意間張繼青的聲音便回蕩在腦海,輕輕哼唱起了水磨腔,一路閑情“步步嬌”,隨口輕吟“皂羅袍”。
坐在公園的長凳上看枝頭的花挨擠著喧鬧,拍了一張照片發(fā)朋友圈,配的文字就是《牡丹亭·尋夢》的唱詞,那段經(jīng)典的“懶畫眉”。
片刻收到了一條私信,昆山劇院的好友把恰好在排的《牡丹亭》錄音傳來。南北路遠,卻因著一段昆曲而同步起來。沒有戴耳機,正逢上周遭無人,便輕聲公放。年輕演員的聲音清麗軟糯,南昆的路子,細膩柔和,呆板活腔,俱是情聲。好友的笛子依舊委婉清揚,入耳便入了心。
“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這許久的煩悶就在那“花似人心”中輕輕盤旋而上,繼而消弭無影蹤。昆曲真是美,令人在深深淺淺的情意中陶醉,生活似乎就這樣軟了下來,染上了情味兒。我不禁遙想幾百年前,我們的祖輩聽著這風(fēng)雅的旋律,看著那氍毹之上的曼妙舞姿,會是怎樣的表情,怎樣的情緒。戲呀,在這個瞬間,溝通了我們血脈里的文化基因,以供我們體察其中那取之不盡的豐沛意蘊,提示著我們生來便應(yīng)當雅,就本應(yīng)重情。
聽昆曲真的是極雅的事兒了,無論周遭是什么環(huán)境,只要昆腔回蕩在耳畔,似乎眼前就有了蘇州的水韻、嶺南的梅香。記得支教時,在西部的一座大山上,我在難得的雨天合上了課本,讓孩子們閉目聽雨,忽然心下一動,就拿出手機播放了《游園驚夢》。就在這雨聲中曲聲里,我給孩子們念“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告訴他們即使在這黃土堆疊的高原之上,只要心中有意境,“隔簾聽雨”未嘗不可得。風(fēng)雅其實只是自己精神上的選擇。
但真正做到風(fēng)雅又是多么困難呢,境界難得,精神有高標是其一,其二還需長久熏陶。昆曲這唯一的“雅部”戲曲,雖有門檻卻最宜熏養(yǎng)情操。這熏陶也殊為不易,從小便聽《牡丹亭》,我是真的愿聽也愛聽,可時至今日,本質(zhì)上還是個難逃世智塵勞的俗人。雖俗吧,卻也絕不愿意做庸師。上學(xué)期的幾節(jié)語文課前,我特意在微信中找到好友吹奏的曲牌放給學(xué)生們聽,盡管他們還是暗自忙著自己的事兒,但我相信,這個旋律已經(jīng)回蕩在他們的記憶深處,或許某年某月的某次恍然間的機緣,他們能想起,哦,這就是老師曾經(jīng)給我們放過的昆曲呀,游園驚夢吧。
遠處跑來幾個孩子,站在樹下抬頭伸手努力去夠花,這美好的場景打斷了我的思緒,起身往回走,尋夢已得,便不要長久耽溺吧。張開雙臂,輕輕擁了一個溫和的風(fēng),好一派良辰美景奈何天。
皂羅袍·賞心樂事誰家院
《牡丹亭》原著出自湯顯祖之手,是“臨川四夢”中最具盛名的一部劇作,在昆劇乃至中國戲曲的歷史上,湯顯祖所做的“臨川四夢”更以其高妙的藝術(shù)造詣以及對人性和社會的深度體察成為了經(jīng)典中的高峰。當1598年《牡丹亭》(《還魂記》)甫問世時,“幾令《西廂》減價”,其影響力可見一斑。
在明朝,詩人作家們寫曲做劇都是消遣,而湯顯祖不是的,他早就以詩文才華獲得盛名,卻以全部心血創(chuàng)作劇作,他對劇中人投入了真摯的感情,以戲劇的形式呈現(xiàn)人物在社會中的處境,表達深切的人文關(guān)懷。他在創(chuàng)作《牡丹亭》時,曾因自己筆下杜麗娘的悲慘遭遇而趴伏在柴堆之上痛哭失聲,正是因為這種對人物的深情,所以他的劇作無比動人,穿越時光的洪流時至今日依舊令讀者和觀者感同身受,意惹情牽。
昆曲《牡丹亭》之雅,其一大部分原因也是因著原著的魅力。湯顯祖以詩人的筆調(diào)寫下華麗的辭采,以劇作家的敏銳于故事的起承轉(zhuǎn)合間洋溢馳騁著激越的浪漫,最難能可貴的是這部劇作充滿了對人世間真情的護持以及對自由的贊頌,又在本質(zhì)上恪守著“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道德傳統(tǒng)。
《牡丹亭》的悲也是呈現(xiàn)在雅里的。湯顯祖在編排上辭美而事傷,對撞中將悲情打入人心。不同于其他明清傳奇,《牡丹亭》的五十五出,是把煞尾落在了奇數(shù)上,這本身就是不完滿的映射,是發(fā)人深省的余蘊,那團圓便也暗示了“無?!?,落在了一個瞬間。多么文雅的處理,讓人琢磨,讓人難忘。
