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邊的鐵匠鋪

何卡林

小屋內(nèi)，爐火正旺，兩把鐵錘輪番地飛舞著，光亮的砧礅上，火花飛濺，通紅的鐵塊像柔軟的面團(tuán)，寬了又窄，窄了又寬。兩老頭揮汗如雨，這雨飛濺開來，在灼燙的鐵塊上“嘖嘖”地跳了兩下，就不見了蹤影。斑駁的陽光斜斜地射入屋內(nèi)，塵埃毫無秩序地飛舞著，主人專注的身影也變得朦朧起來。

我說：“三炮，威風(fēng)不減當(dāng)年，扎勁喲！”爐前師傅將鐵塊再次放進(jìn)爐膛，抽出鐵鉗轉(zhuǎn)過頭來，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他先是一愣，隨即說：“二哥，來了？好久沒看到你喲。” 這聲音有些沙啞，一句未完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給中斷了。

這才幾年沒見，我差點(diǎn)認(rèn)不出他來了：他精瘦蒼老，顴骨高高突起，瘦削黢黑的臉上布滿了灰塵；上身穿著一件灰不溜秋的汗衫，胸前的皮質(zhì)圍腰上，布滿了被飛濺的火花烙出的無數(shù)黑洞，其形象與白居易筆下“滿面灰塵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的賣炭翁有著幾分相似，才六十掛零的人，看上去已年近古稀。我見他咳嗽得厲害，示意不要說話，轉(zhuǎn)過身來，給爐側(cè)拉風(fēng)箱的“小爐匠”打了招呼。他驚異后回我一笑，便親熱地寒暄起來。

這“三炮”和“小爐匠”是我揪心揉腸的兒時伙伴，都姓鄭。早年有部電影叫《林海雪原》，里面有兩個土匪，一個叫“鄭三炮”，一個叫“小爐匠”，兒時的綽號，這一開口就給叫了出來。三炮停止了咳嗽，端出一條矮板凳，拍了拍灰，放在門外的屋檐下，向我伸出手來。我趕快迎上握住，這手粗壯，很有力量，但粗糙得好似皸裂蒼老的樹皮。接著，他從水缸的石板上端起一個海大的茶缸遞了過來，然后往身后的搖搖椅上一躺，這椅子調(diào)皮地?fù)u晃著，多一會兒才安靜下來。我接過這烏黑的搪瓷大茶盅，見茶葉過半，湯色深褚，坐下喝了兩口，又苦又澀，但回味悠長，往日的舊事便從這釅茶的味道中發(fā)酵開來。

干鐵匠這一行的人下苦力，天天與爐火打交道，長期的煙熏火烤，許多人都患上了呼吸道疾病，看來三炮也未能幸免。他說，兒女勸他不要再干了，關(guān)了一段時間的門后，閑得無聊，這又干了起來，就趕場天開一個上午，生意也不好，混混時間而已。說到這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看我有些疑惑，接著又說，今天不是趕場天，本來是不開門的，但因?yàn)橛幸粋€在上海的大酒店里上班的廚師長回來了，要打兩把菜刀帶去上海，要得急，明天就走，事又偏不湊巧，碰上停電，電錘用不上，這才叫來兄弟幫幫忙。這時，小爐匠吸著煙低聲對三哥支吾著什么，好像是沒鋼了，三炮隨后站起，向我兩拳一抱。我示意他忙去，便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這個簡陋的鐵匠鋪來。

