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昕, 賀 陽
(北京服裝學院 民族服飾博物館,北京 100029)
貫首衣是新石器時代出現(xiàn)紡織品后,所產(chǎn)生的一種廣泛流行于各地域少數(shù)民族間的服飾。“它是用兩幅較窄的布,對折拼縫的、上部中間留口出首,兩側留口出臂……這種服裝對紡織品的使用,可以說是非常充分無絲毫浪費的,在原始社會物力維艱時代,這是一種最理想的服制”[1]。時至今日,這種服制依舊保持著極簡的結構特征和制作方式。然而,簡單的構成方式并不意味著千篇一律的單調(diào)造型,文中以貫首衣實物樣本,印證了人們在有限條件下的智慧創(chuàng)造——變化多端的服飾造型和耐人尋味的設計細節(jié)。
關于南方少數(shù)民族先民著貫首衣記錄,早在《后漢書》交阯人“項髻徒跣,以布貫頭而著之”,以及云南地區(qū)“純與哀牢夷人約,邑豪歲輸布貫頭衣二領,鹽一斛,以為常賦”[2]中便可見一斑。
由于濕熱的氣候和農(nóng)耕的生活方式,南方少數(shù)民族多以手工織造的棉、麻為衣料。受幅寬和面料特性所限,人們利用若干塊布料拼接組合成衣,這也是當時人們主要的制衣方法,其中貫首衣正是典型的通過布料拼接成衣的服飾。從五溪地區(qū)“婦人橫布兩幅,穿中而貫其首,名為通裙”[3],到“穿胸人,其衣則縫布二幅,合兩頭,開中央,以頭貫穿,胸身不突穿”[4];從苗族先民“衣用土錦,無襟,當幅中作孔,以首納而服之,別作兩袖,作事則去之”[5],到布朗族先民“蒲蠻男子以布二幅縫為一衣,中開一孔,從首套下,富者以紅黑絲間其縫,貧者以黑白線間之,無襟袖領緣,兩臂露出”[6]等足可確定南方少數(shù)民族貫首衣是以兩幅完整布料拼接而成。
這種古老的服飾形制傳承至今,仍為許多民族所使用,且有著豐富的造型變化。特別是在整件貫首衣至關重要的位置——用于“留口出首”的領部,其結構在保持著少裁剪、甚至不裁剪的基礎上,依舊能夠塑造出多樣的造型,在滿足人們方便舒適基本需求的同時,達到合體美觀的穿著效果。
“領,頸也,以壅頸也,亦言總領衣體為端首也”[7]。領子處于人體肩頸轉折處,是服裝中最靠近人臉的重要部位,領部結構除了要適應脖子這樣一個常處在多角度、多方向運動狀態(tài)下的圓柱體,更要考慮其與穿著者臉型的關系。尤其是對于“貫首”的穿著方式而言,其著裝支點及最終造型幾乎都是圍繞著領部而展開的。通過查閱民族服飾博物館館藏和田野調(diào)研的方法,采集南方少數(shù)民族貫首衣實物樣本并進行梳理,可以看出其領部造型豐富且結構巧妙,絕非文獻中寥寥幾筆可以概括的。筆者根據(jù)領部開口形態(tài),初步將南方少數(shù)民族貫首衣分為“縱向開口式”“橫向開口式”“方形開口式”3種類型。在此,“式”不僅指代其在視覺上的式樣,更包含了其制衣過程中所運用到的造型方式。
所謂“縱向開口式”,即在平鋪狀態(tài)下領口形狀呈縱向直線的貫首衣,這種開口方式在云南佤族和布朗族、海南黎族以及臺灣高山族的貫首衣中都有大量留存。用于套頭的縱向開口,可以是在布料拼接的過程中留出來,也可通過布料對折后,在中央位置剪上一刀的方法來實現(xiàn)。
西盟佤族貫首衣及領部開口細節(jié)如圖1所示[8]。由圖1可知,西盟佤族貫首女上衣是由兩塊尺寸相同(幅寬31 cm)的長方形布料拼接而成,是典型的通過“留口”的方式來實現(xiàn)領部縱向開口的例子。佤族貫首衣領部結構如圖2所示。圖2中兩塊布料對折后,依次縫合中線和兩側,留出套頭和手臂位置的開口,并在開口兩端做防止脫線、裂開的包邊處理。佤族貫首衣穿著效果與領部細節(jié)如圖3所示[9]。圖3中佤族女子的脖子將貫首衣中央的縱向開口撐開,使得胸、背兩面均形成了“V”領效果,且衣片向兩側微微張開,出現(xiàn)抹袖造型。衣身兩側的余量向中心靠攏,增加了胸圍量,一改平鋪狀態(tài)下的方正平直,呈現(xiàn)出倒三角的整體造型和肩袖、胸腰處的優(yōu)美線條,借由人體的曲線塑造出玲瓏有致的立體造型。