當我們看舞臺上的《牡丹亭》時,那曲到詞便到,詞到舞便到,一切的美都融合在了一起,這時就要細品唱詞,時時雅觀身段,無限好。
整出昆曲《牡丹亭》,可以說無可指摘,任何一個片段,每一個腔,甚至一個眼神、一個指法都是文雅而動人的。其中最耳熟能詳?shù)哪^那“步步嬌”并著“醉扶歸”和那美煞人心的“皂羅袍”,幾百年的韻味,十數(shù)代曲家的打磨,到今天依舊陶冶著我們。
【步步嬌】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邐的彩云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xiàn)。
【醉扶歸】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瑱??芍乙簧鷥簮酆檬翘烊??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得羞花閉月花愁顫。
【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醉扶歸”是杜麗娘與丫鬟春香的對話,但實際上卻都是她自己內(nèi)心的喃喃吐露。久處深閨,厭倦了珠釵翠飾,她道明了“一生愛好是天然”,這天然的質(zhì),既是那園中的花草亦是青春年華的自己,所以“三春好處無人見”也是一種景與人的互文了,憐他與自憐纏繞在唱詞里,體現(xiàn)在身段中。
杜麗娘手中的泥金扇開合有致,腳步點觸,水袖翻卷,蘭花指輕撫鬢間的大柳,眉目低垂水光閃,真真是大家的閨秀。尤其是對鏡自照,那般的含蓄,幾多的靦腆,腳步在腰包間閃轉(zhuǎn)騰挪,直留下倩影幾抹,轉(zhuǎn)身便出了香閨步曲徑,游園去了。
昆曲美在綜合,這游園時的念白對話,便也無比和諧典雅。
春香:來此已是花園門首,請小姐進去。
杜麗娘:進得園來,看畫廊金粉半零星。
春香:這是金魚池。
杜麗娘:池館蒼苔一片青。
春香: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
杜麗娘:春香。
春香:小姐。
杜麗娘: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春香:便是。
當杜麗娘看到園林景致時,未先看花反觀園,看到門首的畫廊金粉半零星,順著春香的手又只見金魚池那池館蒼苔一片青。那愁的基調(diào)怎能不是從游園伊始便奠定了呢?一句嬌俏的“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而后便是賞景了,“皂羅袍”笛聲起,臺上人悠悠然開了口:“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這段“皂羅袍”真是美好,詞美腔美,那銜接得恰到好處的身段,更是洞開了觀眾的心,讓人渡入了主人公的情緒。臺上的杜麗娘反手拈著水袖,背手矮身一寸寸,那高高低低的花樹、繾綣飛舞的蜂蝶仿佛就撲在了眼前。“雨絲風(fēng)片”,金扇微微三遮面;“煙波畫船”,那倒持的金扇如波光搖曳般,晃蕩在身前。
這一瞬間,舞臺就是花園,我們似乎亦做了那憂悶的賞花人,聽著昆曲,“忒看的這韶光賤”。
小桃紅·欲去還留戀
有一段時間,我非常迷戀一張老照片,特意沖洗出來夾在程先生唱腔集中,時不時就要拿出來看。那是一張黑白劇照,程硯秋先生與俞振飛先生的《春閨夢》。程先生扮相清麗,眼神明凈中透露著溫婉,俞先生還是那慣常的倜儻扮相,眼神中有著數(shù)不盡的風(fēng)雅,說不出的溫柔。
作為程派的戲迷和票友,我對《春閨夢》這出戲有一種出自骨子的熱愛,我剛和老師學(xué)《鎖麟囊》的時候,就三番五次有意無意地提《春閨夢》。老師當著眾人不理我,只讓我苦練《鎖麟囊》的念白。
我從甘肅支教回來,老師才在自己的辦公室教我《春閨夢》的身段。我看著老師的演示露出了惶惑的表情。老師的身段動作怎么和我看的錄像不一樣?老師似乎看出我眼神的內(nèi)容,然后笑瞇瞇地說:“我覺得把王吟秋老師和趙榮琛老師的路子結(jié)合一下更美觀,咱們在老先生的路子上融合創(chuàng)新嘛?!?/p>
