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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效應(yīng)

      2020-08-06 14:59:49林為攀
      福建文學(xué)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鐘祥堂哥女兒

      作家簡介

      林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上杭人,現(xiàn)居北京。先后在《福建文學(xué)》《香港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大家》《西湖》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等?!度f物春生》獲得第二屆福建好書榜十大圖書獎。

      父親將我領(lǐng)到堂哥面前,讓他教我一門謀生的手藝。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我剛參加完高考,在焦灼中等待高考成績的揭曉,但我父親顯然沒了耐心,把我從蟬鳴中叫醒,拽著我來到了堂哥家里。

      我堂哥是個泥瓦匠,他砌的房子在回南天不潮濕,很多人蓋房子都愛找他。我堂哥當(dāng)了15年的泥瓦匠,砌的房子多得數(shù)不清,靠這門手藝,他賺到的錢足夠給自己蓋一棟不賴的房子。此刻我跟父親就在他新蓋的房子里,看著比我父親小一輩的堂哥躺在一張清涼的竹椅上,手里拿著一個勺子在挖西瓜吃。

      我堂哥的嘴像一把機(jī)關(guān)槍,射了一地的黑色西瓜籽,其中有一些吐到了穿解放鞋的父親腳上,但父親不為所動,好像變成了一塊肥沃的土壤,正期待著能從上面長出西瓜藤讓我以后攀上堂哥的頭頂。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門外,堂哥新蓋的房子又大又亮,我在里面就像戴了眼鏡一樣,能看到好遠(yuǎn)的地方,層層疊疊的熱浪讓門外走過的行人和動物都汗流浹背。坐在搖椅上的堂哥沒有招呼他的叔叔,反而去喊那些人進(jìn)來納涼。堂哥頭頂?shù)哪莻€電風(fēng)扇讓他們停下了腳步,但看到父親和我,又走開了。我堂哥這才把注意力放到我的身上。

      他沒有問我高考成績,而是問我讀4年大學(xué)要多少錢,出來后多長時間才能把大學(xué)4年的學(xué)費(fèi)賺回來。我還沒讀大學(xué),有可能這輩子都上不了大學(xué),所以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問題。

      我堂哥見我不說話,又去看我父親,好像才看到他的叔叔一樣。他從竹椅上爬起來,給我父親搬來一個凳子,讓他坐在電風(fēng)扇下面吹涼。電風(fēng)扇的風(fēng)把父親的鬢發(fā)吹起,露出了那些深藏不露的白發(fā)。父親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凳子上,用手指了指我,終于挑明了來意:“我想讓他跟你學(xué)手藝?!?/p>

      我堂哥皺了皺眉頭,他的嘴角沾了一粒西瓜籽,讓他胖乎乎的臉看上去更滑稽了。我堂哥是泥瓦匠中罕見的胖子,15年來不間斷的碼磚和抹灰的動作非但沒讓他見瘦,反而像越砌越寬的墻壁那樣,就快擋住別人走路了。

      他剛從竹椅上起來,背上留下了幾排竹椅的印痕。堂哥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問父親我的高考成績出沒出來,得到父親否定的答復(fù)后,堂哥讓父親先把我領(lǐng)回去,等成績出來再說。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在期待奇跡的發(fā)生。到揭曉成績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跳撥打了查詢電話,在人工語音的提示下,相繼輸入考生號、身份證號和準(zhǔn)考證號。其中考生號輸錯了兩次,身份證號輸錯了三次,準(zhǔn)考證號則輸錯了四次。在這無數(shù)次的錯誤下,我以為自己能聽到一個好消息,但事實(shí)證明,相比于輸錯號碼,我的高考試卷錯得更加離譜。總分加起來只有372分。

      當(dāng)晚,父親將我的課本付之一炬。我看到他在火光中的鬢發(fā),心好像也被燒成了灰燼,正沿著我的口鼻飄散到夜空里。夏日的夜空有許多流星劃過,可沒有一顆屬于我。

      在那個炎熱的夏天,最焦慮的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母。他們向每一個外出務(wù)工過的人打聽,特別注意跟在上?;驈V州待過的人打聽,最后他們把這些消息歸納分析后,發(fā)現(xiàn)種種跡象都指向同一個地方:北京。

      人們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有生之年去北京看看”,而不是說“有空去北京走走”——這是一座要做好萬全準(zhǔn)備才能出發(fā)的城市。

      當(dāng)父親從一個人嘴里打聽到的是一座紅墻黃瓦的故宮、一條蜿蜒曲折的長城和一座廢墟中的圓明園后,就有些疑惑了,最后他才知道出現(xiàn)在他耳里的原來是北京,于是父親嚇了一跳,好像北京是一只會蜇人的馬蜂。他擺擺手離開了這個人,由于心頭壓了那座叫北京的首都,讓他一路都喘不過氣,走到家門口的時候,盤踞在心頭的故宮長城和圓明園才消失不見。

      在父親去為我的前途奔波的時候,我卻擁有了一個難得的夏天。記憶里每年的夏天我都在揮汗如雨中度過,這話是指每到夏天我都要去田里收割莊稼,沒想到在那個高考失利的夏天,我的父母為了我的前程著想,頭一回沒有關(guān)心農(nóng)事。他們對我的人生比對此時在地里逐漸腐爛的莊稼更加上心。

      “再不收割,稻子就要發(fā)芽了?!庇腥颂嵝阉麄?。

      我的父母沒有聽見這些勸告,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往前走,就像兩頭蠻牛一樣。他們要在酷暑難耐的中午走到別人家去,這個人就是給我父親帶去一座北京城的人。這天父親接過母親從店里買來的禮品,與母親一同來到了這個在北京見過大世面的人家里。

      我每天都躲進(jìn)一片瓜田。我那時畢竟還很年輕,只在查詢成績的那個夜里擔(dān)心過自己的前途,幾天后就徹底忘了此事,尤其當(dāng)我手里抱著一個剛砸爛的西瓜,往里掏瓤吃的時候,以為這個夏天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父母用了一瓶白酒,就從對方的酒話中打聽到了一個真實(shí)的北京。這人喝了幾杯我父親帶去的酒后,嘴就沒個把門了,終于將他在北京的悲慘生活一股腦地告訴了我的雙親,最后還拉著我父親的手不放:“要是北京真有那么好,王八蛋才會回來?!?/p>

      就是這句話讓我父親徹底看清了這個騙子的真面目,也看清了北京的真面目,于是我父親生氣地拿上沒喝完的那半瓶白酒,拉上我那個還準(zhǔn)備給對方倒酒的母親氣沖沖地回家了。