說是鐵匠鋪，其實(shí)就是獨(dú)立于南廣河岸懸崖邊的一間小屋。這小屋位于古街的場口處，人們要上街趕場，需要先過河，再沿石梯而上才能到達(dá)。不知何年何月起，居民在這里倒起垃圾來，越來越多后，自然就成了一個炭灰包。因?yàn)橛袚p觀瞻，后來灰包移了位置，這里就成了一塊空地，三炮的鐵匠鋪就建在這崖壁上的小小空地上，從河邊看去，懸吊吊的，給人搖搖欲墜的感覺。小屋有十來平方米，青磚砌成的墻，墻面的水泥已有些掉皮；屋頂蓋著水泥瓦，瓦間已現(xiàn)破洞。小屋唯一的木架構(gòu)是一方門框，上面殘存著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風(fēng)吹一爐火”，下聯(lián)是“鐵打四方財”，橫批已不知去向。門外，兩棵小葉榕拖著長長的須根門神似地站著，灑下一片濃蔭來，鐵匠鋪就蜷縮在這樹蔭虛構(gòu)的花影之下。黑黑的小屋內(nèi)，灰塵足有兩銅錢厚，里面有一臺爐子，一把電錘，一臺鼓風(fēng)機(jī)，靠墻處還躺著一個長長的大風(fēng)箱。兩個砧墩安放在分岔的樹樁上，下面堆滿鐵屑。爐臺上，擺放著一應(yīng)的工具，有大小幾把鐵鉗、鋼鏨，墻上掛著少許火鉗、火鉤、爐橋等打成的鐵器；地上堆滿爛鐵，幾乎沒了更多下腳的地方。店鋪前方門外安放著一口用整塊青石摳成的水缸，缸壁三面都刻有浮雕，內(nèi)容是太上老君祭祀圖。在鐵匠行業(yè)，太上老君被奉為祖師。我聽三炮的父親講過，農(nóng)歷二月十五日是祖師的誕辰日，在早年，鐵匠們要息工三天，為祖師爺做會慶壽。這一天他們要講行規(guī)，論手藝，吃壽酒，有時還要在祭過祖師后支起爐子進(jìn)行打鐵比賽。浮雕有些風(fēng)化，缸體上沿已被鐵鉗等磨出了幾個大彎彎，像一道灰色波浪，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水缸里面裝有一半的水，這水黑黑的，發(fā)出一股奇特的怪味，這是火與水長期親吻的產(chǎn)物，說是含有多種礦物質(zhì)，淬火最好。水缸臺面上也擺放著幾把打好的鐵器，有鋤頭、鐮刀、菜刀等，這些東西看來有些日子了，表面已長有斑斑銹跡。缸側(cè)的一個土坑內(nèi)，躺著一大坨由鐵屑與黃泥揉成的鮮濕泥巴，這是備著用來糊爐膛用的。時間在嘀嗒溜走，但門前幾乎沒見幾個人經(jīng)過，更談不上有什么生意。眼前的光景，與上次看到的差不了多少，不同的是，顯得更加破舊，更加形單影只。想想當(dāng)年這古驛四處冒煙，一片繁榮的樣子，我不免生出一絲傷感來。

三炮從鐵堆里終于找到了一塊好鋼，然后，由小爐匠自拉著風(fēng)箱把這鋼塊燒紅，準(zhǔn)備把它打成很薄的片，以便安在刀口上去。他一邊在砧礅上錘打著，一邊和我聊天。三炮則在搖搖椅上瞇著眼睛聽著，偶爾應(yīng)和一句，養(yǎng)起神來。看著眼前三炮憔悴的樣子，我心中一陣酸楚，當(dāng)年何等威武的小伙子，眼看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經(jīng)時間磨損得只剩下一些碎片的記憶，又在我的心頭波涌浪卷起來。

四十年前盛夏的一個下午，夕陽把南廣河染得通紅，晚風(fēng)撫摸下的河水靜靜地流淌著，溫順得像一條輕輕擺動著的紅綢。我和三炮下河洗澡，鉆進(jìn)河邊那棵古老黃桷樹的空洞中，脫掉衣服，不一會兒又赤條條地鉆了出來，隨著“撲通，撲通”響起，兩朵浪花將紅綢撕得粉碎。我倆游到了河心一陣撲騰后，累了，爬上岸邊，用淤泥抹滿全身，躺在沙灘上傾吐起心中的夢幻與希冀來。

那是一個本該讀書的年代，我們卻遭遇了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到處一片混亂。后來，學(xué)校終于可以上課了，但區(qū)上的初中一個年級只招四個班一百二十人，不看成績，只過政審。三炮家是工人階級，他讀上了；我因家里成分高，只得混沌家中，失學(xué)的痛苦時時撕扯著我那顆渴求讀書的心。清涼的河灘上，我們身上淤泥干了又重新抹上，龍門陣沒完沒了。就要開學(xué)了，我談到了讀書是如何的安逸；天氣很炎熱，三炮談的是打鐵如何的辛苦。這讀書與打鐵本來是毫不相關(guān)的兩件事情，在此刻卻發(fā)生了神奇聯(lián)系，三炮居然為我圓了讀書夢。說來有趣，這圓夢之法居然來自小小的菜刀。校長姓鄭，不久前曾來鐵匠鋪打過一把菜刀，三炮死活沒收他的錢。就這樣，我們就成了同班同學(xué)，成了在來復(fù)這個古驛站上無話不說的鐵哥們。