確實,程派的很多戲,都是程大師尋訪藝苑創(chuàng)新的結(jié)果,這《春閨夢》本身就融入了昆曲的眾多元素,尤其是“夢境”一場,采用和化用了《牡丹亭·驚夢》的身段,在舞臺上呈現(xiàn)出了勾人心魄的美與震撼。
昆曲對于京劇的影響是巨大的,在清朝咸豐時,梨園行坐科班一定是要“先學(xué)昆曲,再動皮黃”(“皮黃”代指京劇,由“西皮”和“二黃”兩種聲腔得來),即使到了“同光十三絕”所描述的時代,也是要“昆亂并學(xué)”的,但是到了光緒末年以后,京劇演員就專學(xué)“皮黃”了。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幾乎所有開創(chuàng)流派的京劇大師都是“文武昆亂不擋”(指演員文戲、武戲、昆曲、京劇樣樣精通,“亂”指的是“亂彈”,京劇的別稱)。
武生宗師楊小樓晚年致力于重新編排昆曲武劇,《狀元印》《晉陽宮》等名劇折折精彩。梅蘭芳大師拍攝的第一部電影就是昆劇《鬧學(xué)》,拍攝的最后一部電影更是《牡丹亭》的《游園驚夢》。不單如此,梅大師在紐約曾以昆曲《刺虎》藝驚四座,引起國際藝術(shù)評論界的一致稱贊,甚至當場便被美國電影公司全程拍攝。程硯秋先生也是常演《玉簪記》等昆曲名劇,幾乎場場必加昆曲,他與“江南曲圣”之子昆曲小生大師俞振飛的長期合作更是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舞臺上的經(jīng)典。
1923年,程硯秋與俞振飛首次合演《游園驚夢》,如同烙鐵入水,激起滾滾熱潮,不但觀眾如癡如醉,連羅癭公等名宿都專文贊評。程先生的唱念根底、窈窕身段與俞先生的雋永聲腔、俊美扮相令觀眾流連忘返,幾欲擠破上海的“丹桂第一臺”。
之后,程先生每逢到滬演出,必與俞先生合作,后來俞振飛干脆在程硯秋的建議下由高校辭職,“下?!毖輵颍滔壬菑闹袪烤€,托請袁克文介紹其拜入小生翹楚程繼先先生門下。行內(nèi)人都知道,程繼先是京劇奠基人之一、泰斗程長庚的孫子,他的規(guī)矩可是從不收徒。但事遂人愿,程繼先早聽過俞振飛在昆曲界的反響,加之有“把兄弟”(結(jié)拜兄弟)袁克文與好友程硯秋的介紹,便破例收徒,成就佳話。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當年還作為“曲友”的俞振飛其昆曲功力究竟有多么高超,能入得大師的眼中。
拜師之后,程繼先竟是從最基本的內(nèi)容教起,可謂傾囊相授。俞振飛起五更睡半夜地苦練,將自己的藝術(shù)不斷打磨純熟。其間程硯秋幾次請其合作,他都是以“師命”為先,程繼先不點頭,他便絕不應(yīng)允。就是這份吃得苦,守規(guī)矩,才最終成就了獨樹一幟的小生“俞派”。
1934年,程硯秋重組戲班,俞振飛接到邀函便動身北上,在“秋聲社”中,兩位先生憑借著高絕的藝術(shù)造詣與對戲曲的無限熱情,不斷在繼承中創(chuàng)新,為后世留下了眾多藝術(shù)瑰寶。
前些日子和好友王璐琪聊起她關(guān)于昆曲的新小說,談到了昆曲的核心精神是“情”。這一個字真是妙極了,可以說所有的昆曲都是在“情”上下功夫,唱念做打間也是在“情”上動人心。我想那么多藝術(shù)大師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下昆曲,也正是因為對“情”的執(zhí)著吧,呼喚世間正道,演繹人間至情,這份追求讓他們的藝術(shù)光華不老,溫柔長存。
看著手中那張老照片,忽想起程大師為他的伯樂與教導(dǎo)者羅癭公灑淚寫下的挽聯(lián),每一個字都流露著厚意與真情,透露著比舞臺上還熾熱的源自心靈的那份質(zhì)樸的深情。
當年孤子飄零,疇實生成,豈惟末藝微名,胥公所賜;從此長城失恃,自傷孺弱,每念篝燈制曲,無淚可揮。
(程硯秋先生為羅癭公所寫挽聯(lián))
念及此,不免唏噓,時代輪轉(zhuǎn),而今昆曲與京劇雖聲名仍盛,可欣賞與追求者的人數(shù)卻大抵遠不及當年,惟愿我們心中的情不變,血脈中的雅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