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辛的求子之路

張赫

“家庭旅館，接待試管生子住宿，豪華單間100元/天，包三餐，單間80元/天，干凈舒適，設(shè)施齊全，隨時看房……”

北京大學(xué)第三醫(yī)院（簡稱北醫(yī)三院），1988年誕生了中國內(nèi)地第一例試管嬰兒，從此吸引了全國各地不孕不育者的目光，紛紛前來求醫(yī)問藥。它對面的塔院小區(qū)，形成了這樣一個“民間住院部”——幾十個家庭旅館。來自全國各地的上百對求子夫妻，穿梭于旅館和馬路對面的這家醫(yī)院生殖中心，接受促排卵治療。住在求子旅館里的女人們的最大夢想，就是有一天，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叫自己一聲“媽媽”。

根據(jù)中國人口協(xié)會、國家衛(wèi)健委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中國育齡夫婦的不孕不育率從20年前的2.5%～3%攀升到近年的12%～15%左右，不孕不育者約5000萬。受環(huán)境污染、生育年齡推遲、生活壓力等因素影響，不孕人數(shù)還在不斷增加。

沒什么比要孩子更重要的

一張雙人床，一個簡易木桌，一個立地衣柜，還有一個只有4個頻道的老式小電視，就是這間150元/天的“豪華”單間的全部配置。在北醫(yī)三院馬路對面的塔院小區(qū)的所有家庭旅館里，這種規(guī)格的房間屬于高配。

“沒有啥比要孩子重要的，我們來了幾個月了，還沒回過老家。我婆婆說了，啥時候要上孩子，啥時候就是新年?！?9歲的王月（化名）和31歲的丈夫潘龍（化名）是來自甘肅省隴南市農(nóng)村的一對小夫妻，在2019年度過了離家在外的第一個新年。

2018年11月17日，因先天性輸卵管疾病，被老家醫(yī)院多次診斷為不孕的王月，在丈夫的陪伴下來到了北京，直奔北醫(yī)三院。他們知道，試管嬰兒技術(shù)可以讓他們懷上孩子。

“我倆是在蘭州打工時候認識的，結(jié)婚6年了，一直沒有孩子。兩年前，家里長輩著急催著我們?nèi)メt(yī)院檢查，這一查才知道我的輸卵管有問題?！蓖踉律w著被子坐在床中間，說到這些經(jīng)歷時，沒有絲毫抱怨，滿臉陽光地看著站在床邊的潘龍說，“他對我好，一直陪著我，我才沒怕過?！?/p>

29歲，是女人生育的最佳年齡，但王月夫婦的問題并非個例。2018年6月，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發(fā)布的2017年我國衛(wèi)生健康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顯示，2017年全國新出生嬰兒數(shù)為1758萬人，比2016年減少63萬人，出生率由12.95‰下降至12.43‰。與此同時，國內(nèi)每年約有20萬試管嬰兒出生，不孕不育是主要原因之一。

“身體狀況一切都正常的話，兩個月就能懷上，過了經(jīng)期就可以‘進周，打針促排卵，卵泡成熟取出來，然后在男方體內(nèi)取精，幾天后受精卵放入體內(nèi)，14天后抽血，就知道有沒有懷孕了，沒有懷孕就繼續(xù)做?！睂φ麄€試管嬰兒的過程，被王月說的云淡風(fēng)輕。在旁邊看電視的潘龍聽到這，插話說，“促排卵針有進口的和國產(chǎn)的，我倆商量后，聽了醫(yī)生的建議，選了國產(chǎn)的針，事實證明效果也挺好。因為就在今天（2019年2月9日，農(nóng)歷正月初五），王月剛剛抽完第14天要檢測的血值——我們成功了?！?/p>

“還好媳婦幸運，之前一直害怕會很疼，但其實就是在屁股上扎排卵針，和平時打針沒有太大區(qū)別。”潘龍一邊嘿嘿笑一邊告訴記者，21天時再抽血，如果還是正常，孩子可能就穩(wěn)定了，媳婦不遭罪，他就滿足了。

