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壽《魯靈光殿賦》
1.漢賦俊才王延壽
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是篇描繪宮室殿宇的作品,在內(nèi)容上,該賦通過對大漢開國圣史的回溯,對殿內(nèi)雕刻與壁畫的流觀、摹寫,營構(gòu)出殿宇雄奇瑰麗的神圣感;在形式上,改變漢大賦繁類窮變與對稱序列的特征,代之移步換景的時間結(jié)構(gòu),給人以身臨其境的閱讀感受。賦家以天縱之才,揮靈動之筆,雕畫圖貌,賦予“魯靈光殿”以“圣顯”的文化符號,并塑造了漢室正統(tǒng)性的象征。
在閱讀這篇賦之前,首先要了解兩點:一是作者王延壽,字文考,一字子山,東漢南郡宜城人,就是今天湖北襄陽宜城,他是著名的楚辭學家,也就是《楚辭章句》作者王逸的兒子,后因渡湘水溺死,只有二十幾歲。范曄《后漢書》稱他“有俊才”,據(jù)說漢末蔡邕讀了他的文章,為之“輟翰”,就是放下筆不敢寫了;晉代的皇甫謐稱贊他是“近代辭賦之偉”,南朝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他是“辭賦之英杰”??梢哉f,在古代,他算是位神童式的少年作家,這篇賦就是他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二是宮殿賦寫作,在漢代,劉歆寫有《甘泉宮賦》,李尤寫有《德陽殿賦》,但都是殘篇,只有王延壽的《魯靈光殿賦》是全帙,所以可以稱之為歷史上第一篇完整的宮殿賦,繼后則有魏朝何晏的《景福殿賦》、唐代李華的《含元殿賦》等名篇。在漢賦中,有關(guān)宮殿的描寫,多體現(xiàn)在京都賦中,如班固《兩都賦》對“昭陽殿”的描繪,而專寫一殿的賦,正是從京都賦中分流而獨立的題材,所以王延壽賦,是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
2.宮殿賦的象征
品讀這篇賦作,首先是王延壽寫“宮殿賦”的意義。作者在賦序的開篇就說:“魯靈光殿者,蓋景帝程姬之子恭王余之所立也?!敝傅氖枪鮿⒂啵菨h景帝劉啟的兒子,其母程姬,初封淮南,后遷徙魯?shù)兀u號為“恭”。賦序接著說:“恭王始都下國,好治宮室,遂因魯僖基兆而營焉。”這里有兩層意思:一層是春秋時魯僖公使公子奚斯,上新姜嫄的廟宇,下治文公的宮室,稱贊其追尊祖德。另一層是說恭王劉余在魯宮室的地域營建新的宮殿,但因漢代已是大一統(tǒng)的國家,所以魯?shù)厮獾闹T侯,只是地方小王國,所以稱“下國”,又接著說魯靈光殿是“配紫微為輔”,“承明堂于少陽”,“紫微”指天宮的“紫微垣”,是“中宮”所在,“明堂”是天子或稱皇帝施政的處所,所以合起來,指的是“下國”要圍繞“中央”朝廷,闡明了賦中尊天子而抑諸侯的主旨。
于是,作者從兩方面開拓,通過寫“宮殿”而尊“天子”。一方面是回顧歷史,特別提到漢室“中微”,指的是王莽篡漢,改為“新朝”,以致西漢朝廷的“未央宮”“建章殿”等著名宮室都被毀壞,而魯“靈光殿”雖是諸侯王國的宮室,但畢竟是西漢宮室的遺存,作為“漢宮”的象征,彌足珍貴。如果我們對照東漢的京都賦創(chuàng)作,就會發(fā)現(xiàn)漢人作賦有兩大歷史視點,就是“亡秦”和“非莽”,因“亡秦”教訓而尊奉“周德”,因“非莽”亂政而尊奉“漢德”。清人李光地《榕村語錄》說:“秦惡流毒萬世……莽后仍為漢,秦后不為周耳。實即以漢繼周,有何不可?!边@種歷史觀早在漢賦的書寫中就有呈現(xiàn),最典型的就是杜篤《論都賦》的漢統(tǒng)漢德論:“昔在強秦……大漢開基,高祖有勛……太宗承流……是時孝武因其余財府帑之蓄,始為鉤深圖遠之意……故創(chuàng)業(yè)于高祖,嗣傳于孝惠,德隆于太宗,財衍于孝景,威盛于圣武,政行于宣、元,侈極成、哀,祚缺于孝平。傳世十一,歷載三百,德衰而復(fù)盈,道微而復(fù)章,皆莫能遷于雍州,而背于咸陽?!倍藕V賦中繼此倡言“今國家躬修道德,吐惠含仁,湛恩沾洽,時風顯宣”,已點破大漢繼周的建德觀中兩個歷史節(jié)點,就是秦亡教訓與王莽篡統(tǒng)。“過秦”是漢人繼周建德的歷史前提,表現(xiàn)于賦文中,除了司馬相如《哀二世賦》明確批評“亡秦”,其他作品如班彪《北征賦》中寫道:“越安定以容與兮,遵長城之漫漫。劇蒙公之疲民兮,為強秦乎筑怨。舍高亥之切憂兮,事蠻狄之遼患。不耀德以綏遠兮,顧厚固而繕藩。身首分而不寤兮,猶數(shù)功而辭愆?!逼渲信忻商裥揲L城勞民傷財,趙高與胡亥荒淫亂政的行為,張衡《東京賦》中寫道:“秦政利觜長距,終得擅場。思專其侈,以莫己若。乃構(gòu)阿房,起甘泉,結(jié)云閣,冠南山,征稅盡,人力殫?!傩崭ツ苋?,是用息肩于大漢?!睂懬厥蓟屎奶煜轮斄ò⒎繉m,以滿足私欲,都是典型的例證。同樣,對待王莽“篡漢”以及“莽后仍為漢”的歷史現(xiàn)實,東漢賦家如班固《東都賦》說“王莽作逆,漢祚中缺”,張衡《東京賦》說“世祖(光武帝)忿之……共工(指王莽)是除”,也就是說,賦家重建東漢之“德”,都是通過“過秦”與“非莽”兩大歷史教訓展開的。由此再看王延壽賦敘述的對奚斯治文公宮室,包括對西漢宮殿衰毀的悲憫,是與這樣的創(chuàng)作背景密切相關(guān)的。