      在當(dāng)晚的飯桌上,父親舊事重提,讓我索性去跟堂哥學(xué)泥瓦匠得了。從他的話中,我能聽出他滿腹的不甘與怨恨,他顯然還沒接受我沒能考上大學(xué)的事實(shí),其實(shí)他早該預(yù)料到的。不過他又是一個很樂觀的人,他認(rèn)為我畢竟念過三年高中,起碼比沒讀過書的堂哥更有文化優(yōu)勢,也就是說我堂哥要學(xué)十年才能出師的手藝,他的兒子或許兩年就能出師,到時就能賺錢給家里貼補(bǔ)家用,如果我能省一點(diǎn),蓋的房子一定會比我堂哥的更高更闊。

      父親已然不是在說讓我學(xué)泥瓦匠的事了,而是儼然看到了新房子在他眼前拔地而起。在這種情況下,他就不是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說話,而是命令我不得不拜堂哥為師。別看這只是語氣上的變化,里面的門道可深了去了,好像鐵飯碗已經(jīng)放到我面前了,就看我想不想去端了。

      母親看出她丈夫沒喝就醉了,覺得有必要提醒他此時想這些為時過早。先不說堂哥能否收我為徒,即使大發(fā)善心收了我,會不會這么好心將手藝毫不保留地教給我,也是個未知數(shù),就算都教給了我,我能不能跟他一樣賺那么多錢又是另一個未知數(shù),如此多的問號不得不讓我母親憂心忡忡。但我父親卻笑了,他認(rèn)為堂哥和我是堂兄弟,俗話說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出門在外碰到一個老鄉(xiāng)都恨不得兩眼淚汪汪,更不用說還流著相同的血的兄弟了,但我父親卻忘了親兄弟都要明算賬一說。

      我不想拜堂哥為師,更不想去學(xué)什么泥瓦匠。我覺得是時候?yàn)樽约嘿€一把了,當(dāng)父親聽到我要去北京時,眼睛鼓得像燈泡一樣亮,嘴巴張得像飯碗一樣寬。他不是對我這句話吃驚,而是吃驚于我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通知他這個決定。

      父親在那晚遭到了來自他兒子嚴(yán)峻的挑戰(zhàn)。我們僵持不下,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翅膀硬了,我也再次確信他老了。

      以前他可不這樣。他還年輕時,不會跟我廢話,而是直接上手招呼,不過捫心自問,這種情況并不多,現(xiàn)在從記憶的長河里打撈,也只是一些片段,而且這些片段還模糊不清,唯一能肯定的是在那條河里,讀六年級的我第一次遭到了我父親的毒打。

      父親首次發(fā)現(xiàn)我下河游泳時,沒有動粗,也沒有生氣,而是喊我回家。我只好不情愿地尋一塊大石,背著父親把濕漉漉的內(nèi)褲脫下來,然后把褲子穿好,最后擰干內(nèi)褲的水分,拿著皺巴巴的內(nèi)褲跟在父親身后。那天的陽光非常熱,跟在父親身后的我像走在炭火上,小腿被燙得疼痛難忍,可我的父親卻好像不怕熱。他沉默不語地走在我面前,每走一步就讓大地顫抖一下,尤其寬闊的脊背像太陽能一樣,自動吸收著那些咄咄逼人的熱量。

      回到家后,我躺在床上無所事事,透過窗戶看到父親又拿著一根竹鞭回田里犁地了,躺在水田里歇涼的那頭大水牛,看到主人手里的鞭子不管有多不情愿,都會立即站起來。我從沒想過有一天這個鞭子會抽在我的身上,父親一走,我就從床上爬起來,重返河流。我回到河邊時,發(fā)現(xiàn)忘穿那件已經(jīng)曬干的內(nèi)褲,不過我沒多想,而是脫光了直接跳到河里。

      來自河流清涼的懷抱讓我忘了危險(xiǎn)將至。當(dāng)我在水里像條游魚時,我的父親站在岸上成了一個垂釣者,他手里的魚鉤已經(jīng)鎖定了我,那根經(jīng)常抽牛的鞭子會在幾分鐘后不斷抽在我的身上。

      但貪涼的我還有心思炫耀自己的泳技,我在同樣在水里躲日頭的小伙伴面前變換了好幾種泳姿。當(dāng)我采用蝶泳時,我的臀部似海豚,雙臂如蝶羽,自由飛翔在河里;當(dāng)我仰泳時,我看到類似炸彈爆炸后的高溫余波留在當(dāng)空;當(dāng)我采取蛙泳這種最古老的泳姿時,我看到河邊站了一個人。這人手里的鞭子帶著怒氣,波及河里的我。

      原來是我父親站在岸邊擋住了太陽。我游到了他的鞭打范圍,他不等我上岸,便一鞭子抽了下來,我在濺起的水花中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掛了彩。

      我臉上的鞭痕讓我痛恨了父親很久,施加在我臉上的懲罰很快消退了,但留存內(nèi)心的恐懼卻像一張狗皮膏藥那樣如影隨形。最可怕的不是父親抽打我,也不是當(dāng)著其他小伙伴的面讓我下不來臺,而是當(dāng)時我還來不及穿上衣服,就被父親抽上了岸,他沒有給我穿衣服的機(jī)會。

      當(dāng)時的我赤身裸體走在太陽下。我離開了河流,經(jīng)過了農(nóng)田,途經(jīng)一片瓜地,里面的西瓜讓我吞了吞口水,身后的父親沒讓我停留,而是使勁去鞭打西瓜藤。我看到斷成兩截的藤蔓和留在西瓜皮上的鞭痕,繼續(xù)往前走。來到人多的地方之前,父親喝住了我,把我的衣服丟給我,我當(dāng)時穿上的并不是衣服,而是對父親的原宥。

      那個時候,我沒能吃上西瓜,我想象不出一個沒有西瓜的夏天,然而那時我即使與西瓜面對面,也無法直接剖開它,讓它幫我抵御酷暑。還要過很長的時間,一直到我獲悉高考成績的另一個盛夏,我才吃上在心里惦記了多年的西瓜。半個西瓜落肚,讓我徹底忘了煩心事。傍晚到來后,我挺著裝滿西瓜的大肚子回家了,看到了緊皺眉頭的父母親。當(dāng)我在飯桌上拒絕父親的提議,提出要去北京后,有一個人在父親徹底爆發(fā)之前來到了我家。

      他是那片瓜田的主人,由于只有七根手指,人稱老七,小孩叫時會在后面叫個叔字,叫他老七叔。老七叔來的原因不是打聽我的高考成績,他的女兒比我上一屆,是縣一中當(dāng)年10個考取北京大學(xué)的學(xué)生之一,所以他不屑打聽其他考生的成績,因?yàn)樵賲柡σ矃柡Σ贿^他的女兒。