在電視機下的簡易木桌上，放著兩碗吃完的餛飩和一小碟牛肉。潘龍說，來北京的幾個月，媳婦想吃啥他都馬上給買，生孩子不容易，他知道王月的辛苦。

“這是我倆長這么大，第一次過年沒回家。但是一想起來可能明年回家都有寶寶了，就開心的不得了?！蓖踉乱贿呎f，一邊比劃著雙手。一旁的潘龍，手里拿著電視遙控器，滿眼溫情地回頭看著王月說：“孩子的名字我都起好了，接下來就看你了。”說完，小兩口哈哈地笑了起來。

試管嬰兒接診區(qū)

這間只有8平方米的小屋里，空氣都是溫馨和充滿希望的。但并不是所有住在求子旅館里的女人，都像王月這么幸運。

生二胎是失獨父母的出路

不到9平方米的隔斷間里，只有一個床頭柜，上面除了掛著一個電源插座，還有一張三口人的合影照片。只是如今，在合影中被爸爸媽媽抱著的女孩，已經(jīng)不在了。這張照片，是從黑龍江老家千里迢迢帶過來的?！拔椰F(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花花（化名）還在呢，她就在那里寫作業(yè)，吵著說想吃各種好吃的……”41歲的徐丹（化名）是來自黑龍江的失獨母親，說起如今的求子之路，她最先提起的，是6年前去世的女兒花花。

失獨，是如今試管求子中最大的占比原因之一。

2016年1月1日，“二孩”政策在我國全面放開。就在人們感嘆80后、90后成為“史上唯一一代獨生子女”時，還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是獨生子女的父母，卻因種種原因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全國老齡辦發(fā)布的《中國老齡事業(yè)發(fā)展報告（2013）》顯示，2012年，中國失獨家庭已超百萬個，每年新增7.6萬個失獨家庭。近年來，這一數(shù)字仍在持續(xù)攀升。

徐丹是這百萬悲劇中的一個。6年前，她的女兒因為車禍去世。在那以后的4年里，徐丹完全不能工作。家中女兒房間的書桌上，永遠擺放著兩瓶冰奶茶。徐丹說，花花生前特別喜歡喝冰奶茶，但自己經(jīng)常不給花花買。現(xiàn)在，我恨不得每天換一杯擺在那里。徐丹還經(jīng)常買新衣服，放在女兒的衣柜里，從夏天的裙子到冬天的羽絨服，一應(yīng)俱全，有的還掛著標(biāo)簽。

“和她說說一天的生活，讓她知道媽媽過得很好?！毙斓ふf，最開始的幾年，她每天都要輕輕地撫摸這些衣服，輕聲地和花花說話。提起此次來北醫(yī)三院，徐丹看向了床頭擺著的女兒的照片說，兩年前自己因病住院后，突然想起花花臨走之前還有個遺愿，她希望爸爸媽媽到老了有人照顧。說到這，徐丹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39歲時，女兒都走了4年，和丈夫重新面對事實，想再要一個孩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力不從心了?！痹谛⌒囊硪碓儐栒煞虻臅r候，丈夫說的一句話讓徐丹堅定嘗試試管嬰兒：“咱得讓花花放心，要是老了沒有人照顧，孩子肯定惦記啊。我不想讓她心疼。”每當(dāng)說到這個話題，徐丹和丈夫都會抱著哭。

2018年10月12日，徐丹在丈夫陪同下來到北醫(yī)三院。最開始，夫妻倆住在一家家庭公寓，獨立衛(wèi)浴，可以做飯，一天房租230元。

“第一次的促排過程特別不順，我身體對藥物的吸收很差，所以促排的時候胚胎長得慢，大小一點也不均勻，醫(yī)生也很無奈。后來沒辦法，只能重新調(diào)整促排方案。調(diào)整方案后，我取卵9個，最終配成4枚胚胎，但胚胎的質(zhì)量并不是很好。”徐丹說，為了節(jié)省支出，夫妻倆退掉了獨居公寓，換到這家便宜的家庭旅館。

“雖然現(xiàn)在屋子很小，但是看到很多年輕的小夫妻都成功懷孕回家養(yǎng)胎了，我就覺得自己還有希望?！毙斓ふf，這既是深愛花花的另一種方式，也是給自己的救贖。

