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遆峰
1
清冷的月亮還掛在西邊的天際,大地一片靜寂。氤氳的霧氣在天地間升騰纏綿,遠遠近近的山頭溝壑便沐浴在這如煙似紗的朦朧中。不知名字的蟲兒隱匿在灌木草叢間無休止地聒噪著,仿佛永遠不知疲倦,間或能聽到一兩只山鳥的怪叫,撲騰了幾下翅膀箭一樣疾飛到遠處的山林了。漸漸地,東方的天空已露出些魚肚白,不斷吞噬著本已稀疏的點點殘星,驅散著緊鎖山村的茫茫白霧。
柱子一晚上像烙餅似的轉輾反側著,怎么也睡不安穩(wěn),胸腔里充斥著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憋得人心里難受。他不時瞅瞅枕旁的媳婦兒翠萍,黑暗里也看不清媳婦兒的五官,只是感覺她像一只乖巧的小貓偎依在自己身旁。他想對她說點兒什么,但看到她熟睡的樣子,便不忍心打擾她,任心中那股說不出的滋味兒上下翻滾。直到天已漸亮,當微明的晨曦投進修葺一新的窯洞里,這時他才稍稍看清翠萍俊俏的臉龐。不過讓他吃驚的是,她也在盯著自己。四目相對,都不知該說些什么,仿佛有無盡的話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結婚才三個多月,本來約好今天一起跟隨同村人去廣州打工,不想前幾天柱子爹在下坡時滑了一跤,胳膊肘摔傷,腫得老高,家里還有十幾畝的莊稼地等著施肥犁耙下種,柱子便同翠萍商定,她先隨大伙兒一起出去,等種上莊稼后他去找她。但柱子的心里放心不下翠萍,外面風風雨雨的,一個女人能應對了嗎?何況翠萍從小在山里長大,寡言少語,性格純真,從沒出過遠門,外面的紛亂世界一定會攪動她那顆平靜如水的心。柱子老大不小了,家里才用兩個妹妹出嫁的結婚禮錢給自己做了彩禮,娶了翠萍。這好不容易才娶到的媳婦兒眼看著就要遠離家鄉(xiāng),他是一百個不放心,但是他又阻止不了這滾滾打工熱潮,清冷的山村里已很少能看見年青人的身影,他們早已迫不及待地投入到外面那浮華喧囂的世界了,他只能希望自己早些去找她。
柱子對著翠萍清澈明亮的雙眸,輕輕說道:“一個人在外面,一定要照顧好自己?!?/p>
翠萍沒說話,微微點點頭。
“在外面遇到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可要保護好自己!”柱子告誡道。
翠萍還沒說話,又點點頭。
“遇到那些有錢的男人,可別有甚想法??!”柱子不放心地說。
翠萍依然沒說話,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柱子那張黑紅的臉膛,裸露在外的白皙水嫩的雙臂把柱子摟得更緊了。
兩人從土炕上爬起后,開始整理行囊,翠萍默默地忙碌著,柱子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來還有什么要說的,該囑咐的都囑咐過了。兩人便在沉默中靜靜地收拾著東西,空中有只蒼蠅飛,他們似乎能聽到它快速拍打翅膀的聲音。他們把東西拾掇完畢后,外面響起了同村人吆喝出發(fā)的聲音。
翠萍低下頭,緊隨在幾個同村人后面,柱子一直把她送到村口。就在拐彎時,翠萍回眸看了一下柱子,小聲說道:“你可要早點兒來找我?。 蔽惨糁袔е唤z顫音,攪亂了柱子的心房。