      他這回來也不是請我父親喝酒。他以前的確常跟我父親喝酒,就著一盤花生米他們可以從1989年聊到2008年。1989年是他女兒出生的年份,說他女兒出生后有多么小,其他嬰兒都有六七斤,只有她4斤不到,原以為會養(yǎng)不活,沒想到喂了幾年羊奶,越長越水靈了;2008年他女兒高考,說他女兒讀書有多聰明,從沒讓他操過心,是騾子是馬就看這次高考了。最后的結(jié)果是他女兒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不是北京的大學(xué),而是出過各種名人的北大。這一來就讓老七叔不淡定了,一不淡定就不找我父親喝酒了,理由是我父親已經(jīng)不夠格,除非我下一屆也能考上北大。

      父親見到久不登門的老七叔屈尊降貴來我家,忙迎他進(jìn)門,以為他是來打聽我的高考成績,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老七叔沒有進(jìn)門,即使我父親三次開口請他進(jìn)來坐。他站在門口,身后是漆黑的夜幕,蛙鳴回蕩在遼闊的夜空下,前面則是我那面面相覷的一家人。

      “你的兒子偷吃了我的瓜?!崩掀呤逭f。

      父親看了我一眼,想用錢打發(fā)他,因?yàn)樗€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但老七叔不要錢,而是要一個說法,順便搞清楚我是何時染上這個毛病的,可能真與我就讀的破高中有關(guān)系。

      “百樣米養(yǎng)百樣人,爛學(xué)??刹粌舫隼?。”他說。

      我的父親沒有說話,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跟老七叔說過話。幾天后,當(dāng)所有人都圍著他那個從北京回來過暑假的女兒,好熱鬧的父親就是死活沒有湊上去。在他的心里,與他曾經(jīng)交過心的老七,已經(jīng)死了,死在了那個有史以來氣溫首次達(dá)到41℃的夏天。

      老七叔的突然來到,讓父親意識到僅憑有錢還不夠,要讓人瞧得起,必須還要有文化。而泥瓦匠顯然沒辦法既賺錢又有文化,他兒子的提議或許會改變別人對我家的看法。父親終于鄭重考慮起我的建議,不過他還是有所擔(dān)心,不是擔(dān)心北京是一座沒文化的城市,而是擔(dān)心北京因?yàn)檫^于有文化,以致使我迷失于聲色犬馬之中。

      那條父親鞭笞過我的河,這天迎來了一個19歲的青年和一個10歲的少年。青年和少年勾肩搭背走在路上,看上去就像認(rèn)識多年的好友,其實(shí)他們在那天下午才剛認(rèn)識。他們走在路上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陽光在地上印出一高一矮兩個影子,道路兩旁凈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被,有的是挺立的大樹,有的是匍匐的野草。在大樹上有鳥兒在迎接涼爽的黃昏,在草葉上有蟲兒在等待夜晚的到來。

      19歲的青年攬住了10歲的少年,就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兄弟。青年在跟少年講河水的溫柔,少年在跟青年講家庭的不睦,他們互相交換彼此內(nèi)心的秘密,很快就成了真正的好哥們。在此之前,青年曾幫助少年將那頭長得像熊貓的老母豬趕回豬圈,但老母豬耽于享樂,在瓜田上躥下跳,糟蹋完老七叔的西瓜后,逃到山上去消食了。

      青年摸著頭問少年:“現(xiàn)在怎么辦?”

      少年笑著說:“沒事,晚上它會回來的?!?/p>

      就這樣,他們來到了那條通往河邊的路上。路上的人都在往回走,有的扛著鋤頭,有的拿著鐮刀,有的挑著打谷機(jī)。他們看到這兩個人后,有的停下來問青年高考考了多少分,有的擦著汗問少年的姐姐手指怎么樣了。

      青年告訴他們,成績出來了,他很滿意,上清華北大一點(diǎn)都不成問題。少年告訴他們,他的姐姐很好,現(xiàn)在既不用肩扛,又不用手提,吃飯都有人喂,整天在家享福。

      兩人說完后,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來。他們說的話沒讓這些人奇怪,反倒是笑聲讓他們驚訝不已。然后,青年和少年的話就會通過他們的嘴,迅速傳遍整個村莊。他們來到青年家里時,正好看到那個原地打轉(zhuǎn)的男人和那個納鞋底的女人。

      他們對男人說:“恭喜恭喜啊,聽說你兒子考上了清華北大?”接著又對女人說:“以后就等著享福吧,再也不用這么操勞了。”

      原地打轉(zhuǎn)的男人聽后,以為他們走錯了門,報(bào)錯了喜,問:“你們聽誰說的?”

      “你的兒子啊?!彼麄凖R聲回道。

      這個男人沒再說話,也沒再打轉(zhuǎn),而是操起屋檐下的牛繩,問清他兒子的下落就出去了。

      他們問這個還在納鞋底的女人:“你的男人干嗎去?”

      女人頭也不抬,說:“去把牛綁回來?!?/p>

      這話讓他們又疑惑了,因?yàn)榕V荒苡脿?,不能用綁,要?dú)⒌呢i才叫綁,不過他們沒有疑惑多久,因?yàn)樗麄冞€要去那個少年家里,問他的父母:“聽說你的女兒在家里享清福?”

      少年的家里很冷清,估計(jì)插秧還沒回來。他們乘興而來,眼看就要敗興而歸,往回走的時候,看到那個豬圈似有動靜,就摸過去覷一下,但沒看到哼唧的老母豬,倒看到兩個撅到天上去的屁股。一個屁股大,一個屁股小,大屁股比較扁,小屁股比較圓。兩個屁股就像兩個腦袋一樣,一會兒挨在一塊,一會兒又各自分開,就像一對熱戀中的男女。

      豬圈很窄,容不下更多的人,所以他們只好站在外面,等里面的屁股出來,然后問是不是在里面做好事。天邊飄來一朵烏云,蓋在他們頭頂,他們擔(dān)憂地望了望天,想著天要落雨了。終于有人認(rèn)出了這兩個屁股,然后喊出了他們的名字:“嘿,周材,李淑,你們在干嗎呢?”

      周材和李淑同時回過頭,看到了豬圈外的人們,嚇了一跳。周材先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問他們來這里干什么。他們沒有回答他,而是問周材在做什么。周材摸著頭看了一眼手里捏住的老鼠,說:“我在捉老鼠啊。抓老鼠給我可憐的閨女治手?!?/p>

      他的閨女十指皆無。早就聽說這家人沒錢給她安裝假肢,到處去打聽偏方,不是去求大師的神符,就是去廟里燒香拜佛,現(xiàn)在又不知道上哪找來這么個土方,若是老鼠能讓斷指復(fù)生,那這個世界就不會有殘疾人了。所以有一個人就明確告訴他:“你被騙了。”

      “試試總是好的,萬一有用呢?!?/p>

      “那也不是吃老鼠?!?/p>

      “那應(yīng)該吃什么?”