女兒去世后，徐丹認識了很多失獨父母，他們都會用一種獨特的方式來“留住”自己的孩子。來自成都的一位失獨母親家里，永遠保存著一本2011年的臺歷，那是她兒子生前用過的最后一本臺歷;來自西寧的一位失獨母親，將孩子的照片貼滿了整個房間，還整日躺在孩子的床上，她說，“聞著孩子留下的氣味，心里好受點兒”。

徐丹是幸運的，因為還能在悲傷的陰暗中找到出路，重新踏上“求子”之路。這樣的決定，本身就是一種解脫。

據(jù)對北京100位失獨父母進行的調(diào)查顯示，60%以上失獨父母，存在較嚴重的心理健康問題：其中，處于抑郁狀態(tài)的、飲食及睡眠不好的均超過60%;有精神分裂癥狀的、人際關(guān)系緊張的、偏執(zhí)的，均超過40%;有自殺傾向的達到38%;感到自卑的高達70%。

家庭旅館里既無奈又心焦的婦女（視頻截圖）

很多失獨父母因為年齡過大，沒有機會再要二胎，晚年凄涼。而在試管嬰兒中，很大一部分孩子，是帶著父母對逝去哥哥姐姐愛的寄托，來到這個世界。

“這不只是求子，求的也是自己生活下去的勇氣。為了讓花花安心，我也要堅持?！毙斓ふf著，又望向花花的照片，低聲念叨著：我都很久沒有被叫媽媽了。

沒有孩子，家就沒了

“我記得去做試管的第一天，和丈夫在車上說笑著想要男孩還是女孩。當(dāng)時想的是一次就可以成功，我倆的關(guān)系也能緩和一下。”42歲的孫明艷說，事實是，他們遠沒那么幸運。

“我和丈夫都是二婚，他本來有個孩子，但12歲去世了。我30歲那年結(jié)過婚，但因為之前做過4次流產(chǎn)，第二次結(jié)婚以后怎么都懷不上。為了更好維護這個家，我倆必須要有一個孩子?！睂O明艷和牛震都是河南人，牛震是駕校的司機，孫明艷是幼兒園老師。

“最開始，牛震一直說，只要兩個人感情好，有沒有孩子不重要，畢竟年齡大了。”孫明艷說，到了后來，她發(fā)現(xiàn)牛震越來越羨慕有孩子的人家，總有意無意埋怨，直到有一次，牛震半夜喝酒回家，罵她是“下不了崽的豬”，孫明艷才下定決心做試管生育。

“這里的其他住客好像都是兩個人，只有我是自己一人在這里?！睂O明艷指著隔壁的幾家夫妻，苦笑說牛震只有“被需要”的時候才來，好像“求子”不得，只是孫明艷一個人的錯。

“第一次取卵結(jié)束后，我倆都還挺開心的，本想回家等結(jié)果，可還沒出醫(yī)院門就被護士打電話叫了回去，說我的卵子異常?！睂O明艷告訴記者，再次坐到醫(yī)生辦公室，醫(yī)生說所取的6顆卵，其中5顆是GV期，1顆是M1期。也就是說，都是生卵，做試管嬰兒不能用，被告知回家休息3個月后，再來取一次試試。

“噩夢連連，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的卵子都不合格。后來4枚胚胎我移植了兩次，第一次驗孕棒驗孕失敗，第二次查血的時候血值非常低，并且第三天去復(fù)查的時候，血值并沒有翻起來。就這樣兩次胚胎移植都失敗了，促排加上移植，花了大半年的時間?！睂O明艷站在租屋窗前，她一邊說一邊搓著手機，怔怔的看著外面北醫(yī)三院的紅色大字。對于已經(jīng)42歲的女人來說，大半年，是一個讓人發(fā)怵的數(shù)字。

孫明艷的“卵子不合格”，其實是很多做試管人群面臨的大問題。卵子合格，是試管嬰兒的第一步，除了對卵子和精子的質(zhì)量要求高，整個胚胎培育和胚胎在體內(nèi)的發(fā)展都很艱難。