還沒等柱子回話,翠萍已拐過彎,消失在自己的視野里,柱子趕緊跑到窯頂,便能瞥見翠萍在不遠處的山路上亦步亦趨地前行,等到蜿蜒的山路繞過大山,翠萍也隨著山路一同消失在大山后面,柱子又慌忙爬上一個山頭,便依稀可辨有幾個身影點綴在起伏的山路上,其中有一個身影是那么的熟悉和親切。直到那幾個點兒徹底消失后他才垂頭喪氣地下了坡,回到自己家的窯洞,可是心里始終是空落落的,仿佛讓人掏走什么東西似的,窯洞里也因陡然少了人口而顯得更加空洞冷寂了。
汽笛聲響過后,擁擠的火車拉著翠萍,穿越山山水水,一路晃晃悠悠地把她拉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這里在翠萍眼中是一片燈紅酒綠、光怪陸離,和家鄉(xiāng)的靜寂秀美截然不同。
她在暈暈乎乎中被老鄉(xiāng)帶到了廣州的一家加工廠,但是過長的勞動時間和低廉的報酬難免讓她沮喪。在工廠里,她認識了一個體態(tài)豐滿的年輕女人,豐滿女人對他說:“我業(yè)余時間在夜總會打工,那兒來錢快,咱不如把這兒辭了,專門去那兒掙錢去?!?/p>
在豐滿女人的慫恿下,兩個月后翠萍跟著豐滿女人來到了一個裝潢考究的會館,豐滿女人說在這里可以月入萬元。
2
進去后,翠萍便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目不暇接了,里面設計獨特,高雅美觀,有著花樣繁多的房間,叫什么“伊甸園區(qū)”“皇家騎士區(qū)”“雙鳳游龍區(qū)”等,翠萍不懂這是什么玩意兒,只是滿腦子的好奇,心里還咀嚼著這些她認為還很好聽的名字。
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走上前來,笑嘻嘻地和豐滿女人打招呼:“新來的?”他指指翠萍。
“哦。”豐滿女人說。
豐滿女人轉過身問翠萍:“穿哪種工作服?黑色制服月薪一萬,白制服月薪兩萬。”
“為甚選擇衣服呢?”翠萍弱弱地問。
“工作性質不同。”壯漢壞笑道,眼睛里閃爍著別樣的光芒。
“我還是穿黑衣服吧。”翠萍低聲說。
“好,帶她去培訓,然后上班。”壯漢對豐滿女人說道。
在豐滿女人的帶領下,翠萍跟著進了一問客房,里面有一個穿著暴露的年輕女孩兒正在梳妝臺前認真地往臉上涂抹著什么。豐滿女人上前耳語一番,年輕女孩兒便扭著性感的屁股走了出去。等了片刻,女孩兒領著一個穿著睡衣的男人進來,她讓男人平躺在床上,便開始給翠萍介紹推拿按摩的手法,剛開始翠萍還能記住點兒東西,什么滾法、揉法,揉法還分為大魚際揉法、小魚際揉法、肘揉法等,另外還有按法、拍法、推法、擊法、拿法、掐法等,越往后翠萍記得越模糊,頭腦越發(fā)脹。女孩兒不管翠萍的感受,只一個勁兒地往她腦袋里塞東西,恨不得把按摩的所有知識都一股腦倒出來。
豐滿女人在旁邊給翠萍鼓勁兒,說:“翠萍,你很聰明學得快,別人學按摩好歹也得幾個月,有的人上按摩學校得學三四年呢?!?/p>
翠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不多一會兒,女孩兒對翠萍說:“就這些,你已經(jīng)合格,可以上班了。”
豐滿女人笑著拉住翠萍的手說:“你先去隔壁房間休息休息,等有客人了我叫你?!?/p>
到了霓虹閃爍的晚上,豐滿女人推開門花枝亂顫地走進來,手里拎著一件衣服,說:“換上吧,咱去接待客人?!?/p>
“可是我還不會按摩。”翠萍小聲說。
“今晚不按摩,咱陪客人喝酒?!?/p>
翠萍便沒言語,緊跟在豐滿女人后面,怯怯地進了一個包間。