      “應(yīng)該吃四腳蛇,因?yàn)樗哪_蛇尾巴斷了會再長回去。”

      四腳蛇就是壁虎,因四條腿而得名,是鄉(xiāng)村常見的動物。小孩怕蛇怕得要命,但一看到四腳蛇就像撿到錢一樣高興,赤手空拳就敢去抓,但四腳蛇也不是吃素的,扭扭尾巴,晃動四肢,自斷尾巴逃跑了。小孩手里只剩一根斷尾。即便是斷尾,四腳蛇也力大無窮,也會從小孩手里掙脫,跳到水溝里去。幾天后,小孩又看到一只四腳蛇出來曬太陽或覓食,剛想伸手去捉,發(fā)現(xiàn)這是上次逃跑的那只,因?yàn)閯傞L出的尾巴很像長不了的兔子尾巴,不禁嘖嘖稱奇。

      “那我試試?!敝懿恼f。

      這些人不是來說這事的,其實(shí)和這事也有關(guān)系,他們是來求證周材和李淑的女兒是不是真在家里享福。周材知曉他們的來意后,想起了那個每天躺在床上,一日三餐都要人伺候的女兒,鼻子一酸,悲從中來。他的女兒叫周芬,看似在享福,其實(shí)在受罪。

      周芬的母親李淑一聽這話,罵開了:“哪個生兒子沒屁眼的缺德鬼說這種話?”

      “是你的兒子周文說的。”有人說。

      周材啐道:“誰讓你們來鼓唇搖舌的?是不是還想讓我家文文也享福?”周材祖上曾是落第舉人,說話帶有文氣是他家的傳統(tǒng),他希望在兒子周文這代,能重拾斷了幾代的筆桿子。

      這些人悻悻而歸,臉臊得跟那天的夕陽一樣紅。他們前腳剛走,周材夫婦后腳就拿著鋤頭和竹簍,撬遍了每一處殘?jiān)珨啾?,找遍了每一處水田溝渠,翻遍了每一處大洞小穴,真被他們逮到了一竹簍的四腳蛇。于是他們有說有笑走在回家的路上,肩上除了那個裝滿四腳蛇的竹簍,還有密密麻麻的星辰。他們停下來歇息,周材為李淑擦去額頭的汗,李淑把最后一口水留給周材喝。

      周材平時一口能灌下一瓶水,但這次他只喝了一小口,把一大口留給了李淑。

      李淑笑了,仰起頭喝光了,看到了滿天的星辰。這回李淑的想象力就彰顯出來了,她指著星空問丈夫:“周材,你說夜空像不像縣里賣鉆石的柜臺,星星像不像柜臺里的寶石?”

      夫妻倆直呼其名本是親昵的表現(xiàn),但周材卻皺起了眉頭。他皺眉不是因?yàn)槔钍缃兴?,而是在她的話里想起娶她時沒給她買鉆戒,以為她翻舊賬,是有后悔的意思,所以本是一件浪漫事,生生被周材想齷齪了。他沒有回避,而是接過李淑的話頭,說:“等文文念了大學(xué)我就給你買一顆鴨蛋一樣大的鉆石?!?/p>

      他們的兒子周文才10歲,念大學(xué)起碼還要再過八九年,不過原本就不是為了這事,所以不管是八九年,還是八九十年,對李淑來說,都沒有差別,只要周材的心到了就行。想到這,自女兒出意外以來就沒好好休息過的李淑,此時便有了倦意,靠在周材肩膀上睡著了。

      周材說:“時間是最守信、又最準(zhǔn)時的諾言,很快會來的?!?/p>

      說完后聽到了呼聲響,低頭看到妻子熟睡了,抬頭一看,整個蒼穹的光芒都涌進(jìn)了他的瞳孔。他笑了,從頭上摘下草帽,為妻趕跑蚊蟲。

      老七叔的女兒回來了,她是跟她男朋友回來的。她男朋友是個老外,喜歡中國的唐詩,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梅慕甫,意指一個美國人仰慕杜甫。

      老七叔的女兒從小覺得自己的名字土,不好聽,老想改名,被老七叔打了幾回,不敢再提。林奈香是讀了大學(xué)才嚼出這個名字的滋味的,也不是她自己想明白的,是有一個洋學(xué)生送了她一瓶香奈兒香水后,她去網(wǎng)上查了價格,才明白自己的名字原來這么金貴。奈香和香奈兒雖然只是掉了個個兒,卻讓林奈香覺得香奈兒就是她,她就是香奈兒,就像她給那個洋學(xué)生的建議一

      樣:“既然你喜歡唐詩,一定要取一個跟詩人有關(guān)的名字,這樣你就會覺得你就是那個詩人,那個詩人就是你。”

      對方讓她說幾個詩人的名字,但林奈香照著自己的喜好,只說了杜甫。洋學(xué)生取名叫梅慕甫沒幾天,就跟林奈香在一起了。當(dāng)林奈香提出要帶他回去看她爸時,正好遇到暑假。梅慕甫對中國大地很感興趣,尤其對沿海的福建,所以他當(dāng)即點(diǎn)頭同意。林奈香的話其實(shí)有另外一層意思,說是帶男朋友回去看她爸,其實(shí)是讓她爸看她男朋友。這里的順序顛倒,就不是跟名字顛倒一個意思了,看樣子要準(zhǔn)備談婚論嫁了。

      以往,林奈香返鄉(xiāng)也有很多人圍觀,但這次的圍觀群眾尤其多,人們被她旁邊那個高鼻深目黃頭發(fā)的老外吸引了,每個人都沖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

      梅慕甫用熟練的漢語跟他們打招呼,沒想到卻沒得到回應(yīng),便好奇地問林奈香:“你不是說我的中文口語已經(jīng)很好了嗎?怎么他們聽不懂?”

