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慧
關于民間救援隊的可持續(xù)性問題討論多年,
始終未有明確路徑
廈門曙光救援隊是最先一批到達江西鄱陽縣油墩街鎮(zhèn)的民間救援隊。
受強降雨影響,7月8日18時鄱陽湖主體及附近水域面積達到4206平方公里,為近十年最大,五大支流入湖口濕地大面積被淹,周邊地區(qū)岌岌可危。曙光救援隊隊長王剛和隊員作了研判:若強降雨趨勢不減,一旦鄱陽湖失守,情況最為危急的就是位于江西省西北部的鄱陽縣與安徽省西南部的宿松縣。
7月8日晚,馳援招募書在志愿者微信群里發(fā)布,80多人報名。王剛帶著12人的隊伍和眾多專業(yè)設備連夜趕赴鄱陽:4艘船艇、5臺船用發(fā)動機、15套單兵水域PPE、兩套融合通信系統……在他看來,專業(yè)設備加上專業(yè)技能,救援才更有把握。
“我們就是雜牌正規(guī)軍。”王剛說。
專業(yè)高效
最多的時候,油墩街鎮(zhèn)橋頭村碼頭上聚集的救援隊伍超過40支,他們中過半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民間救援隊伍。不同顏色的沖鋒舟在岸邊集結,等待著當地政府的最新需求。
民間救援隊正成為災害救援中不可或缺的社會力量。
6月以來,全國多地極端天氣頻發(fā),近30個省份受到洪澇災害影響,四千多萬人受災。應急管理部下發(fā)《關于進一步引導社會應急力量參與防汛抗旱工作的通知》,要求各地應急管理部門要充分發(fā)揮社會應急力量組織靈活、貼近基層、反應迅速的優(yōu)勢,配合常備應急力量開展搶險救援。統計數據顯示,僅6月底以前,全國累計有120余支社會應急力量參與了暴雨洪澇災害搶險救援工作。
7月10日,曙光救援隊抵達油墩街鎮(zhèn)的第二天,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揮部發(fā)布通報,預計鄱陽湖將發(fā)生流域性大洪水。11日,江西省自2010年來首次將防汛應急響應提升至一級。氣象部門的預報信息顯示,7月13日至15日當地會有強降雨。
愈發(fā)嚴峻的汛情也讓救援隊的人手捉襟見肘。王剛緊急召集了更多的救援伙伴出動,20支隊伍、200多人、40艘船艇連夜奔赴目的地備勤。
7月18日,鄱陽湖水位有了下降趨勢,救援任務告一段落的曙光救援隊準備撤離。夜里十二點半,王剛收到油墩街鎮(zhèn)鎮(zhèn)長方續(xù)平打來的求助電話,鎮(zhèn)子陷入洪澤中的第9天,仍有百余名村民拒絕撤離,誓要堅守家業(yè)??h里給鎮(zhèn)上下了“最后通牒”,要求盡快將村民全部撤離,任務緊急度一級。
調動政府應急隊伍需要逐級上報,因此方續(xù)平首先選擇了求助王剛,請他一早帶隊協助村里撤離群眾。任務明確后,早上7點30分,廈門曙光救援隊連同杭州海豚救援隊等團隊在任務現場集結。
36位隊員著統一隊服整齊列隊,按照隊長指令有序調試對講機、沖鋒舟等設備。6艘沖鋒舟分別進入荻溪村、同興村、長豐村等5個村落協助當地政府開展滯留群眾勸離工作。
村民執(zhí)拗,不聽村干部的勸說,也不愿坐上沖鋒舟去往安置點。對于留守的村民而言,過激的語言不起作用,強制帶走也有很大危險,救援隊員只能耐心地與村民交流,把以往洪水救援中的危險案例講給他們聽。最終,村民同意撤離。
王剛說,民間救援隊伍對于這類救援任務經驗充足,遇到突發(fā)狀況能隨時調整救援方案,不需要逐級上報,大大提高了效率。
“民間的救援隊靈活,辦法多?!币晃粎⑴c群眾勸離工作的村干部告訴《中國慈善家》,部署會議上討論的方案不是對所有的村民都有效果,他們把一部分希望寄托于外力。
不同于政府部門的綜合性救援,民間救援隊傾向于專業(yè)化救援。多位民間救援隊成員對《中國慈善家》表示,專業(yè)的民間救援隊隊員經歷過山地、水域、高空救援及危機干預等不同科目的高強度訓練,與救援對象談判也是其中重要一環(huán)。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多地政府逐步與民間救援隊員展開日常合作,救援隊以培訓或義務救援等形式參與。