包間里,煙霧繚繞,翠萍被一陣辛辣刺鼻的煙味兒嗆得猛烈咳嗽了幾下,然后隱約能看見有兩個人深陷進沙發(fā)里,正高談闊論著什么,面前的大理石桌上狼藉一片,豐滿女人扭著腰肢走上前去,笑吟吟地向兩人介紹道:“這是翠萍?!比缓笥洲D過頭對翠萍說,“這是錢總,那是范總?!?/p>
這倆人一見有新人進來,馬上進發(fā)出滿腔的熱情,趕緊笑嘻嘻地站起來,錢總說:“哦,翠萍,好好好?!狈犊偢f:“翠萍,來來來,咱自家人,別拘束,坐?!?/p>
翠萍被夾在兩個肥碩的男人中間,感覺渾身不自在,而豐滿女人則倚在錢總身上,嬌聲微喘地勸著酒:“錢哥,妹子敬您一杯啊?!?/p>
錢總輕輕推開豐滿女人的酒杯,說:“咱今天玩?zhèn)€花樣?!闭f完他打開一箱啤酒的瓶蓋,在每個啤酒瓶口上塞了一張百元大鈔,然后說:“今天你倆使勁喝,誰喝完一瓶,這瓶口上插的一百塊就歸誰?!?/p>
范總會心一笑,附和道:“你倆比賽,誰喝得多,誰就掙得多?!?/p>
豐滿女人二話不說,拔掉一張鈔票,把它緊緊攥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抓起酒瓶就往豐腴的小嘴里猛灌,眨眼工夫一瓶下肚,然后又伸出纖纖玉手拿另一瓶。翠萍喝了一口這黃色的液體,不難喝,但也不好喝。當她艱難地把一瓶喝完后,豐滿女人已喝完第五瓶。翠萍又試探著喝第二瓶,等第二瓶下肚后,翠萍已是面紅耳赤,連眼睛都充著血,回頭看看豐滿女人,她卻酒興正濃,喝十瓶了,翠萍數(shù)了一下。她不能跟豐滿女人比,她不想再喝了,可瞅瞅瓶口上的那張鈔票,又鬼使神差地舉起一瓶,在她痛苦地喝完這瓶后,翠萍感覺到頭暈眼花,意識開始模糊,漸漸不省人事了。
睡夢中翠萍時而感覺有座大山壓上來,壓得她喘不過氣,時而又覺得自己化身一葉羽毛,曼舞于空中。第二天醒來時,腦袋還是憋漲得難受,她晃一晃腦袋,忽然感覺不對勁兒,身旁似乎多了樣東西,她仔細一看,原來自己的身邊還躺著一個死豬般的男人,正大聲打著呼嚕。她慌了神,腦子里在疾速地回想這是怎么回事?再看看自己的身上,一絲不掛,她忽然明白了。
3
“啊啊?。 彼舐暯衅饋?,驚醒了身旁的男人。她認出來他就是昨晚的錢總。她趕緊到處尋找自己的衣服,慌亂地往身上披掛,然后跳下床蹲在角落里。
“嗚嗚嗚!”翠萍把頭埋在兩臂問,大聲哭起來。
錢總在旁不慌不忙地燃起一根香煙,也不安慰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翠萍。
“嗚嗚嗚!”
他就那么一直看著。
“嗚嗚嗚!”
他還看著。
“嗚嗚嗚!”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翠萍漸漸安靜下來。
“沒什么想不開的,來這種地方,就有可能發(fā)生這種事情,你應該提前有心理準備的?!卞X總終于開口。
翠萍平時很少說話,此時卻控制不住自己,像只小老鼠似的蜷曲在那兒,開始哭哭啼啼說個沒完:“我事先不知道……
“你讓我咋向我男人交代……”
錢總也不打斷她,還是靜靜地聽。
“嗚嗚嗚,我對不起我男人……我不是那種女人……我要回家……”
錢總這時開口了:“回家?你回家咋給你男人說,你還是想清楚吧。”
“不,我要回家,我想家了?!贝淦紲I眼婆娑地抬起頭說。
錢總還是不緊不慢地說:“你出來干啥來了?還不是圖掙錢??!你說你現(xiàn)在啥也沒得下就回去,你咋向家里人交代?還引起家里人的懷疑,你圖個啥?。俊?/p>
翠萍不說話了。
錢總見翠萍沒說話,知道說到她心坎里了,便繼續(xù)說道:“你今天就是不和我在一起,說不定明天就會和別人在一起,遲早的事,要不這地方咋能工資高呢?”