      照理說,一個福建人教的普通話,在福建本地應(yīng)該用得上,問題就出在,林奈香這個福建人的普通話說得太好了,以至于教出的普通話反倒在福建不好使了。

      林奈香不想跟男友解釋漢語在中國各個地方的微妙區(qū)別,因?yàn)樗哿恕C看位丶乙惶硕家搶悠?,先是要提前兩個小時趕到北京機(jī)場T2航站樓,然后飛兩個半小時到廈門,到了廈門還得花三個小時到縣里,到了縣里又得再花一個小時才能到家。

      倒是男友,一到廈門就像個小孩一樣興奮,指著道路兩旁北京所沒有的棕櫚樹和長滿胡須的榕樹,使勁搖晃她的胳膊:“親愛的,這些是什么樹???真神奇。”

      林奈香沒回答,出租車司機(jī)接過話茬:“這些是棕櫚樹和榕樹,廈門歡迎你,希望以后像你這樣的國際友人常來旅游?!?/p>

      “我很快也是中國人了。”梅慕甫看了一眼女友。

      “做中國人好?!彼緳C(jī)豎起了大拇指。

      鞍馬勞頓,林奈香一進(jìn)村便泄了最后一口氣。很多圍觀的小孩去幫他們提行李,發(fā)現(xiàn)太重,就一路拖到了老七叔家里。老七叔坐在屋檐下還在思考西瓜疏密問題,看到這些小孩,臉上就不耐煩了:“要吃西瓜找你們老子拿錢去?!?/p>

      “老七叔,我們這回不是來吃瓜的,是來告訴你,你的女兒回來啦?!庇袀€小孩說。

      “還帶了一個洋鬼子回來。”另一個小孩說。

      老七叔一聽,樂壞了。他讓這些小兔崽子快把行李搬進(jìn)去,兩個人搬,別在地上拖壞了,還有,不能叫洋鬼子,沒禮貌,應(yīng)該叫國際友人,就跟救死扶傷的白求恩同志一樣。

      老七叔對女兒交外國男友沒什么意見,對梅慕甫的長相也滿意,就是太高了,太瘦了,進(jìn)到屋里像根竹竿一樣戳著,好在房子挑高夠高,不然女婿進(jìn)門還得低著頭。只有一樣,讓他覺得不得勁,就是女兒將來要是嫁到了外國,要見面可就更難了,他還是老思想,覺得女兒嫁人總要到男方家里生活,沒想到老外不流行這一套,所以當(dāng)老七叔聽到洋女婿要在中國定居,做一個中國人后,就笑得合不攏嘴了,不停地說:“你們坐著,坐著,我去買you。”

      梅慕甫奇怪了,問女友:“你爸去買的you是什么東西?”

      林奈香笑了,她說:“肉。”

      這一笑,就笑走了周身的疲乏。也是命中注定跟他有緣,平平常常的事情經(jīng)他嘴說出來,就有一種令人發(fā)笑的作用,平時自己沒留意的事物,經(jīng)他一提醒,還真覺得有那么一點(diǎn)意思??磥碇形鹘Y(jié)合真有意想不到的化學(xué)作用。

      梅慕甫在給女友捶腿,林奈香讓他爸先別忙著買肉,去買點(diǎn)解渴的飲料,最好是冰鎮(zhèn)可樂。老七叔一聽,有些為難,村里的小賣部沒可樂賣,要買只能蹬那輛運(yùn)西瓜的三輪車去縣里,又怕耽擱太久,渴壞了寶貝女兒??吹侥禽v三輪,終于想起了地里的西瓜,一拍大腿,問:“香香,西瓜可以嗎?”

      “有嗎?有的話更好?!绷帜蜗阏f。

      “好嘞。”老七叔屁顛屁顛地出去了。

      老七叔轟散了擋路的小孩,一分鐘都沒有耽擱,就跑到了瓜田邊。那天對老七叔來說,可以用兩個成語來形容:一是喜從天降,一是晴天霹靂。后者是指當(dāng)他來到瓜田時,還沒把氣喘勻,就發(fā)現(xiàn)那些又大又圓的西瓜全都不見了。瓜田成了剛殺完豬的屠宰場,血紅一片,要不是還能看到西瓜藤和西瓜籽,他都以為情急之下走錯了,但整個村子只有他種了西瓜,所以他沒有走錯,唯一的可能是有人暗中搞破壞。

      老七叔是個嗜瓜如命的人,不過這回他很冷靜,因?yàn)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即千方百計(jì)解決女兒和準(zhǔn)女婿的口渴問題。他慢慢走進(jìn)瓜田,想從里面找出幸存者,這回他就不像上帝在檢閱自己的子民了,而像被毀滅的索多瑪之城的幸運(yùn)兒羅得。跟羅得不敢回頭看毀滅之城所遭遇的劫難一樣,老七叔對瓜田的慘狀也不忍直視。

      最后還是被他找到一個西瓜,個頭不大,中間還裂了,不過聊勝于無。老七叔用草帽兜住,匆忙往家趕。林奈香看到她爸捧了個西瓜進(jìn)來,先是看到個頭小,然后又用手去摸瓜皮,臉就拉下來了,說:“這瓜怎么跟個殘疾似的,還發(fā)燙?讓我怎么下口?一點(diǎn)都沒有咱北京的瓜好?!?/p>

      才去北京一年,林奈香就喜歡說“咱北京”。老七叔對女兒早晚會變成北京人一點(diǎn)都不奇怪,他是被女兒話中的“殘疾”二字傷了心,因?yàn)樗约壕腿绷巳割^,可不就是一個殘廢?所以他的熱情就降了幾度,但沒表現(xiàn)在臉上。

      他說:“不然用井水冰一冰?”

      林奈香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老七叔把西瓜放到井邊,打了一桶水,把西瓜放進(jìn)去,女兒見了,又咋呼開了:“不能直接放進(jìn)去啊,水會跑進(jìn)去的,用東西裝?!睕]找到裝的東西,找到的也太大,不能放到桶里,老七叔只好先把西瓜切成塊,然后用盛菜的碗裝,最后把碗放到桶里。碗在水面晃蕩著,老七叔不敢離身,怕狗去舔,雞飛上去屙屎。

      “爸,這是給你買的?!崩掀呤逡豢词莻€手套,笑著接過去。林奈香讓他試戴,老七叔把手套戴好后,右手的那個手套有三根手指耷拉下來。他把右手藏在身后,不敢讓女兒發(fā)現(xiàn),估計(jì)她早已忘了她父親就是一個殘疾人?!斑@是在北京買的橡膠手套,洗碗洗衣服戴上可以保護(hù)手指?!泵恳痪湓挾继岬绞种?,老七叔心里不喜歡,嘴上卻在責(zé)怪女兒亂花錢。

      “不貴,也就800塊錢。”林奈香說。

      老七叔倒抽一口涼氣,在背后悄悄把手套脫下來,然后放到手上細(xì)細(xì)摩挲。真不愧是800塊錢的手套,瞧這質(zhì)地,看這手感,還就是跟幾塊錢的不一樣。老七叔終于笑了,在一雙來自北京的橡膠手套上,他又再次找回了自身價值。