說起鐵匠這門手藝，來復(fù)這個小地方是有名氣的，這里早年是西南五尺道上一個重要的水碼頭，曾經(jīng)商鋪林立，光鐵匠鋪就有上十家。鐵匠們除了給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打制農(nóng)具和生活用具外，還要給過往的商隊(duì)打制馬掌，這里的菜刀鋼火特好，有的還要帶上幾把沿途售賣。后來，古驛站退出了歷史舞臺，到了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鐵匠們響應(yīng)政府的號召，成立了鐵器社。這鐵器社屬于集體性質(zhì)，僅此一家，別無分店，就在我老家的對面。那年月，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聲就成了我兒時每天必須欣賞的音樂。

記得當(dāng)年的鐵器社有六臺爐子，三炮的父親就是社里的老師傅，手藝最好，他和小爐匠從小就跟著當(dāng)學(xué)徒，一家人全靠這個鐵飯碗生活。后來三炮下鄉(xiāng)當(dāng)了知青，返城后沒有出路，父業(yè)家傳，就順理成章地繼續(xù)端起這個鐵飯碗來。那時日，鐵匠們打的多是農(nóng)用的鋤頭、鐮刀；家用的菜刀、鍋鏟、鐵勺、彎刀；木匠用的斧頭、刨鐵、銼子；石匠用的鋼釬、二錘、鏨子之類。那時，莊稼人鋤頭用得最多，七八寸長的稍子一年就會磨去一半，打新的花錢多，農(nóng)民們就將殘鋤送來背（bei）一下，這樣就可以再用一年。鐵器社由縣上的二輕局管理，社里統(tǒng)一開票收費(fèi)，要供養(yǎng)好多的閑人。這鐵飯碗端起來很是沉重，師傅們的工資全靠計件，成天忍受著炫目爐火的灼烤不說，還掙不了幾個錢，日子過得很艱難。

如今講究環(huán)保，那時沒有聽說過這些，打鐵聲一響就是一天；打鐵燒的是煙煤，每天五六根煙囪不停地冒著黑煙，早晨升火時更是煙霧彌漫，有時簡直就嗆得人喘不過氣來。但是，我們不但一點(diǎn)也不反感，反而覺得很親切，因?yàn)榧依餂]有多的衣服，冬天寒冷，我沒事就往鐵匠鋪里跑，那里暖和。在打毛鐵的時候，我們有時還要幫著甩上幾錘。鐵必須反復(fù)錘打才能成器，打的次數(shù)越多，去掉的雜質(zhì)也就越多，鐵器的質(zhì)量就更好，古代的鐵匠們就是采用這種笨辦法，反復(fù)錘打，居然打制出了上好的鐵器和兵器來。那時的集體企業(yè)，鋼材按計劃供應(yīng)，很珍貴，一般用的是從鐵道上換下來的廢鋼軌和汽修廠里報廢的彈簧鋼；特殊的鐵器就要用鋒鋼才行，這種鋼稀少，昂貴，用得不多。但不管是什么鋼，師傅們都要通過無數(shù)次的先期加工，打成很薄的鋼片，需要時就斬下一節(jié)來，安到刃口上去。