翠萍沒吭聲。
錢總又說道:“你看看外面那特色服務就清楚這是啥地方了,鴛鴦戲水其實是男女混浴,雙鳳游龍就是兩女一男共同洗浴,皇家騎士是女人用屁股給男人按摩,你看看你來的這啥地方?!?/p>
翠萍這才明白這些好聽的名字其實是色情服務。
錢總在旁邊的衣服里抽出一個黑色錢夾,從里面拿出五千塊錢,遞給翠萍,說:“你把這錢郵回老家,別讓家里人擔心,有這錢回去,他們心里會踏實些,也別郵得太多,太多他們會懷疑你錢的來路?!?/p>
翠萍不想要,她不是那種拿自己的身體換取金錢的女人,她從來沒那么想過,盡管她急切渴望掙大錢來改變家里的境況,她也不想讓別人誤以為她是那種人。她看著眼前這一沓紅紅的鈔票,心里竟然一點兒想要的欲望都沒有,反而有一種想吐的感覺,翠萍也在問自己,這是咋了?自己平時迫切需要得到的東西,此時卻連碰都不想碰。
“拿上吧,”錢總說道,“一個女人家在外面也挺不容易的,況且這也是你應得的,你拿上的話,我的良心會稍稍好過些?!?/p>
翠萍這才顫顫巍巍地接過錢。
錢總接著說:“我認識不少人,明天給你換個工作,別在這兒干了,你看行嗎?”
翠萍點點頭。
“而且,咱還得去一個比較遠的地方,周圍沒你認識的人,省得別人知道你在這兒干過,壞你的名聲?!卞X總補充道。
翠萍又點點頭。
4
第二天大清早,錢總領上翠萍離開會館,坐上巴士,又前往另一個讓翠萍感到陌生的地方,至于去哪兒,翠萍沒多問,她只想快點兒離開這個地方,以免讓認識的人看到她。
巴士載著翠萍穿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城市,翠萍剛開始還是滿腦子的新奇,接著便是在納悶中經(jīng)過許多個村莊,她不時在心里嘀咕著:“這是去哪兒呢?”然后又在顛簸中倒換了幾次巴士,翻過幾座荒蕪的山梁,來到了和翠萍的家鄉(xiāng)有些相似的山村。
翠萍再也憋不住了,她不解地問錢總:“找工作為甚跑到這么偏僻的山村呢?”
錢總此時卻不耐煩地說:“有啥好問的,城里人一個個精的跟狐貍似的,你哪是他們的對手,這里有一大片林場,林場主需要個幫手,你來剛好合適?!?/p>
“哦!”翠萍這才有所釋然。
巴士停下后,翠萍跟隨著錢總跨過一個流著潺潺溪水的山溝,來到半山腰的一戶農(nóng)家,出院子迎接的是一個駝背的中年男人。
錢總一指駝背男人,說:“這就是林場主,以后你就在他的林場里工作吧,我走了?!卞X總說完轉身一溜小跑地下了坡,眨眼功夫不見了蹤影。
駝背男人一見翠萍,頓時兩眼放射出貪婪的目光,仿佛餓極了的野狼遇見美味的食物似的,他一把抱住翠萍,便往窯洞里拖。翠萍立刻嚇呆了,拼盡全力反抗著,胡亂摳挖駝背男人的臉和身體,嘴里叫嚷著:“干甚,你這是干甚?”
叫喊聲引出來一個干瘦的老頭和一個低矮的老太婆,他們也慌忙沖上前來手忙腳亂地幫忙往窯洞里抬。等拽到家里后,駝背男人兇狠地嚷嚷:“干甚?你可是俺花三萬塊錢買回來的,再跟俺折騰,小心俺揍你?!?/p>
翠萍心有不甘,她又急又氣,使勁兒掙扎,嘴里哭喊著:“我有丈夫,我有丈夫,誰答應跟你了,誰答應跟你了?”