所以從另一方面來看,該賦所針對的現(xiàn)實,就是通過西漢宮室的毀壞,對王莽篡政的批判,反過來贊美漢室“中興”,就是漢光武帝劉秀掃除群兇,銜接西漢政權(quán),重建東漢王朝的功德。只是作者的視點在西漢的“魯宮”,所以他通過對“漢統(tǒng)”的謳歌,來表達“尊王”的態(tài)度。這就是賦文開篇所頌揚的:“粵若稽古,帝漢祖宗,浚哲欽明”;“敷皇極以創(chuàng)業(yè),協(xié)神明而大寧”;并希望“百姓昭明,九族敦序”,“永安寧以祉福,長與大漢而久存;實至尊之所御,保延壽而宜子孫”。為了強調(diào)“瑞我漢室,永不朽兮”,作者又在賦中穿插大量的祥瑞描寫,這也是當時的普遍思維,具有以祥瑞頌德、以災(zāi)異諷喻的“天人感應(yīng)”的時代烙印。例如賦中寫祥瑞,則有:錫介珪作瑞、據(jù)坤靈寶勢、承蒼昊天純殷、包陰陽變化、含元氣煙煴、玄醴騰、甘露下臻、朱桂黝儵、蘭芝阿那、祥風翕習等,都是漢人常提到的祥瑞征兆。又如賦中寫到“天人感應(yīng)”,說“其規(guī)矩制度,上應(yīng)星宿,亦所以永安”,“荷天衢以元亨”,“協(xié)神道而大寧”,“規(guī)矩應(yīng)天,上憲觜陬”,“神靈扶其棟宇,歷千載而彌堅”,把漢王朝的興衰與上天意志緊密結(jié)合,這也是人們常批評的王延壽的思想局限。但是,如果我們對照王延壽賦“漢遭中微,盜賊奔突”,與班固在《東都賦》中說的“王莽作逆,漢室中衰”,再看班固賦中對漢光武帝的歌頌,例如賦中描述:“上帝懷而降監(jiān),乃致命于圣皇”,“圣皇乃握乾符,闡坤珍,披皇圖,稽帝文,赫然發(fā)憤,應(yīng)若興云,霆擊昆陽,憑怒雷震”,“立號高邑,建都河洛”,“紹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蕩滌”,就可以理解王延壽賦對祥瑞的描寫,不過是烘托對漢統(tǒng)與漢德的謳歌,只是借助賦體的鋪陳手法罷了。
3.圖畫天地的佳作
這篇賦的另一重要價值在于賦中對圖像的描寫,這就是王延壽賦中說的“圖畫天地,品類群生”。我們先讀一下這段文字:
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神海靈。寫載其狀,托之丹青。千變?nèi)f化,事各繆形。隨色象類,曲得其情。上紀開辟,遂古之初。五龍比翼,人皇九頭。伏羲鱗身,女媧蛇軀。鴻荒樸略,厥狀睢盱。煥炳可觀,黃帝唐虞。軒冕以庸,衣裳有殊。下及三后,淫妃亂主。忠臣孝子,烈士貞女。賢愚成敗,靡不載敘。惡以誡世,善以示后。
這段描寫雖然與賦的政教主旨相契合,但其畫面的展示,包括神話人物、歷史帝王等,都是靈光殿中壁畫的呈現(xiàn),賦文又是對壁畫圖像的書寫。如果追溯題圖賦的源頭,王延壽的父親王逸《楚辭章句》的《天問敘》說:“屈原……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譎詭,及古圣賢怪物行事……仰觀圖畫,因書其壁?!边@應(yīng)該是目前所見有文獻記載的最早的題圖賦,比較屈原《天問》與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中的壁畫,又很類似,這應(yīng)該是兩篇賦都是題寫楚地宮室的相似性。明朝時人王紱《書畫傳習錄》說:“古人能事施于畫壁為多……其作畫障,均屬大幅,亦張素絹于壁間,立而下筆,故能騰擲跳蕩,手足并用,揮灑如志,健筆獨扛,如駿馬之下坡,若銅丸之走坂。今人施紙案上,俯躬而為之,腕力運掉,僅及咫尺?!惫糯诋嫞瑲庀蠛甏?,不是后來文人紙畫可比,而這種“大幅”,又正好和漢賦構(gòu)象的“巨麗”相類似。
這又可從王延壽這篇賦引出另一層思考,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認為賦“寫物圖貌,蔚似雕畫”,說的是賦體的語象描繪,本身就有構(gòu)圖摹繪的特色。近代學者張世祿《中國文藝變遷論》也說:“吾國文字衍形,實從圖畫出,其構(gòu)造形式,特具美觀。詞賦宏麗之作,實利用此種美麗字形以綴成?!彼∫彩恰皥D貌”的大觀。讀漢大賦的美,是由無數(shù)“個像”組成宏大的畫面。例如班婕妤《搗素賦》:“若乃盼睞生姿,動容多制,弱態(tài)含羞,妖風靡麗。皎如明魄之升崖,煥若荷華之昭晰。調(diào)鉛無以玉其貌,凝朱不能異其唇。勝云霞之邇?nèi)?,似桃李之向春。紅黛相媚,綺組流光,笑笑移妍,步步生芳。兩靨如點,雙眉如張,頹肌柔液,音性閑良?!辟x的描繪堪稱一幅完整的“美人圖”。又如馬融《琴賦》:“昔師曠三奏,而神物下降,玄鶴二八,軒舞于庭,何琴德之深哉!”賦寫師曠奏樂,以“玄鶴”“軒舞”襯托,使形象更具畫面感。把馬融賦文描寫和漢畫像石圖像參讀,例如四川雅安高頤闕的《師曠鼓琴圖》,畫面描寫就很相近。