“嘣……嘣……”煤炭在爐膛內(nèi)爆了兩聲，三炮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他望著我笑笑說：“見笑，見笑?！闭f完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站起身來走進(jìn)鋪?zhàn)永?，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茶，和小爐匠擺開架式繼續(xù)打起刀來。兄弟倆配合非常默契，一會兒重幾錘，電閃雷鳴；一會兒輕幾錘，碎語低聲，首錘打到哪里，二錘就打哪里。大熱的天，一聲叮當(dāng)傳出，就有幾粒汗珠從他倆的額上掉落下來。刀口安鋼了，鐵匠將鋼片安進(jìn)宰開的刀坯縫中，添上精煤，放入爐膛，伴著陣陣鼾聲遲笨的風(fēng)箱聲響起，火苗躥得老高，煙霧被煙囪吸上屋頂，四處逃竄。鐵已燒“發(fā)”，三炮用小鏟澆了一些純正的黃泥粉末放到刀口處，爐中頓時金星四濺。到時候了，他快速地把刀坯從爐膛中抽出來，兩人速速幾錘下去，這鋼和鐵就親密地融合到一起了，就有了披荊斬棘、切肉砍骨的功夫。刀打成了，三炮從墻上的夾縫中取出一個鋼制的印章來，小爐匠一錘下去，一個“鄭”字就深深地嵌進(jìn)了刀面，這是他家的商標(biāo)，有些歷史了。淬火最為關(guān)鍵，只見三炮把爐膛里的煤又清理了一下，添上精煤，待爐火最旺的時候，再把菜刀放進(jìn)爐火深處，上千度的高溫不一會兒便把這薄刀燒得通紅，火候到了，他以極快的速度將刀口部分浸入水中，只聽得“哧”的一聲，這菜刀喘著急促的粗氣，冒起一團(tuán)白霧，把人全給罩了起來。還沒等霧氣散去，三炮又把刀從水里提了出來，近眼一看，只見一道線條從刀刃處慢慢收縮，由粉紅變成灰白，如此經(jīng)火與水的三次錘打，這物終于涅槃成了一把真正的鋼刀，淬火大功告成。三炮輕輕地將刀面錘平后，開始打磨。他將刀把夾在板凳的鐵箍上，人坐將上去，用一把二指寬特殊的工具向刀面削去，這東西削鐵如泥，所到之處，鐵屑紛紛卷著滾落下來，一上一下間，刀面變得十分平滑光亮；接下來，他又用鋼銼在刀口上反復(fù)銼著，發(fā)出“嘩……嘩……”的響聲。我以為這就完事了，沒想到三炮偏不急，又從灶壁肚子里拿來一塊極細(xì)的油石，澆上菜油，耐心地細(xì)磨起來，磨著磨著，還偶爾用手指在刀刃上輕輕刮拭幾下，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的認(rèn)認(rèn)真真，一絲不茍。我在一旁靜靜地欣賞著，像在觀看一場精彩的表演，漸漸地，人們常說的“工匠精神”，此時在我的眼中變得具體起來。一會兒，這刀已是寒光閃閃，三炮用左手的兩根手指捻起刀把，右食指輕輕彈向刀面，只聽得這刀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的聲響，這聲音清脆婉轉(zhuǎn)，像美妙的打擊樂。接著，三炮又從頭上拔下一根頭發(fā)放在刀鋒上，用嘴一吹，“呼”的一聲，頭發(fā)立刻斷成了兩節(jié)。三炮轉(zhuǎn)過頭來，朝我得意地一笑，意思是，你看我的刀快不快？！我伸出大拇指，說：“好手藝，功夫不減當(dāng)年，難怪大師傅要把這刀帶到大上海去?！比诼牭竭@里，先是一笑，隨即又像一個泄氣的皮球，嘆了一口氣，凄愴地笑著說：“手藝好有啥子用？又臟又累，還掙不了幾個錢；人都去買機(jī)器打的家伙去了，還有啥子生意喲，沒人愿意干！我也干不動了。” 這苦笑一晃而過，我好生酸楚。

黃昏了，晚霞演繹著各種奇妙的圖案，慢慢地躲到山的那一邊去了，天陰了下來。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一陣風(fēng)起，眼看一場大雨就要降臨。我與三炮依依不舍告別，轉(zhuǎn)角處，再次回望了一眼那濃蔭掩映下的鐵匠鋪，爐火已經(jīng)熄滅，房頂?shù)难U裊青煙已經(jīng)散去，我真的不知道，三炮的這壇爐火今天熄滅了，明天還會不會點(diǎn)燃！更為擔(dān)憂的是，狂風(fēng)暴雨下，那懸崖邊搖搖欲墜的小房子，會不會飛到天上去？

責(zé)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