圖2 佤族貫首衣領部結構示意
圖3 佤族貫首衣穿著效果與領部細節(jié)
海南黎族貫首衣領部造型、結構及穿著效果如圖4[10]~圖6[11]所示。海南黎族貫首衣領部造型也為縱向開口,制衣所用的布料幅寬也與佤族貫首衣衣料相近,在30~33 cm之間,但其制作方式卻是在衣身布料的中央剪開一個口子,為了防止開口處脫絲,整個領口都進行了包邊處理。在形態(tài)上,其領部與通過“留口”方式制成的縱向開口似乎并無差異,但從其整體結構來看,“剪口”的操作方式與黎族貫首衣的形制密切相關。較之佤族貫首衣,黎族貫首衣不僅多了袖子,且構成了肩袖相連的插肩形式。衣身、衣袖以及兩側用來補足衣身寬度的側片,均直接利用布料的幅寬裁成,以布邊進行拼縫,既可減少縫份,又避免了布料裁剪后脫絲。反之,如若黎族貫首衣也以“留口”的方式,直接用兩幅布拼出足夠量的衣身,那么在制作衣袖時,就必須對布料有所裁剪才能達到合適的袖長。顯然,“剪口”的制作工序和合理的用布規(guī)劃能更好地體現(xiàn)黎族貫首衣的形制。
圖6 黎族貫首衣穿著效果與領部細節(jié)
圖4 海南黎族貫首衣及領部細節(jié)
“留口”與“剪口”是兩種服飾結構下生成的殊途同歸的領部造型方法,二者形成了相似的平鋪狀態(tài)下縱向開口和穿著時的“V”領效果,也都實現(xiàn)了對布料最大程度的利用。兩種方法間的微妙差異,體現(xiàn)了造型與結構、局部與整體之間相互影響的密切關系。
圖5 海南黎族貫首衣領部結構示意
與縱向開口相對的“橫向開口式”貫首衣,是由一前一后兩塊方形衣片在兩肩處縫合固定,留出領口的形制,衣身兩側通常不予縫合。貴州荔波地區(qū)的“長衫瑤”貫首衣、荔波南丹等地的“白褲瑤”貫首衣和苗族各支系11種不同式樣的貫首衣均屬此類。其貫首衣的前后衣片均為方形,留出的橫向開口為直線,但在實際穿著效果中,很少在其領口位置見到生硬的直線或是一字領的造型。中堡苗族貫首衣造型、結構及穿著效果如圖7[12]、圖8所示。以中堡苗族貫首衣為例,前后衣片在兩肩縫合后,留下了較大的橫向開口,穿著時衣片微微張開,向兩側下滑,形成了自然的肩部造型。而項圈的佩戴在壓合固定領口的同時,也打破了原本生硬的直線,使領部與臉部的關系更為和諧。
圖8 中堡苗族貫首衣領部結構及穿著效果
圖7 中堡苗族貫首衣
在此基礎上,只要在留出的橫向開口上加上若干塊方形布料,就能組合出許多“有領面”的貫首衣。二塘苗族貫首衣領部結構及穿著效果如圖9、圖10[13]所示。此件二塘苗族貫首衣的領片為雙層,是由一塊長方形布料對折后,在上方包縫一條對折的細布條縫合組成。沿折痕將整個領片自后向前縫在留出的橫向開口上,穿著時,領片向下翻折,形成大翻領的造型。翻折后的雙層領面顯得十分挺括,包入的小布條上飾有棕色刺繡,增加了領子的垂感,而領片與領窩線間的長度差,恰好留出前領開口量,可以露出穿著者的脖頸。富有體積感的寬大領口,中和了圓形盤發(fā)和身體間的比例關系,使肩頸看起來不那么單薄,整體造型更為平衡協(xié)調(diào)。
圖9 二塘苗族貫首衣領部結構示意
圖10 二塘苗族貫首衣領部細節(jié)及穿著效果
只要對固定位置稍作調(diào)整,方形領片和橫向開口就又能組合出一種全新的側翻領?;ㄏ缱遑炇滓骂I部結構、細節(jié)及效果如圖11、圖12[13-14]所示。花溪苗族貫首衣的領口處加上了一塊開口朝向側面的長方形領面和一條白色包邊,穿著時,衣領于肩線處前后分開,領面翻落至前胸、后背,建構出一種不對稱的造型。因領面形似一面旗子披于肩上,白色包邊形似旗桿套而得名“旗幟服”。烏當苗族貫首衣的領部結構、細節(jié)及穿著效果如圖13、圖14[13]所示。烏當苗族貫首衣是在橫向開口的基礎上,在其左右兩側至中間位置縫上2條領條,制成立領,余下的領條自然下垂,即形成一種類似領巾的造型。 穿著時, 將胸前的領條塞入圍腰中固定, 領口受力下拉,從原始的直線狀態(tài)轉變成了“V字領”。
圖11 花溪苗族貫首衣領部結構示意
圖12 花溪苗族貫首衣領部細節(jié)及穿著效果
圖13 烏當苗族貫首衣領部結構示意