這種賦體的“寫物圖貌”與“隨物賦形”,在王延壽賦中也得到盡情展示。如賦中對宮殿建筑的描寫,擅長圖物寫貌,寫建筑群組成部分有:崇墉、朱闕、高門、太階、堂、陰夏、扉、室、房、西廂、東序、連閣、馳道、榭、樓、觀、軒檻、臺、池、高徑、華蓋、飛陛、門、戶、朱桂、蘭芝等。寫具體建筑部件有:壁、柱、檐、楹、浮柱、飛梁、層櫨、曲枅、芝栭、懸棟、天窗、方井、棁、桷、衡、榱、楣、椽、欂櫨、上楹等。由這些物象加以組合,并加以詳細描述,構(gòu)成宮室構(gòu)造的整體畫面。
又如對宮殿景觀的描寫,也采用繪畫散點透視的方式,征實寫物,卻因時變景,突出表現(xiàn)了賦體的空間特質(zhì)。賦先寫觀覽宮殿的感受,繼寫上階登堂,觀彤彩裝飾,再寫排扉北入,觀旋室、洞房、西廂、東序,由此細察其棟宇結(jié)構(gòu)與藻繪雕鏤。于是移步換景,景隨目移,感物生情,因之變化:從“睹斯而眙”到“嗟乎”的贊嘆,到“感物而作賦”,引發(fā)出“吁”“可畏乎”“其駭人也”的驚呼聲,再引出“彤彩之飾,徒何為乎”的疑問,到“耳失聽”“目喪精”,到“魂悚悚其驚斯,心葸葸而發(fā)悸”,由此再感發(fā)“非夫通神之俊才,誰能剋成乎此勛”,“茍可貴其若斯,孰亦有云而不珍”的反詰,歸于“窮奇極妙,棟宇以來,未之有兮”的感慨。該賦已將光怪陸離的景觀與激切奔放的情感綰合一體,而給讀者以神秘感、神奇感與神妙感。
有人說,漢賦是從語言到文字的橋,由于諸多方言落實到文字,尤其是對大量物象的摹寫,所以有很多異字與難字,甚至被后世譏笑為“字林”,王延壽的賦也同樣有此特點,難字怪字會給人以閱讀的障礙;但同時,由于漢賦的口語特征,王延壽賦又保留了諸多清新通俗的口語與方言,比如“嗟乎!詩人之興,感物而作”,“吁,可畏乎,其駭人也”,皆直抒胸臆,又給人以閱讀的快感。
成公綏《天地賦》
1.天地如何賦說
成公綏《天地賦》是一篇敷演“天地”與“陰陽”的形而上的哲理賦,賦由宇宙混沌、陰陽并生、萬物繁育總起,續(xù)以天宇星辰及祥瑞征兆,爾后按空間次序鋪寫山川樹木、列國城邑,篇末以“敬天事地”“乾坤載生”呼應(yīng)前文。全賦辭采豐贍,多用四六成文,鋪寫真實的物態(tài),又時以神話傳說映帶其間,雖以天象為體,卻有情有致,劉勰《文心雕龍》稱贊其“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又將他與左思、陸機并稱,譽為“魏晉之賦首”。
賦的作者成公綏,字子安,晉朝人,少有俊才,卻有口吃病,但好音律,詞賦壯麗,為當世文壇大家張華推重,嘆為絕倫之人,推薦給太常,征為博士。后又任秘書郎、秘書丞、中書郎諸職,并與賈充等參訂本朝法律。他除了創(chuàng)作該賦,還有《嘯賦》享名于世,據(jù)《晉書·成公綏傳》記載:“常當暑承風而嘯,泠然成曲,因為《嘯賦》?!北容^而言,成公綏的《嘯賦》多情感的抒發(fā),而《天地賦》則偏重自然的描繪,是篇贊美大自然的作品。
讀這篇賦,先應(yīng)看作者賦前的《序》。序文分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明確“賦”的功用,就是“賦者,貴能分賦物理,敷演無方,天地之盛,可以極思”,闡明賦體物明理的意義,選擇寫“天地”,只是便于“極思”,而達到“分賦物理”的效果。第二個層面是如何賦寫“天地”,就是“體而言之,則曰兩儀;假而言之,則曰乾坤;氣而言之,則曰陰陽;性而言之,則曰柔剛;色而言之,則曰玄黃;名而言之,則曰天地”,進一步闡發(fā)賦“物”明“理”的意義。第三個層面是賦寫前人之闕,就是“歷觀古人,未之有賦,豈獨以至麗無文,難以辭贊?不然,何其闕哉”,說明賦寫“天地”,以補前人之“闕”的原因。由“序”觀“賦”,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不僅體現(xiàn)在賦作的實踐中,而且昭示了魏晉時期的文學思潮,落實到賦的領(lǐng)域,同樣呈現(xiàn)在三個方面:首先,賦創(chuàng)作的“征實”觀。比如左思寫《三都賦》,就反對漢代賦家“于辭則易于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強調(diào)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寫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寫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因為“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同樣,摯虞在《文章流別論》中批評漢代作家有“四過”,分別是:假象過大,逸辭過壯,辯言過理,麗靡過美。