駝背男人從地上撿起一根粗棒,朝翠萍身上胡亂打去,邊打邊罵道:“俺可不管那么多,俺只知道,你是俺花錢買來的?!睕]一會兒翠萍便昏死了過去。
駝背男人慌了,他趕緊背上翠萍朝另一個山坳跑去,半個小時后,他在一個山旮旯里找到一個赤腳醫(yī)生。醫(yī)生一把脈,說:“她懷孕了,已經(jīng)有四個多月了,要注意營養(yǎng),注意休息?!?/p>
“???”駝背男人吃了一驚。
經(jīng)過醫(yī)生一番處理后,翠萍漸漸蘇醒了。蘇醒過來的翠萍哭著對駝背男人說:“放我走吧,我家里還有男人?!?/p>
駝背男人馬上又怒了,叫道:“別說了,沒用,你再折騰小心俺再揍你?!?/p>
翠萍在駝背男人的嚴密監(jiān)視下走回了那個破敗的小窯洞,在回來的途中有幾次她真想縱身從山上跳下去,可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又于心不忍。
翠萍心里還是一個勁兒地想逃跑,她嘗試了好多次,但始終沒能逃脫,被抓回來后便免不了駝背男人的一頓毒打。后來駝背男人也學精了,他把翠萍關進旁邊一個窯洞里,用鐵柵欄鎖住,讓她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并時不時遭受著男人的蹂躪。
5
幾個月后,在一個殘陽如血的傍晚,伴隨著翠萍一陣又一陣痛苦的痙攣,一聲啼哭劃破了寂靜的山村,翠萍的孩子出生了。也沒有專業(yè)的接生婆,駝背男人的母親便親自上手,拿一把生了銹的剪刀在鐵鍋里煮了煮,算是殺了菌,剪斷嬰兒的臍帶,簡單處理一下了事。
看著懷里可愛的孩子,翠萍的心湖里蕩起久違的喜悅,但她沒察覺到一旁駝背男人一臉的陰沉。
孩子跟著翠萍住在陰暗潮濕的窯洞里,身體極差,動不動就發(fā)燒感冒。駝背男人總冷眼看著孩子,對孩子不聞不問,甚至還巴不得孩子生病。
這天半夜,翠萍醒來摸了一下孩子的額頭,孩子的頭燙得特別厲害,渾身燒得像個火盆似的,她試圖搖醒孩子,孩子卻沒一點兒知覺,她趕緊大喊駝背男人。
好半天,駝背男人才從正屋里睡眼惺忪地走出來,嘴里責罵著:“深更半夜的,叫甚叫,要死啦?”
“快,快,趕緊把我放出來,咱們帶孩子找醫(yī)生去。”翠萍哭訴道。
駝背男人不動,他懶得去,他再轉轉眼珠子,擔心其中有詐,說不定翠萍會抱上孩子乘著夜色逃脫。
“快點,孩子沒知覺啦?!贝淦即蠼械?。
男人還是沒動,嘴里嘟噥道:“燒一燒,長一長,有甚急的?!?/p>
“快點?。 贝淦际箘艃汉?。
男人極不情愿地說:“干脆你在家里等著,俺去找醫(yī)生去?!闭f完他慢慢消失在濃濃的夜幕中。
等駝背男人領上赤腳醫(yī)生出現(xiàn)的時候,天已大亮。他們遠遠就聽見翠萍大聲哭喊的聲音:
“孩子——你醒醒啊,孩子——醒醒?。 ?/p>
駝背男人打開鐵柵欄后,赤腳大夫趕緊跨進去,他摸摸孩子的身體,通體冰涼,再號號脈,摸摸孩子的鼻息,醫(yī)生無奈地搖搖頭。
“不——”深山里響起一聲歇斯底里的哭喊。
孩子死了,駝背男人把尸體用棉布裹起來,系好后放到一個紙箱子里,埋到了后山,翠萍默默地跟在駝背男人身后,一言不發(fā)。
失去孩子后,翠萍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表情麻木,目光呆滯,整天失魂落魄。
漸漸地,柵欄里的翠萍開始煩躁起來,她叫來駝背男人,說想去后山看看孩子,駝背男人不答應,她便罵駝背男人,罵他爹娘,罵他的八輩祖宗,駝背男人拗不過她,便領上她去了后山。她燒了一把紙錢,大哭了一場。
回來后不久,翠萍便開始喃喃自語,接著是猛勁兒撕扯自己的衣服頭發(fā),拼命撞擊鐵柵欄,發(fā)展到后來便動不動頓足捶胸,手舞足蹈,悲慟地嚎叫著“都怨我啊——我的孩子——”