      “你們突然回來,我也沒來得及準(zhǔn)備,我現(xiàn)在去買菜做晚飯,很快就好?!边@次確實(shí)是真心實(shí)意的話。

      “別忙,我們晚上去縣里吃?!绷帜蜗阏f。

      老七叔更高興了。他從沒去縣里的大酒店吃過飯,這回沾女兒的光,也要做一回城里人了,但他卻在林奈香接下來的話中仿佛掉入了冰窖,“我跟男朋友一起去,爸你留在家里等我們回來?!眽焊蜎]想帶他進(jìn)城,老七叔很失望,強(qiáng)笑道:“去看看也好,縣里這一年的變化可大了?!?/p>

      畢竟是年輕人,休息了半個小時就恢復(fù)了精力,洗了把臉,刷了個牙就準(zhǔn)備出發(fā)了。一年的北京生活,林奈香的生活習(xí)慣改變了很多,在家里本來是先刷牙后洗臉的,在北方卻剛好反過來,開始不習(xí)慣,慢慢也就習(xí)慣了,并把北方的習(xí)慣帶回了南方。有小孩覺得奇怪,就問這個穿著絲襪、染了頭發(fā)的姐姐:“你刷了牙怎么不洗臉?”

      林奈香笑了,用毛巾擦掉嘴邊的泡沫,說:“以后你去了大城市就知道了?!?/p>

      小孩這才明白,原來大城市的人是不洗臉的。

      梅慕甫很有活力,周身洋溢著熱情,很快就跟這些小孩打成了一片,教他們“西瓜”的英語是“我特妹冷”。教一遍,這些小孩就捂嘴笑,梅慕甫不知他們?yōu)楹伟l(fā)笑,以為自己的英語到了中國水土不服,成了中式英語,就問:“我沒教好嗎?”

      “你教得頂呱呱,我只是想起了家里打擺子的妹妹?!庇袀€小孩說。

      梅慕甫不懂什么叫打擺子,以為又是中國特有的文化,就拿起筆認(rèn)真記下來,就像中國學(xué)生讀文言文把生僻字記下來。俗語在某種程度,就是這個老外的文言文。林奈香已經(jīng)收拾好了,看到男友還在跟那群小孩胡鬧,生氣地問:“打上車了嗎?”

      梅慕甫抬頭疑惑地看了一眼女友,馬上拿出手機(jī)準(zhǔn)備叫輛出租車,但定位點(diǎn)和目的地都不知道,便去問女友,林奈香沒好氣地說:“定位在古樓,目的地是上杭縣建設(shè)路?!?/p>

      梅慕甫在手機(jī)上沒有手動更換地址,把定位點(diǎn)定在了北京鼓樓,過了好久都沒看到出租車進(jìn)村,倒是接到了司機(jī)的電話:“你有病吧,一個外地人竟把車打到了鼓樓,是不是吃飽了撐的?信不信老子滅了你?”

      梅慕甫一頭霧水,林奈香見久久沒動靜,一把搶過男友的手機(jī),發(fā)現(xiàn)他把古樓寫成了鼓樓,一股怒氣噌就上來了:“你這個短命鬼,吃飯你最積極,做事就懶驢拖磨,老娘瞎了眼才會看上你這個洋鬼子!”

      老七叔看不過去,讓女兒消消火,別把國際友人嚇回美國去了,搞不好又會變成一件影響中美關(guān)系的國際大事。

      林奈香一聽,更生氣了,戳著老七叔的鼻子罵道:“你在這裝什么好人,你懂什么叫中美關(guān)系嗎?別以為看個新聞聯(lián)播就成了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告訴你,中美關(guān)系還輪不著你來破壞?!?/p>

      老七叔的臉紅一陣,青一陣,觍著臉來到井邊,把桶里的西瓜拿起來,拿了一塊送到女兒手邊,卻被她打掉了。老七叔嚇了個觳觫,蹲下去撿地上的西瓜,林奈香沖著男友嚷道:“打到車沒?”

      梅慕甫不敢說話,把手機(jī)交給女友。林奈香接過手機(jī),更換正確地名,把手機(jī)按得噼啪響,打完字后發(fā)現(xiàn)沒有車來接,這才明白村里還沒通出租車,口氣緩和了些,問她爸:“村里誰有車?”

      “太麻煩了,還是我踩三輪車送你們?nèi)グ伞!崩掀呤宕盗舜德湓谖鞴仙系纳匙印?/p>

      “我在北京出門都坐有空調(diào)的車,坐三輪車你想讓我熱死嗎?”林奈香翻了個白眼。

      老七叔一聽,便明白不是三輪車的事,而是女兒看不起三輪車了,怕坐上去影響她大學(xué)生的身份,便小聲地嘀咕:“你小時候可沒少坐?!钡f出的卻是另一句:“你承宗哥剛買了輛車,我去問問他。”

      承宗全名叫林承宗,是我那個在村里首先富起來的泥瓦匠堂哥。他的車是在蓋完房后買的,天天鎖在馬路邊的車庫里。他的房子蓋得很氣派,但車庫卻只用鐵皮支了個頂,四周沒有砌上墻,每個過往行人都能第一時間看到這輛車。堂哥沒讓他們?nèi)?shù)車?yán)锩嬗卸嗌賯€座位,也沒讓他們?nèi)ヂ牱较虮P邊的音樂播放器有多勁爆,而是讓他們?nèi)チ粢廛囶^藍(lán)白相間的標(biāo)志,單憑這個標(biāo)志就足以證明這輛車的價值。

      可這幫人一看到這輛車就大失所望,說還沒有周材家那輛龍馬車大,也沒有龍馬車裝得多。我堂哥哭笑不得,只好驅(qū)散這些什么都不懂的鄉(xiāng)巴佬,每天抱著一個西瓜躺在竹椅上,看看有沒有識貨的。這些老鄉(xiāng)讓他失望,他已不抱希望,準(zhǔn)備過幾天把車庫的墻砌上,現(xiàn)在最后讓他們再看一眼,以后想看就難了。于是我堂哥終于不躺著了,他站了起來,準(zhǔn)備開車去縣里買幾包水泥。他把電風(fēng)扇關(guān)掉,光著上身,趿拉著拖鞋,車鑰匙扣在手指上,不斷地旋轉(zhuǎn),在旋轉(zhuǎn)中他看到了著急忙慌的老七叔。