在做試管嬰兒的過程中，要先通過促排卵治療、從卵巢內(nèi)取出卵子（打一針排卵針，吸出卵子），然后從男方取出精子，精卵在實驗室結(jié)合，2天到5天后進行移植;培養(yǎng)過程中經(jīng)陸續(xù)淘汰，醫(yī)生最終從多個胚胎中挑出一個或幾個植入女子的子宮，其余的胚胎被放進零下196攝氏度的液氮罐中保存。如果像孫明艷一樣，卵子不成熟，是不能進行下一步驟的。

移植后14天，是所有人夜夜祈禱的日子。因為如果女子沒能懷孕，就取出冷凍胚胎再次進行移植，如果成功懷孕，其余的胚胎將在液氮罐中等待被“喚醒”的機會。而這些胚胎，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個個小生命。

孩子，也是孫明艷保住這個家最后的籌碼。

人生愿望就是想當(dāng)個媽媽

從一家旅館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5家，求子旅館老板大宋（化名）送走了無數(shù)個或失望或欣喜的顧客。在他的眼里，試管嬰兒，是一個艱難又幸福的字眼兒。

走路時，手里的鑰匙串叮當(dāng)作響，這些鑰匙對應(yīng)的是5套家庭旅館的大門鑰匙。在大宋帶著記者來到位于塔院附近的一家求子旅館時，他念叨著這些年身邊看到過的病例——“前年有個36歲的山西女人，在鄉(xiāng)下的鋼鐵廠上班，她的輸卵管堵塞，懷疑與工廠的黑煙污染有關(guān);2號樓現(xiàn)在住著一個快40歲的女人，年輕時候長年生活晝夜顛倒，現(xiàn)在好不容易移植完，胚胎在子宮里裂了縫;前年有個黑龍江的年輕姑娘，自己沒有問題，但是老公弱精，這才是最痛苦的……”

大宋說起來住客的情況，滔滔不絕。后來他告訴記者，他自己也是一個試管嬰兒的爸爸。1995年，大宋和妻子結(jié)婚，一直到2005年，孩子還是沒來。在東北老家，跟媳婦出門買件衣服，一路能遇到五六個熟人，對方一寒暄就問，你咋還不要小孩呢？“我倆身體其實都沒問題，后來取卵，我媳婦一次能取10個，都很健康。我的精子活躍度也不賴，看不出任何毛病?？蓛蓚€人的精子和卵子放在一起，胚胎就是活不下去。”

2006年，大宋夫婦在哈爾濱和廣州反復(fù)求醫(yī)無果，來到了北醫(yī)三院，開始做試管嬰兒。第一次移植，等到第14天，驗孕棒還是只有淡淡的一道杠——胚胎無法著床，一萬多元的手術(shù)費，一個多月就打了水漂。第二年，夫妻倆在塔院小區(qū)租了一間兩室一廳的房子，一間自己住，一間租給同樣來做試管嬰兒的患者。

“全力要孩子，啥時候沒有卵了再說?！本驮诜蚱迋z決定再試最后一次時，奇跡出現(xiàn)了。今年，大宋的兒子已經(jīng)10歲了。

也是在那以后，大宋看到了不孕不育人群的龐大和無奈。在這10年里，大宋夫妻倆先后租下塔院5套居民房，裝修后分為各種單間和床位出租，為來自全國各地的求子患者加油鼓勁。

2019年2月9日是農(nóng)歷正月初五，北醫(yī)三院外小旅館招牌燈光閃爍。對面塔院小區(qū)每一家都亮著自己的燈火，從這些窗戶望向窗外的，可能是年輕的姑娘，可能是失去孩子痛不欲生的父母，也可能是為了拯救一個家的支撐。相同的是，她們都在等待，等著有一天，受精卵成功變成生命，等著孩子的啼哭聲，等著把自己全部的愛傾注到另一個小生命里，等著那一句期盼已久或久違的“媽媽”。

正月初五，在黑龍江老家是吃面條的日子，孫明艷特意給自己下了一碗掛面?！叭松竿芎唵?，我就是想當(dāng)個媽媽，沒別的。”她一邊說，一邊笑了。

無數(shù)個夜晚，無數(shù)個期待的目光，把北醫(yī)三院的燈，照得更亮了。

（據(jù)《健康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