與“縱向開口式”貫首衣在造型上或“留”或“剪”的方法取舍,和在開口尺度上或深或淺的變化相比,“橫向開口式”因其開口落于肩線上而創(chuàng)造出了更大的領部造型空間,從而實現(xiàn)了貫首衣從“無領”到“有領”的造型突破。
“方形開口式”即領口呈四邊形的貫首衣。較之縱向開口和橫向開口的直線形領口,方形開口是貫首衣領口形狀從線到面的一次飛躍,是更趨近于脖子形態(tài)特征的領型。貴州高坡苗族、黃平亻革家的背牌,以及彝族各式的貫首衣均屬此類。通過實物分析和田野調(diào)查,筆者梳理出實現(xiàn)方形開口的2種方法:①運用多塊布料進行拼接組合,將4塊方形布料按上、下、左、右4個方向排開,借助每塊布料的其中一邊,組合出一個新的四邊形成為領口,在組合的過程中,只要對布料的尺寸、比例,以及縫合位置稍加改變,就可實現(xiàn)多種不同的領部結構和造型變化,具體如圖15所示;②直接在領口處裁出方形,這種方式更接近現(xiàn)代服裝設計中挖領窩的概念,但依舊保持著領口4邊均為直線的特征。
2.3.1拼接組合式領口 貴州黃平地區(qū)的亻革家貫首式背牌是典型的運用4塊方形布料拼接組合出方形開口式貫首衣的例子。亻革家貫首衣領部細節(jié)、結構及穿著效果如圖16[15]~圖18[16]所示。圖中4塊方形布料包含2塊尺寸相當?shù)募缙?、一塊前衣片和一塊后衣片,前后衣片等寬,后衣片略長。制作時,2片肩片在1/3處折疊,沿折痕位置向后固定后衣片,再將前衣片稍微向下錯開后與兩側固定,即形成了一個較扁的方形開口。
圖16 黃平亻革家貫首衣及領部細節(jié)
圖17 黃平亻革家貫首衣領部結構示意
圖18 黃平亻革家貫首衣穿著效果
同樣是運用4塊方形布料,通過“錯位”拼接組合出領口,貴州荔波“青褲瑤”貫首衣的領部結構則有所不同。荔枝“青褲瑤”貫首衣領部結構及穿著效果如圖19、圖20所示。此件“青褲瑤”貫首衣前衣片寬22 cm,后衣片寬34 cm,因前衣片窄于后衣片,于是在與兩側的肩片組合后,原本平整的方形肩片呈現(xiàn)出從后往前、由外向內(nèi)的走勢,在組合出領口的同時,也塑造出了肩部弧度,實現(xiàn)了從平面到立體的轉化。值得注意的是,前衣片兩側的起縫點位于前領窩線下3 cm處,而后衣片兩側的止縫點則位于衣身后擺上9 cm處,如此一來,前、后衣片分別與兩側肩片之間形成了2個小夾角。4個小夾角有效緩和了前后衣片的寬度差,也令此件運用方形布料組合而成的貫首衣,擁有了一個異形領口。就是這細微的差別,使得荔波“青褲瑤”和黃平亻革家貫首式背牌的領部結構產(chǎn)生了不同的造型效果和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圖19 荔波“青褲瑤”貫首衣領部結構示意
圖20 荔波“青褲瑤”貫首衣穿著效果
2.3.2裁剪式領口 比起拼接過程中的各種“變數(shù)”,通過裁剪來實現(xiàn)方形開口則是更加一步到位的方法。云南金平馬鞍底彝族貫首衣衣領細節(jié)及結構如圖21、圖22所示。此貫首衣的領子是在衣身對折處剪下一塊方形,其方形開口通常較小,在穿著時因受到人體的拉伸,產(chǎn)生了近乎于弧線的領部造型,具體如圖23所示。這種裁剪方法在彝族貫首衣中普遍適用,但因衣片尺寸、開口大小和在縫合成衣以及穿著過程中,人們對肩線位置的調(diào)整, 進而使得彝族各支系間產(chǎn)生不同的方形領口,具體如圖24、圖25所示。
圖21 金平馬鞍底彝族貫首衣及領部細節(jié)
圖22 金平馬鞍底彝族貫首衣領部結構示意
圖23 金平馬鞍底彝族貫首衣穿著效果
圖24 彝族貫首衣領部方形開口對比
圖25 彝族貫首衣方形領口與肩線位置關系對比