作為一家專業(yè)的民間救援團隊,桂林藍天救援隊的求救電話在廣西廣為流傳,也是當地政府救助熱線電話之一。6月初,桂林當地氣象臺持續(xù)發(fā)布暴雨預警,不乏特大暴雨、強降雨量等警示信息。此時廣西已進入主汛期前半段,過載的雨水量會在城區(qū)形成內澇。按照過往經驗判斷,桂林藍天救援隊內一致認為,“這段時間可能會有比較大的洪水?!标犂镫S即進入備勤狀態(tài),準備好救援設備、對講機及充足的食物補給等,以便“隨叫隨到”。
6月6日,廣西桂林連續(xù)發(fā)布暴雨預警的第5天。從早上6點開始,桂林藍天救援隊尾號9958的求救電話就沒停過。隊長莫日華一天接了近300個求救電話,大多是關于群眾轉移的,其中有一大部分是從政府熱線轉來。莫日華緊急調度了14條皮筏艇,派出45名隊員前往救援地,與政府應急隊伍相配合,組織群眾撤離。
負債運營
盡管最終隊員們都出色地完成了救援任務,但對于民間公益組織來說,任務結束后團隊不得不面對的尷尬境遇是“負債累累”。專業(yè)救援設備的損耗、路費等相關的開支對于救援隊而言,都是不小的負擔。用王剛的話來說“都是倒貼錢”。由于是公益救援,無論是屬地政府還是馳援地政府都不會給補貼。
7月20日,安徽六安市裕安區(qū)固鎮(zhèn),王剛帶領兩名隊員在轉移被洪水圍困的群眾時遇急流,沖鋒艇發(fā)動機掛板突然斷裂,發(fā)動機與船艇分離掉落至洪水中,其他隊員船艇損失的消息也接連從群里傳出。
出發(fā)前,王剛從隊里申請了15萬元救災經費,這是廈門曙光救援隊今年備災資金池總額的3/4,但顯然這個數應該是不夠了。
從江西到安徽,王剛帶隊連續(xù)參與救援14天,費用明顯超支。大量裝備都因長時間超負荷運轉損耗嚴重,有的已經報廢。王剛估算,整體救援費用約在25萬元左右,這意味著如果再找不到資金支持,救災賬面上會出現負數,且接下來的救援經費是零。
沒有公募資格的民間公益團隊,需要自己籌集資金。王剛見過想捐贈300件救援馬甲的企業(yè),前提是要在馬甲上打上自己公司大大的logo,“談不攏,最后企業(yè)也沒捐贈”。
2014年,廈門曙光救援隊剛剛成立時,救災只能靠大家“AA制”湊錢。那年,云南魯甸發(fā)生地震,隊里內部籌集了4萬元救災款就出發(fā)了,一趟救援下來,救援隊倒欠隊友們十幾萬,直到四年后有了企業(yè)捐贈才得以還上。
2015年底團隊經費短缺,王剛賣掉了廈門的房子,用500萬房款給隊里添置救援裝備。王剛自嘲,民間救援隊就是看天吃飯,團隊能籌集到的資金從來都不可預知。2017年九寨溝地震,救援返程途中,老舊的設備車在懸崖上剎車失靈,團隊險些喪命。廈門媒體報道了這一事跡并公開為他們募捐?!耙话偃f,捐了一個車隊出來?!蓖鮿倢@一數字印象深刻。可是到了2019年,團隊籌集到的資金只有這個數字的一半。
在公益組織多年,王剛也琢磨出了一套財務管理辦法。他把每年籌到的資金分成不同的項目,進行精細化管理。在籌集資金時,也會設立不同的種類,確保??顚S?。他說,“去年一年隊員潛水專業(yè)的培訓費用就達到了60萬,確實壓力很大?!?/p>
原本,王剛正與廈門某政府部門溝通撥款事宜,但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后也沒了下文。王剛說,“政府財政緊縮,很難再有撥款的可能了?!?/p>
呼喚制度
帶隊參與水災救援的桂林藍天救援隊隊長莫日華同樣心情復雜。
一天300多個求助電話讓他們“受寵若驚”——這樣的關注度在平時是不敢想象的。莫日華告訴《中國慈善家》,沒有災情發(fā)生時,團隊發(fā)起的裝備眾籌項目極少有人關注,甚至招來了是不是騙錢的非議。
“公益本身是有成本的,我們希望社會平時也能給到民間力量支持?!蹦杖A認為,對于民間救援隊而言,最關鍵的是造血功能,“非災時,民間救援隊的難題之一就是要活下去,得有自己的收入?!?/p>
面對如何“活下去”的問題,王剛覺得要做那些群眾有需求,但政府又難以覆蓋的項目?!耙运疄木仍疄槔?,政府應急力量沒有那么多小型、能進入到村莊的沖鋒舟,民間救援隊有這么多設備,那就去做,這就是我們的價值所在。”王剛說,民間救援隊還是得以需求導向發(fā)起任務。在廈門,曙光救援隊一年出任務次數超過950次,多是政府力量難以覆蓋的各類專業(yè)任務項目。
盡管財務捉襟見肘,但王剛覺得救援任務“貼錢也要做”。作為一名退伍軍人,他不否認堅持下去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自己的英雄情結。但很多時候,這樣的理由難以說服家人。在隊里,因為與家人出現分歧而無法參加救援任務的隊員不在少數,有把隊服藏起來阻擋外出的,也有以極端方式相逼迫的。