其致用求“實”的思想,與左思一致。所以讀成公綏賦,雖歌詠虛無縹緲的天地,卻力求落到實處,以剖析自然奧妙。其次,賦創(chuàng)作的“明理”觀。魏晉人與漢人不同,論自然好為本體探究,更重“物自體”的認知。陸機《文賦》說“賦體物而瀏亮”,是對“物理”的關(guān)注與提升,摯虞說賦要“窮理盡性,以究萬物之宜”也是這個道理。所以讀魏晉時的賦篇,如嵇康的《琴賦》、張華的《鷦鷯賦》、潘岳的《閑居賦》、孫綽的《游天臺山賦》,或詠物,或游觀,無不象物以明理,假物以寫心。成公綏賦寫天地,關(guān)鍵也在通自然之象,明乾坤之理。再者,賦創(chuàng)作題材的擴大。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說當時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是“紀一事,詠一物,風云草木之興,魚蟲禽獸之流,推而廣之,不可勝載”,可見魏晉以后文學創(chuàng)作題材的擴大。劉勰《文心雕龍》論賦說“草區(qū)禽族,庶品雜類,則觸興致情,因變?nèi)?,指的是魏晉時詠物賦之盛。成公綏賦雖是大篇,但他說的寫“天地”是補前人之“闕”,正緣于這一文學思潮的推動。
2.征實與明理的時代精神
通過以上三個理論視點,再看《天地賦》的創(chuàng)作,同樣具有征實、明理與拓展寫作視域的特征。具體而論,首先是在對天地之“大美”的鋪寫與歌頌。聞一多曾談司馬相如及其漢賦創(chuàng)作,說“《上林賦》是司馬相如所獨創(chuàng),它的境界極大”,又說“凡大必美……當時的人懂得大就是美,所以那些大賦還能受到稱賞”。漢代大賦之美,主要體現(xiàn)在游獵、郊祀、京都等題材,而成公綏賦寫“天地”,也是他的“獨創(chuàng)”,境界也很大,所以他對自然的大美描寫,也是值得稱賞的。成公綏認為,天地為“巨麗”,而“難以辭贊”,所以想獨創(chuàng)這一題材。因為與詩歌比較,賦體物的功能無比廣大,清人劉熙載《賦概》就說:“賦取窮物之變”,“賦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讀該賦,作者就采用“鋪”的方式展開。
全賦可分四段:第一段從“惟自然之初載”到“偉造化之至神”,敘寫天地之形成。有關(guān)天地形成,《易經(jīng)》已有天、地、人“三才”之道,《老子》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說,漢代張衡的《靈憲》已有“太素始萌,萌而未兆”,“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的說法,成公綏亦承其說,認為“太素紛以溷淆兮,始有物而混成”,只是改以賦的語言加以形象的表述。如先寫宇宙混沌,元一茫昧;繼寫清濁剖分,天地形成;復(fù)寫陰陽并生,萬物繁育,由此而宇宙運轉(zhuǎn)不息,生命肇始,于是贊嘆“何滋育之罔極兮,偉造化之至神”。這儼然似一曲對天地生命發(fā)端的贊美詩。
第二段從“若夫懸象成文”到“彗孛發(fā)而世所忌”,敘寫天文,如自然的“懸象列宿”,人事的“祥瑞災(zāi)異”,其中反映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也彰顯了當時人對“天相”以喻“人相”的認知方式。這段描寫,有關(guān)天象的知識含量極大,如“三辰”“五緯”,指日月星辰與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九道”“中黃”,指日月運行軌道,及古天文學想像的太陽繞地球運行的“黃道”;“白虎”“青龍”“玄龜”“朱鳥”,分指四方星宿,而“帝星”“紫宮”,指天上帝星居紫微垣,與大地分野對應(yīng),象征朝廷中央的權(quán)力,極似司馬遷《史記》中《天官書》的賦語書寫。當然這其中也充斥了神話,比如“望舒弭節(jié)”“羲和正轡”,分別指古神話中為月亮、太陽駕車的神靈。
第三段從“爾乃旁觀四極”到“處于四海之濱”,敘寫地理區(qū)劃,由天地上下四方,全方位展示山川樹木、列國城邑、昆侖懸圃、九州分野、奇人異事等,充分呈現(xiàn)了該賦博物知類的描寫特征。中國古代極重“取則天象”與“畫野分州”,天人合一,突出政教的功能。也因此,《周禮》論古代區(qū)域治理,首先就是“體國經(jīng)野”,到了劉勰撰《文心雕龍》,在《詮賦篇》論“賦”,也首先彰顯的是“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由此再看該賦這段描寫,正是這一思想傳統(tǒng)的形象表述。賦中說“昆侖鎮(zhèn)于陰隅,赤縣據(jù)于辰巳”“萬國羅布,九州并列”,是早期世界觀的“中國”說;“辨方正土,經(jīng)略建邦。王圻九服,列國一同”,是大一統(tǒng)帝國的政治圖像;至于如“遐方外區(qū),絕域殊鄰。人首蛇軀,鳥翼龍身。衣毛被羽,或介或鱗。棲林浮水,若獸若人。居于大荒之外,處于巨海之濱”,既有摹寫《山海經(jīng)》的神話傳說,又是帝國統(tǒng)治的真實書寫。