      我堂哥一看到老七叔,就啐了口唾沫:“不是說好過幾天把瓜錢給你嗎?怎么又來催?還有,你的瓜可不比往年甜了啊,再這樣下去,我可不會出一分錢?!?/p>

      “不是來催你錢的,是我閨女回來了,想進(jìn)城又沒車,想借你的車使使?!崩掀呤逭f。

      “大學(xué)生歸來了啊。”我堂哥眼睛放光。

      我堂哥會把車借給林奈香,跟老七叔完全沒有關(guān)系,也跟老七叔提出的用借車抵瓜錢沒關(guān)系,這點(diǎn)錢他壓根瞧不上。最重要的原因是,林奈香畢竟在北京念書,見的世面一定比別人多,肯定會明白他那輛車的價值。所以我堂哥爽快地把鑰匙丟給老七叔,說:“沒問題,大學(xué)生回來了,家鄉(xiāng)也不能給她丟臉不是?開我的車進(jìn)城有面子?!?/p>

      “那個,我閨女還沒考駕照?!崩掀呤逭f。

      “沒事,那我今天就做一回大學(xué)生的專車司機(jī)。”我堂哥說。

      走到車庫邊時,我堂哥讓老七叔等等,他有東西落在家里了。等我堂哥再次走出家門,老七叔就想笑了。只見林承宗在大夏天換了一身西裝,腳上穿的皮鞋擦得锃亮,臉上不斷在流汗,不一會兒后背也濕了一大片。

      “穿這么多不熱嗎?”老七叔好奇地問。

      “頭回給大學(xué)生當(dāng)司機(jī),就得穿得稱頭點(diǎn)?!薄胺Q頭”是方言,意指氣派。我堂哥的口頭禪之一。

      我堂哥讓老七叔回去通知大學(xué)生在路邊等,因?yàn)檐囬_不進(jìn)老七叔門前。林奈香在等待的過程中,跟洋男友吃光了碗里的西瓜,梅慕甫一個勁地夸這個西瓜“真添(甜),真添(甜)”。林奈香一臉嫌棄,看到父親一臉汗水跑進(jìn)來,問:“怎么樣了?”

      “你承宗哥答應(yīng)載你們進(jìn)城?!崩掀呤宀亮瞬梁?,看了看空碗。

      “別老是我哥我哥的,我可沒哥。什么車?”林奈香說。

      “什么車我不知道,聽說車?yán)镉锌照{(diào)?!崩掀呤逶谟妹聿梁埂?/p>

      “那就先湊合著坐吧?!绷帜蜗銐焊鶝]抱希望。

      “喲,林妹妹現(xiàn)在好大的口氣啊?!闭f話的是我堂哥。他覺得在車?yán)锏扔行┎惑w面,還是下車去接她比較曉事。于是他熄滅火,拔掉鑰匙,走下車。車外熱浪襲人,讓他又出汗了,他邊走邊擦,卻越擦越多,走到老七叔家門口時,剛好聽到屋里的對話,便用了一聲自以為高明的雙關(guān)語“林妹妹”緩解尷尬,沒想到林奈香不買面子,嘴一噘道:“真受不了,林妹妹是林黛玉都不知道?!?/p>

      我堂哥更尷尬了,不知如何解釋,索性沒再言語,依舊把車鑰匙扣在手指上。

      林奈香挽著男友的胳膊邁出了門檻,我堂哥這時才看到這個洋鬼子,嚇了一跳。對方太高了,我堂哥需要仰起頭才能看清楚他的臉。當(dāng)林奈香挽著洋鬼子走出去時,我堂哥看到兩人懸殊的身高,沖老七叔揶揄道:“老七叔啊,你的后代終于長高有望了?!?/p>

      老七叔摸著腦袋沒理解,剛想細(xì)問,就看到林承宗已經(jīng)在路邊幫他們開車門了,然后驅(qū)車駛離了鄉(xiāng)村公路。

      老七叔看到排氣管排出的黑煙,一時有些恍惚。他走在夕陽西下的馬路上,見到了很多人,每個人都停下來向他打聽林奈香的情況。有人在老七叔的笑臉中看到了陰霾,這人皺著眉頭問:“你女兒怎么一回來就進(jìn)城?”

      “縣城變化大,是我讓她去看看的?!崩掀呤逭f。

      老七叔告別了這些人,又迎來了另外一撥人,這些人是在肉鋪打麻將的閑人,他們把麻將搓得震天響,看到老七叔在買肉,問道:“你女兒回來就買這點(diǎn)肉?”

      “肯定他女兒不想跟他一起吃?!庇腥送铝丝谔担闶翘胬掀呤寤卮?。

      老七叔臉頰發(fā)燙,付完錢急忙離開肉鋪。天快暗了,老七叔走到那個岔路口時,想起了被糟蹋的瓜田,心口終于疼了。他快步來到瓜田,卻在中途看到那輛車停在了路中間,以為出了車禍,嚇得把肉一丟就跑了過去。

      林奈香坐上那輛開著空調(diào)的車后,終于舒展了眉頭,話也變多了,看似在跟男友聊天,卻幾乎每一句話都關(guān)乎我堂哥。林承宗在后視鏡里與她對視了一眼,接過話茬:“我賺的都是小錢,將來你大學(xué)畢業(yè)后賺的那就是大錢了,希望到時可別忘了我。”

      這話讓林奈香很受用,她咯咯笑了起來,嬌嗔地擂了男友一拳,說:“聽到?jīng)]有?我承宗哥讓你賺大錢?!?/p>

      梅慕甫一頭霧水,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組成一句話就讓他懵了。他跟他們聊不到一塊,就把車窗搖下,把視線放到車外。暮色中的鄉(xiāng)村一派祥和景象,北方少見的山在此地綿延千里,幾乎圍住了整座村莊;紅色的晚霞下是翠綠的樹林,蜿蜒的馬路旁是依次閃過的農(nóng)舍;暮歸的牛在路旁吃草,戲完水的鴨子排成隊(duì)。

      “真妹(美)啊?!泵纺礁潎@道。

      車?yán)锏膬扇送耆毁澩麑γ赖睦斫狻?/p>

      林承宗說:“票子車子房子才美?!?/p>

      林奈香說:“香水包包鉆石才美?!?/p>

      兩人在后視鏡里默契地對望一眼,同時說道:“美是吃喝不愁?!?/p>

      車行駛到那個岔路口時,突然從山上躍出一只沒長角的山羊。這頭山羊拖著鼓脹的乳房跳到了路中間,脖子上掛的鈴鐺還在響個不停,乳汁灑了一地,沖著這輛車咩咩叫喚。林承宗剛踩下剎車,又從山上跑出一只黑白相間的母豬,此時正沖著山羊毛發(fā)倒豎,齜牙咧嘴。

      林承宗使勁按喇叭,羊和豬還是對峙在路當(dāng)中。他只好從車上下來,從地上撿了塊石頭,趕跑攔路豬羊,卻不小心被母豬一嘴拱到了路旁的小水溝,那身頭一回穿的西裝就這樣開裂了。我堂哥氣不過,打開車后座,從里面拿出一把劈砍磚塊的磚刀。

