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有君
凍米焦是江西上饒的方言,埠外稱之為“凍米糕”或“凍米糖”。在我的老家汪家園村,“米焦、米焦”就叫得更響。米焦有爆米焦和凍米焦之分。做爆米焦容易也便宜,用糙米都行,只要交給“打炮人”,讓其用米炮機搖幾下,“嘭”一聲,“小白胖子”就出來了。做凍米焦就不一樣,一要選材,選個兒大、個兒長的糯米,會比糙米價格翻一番,每斤在三毛錢上下。二要選天氣,最好是屋檐掛“冰牙”的雪天,把糯米淘洗浸泡后,放在飯甑里蒸熟,再均勻地攤放在圓溜溜兒的竹編簸籃上,讓它狠狠地“裸凍”幾天。借助冬陽照曬,伴隨天天的手工搓揉, 凍糯米要歷練為咯嘣硬的“鐵漢子”,才算完成備料。
“大人想掙錢,孩兒盼過年”,沒錯,窮歸窮、苦歸苦,過年還是要講點兒年俗。臘月一到,村里村外都飄逸著炒豆、花生的年香,家家戶戶都合計著做米焦這件大頭年活兒。一般年景是:多數(shù)人家多做爆米焦, 少做凍米焦,難得幾家是相反。奇怪的是, 我家總是向“難得幾家”看齊。
小時候看不清事理的我,常常會一臉蒙,我家畢竟比鄰居更窮。不像房叔,他是牛販子。我見過,房叔右手牽住牛鼻子的繩往高處舉,左手收攏五指探進牛嘴腔,摩挲一下上下層的牛牙齒,牛的年齡就估摸得八九不離十,牛價就出來了,買家、賣家都甘心讓他“吃兩頭”,“牙錢”(農(nóng)村牛販子賺耕牛交易中獲得的買賣雙方的錢,類似于中介費)就進了腰包。在我五歲那年,上世紀 60?年代中期,父親是太愚昧,不好意思聲張自己的“疝氣”發(fā)作,被確診兩天就 一命歸西。我母親在41?歲就開始守寡,直到去年去世。父親撇下臺階一般的四兒四女,最大的不到二十歲,最小的才三個月。“煮稀飯多加一瓢水”,正是“一拖八”的處境,母親居然心氣不落,盡管吃力,也會把 做凍焦這檔年事辦得不落人后。
往歲月的深處想,唯有兩件事情依然存活,那就是賣力氣和賣柚子。
母親帶著喪夫之痛,堅持下地賣力氣。當(dāng)時,婦女出工一天最高的記 3.5?工分,母親個兒頭中等、結(jié)實硬朗,拿到了最高分。大哥就當(dāng)勞力用,一出工就“開肩”
(農(nóng)村18?歲上下的小青年參加當(dāng)初生產(chǎn)隊出工,只干重活兒,如:要擔(dān)水澆菜,到城里旱廁挑大糞回來)了,評了個 6.5?工分。母子正好拼成一個正勞力。虧月滿月可記工分在 230~300?區(qū)間。一個工分大約收入一毛錢,月收入在23~30?元不等。
母親賣力氣是行的,做點兒小生意也照樣行。我家廚房后面有株奇特的柚子樹,三根主干亭亭直立,宛如植物三胞胎, 子頭一般大。每年,圓嘟嘟的柚子都掛得沉甸甸的。8 月,母親就開始疏果,摘掉部分青壯擁擠果,用竹籮筐擔(dān)到市面上去。這一輪不是吃柚子肉,而是吃皮,賣給城里人做醬香柚子皮。價錢很了得,大的可以賣一毛錢,小的也不少于8 分。兩挑一出,
母親就說不愁買糯米的錢了。立冬后,剩余的柚子就熟透了,這時可以吃皮,更可以吃肉,因為是紅心柚,有水分有甜度,兩毛錢一個?!爸参镢y行”讓母親買白糖的錢也湊齊了,那時的白糖可不便宜,要七毛錢一斤。麥芽糖不用現(xiàn)金,拿早晚米就可以兌換。凍糯米、白糖、麥芽糖三大件辦齊后, 母親就特別開心,臉上才會有笑意,走起路來也更輕盈,不亞于辦喜事,有了做好準備后的滿足。