第四段從“于是六合混一而同宅”到賦末,作者歸納六合同宅,敬天事地,追蹤“萬物之所宗”的本質(zhì),以騁放賦家“游萬物面極思”的相像,以頌揚天道不息,宇宙無窮,謳歌大自然的偉大。這段文字中又有兩個問題值得推敲:一是賦中忽然陡起一節(jié),“若乃共工赫怒,天柱摧折”,引述自《淮南子·天文訓》:共工與顓頊爭帝,怒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動,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但作者對此提出質(zhì)疑:“豈斯事之有征,將言者之虛設(shè)?何陰陽之難測,偉二儀之侈闊?!边@顯然是通過對此傳說的懷疑,以加強贊美大自然的偉力。二是賦的收束處所言:“坤德厚以載物,乾資始而至大。”這句話是衍說《易》“乾”“坤”卦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里內(nèi)涵了儒家學者的情愫,那就是將自然道德化。正因如此,古人將中國文化的個人倫理推擴到家庭倫理、國家倫理、人類倫理,乃至上升到宇宙?zhèn)惱?。這篇賦也正是在此思想中,衍化為有思想深度的“巨麗”文章的。
3.賦作的三大特征
在辭賦創(chuàng)作史上,成公綏有一突出貢獻,就是較大地拓展了晉賦的題材范圍,除了書寫“天地”與“嘯”這樣的名篇,他還擇取黃河、木蘭、蜘蛛、螳螂、神烏等為描寫對象,是位既擅長寫實,又善夸飾的賦家。從《天地賦》的寫作來看,又有三點值得強調(diào):
一是“征實”。成公綏論賦,一方面認為“敷演無方”,如天地之盛,一方面又提倡“分賦物理”,并以此為貴,所以從主要傾向來說,他賦“天地”還是以征實為主。如寫天地之存在,則有“太極”“兩儀”“盈虧”“昏明”“陰陽”“寒暑”“三才”“五行”“雷霆”“慶云”“八風”“六氣”等等;寫星辰之狀態(tài),則有“三辰”“五緯”“招搖”“文昌”“紫微”“帝星”“三臺”“攝提”“蓬容”“老人”“天矢”“彗孛”等等;寫地理之分布,則有“川瀆”“山岳”“滄?!薄皯移浴薄袄ノ帷薄皩つ尽保鹊?寫神居之名目,則有“燭龍”“扶桑”“旸谷”“泰蒙”“丹炮”“空同”,等等;大量的名詞表實物,勾畫出乾坤派生、星辰運行、地理方位、神靈居處等圖式。這使我們讀這篇賦,既看到天地知識系統(tǒng)的布局與展示,也看到作者采用大量的知識物件,構(gòu)建起賦作的宏大空間。
二是“隱喻”。盡管全賦描繪天地自然,但作者卻內(nèi)涵對人事的褒貶,采用的方法就是,通過自然現(xiàn)象的正與反,寄寓隱喻之義。如敘寫自然之“正”相,則謂“清濁剖兮,玄黃判離”“星辰煥列,日月重規(guī)”“八風翱翔,六氣氤氳”“懸象成文,列宿有章”“帝皇正坐于紫宮,輔臣列位于文昌”,類此等等,擬狀人事之安詳。敘寫自然之“反”相,則謂“交會薄蝕,抱暈帶珥”“蓬容著而妖害生”“彗孛發(fā)而世所忌”,“共工赫怒,天柱摧折”“斷鰲足而續(xù)毀,煉玉石而補缺”,類此等等,擬狀人事之變異。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成公綏于賦中將人事自然化,褒貶自然,正是美刺政治,這是賦中隱含的深層意蘊。
三是“縱情”。該賦雖然寫天象地貌,作者卻能于辭章中縱放情感,氣勢磅礴,儀態(tài)萬千。探究其因,又有兩點:一是賦體自由,句式或四言,或六言,或七言,自由揮灑。如其中“爾乃旁觀四極”一節(jié)文字,多用四言,整飭而具排宕之力;“若夫懸象成文”一節(jié)文字,則多用七言,句中采用虛字以呈頓挫之意。賦中句法隨情緒而變化,所以生動活潑。二是賦文征實,卻穿插神話,極盡夸張之能事,虛實相生,使全賦描摹物態(tài),而不板滯;稱頌自然,更多生機。
合此征實、隱喻與縱情,方成就其對“天地”之描繪的巨麗之美,也使這篇作品成為歷史上,尤其是辭賦史上贊頌自然的大美篇章之一。
杜牧《阿房宮賦》
1.千古名賦阿房宮
唐人杜牧以詩聞名,與杜甫并稱“大小杜”,與李商隱并稱“小李杜”,他的賦創(chuàng)作僅存三篇,其中《阿房宮賦》在賦史上獨標一幟,為世所重,被稱評為名篇。該賦運用典型化的藝術(shù)手法,將宮殿的恢宏壯觀,后宮的充盈嬌美,寶藏的珍貴豐奢,揭示得層次分明而又具體形象。作者由描寫上升到思想,得出秦始皇的敗亡,是暴民取財、不施仁義的結(jié)論,為當朝統(tǒng)治者提供了深刻的教訓與警示。賦文融敘事、抒情、議論為一體,駢散相間,錯落有致,以氣貫通全篇,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鑒賞價值。