此后的日子里,山村里的村民便時常會聽到這樣凄慘的哭喊聲:“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6
這天,稍稍安靜的翠萍和駝背男人說要去找孩子,不讓去就在里面上躥下跳,駝背男人把她放出來后,翠萍便一股煙地跑到后山,她把裹孩子尸體的棉布帶回了家,吃飯睡覺都摟著,嘴里時而哼著兒歌,時而對著“孩子”說:“寶貝兒,以后咱們永遠不分開”。駝背男人看著棉布疹人,便乘翠萍睡覺時,偷偷把棉布重新找了個地兒埋了。
他心里非常惱火,原本希望娶個老婆給自己生個一男半女,沒想到攤上這檔子事,他真想把翠萍送回去,但從她嘴里又問不出具體地址來,他真后悔自己當初咋不問清她是哪兒人啊。
讓他想不到的是有人會主動找上門來告訴他地址。不久,村里響起了一陣警笛聲,緊接著一個戴著手銬和幾個穿警服的人順著小坡爬上來,后面還跟個紅臉漢子。駝背男人認出那個戴手銬的是錢總,再看看警察,他自知理虧,心里便一陣陣地發(fā)怵。那紅臉漢子看到鐵柵欄里的翠萍時,一下子撲了上去,大聲叫著:“翠萍,我可找到你了,你讓我好找啊。”說完早已淚如雨下,然而柵欄內的翠萍卻是一臉的茫然,對他的哭喊沒有絲毫的動容,反而很奇怪這個男人是咋了。
警察以涉嫌收買被拐賣婦女罪、強奸罪帶走了駝背男人,也試圖想帶走翠萍,沒想到翠萍抱著“孩子”死活不愿出那個鐵柵欄屋子,大聲叫喊著:“別拐賣我和孩子,我不想離開家。”任誰都勸不動翠萍,柱子使勁兒拖拽翠萍,遭到翠萍的激烈反抗。柱子便對駝背男人的父母說把柵欄去掉,先接回正屋,過一段時間再來接她。
柱子跟隨警察戀戀不舍地走了,翠萍木然地看著這一幕,沒有絲毫反應。駝背男人的父母要她回正屋,她像座山似的紋絲不動,她哪兒都不去。
意識模糊的翠萍以為能抱著“孩子”就這樣生活下去,不想很快卻傳來新消息。村里要把這些半山腰的農(nóng)戶整體搬到塬上去。按照耕地占補平衡的原則,占用塬上的耕地修建住房必須開墾相應的耕地來補充。于是鎮(zhèn)上派來開墾小組,決定把這些半山腰的窯洞推平,修成一層層的梯田。
隆隆的機器轟鳴聲整日響徹在山村的上空,推土機、挖掘機、裝載機以及運輸車等大型機械在不斷吞噬著這些歷經(jīng)風雨的窯洞。山民們紛紛跑出來,遠遠地圍觀,七嘴八舌地議論,他們看到那些高大幽深的窯洞在這些機器面前是如此地不堪一擊,瞬間便土崩瓦解,被夷為平地。它們一步步向翠萍住的窯洞推進,沿路的大小洞穴早已被滌蕩干凈。
工作組組長到了翠萍的窯洞前,也犯難了。翠萍早已聽到動靜,立在門口,兩腿劈開,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攥著木棒,眼里放出兇狠的目光,恨不得撲上去把組長咬一口的感覺。組長知道勸不動,翠萍不會讓步,她會一直僵持下去,他便命五六個漢子上前架起翠萍,把她抬走,任翠萍怎么掙扎,她也敵不過五六個漢子的力氣。
當翠萍被抬離窯洞的時候,組長總算松了口氣,他趕緊讓推土機、挖掘機上前加緊作業(yè)。人們都把目光聚焦到機器和窯洞上,看到那破敗的窯洞很快就搖搖欲墜起來,一大片一大片的硬土呼呼地往下溜,忽然,翠萍竭盡全力地大喊幾聲: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她使勁兒掙脫束縛,朝窯洞沒命地狂跑過去,機械周圍沒有人,人們還在發(fā)愣的當兒,翠萍已鉆進窯洞,又是好幾塊硬土跌落下來,窯洞坍塌了,翠萍瞬間淹沒在滾滾黃塵中,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剩下翠萍的余音在對面的山谷里久久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