快過年了,我會伸出手指讓母親掐算做凍米焦的時間。其實,我知道一般是臘月二十,只不過是賣個乖,讓大人知道小孩兒的心急。下午時分,我跟母親都會忙開。我做助手,吃力地卸下木榫門板,連同米焦架、“半升桶”(農(nóng)村一種用毛竹制作的用來計量各種稻米的盛具)一起洗干凈,還要搬來兩條木凳子,鋪上門板,板中間擺正米焦架,案板就搭好了。母親要用半個下午把凍糯米炒發(fā)。其炒法極其原始,將煤油攪拌過的凍糯米放到鐵鍋里,連同河沙一起窸窸窣窣地爆炒,一般5?秒鐘,凍糯米就和爆米花一樣發(fā)酵成一個個“ 小白胖子”,再敏捷地用密匝的竹篩把“小白胖子” 從滾燙的河沙中分離出來。辦法雖然很土,但炒發(fā)的凍糯米既不會黏沙,也不會附帶刺鼻的煤油味,確實是又白又發(fā)又香酥。
早先,晚上做米焦靠煤油燈照明,后來,換成了十五瓦的白熾燈泡??茨赣H做米焦,我特別留意“煎糖水”的一分一秒。米焦做得好不好,功夫就在煎糖水的細微和毛糙。
煎糖水,其實就是熬制糖膠。開始前, 母親就在灶面擺放一個裝滿開水的藍邊大碗,碗面架一根筷子。當(dāng)白糖、麥芽糖煮沸 5?分鐘后,母親就緊盯鍋里翻滾的糖水,眼神的專注程度堪比技師。母親時不時地拿起筷子,蘸上變黃的糖水。如果糖水滴在
開水中呈放射狀,說明太嫩,絕不要下料, 如果收縮成閃亮滾圓的珍珠,母親就大喊一聲——可以放料!把炒發(fā)的糯米投入糖膠并快速翻動。接著,母親也不怕燙手,把右手伸進鍋里,抓起一把和了糖膠的半成品,手掌上翻在空中拋一拋,這是檢驗黏稠的狀態(tài),只要拋出了團團,就可以起鍋。剩下的活兒就看手腳快不快。母親用“半升桶”使勁兒地碾壓米焦架中的米焦,再用隔板精準地畫直線,一般可以畫出 36?封,這樣成封的米焦就小氣了一點兒。母親每架就畫定 30?封,拿到手上就端方“打手”(分量不輕)。最后是依畫線切塊。切塊就需要刀功了,否則,切得有厚有薄,就會被人閑話為“懶做”。母親的刀唰唰地響,米焦塊塊勻稱,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機械的工藝。
年后,只有一個小心愿:拜年客你早早上門吧!因為來了客人,東家就要“燒茶”
(農(nóng)村一種風(fēng)俗,春節(jié)后只要東家來客,鄰里之間都要端出多種年貨同桌品吃),燒茶不僅僅是燒開水,更是年俗聚會。左鄰右舍會端來炒制的吃點,米焦都擺在盛具搶眼的最上層??腿酥魅硕紘蓝瑹釤狒[鬧地抽煙、喝茶、吃米焦。大人會打發(fā)一下眼巴巴的小孩兒,調(diào)皮鬼不過癮會趁大人不注意,偷一把米焦就跑。我向來臉皮薄,干不出這種事。這個時刻,人人都心知肚明,吃東家吃西家,貨比三家,看看誰會做年事,誰的米焦尤其是凍米焦做得拿得出手,確有年節(jié)比擂的意味。母親每每端上桌的都是清一色的凍米焦,自然,點贊率最高。房叔家的客人是從城里來的,他常常舉著我家白嶄嶄的米焦,對人喜滋滋地說:“雪花嫂的米焦爽口酥松,吃起來最享受?!?p style="margin-left:29.5000pt">“雪花”是我母親的名字。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