賦的作者,因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悻名”的詩句,常被視為浪蕩公子,其實歷史上的杜牧,是有政治抱負的人。他在唐大和二年登進士第,又登制科,歷任弘文館校書郎、團練判官等職,入朝任左補闕、史官修撰等職,又曾外任黃州、池州、睦州刺史等,諳于史學,熟悉政事。據(jù)《唐書》記載,他“剛直有氣節(jié)”,“論列大事,指陳病利尤切”,這也切合他本人在《上李中丞書》自稱的,“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靡不畢究,表現(xiàn)出一種社會責任的擔當。所以他創(chuàng)作的詩賦,也多寄托歷史興亡的感慨,而具有強烈針對性的現(xiàn)實價值。
2.奢侈的教訓與儉德的倡導(dǎo)
品讀該賦,可分為兩大段:前一段從“六王畢,四海一”到“秦人視之,亦不甚惜”,寫阿房宮的興建與焚毀,寄興衰之理;后一段從“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到“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是抒發(fā)議論,寓傷古哀今之情。有關(guān)這篇賦的創(chuàng)作主旨,作者在《上知己文章啟》中說,唐敬宗寶歷年間,朝廷大起宮室,廣聲色,所以“作《阿房宮賦》”,很顯然,這是一篇有針對性的“警世”之作。
賦的開篇,就用四個短句,“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霎那間將秦始皇掃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又好大喜功,削平蜀山而興建阿房宮的史實,如風起云涌般地展現(xiàn)出來,令人觸目驚心,應(yīng)接不暇。繼寫阿房宮室,極力鋪陳,盡情渲染,由山到水,由內(nèi)而外,如“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全景俯瞰;“廊腰”“檐牙”,細節(jié)刻畫;“盤盤”“囷囷”,描繪長橋如龍,復(fù)道如虹,譬喻極為形象;至于“蜂房水渦”的物象繪飾,“歌臺暖響”“舞殿袖冷”“辭樓下殿”“朝歌夜弦”的豪奢與情氛,都為了襯托“一日之內(nèi),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宮殿的廣袤深邃,人主的威權(quán)極勢,盡現(xiàn)眼前。
作者極寫阿房宮的廣大瑰麗,為議論埋下伏筆:六國的“剽掠其人”,導(dǎo)致國亡族滅,而取代六國的秦人,又因“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重蹈六國覆轍,其亡于驕橫斂怨,是所必然。所“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宋代的蘇洵取其意而為《六國論》,說明這一結(jié)論令人信服;至于“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既是這篇賦的思想主旨,也是作者提供給當代的一劑拯世良藥。
3.賦體的新變
如何評價這篇賦,還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是“體”,這又呈現(xiàn)于兩方面:
一是唐人試賦,重視“素學”,就是平時的學問,唐代的闈場賦雖然與文人賦不同,但都是圍繞制度出現(xiàn)。祝堯《古賦辨體》卷七《唐體》“杜牧之”條記載:“牧之為舉子時,崔郾試進士,東都吳武陵謂郾曰:‘君方為天子求奇才,敢獻所益。因出《阿房宮賦》,辭既警拔,而武陵音吐鴻暢,坐客大驚。武陵謂曰:‘牧方試有司,請以第一人處之?郾謝已得其人,至第五,郾未對。武陵勃然曰:‘不爾,宜以賦見還。牧果異等?!碧拼潏鲈囐x以律體,然投卷觀素學則不拘于體,而以立意警拔為佳,可知《阿房宮賦》實與科試有關(guān)。
二是這篇賦多議論,與文賦體的關(guān)聯(lián)。再看祝堯前書“阿房宮賦”條:“賦也。前半篇造句,猶是賦,后半篇議論俊發(fā),醒人心目,自是一段好文字,賦之本體恐不如此。以至宋朝諸家之賦,大抵皆用此格。潘子真載曾南豐曰:‘牧之賦宏壯巨麗,馳騁上下,累數(shù)百言,至‘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其論盛衰之變判于此。然南豐亦只論其賦之文,而未及論其賦之體?!焙髞眍愃普f法很多,如戴綸喆《漢魏六朝賦摘艷譜說》說“杜牧之《阿房宮賦》‘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等句,古賦變調(diào)”;徐文駒《松陰堂賦集序》說“小杜之《阿房》,大蘇之《赤壁》,則又有所為文賦者”;方象瑛《與徐武令論賦書》說“《阿房》《赤壁》以記為賦,王、駱諸公以歌行為賦,雖才極橫溢,揆之正體,必有未合”,都著眼于“體”,來說明唐宋文賦擅長議論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