隊員都是志愿者,即便是經過專業(yè)訓練,誰也不能保證不會出現意外。出發(fā)前,團隊會花上一大筆費用為隊員購買保險。但尷尬的是,流動性較大的志愿者團隊很難滿足戶外工作保險設置的各類門檻,最終只能給他們購買了個人意外險。
多位救援隊隊長都提到志愿者的流動性問題。佛山菠蘿公益救援隊創(chuàng)始人王治勇認為,當前民間救援隊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員頻繁更換,極大影響了隊員對當地情況的熟悉程度。菠蘿救援隊里配有10名專職隊員,其余則是志愿者參與的方式,以確保能對救援地情況了解透徹。
關于民間救援隊的可持續(xù)性問題討論多年,始終未有明確路徑。此前,北京師范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院長王振耀曾建議,民間救援隊應該聯合起來提供更好的服務。在此基礎上,政府購買服務也是一種很好的生存途徑,而且民間救援隊在裝備、訓練、工作機制上都可以和政府形成對接。
比起政府購買服務,王剛更期待有一個針對民間救援團隊的明確管理制度出臺。“管理制度的出臺能夠有效扶持行業(yè)的增長?!边@位12年來為民間救援事業(yè)傾其所有的救援隊隊長說。
《中國慈善家》注意到,此次水災發(fā)生后,國家民政部和應急管理部罕見地同時發(fā)文呼吁社會力量參與救災工作。應急管理部的統計數據顯示,截至7月26日,社會應急力量積極行動,超過400支隊伍、1萬余人,參與各類搶險救援3000余起。
事實上,從2008年汶川地震后,民間救援的熱情就日漸高漲,迅速壯大。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院長鄧國勝告訴《中國慈善家》,汶川地震后的十余年間,民間救援力量整體呈現出從局部地區(qū)向全國擴散、從大城市向中小城市擴散的趨勢;另一特征是網絡化趨勢明顯,形成了各類救災網絡聯盟;個別組織還出現了國際化的趨勢,積極參與海外救災。
盡管民間救援力量早已成為災害救援工作中的“熟面孔”,但其真正進入到“正規(guī)軍”隊列則是汶川地震后的第7年。2015年10月,民政部印發(fā)《關于支持引導社會力量參與救災工作的指導意見》中,首次將包括民間應急救援組織在內的各類社會力量參與救災工作納入政府規(guī)范體系。
在北京師范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院長王振耀看來,相比較官方應急力量,民間救援隊伍在災害響應方面更為靈活、機動性強?!懊耖g救援隊沒有程序報批環(huán)節(jié),在資金運用、空間移動等方面更效率,能第一時間滿足百姓需要,與官方救援力量形成了互補。”
《中國慈善家》梳理發(fā)現,近年來,從中央到各級地方政府曾就社會力量參與救災工作多次發(fā)文,但多以呼吁、號召為主,對于社會救援隊伍的管理未有明確細則,與此同時外界對于民間救援力量的質疑從未停止,比如認為他們過于高調、作秀等等。
王振耀指出,當前由于沒有合適的機制,民間救援隊伍群體出現了一些亂象,“救援隊光有熱情不夠,還是要有專業(yè)的技能?!彼ㄗh,政府可以聯合專業(yè)、大型的民間救援隊,共同擬定出行業(yè)規(guī)范,對于技能訓練、專業(yè)化等細則設立明確的考量標準。
鄧國勝也提到,應充分發(fā)揮行業(yè)管理的作用,通過行業(yè)組織,加強民間救援力量自律與行業(yè)監(jiān)管。而對于目前多數民間救援隊伍難以負荷運營的現實問題,王振耀提醒,民間力量不僅包含著專業(yè)的民間救援隊伍,還包括各大基金會,當前兩者還未形成很好的對接?!懊耖g救援隊可以在日常、非災害時期主動與基金會尋求合作機會,后者也可以將機構內非定向捐贈的款項拿出一部分用作專業(yè)救援隊伍的培養(yǎng)支出?!?/p>
王振耀強調,民間救援隊伍在發(fā)展方向上應發(fā)揮隊伍小、切近群眾等優(yōu)勢開展業(yè)務,與官方救援力量相區(qū)分,避免同質化。政府則可以通過購買服務等方式與民間救援隊形成長效的合作機制,彌補官方應急救援空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