“方形開口式”貫首衣的領部造型體現(xiàn)了少數(shù)民族先民對脖頸這一服裝支點體積的認知,并在裁剪過程中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加工。然而,人們并沒有直接裁出更加適合的圓形,而是選擇了自然界中稍有存在的、具有直線裁剪特征的方形。“正因為幾何形狀在自然界中很少見,所以人類的腦子就選擇了那些有規(guī)律性的表現(xiàn)形式,因為它們顯然是具有控制能力的人腦的產(chǎn)物,所以,它們與自然混雜的狀況形成明顯的對比”[17]??脊虐l(fā)掘資料顯示,早在新石器時代,生活在現(xiàn)今中國版圖上的原始人就在生產(chǎn)生活及裝飾等多方面廣泛地運用了方形[18]。人們經(jīng)過長期的使用,認識到方形的房子更具有穩(wěn)定性,方形的刀斧比圓形的石器更利于開墾土地。所以方形的運用是古人在勞作過程中認知、提煉后的產(chǎn)物,是人們在生產(chǎn)生活中依據(jù)有利的實用原則而作出的選擇。隨著紡織品的出現(xiàn),貫首衣誕生并延續(xù)至今,且最大程度地保留了當時人們對方形的認知。南方少數(shù)民族使用的棉麻類織物與皮毛等面料不同,曲線裁剪容易扒絲脫線,不僅耗損布料,也對裁剪、縫合技巧有著更高的要求。方形開口之所以成為人們的首選,一方面是原始社會手織布來之不易,方形開口更加節(jié)省布料;另一方面服飾制作者多為非專職制衣的普通婦女,方形開口便于操作。
南方少數(shù)民族貫首衣是先民在充分認識面料的基礎上展開的物盡其用的設計。依托于衣身結構而形成的領部結構,在最大程度保持布料完整性的同時,延展出了簡單且富有變化的多種造型。筆者根據(jù)其領部結構特征,將南方少數(shù)民族貫首衣分為縱向開口式、橫向開口式、方形開口式3種。通過對實物研究,可知實現(xiàn)3種領部開口形態(tài)的方式方法并不復雜,但卻豐富了服飾造型:縱向開口式貫首衣的領部在穿著時呈現(xiàn)“V”領效果,而“留口”或“剪口”方法的選擇,則取決于各族制衣時所使用不同幅寬的布料;橫向開口式貫首衣皆以橫紗制作,利用布邊在進行前后縫合時留出領口,免去了包邊的工序,同時衍生出更為多樣的“有領”貫首衣造型;而領部更加趨近于脖子形態(tài)的方形開口式貫首衣,實則也是通過拼合或裁挖的方式來實現(xiàn)造型,拼合時由于參與造型的布料數(shù)量增多,使得制作過程中有更多可用于造型的邊,故而形成了與上述兩種貫首衣領部線狀開口截然不同的方形面狀開口。加之布料間尺寸比例的不同,裁挖位置、深度的不同,以及在縫合、穿著過程中對肩線位置的調(diào)整使得貫首衣造型千變?nèi)f化。由此說明南方少數(shù)民族貫首衣所呈現(xiàn)出的最終造型,除了包含其領部本身的開口方式,更與穿著方式引發(fā)的造型變化息息相關。
縱觀南方少數(shù)民族貫首衣的制作方式及其豐富的領部造型,這種從少到多、由簡入繁的實踐過程,正是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傳統(tǒng)哲學思想淋漓盡致的演繹。以直線為要素和原則的貫首衣,往往不拘泥于精確的尺寸,而是更注重運用各衣片之間比例和組合方式上的變化來獲得立體形態(tài);不講究與人體曲線嚴絲合縫的切合,而是強調(diào)在人體與服裝之間營造出充裕的造型空間,進而通過穿著方式的調(diào)整,兼顧合體與美觀。貫首衣的領部結構統(tǒng)轄著其整體的服飾造型,這樣的領部結構和造型方式不僅與早期人類社會的生產(chǎn)條件相適應,再經(jīng)過各族人民的實踐創(chuàng)造后,更是構建出豐富的服飾形態(tài),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服飾由平面結構形態(tài)向立體造型轉化的特征,反映出布料、服裝、人體、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此坪唵蔚脑煨停凵涑觥按蟮乐梁啞薄吧偌词嵌唷薄耙匀藶楸尽钡脑O計哲學,是對東方寬衣文化和美學理念的完美詮釋,而其中所蘊含的“節(jié)用”“適度”等造物思想,更是對當前“可持續(xù)”語境下的現(xiàn)代服裝設計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