何以因議論而成文賦,這又可從杜牧《阿房宮賦》的立意觀其變體,考察他對以往文本的擬效。論本事,杜賦是對漢史論秦政的擬效。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始皇三十五年,即公元前212年,因咸陽人多,先王宮小,所以“先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巔以為闕。為復(fù)道,自阿房渡渭,屬之咸陽”。為建宮前后動用70余萬刑徒,以致“關(guān)中計宮三百,關(guān)外四百余”。杜賦詠史,有史據(jù),寫史事,繼承前人“過秦”,針對現(xiàn)實反對奢侈。
4.擬效與創(chuàng)造
在賦史上,又多仿效前人。如清人孫奎《春暉園賦苑卮言》卷上記述:“或讀《阿房宮賦》至‘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袖冷殿,風雨凄凄。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擊節(jié)嘆賞,以為形容廣大如此,不知牧之此意,蓋體魏卞蘭《許昌宮賦》也。其詞曰:‘其陰則望舒涼室,羲和溫房;隆冬御,盛夏重裘。一宇之深邃,致寒暑于陰陽。非出乎此乎?”這就殿宇“廣大”而言。當然,賦家夸飾其辭,重在諷諫,就杜賦說,實傳承漢賦中的“亡秦”教訓。可以說,漢賦家的“建德”觀,以及“大漢繼周”的德教傳統(tǒng),多與秦亡教訓有關(guān)。比如班彪《北征賦》寫道:“劇蒙公之疲民兮,為強秦乎筑怨。舍高亥之切憂兮,事蠻狄之遼患。”張衡《東京賦》寫道:“秦政利觜長距,終得擅場。思專其侈,以莫己若。乃構(gòu)阿房,起甘泉,結(jié)云閣,冠南山,征稅盡,人力殫。……驅(qū)以就役,唯力是視。百姓弗能忍,是以息肩于大漢?!睂φ斩刨x開篇之“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的形容,賦中對“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的懲戒,與漢賦中批評“強秦”,并以“阿房”為例,是一脈相承的。
前人又有杜牧賦取效楊敬之賦的說法,比如劉克莊《后村詩話》說:“《阿房宮賦》中間數(shù)語,特脫換楊敬之《華山賦》。”如《華山賦》中“小星奕奕,焚咸陽矣”句式,極類似杜賦之法,尤其該賦末段議論,取“圣人之撫天下”與秦皇、漢武迷信祀神對比,以前朝訓戒當世,與杜賦末段議論也是相同的。劉克莊又說賈誼《過秦論》,其中“陳涉鋤耰棘矜,不铦于鉤戟長鎩,謫戌之眾,非抗九國之師;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幾句話,是模仿《呂氏春秋》“驅(qū)市人而戰(zhàn)之,可以勝人之厚祿教卒;老弱疲民,可以勝人之精士練才;離散系累,可以勝人之行陣整齊;鉏耰白挺,可以勝人之長銚利兵”,只是“賈生可謂善融化”。又如枚乘《七發(fā)》“出輿入輦,命曰蹷痿之機;洞房清宮,命曰寒熱之媒;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醲,命曰腐腸之藥”,仿效《呂氏春秋》的“出則以車,入則以輦,命之曰招蹷之機;肥肉厚酒,命之曰爛腸之食;靡曼皓齒,鄭衛(wèi)之音,命之曰伐性之斧”,以為只是“增損一兩字”。所以他舉杜牧賦,取效楊敬之賦,認為“未至若枚乘之純犯前作”,是有創(chuàng)意的。這里又有文體互通現(xiàn)象,《阿房宮賦》戒“秦”以諷“唐”,而在賦中闡發(fā)議論,實有著“破體”為文的擬效途徑。
5.“亡秦”的歷史摹寫
我們再讀一讀《阿房宮賦》有關(guān)宮室的描寫和對亡秦的議論: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fù)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凄凄。一日之內(nèi),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使負棟之柱,多于南畝之農(nóng)夫;架梁之椽,多于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于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哎啞,多于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根據(jù)《三輔黃圖》記載,阿房宮“規(guī)恢三百余里”,“閣道通驪山八百余里”,可知賦中的夸飾是有前朝文獻依據(jù)的。