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籍

楊角

燒水記

吱吱的聲音一旦從銻壺里傳來

就表示水的身子開始發(fā)熱

一種思想正在形成

我傾聽過那種聲音

先是嘈雜，后是喊叫，到最后

是一聲歇斯底里的長嘯

我見過一壺水

從冷到熱到被燒開的全過程

身體躁動，直到開花，直到在空氣中爆炸

誰沒有一壺水的經歷

身體發(fā)燙的時候

忍不住，就吼兩聲

崖上人家

那天從南坪山下來，遇見一個后生

背著化肥，提兩袋大米

沿窄窄的石梯路一步步爬上來

我們側身為他讓道

擦肩過后，他突然停下

我問：幺哥，你家住哪里呀

他放下口袋，挪了挪肩上的背篼

右手一指：嚕，就那兒

——高高的山頂，有幾片薄薄的白云

這幾年去西寧河谷扶貧的路上

常遇見他們——瘦小，勤勞

打小在石縫中長大，懸崖上修房子

有一把巖羊的好力氣

老宅基

我死后，請將我葬在這里

風水騙了很多人，我一介平頭

既可朝東，也可朝西

只要頭比腳高，不長荒草

可就地取材，在左手位置栽上松柏

右手邊種上桃李，額頭荒蕪

應該有一片葡萄……這樣

清明前后，你們回來

就能看見我花紅葉綠的歡喜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陰陽兩界有著相同的輪回與生死

若在冬天，別輕易碰觸

落葉散盡的桃枝

那是我的晚年

因辛勞而長著關節(jié)鼓突的手指

在河谷

那年在七洞溝，我看見

一只花瓢蟲背著另一只花瓢蟲

在一棵小草上蕩秋千

兩個小家伙，偷偷地戀愛了

陽光直射，山風橫吹。天空有鳥飛過

流水記不住它們的倒影

在這連青蛙都想唱歌的人間

突然想問：戀愛中的流水是什么樣子

一片水愛上另一片水

會不會興奮地奔跑，會不會

從上游跑到下游，然后又重新來過

遇上大石頭，它們會不會拐彎

就躲在大石頭后面，偶爾

濺起的浪花，是不是它們的悄悄話

黃昏里

一床被單壓低了整個小區(qū)

它猩紅的顏色和落日完全一致

借夕陽的回光返照

能依稀看見它身上大朵大朵的花

是玫瑰，而不是芍藥

西天是座大教堂，掛滿被單

詭秘而充滿神奇

這就是人類迷戀人間的根本原因

此刻，有人在遠方

舉行葬禮

也有人晾出了曾經的婚禮

火中取薯

紅薯比板栗大多了

火中取栗不如火中取薯

在鄉(xiāng)下那些年

烤紅薯常有，烤板栗不常有

紅炭呲著牙齒的時候

我能迅速從其嘴里

將紅薯奪回來，然后左手換到右手

右手換回左手，不讓紅薯落地

火中取栗不如火中取薯

至少沒有眼疾手快那種速度

缺口

一棵樹的倒下，使記憶

產生了缺口

一群麻雀從遠處飛來

無枝可棲

滑翔一段，又飛了回去

缺口連著雷電、風暴與蟲災

我們說一棵樹離開森林

其實就是一個群體

合力把一個個體，推離苦海

只有少數(shù)人能找到填補缺口的絕技

祖父去世多年了，祖母

仍天天在他座位上

依次擺下酒盅、煙和筷子

車過沙河驛

牌坊還在。但石頭風化嚴重

一條河流貼著泥沙

最終還是走失在丘陵中

路邊的菜地曾是客棧的馬廄

昨天的馬糞，成全了茄子、豇豆

今日的蔥蘢。菜地中央

那根石柱，還有韁繩的勒痕

但已拴不住一個朝代匆匆離去的背影

時間有著將萬物變?yōu)檫z址的力量

那些呼嘯而過的水田、池塘

是一條河流的后代

它們從四面八方趕來

它們正走在尋根問祖的路上

父親

在我老家，這個稱謂

還有個土得掉渣的名字：老漢！

也可以直接喊——爸

或者——爹

每次回到故里

總有人在遠處長聲夭夭地喊著

我不敢貿然應答

我的父親和很多長輩都還健在

他們是活著的神靈

他們開口之前

我不能應出那一聲——哎！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