但是,賦家寫阿房宮的規(guī)制,是擬狀大秦帝國的聲勢,以其“勝極”比照“衰毀”,所以全賦中心,則在后半部分的議論,以陳涉起事大澤與項羽火燒阿房宮故事喻示興亡教訓。比照賦中的議論,我們再看賈誼《過秦論》中“秦以區(qū)區(qū)之地,千乘之權(quán),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等說法,前后相承,顯而易見。如果再拓開視域,品讀漢史,班固《漢書·賈鄒枚路傳》引賈山《至言》中的話語,更接近杜賦的描寫。不妨引其中一段文字:(秦)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賦斂重數(shù),百姓任疲,赭衣半道,群盜滿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視,傾耳而聽。一夫大呼,天下響應(yīng)者,陳勝是也。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陽而西至雍,離宮三百,鐘鼓帷帳,不移而具。又為阿房之殿,殿高數(shù)十仞,東西五里,南北千步,從車羅騎,四馬騖馳,旌旗不橈。為宮室之麗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廬而托處焉。
賈山在漢文帝朝,進言“儉德”,以亡秦為教訓,寫阿房宮的壯麗,寫馳道的廣袤,所謂“為馳道于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吳楚,江湖之上,瀕海之觀畢至。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筑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為馳道之麗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徑而托足”,又寫秦皇死葬驪山之豪奢,感嘆“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顆蔽冢而托葬焉”,最后束以“秦以熊羆之力,虎狼之心,蠶食諸侯,并吞海內(nèi),而不篤禮義,故天殃已加矣”的議論。雖然賈山不拘于阿房宮而發(fā)論,但對比杜賦的書寫,其描述、句式、感慨無不畢肖,這是賦史研究者沒有注意的,應(yīng)該加以補益。
概括地說,杜牧《阿房宮賦》兼得抒情散文的情韻和歷史論文的深邃,從其內(nèi)容與形式來看,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擺脫以往宮殿賦以頌為主的創(chuàng)作蹊徑,而變之以暴露批判,拓寬和深化了這類題材。二是賦的語言前半兼散于律,后半純用散體,這與中唐古文運動的影響有關(guān),可視為從唐代律賦向宋代文賦轉(zhuǎn)變過程中的一篇重要作品?!墩f郛》摘錄《道山清話》一則文字,說蘇東坡在雪堂,讀《阿房宮賦》一遍,就咨嗟嘆息,至夜分不能寐,階下二老兵聽得最深刻的句子是“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這既說明蘇軾對杜賦的摯愛,又透露出蘇軾寫《赤壁賦》采用文體,好為議論,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因“議論”而成“文賦”,又與唐宋時期“破體為文”的風氣相關(guān),所謂“文成破體書在紙”(李商隱:《韓碑》)、“情通破體新”(韓偓:《無題》),從杜甫“以詩為文”、韓愈“以文為詩”到杜牧、蘇軾等以文體為“賦”,是欲打破“文各有體”的藩籬,有著共時的特征。同時,一種新體的形成,必然和作者文本的擬效有關(guān),杜牧《阿房宮賦》為強化“警世”的思想主旨,多重擬效,其中尤其是擬效漢文中的“過秦”說,引議論入賦,構(gòu)建新體是一方面,而文本書寫的需求與效果,或許才是更為重要的。
作者: 許結(jié),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生導(dǎo)師、南京大學辭賦研究所所長、中國辭賦學會會長、中國韻文學會副會長。兼任洛陽辭賦研究院名譽院長、《中國賦學》主編、《辭賦》編委會主任、《中華辭賦》顧問。出版學術(shù)專著《中國文化史論綱》《老子講讀》《漢代文學思想史》《賦學:制度與批評》《中國辭賦理論通史》等30余種。
編輯: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