      梅慕甫要下車,被林奈香死死按住。林奈香讓他待在車?yán)?,她挪到前座,看到林承宗急紅了眼,手里那把磚刀先劈母豬頭,后砍山羊脖,幾刀下去,這對擋路的豬與羊,都命喪我堂哥之手。不過我堂哥也吃了虧,他的胳膊被母豬咬了道口子,大腿被山羊踢青了。梅慕甫看不到路上的狀況,只能透過擋風(fēng)玻璃看到我堂哥一會兒蹲下,一會兒站起。當(dāng)他最后一次站起時梅慕甫看到許多血。這些血從刀鋒上往下滴,這些血從林承宗身上往下流,把晚霞染得更紅了。

      林奈香這才敢下車,打開車門,便聞到一股血腥味。她捏住了鼻子,身子卻無法動彈,一看絲襪被車門鉤住了。情急之下用力往外一拽,嘶啦一聲,她的絲襪被扯出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她生氣地來到前頭,腳又崴了,只好蹲下來脫掉高跟鞋,使勁按摩著腳踝。

      我堂哥從兜里翻出一盒煙,捏出一根點(diǎn)燃。林奈香讓他給她一根,我堂哥走過去,拿出一根放在她嘴里,然后彎腰給她點(diǎn)上,一雙眼睛卻停在了她的大腿和裙子深處。

      林奈香讓他扶她起來,叼著煙來到那頭山羊面前,覺得似曾相識,在夕陽下噴出一個煙圈,罵道:“誰家的羊,把老娘的玩興都敗壞了?!?/p>

      接著臉上就挨了一巴掌,定睛一看,原來是一臉慍色的老七叔。

      他說:“要沒有這只羊,哪會有你?”原來這就是那頭奶大她的母山羊。

      老七叔不是為羊打她,也不是為她抽煙打她,而是為她故意讓林承宗這家伙看打她。好的不學(xué),壞的一沾就會,不能再讓她去北京了,否則指不定會變成什么樣,看來北京真應(yīng)了我父親的擔(dān)憂“學(xué)壞指數(shù)名列前茅”。

      有些話,老七叔不能說得太透,想來想去只能提那只羊,找的外國男朋友也不行,看著挺高,但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女朋友被人看了還在車?yán)锟达L(fēng)景。

      挨了巴掌的林奈香噙著淚水望著她爸,一言不發(fā)丟下高跟鞋就往回走。梅慕甫從車?yán)锵聛?,撿起地上的高跟鞋,追上女友,問:“你怎么了??/p>

      “這里一刻也不想待了,馬上回北京?!绷帜蜗阏f。

      老七叔打完女兒后,當(dāng)場就后悔了,看著女兒轉(zhuǎn)身離去,想追上去哄哄她。就像她小時候,每次惹她生氣,老七叔都會去小賣部買顆糖攥在手里,然后來到負(fù)氣的女兒面前,伸出兩個拳頭,讓女兒猜哪個拳頭里有糖。女兒一看到她爸的拳頭,就不哭了,眨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先去指左邊的拳頭,沒有,又去指右邊缺了三根指頭的手指,還真有,剝一顆糖塞到嘴里,鬧著要舉高高。

      老七叔把女兒高高舉起,舉累了就讓她坐在自己的脖子上,雙手扶著她一路回家去。女兒其實(shí)知道每次的糖果都在右手,因?yàn)樗止室庾屗梢酝ㄟ^缺指的右手看到里面的糖果,倘若換到左手女兒可能會找不到,而她之所以每次都故意先去找左手,就是為了讓她爸可以把這個魔術(shù)變長一點(diǎn)。

      但這種愛卻在女兒長大成人那刻消失了。老七叔想起這,內(nèi)心一陣刺痛,他沒去追女兒,而是來到林承宗面前,跟他說:“以后我的瓜不賣你了,你要吃就去城里買,那些瓜錢不用給了。”說完走了幾步,撿起地上的豬肉,回到肉鋪前。

      肉鋪老板鐘勇武正在收攤,一個袋子突然拋到了案板上,拿起來一看,發(fā)現(xiàn)是自家豬肉,正疑惑,看到地上現(xiàn)出一雙臟兮兮的解放鞋,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老七叔。

      “這肉不新鮮?”鐘勇武問。

      “我一個人吃不了這么多。”老七叔回。

      “剛才那些人的話你別往心里去,我這里剩了個豬蹄,你拿回去給你女兒煲湯喝?!辩娪挛湔f。

      “不用了,她已經(jīng)喝不慣我煲的湯了,對了,我來是告訴你你家那頭羊死在了路邊?!崩掀呤逭f。

      “活了20多年,再不死就成精了,今天不死,明天我也會宰了它。走,到我家喝一口?瞅你有心事?!辩娪挛湔f。

      老七叔有些哽咽了:“下回吧,我回去看看她。你快去把羊背回來,別被人順手牽羊了?!?/p>

      老七叔說完,沒拿肉,一步步往家走去。天已經(jīng)黑了,他在熟悉的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還是熟悉的地方,還是熟悉的氣味,還是熟悉的聲音,但對今天的老七叔來說,卻透著陌生。女兒沒回來,整天盼著她回來,現(xiàn)在回來了,又像隔著千山萬水。也覺出了電話里的女兒不太對勁,老是說不了幾句就掛斷,跟自己說話,還用普通話,聽得是一頭霧水,本來想知道女兒的近況,打完電話更擔(dān)心她了。電話里出現(xiàn)的亂七八糟的聲音也讓他揪著心,女兒隔三岔五要錢更讓他皺著眉,本來以為想多了,結(jié)果女兒回來一看,發(fā)現(xiàn)比想象中的更壞,不僅染了發(fā),打了耳洞,甚至還學(xué)會了抽煙。本來這些都沒什么,也許大城市就時興女性抽煙,但不檢點(diǎn)可不是大城市的時尚。

      越想越擔(dān)心,人一旦心里藏了事,就會害怕回家,害怕看到家里的燈光.如是小孩,就會想離家出走,但老七叔年過半百,這里就是他的家,不想逃,也逃不了。不過他還是想放緩回家的速度,好像晚一點(diǎn)見到女兒,就會晚一點(diǎn)讓自己徹底失望。走著走著,突然在夜空里傳出一聲罵:“怎么走路的?”

      忙從兜里掏出老人機(jī),往前一照,竟是周材夫婦,像見到親人似的,問道:“怎么這么晚才回家?”

      周材發(fā)現(xiàn)是老七叔,抱歉地說道:“不好意思,沒看到是七叔。對啊,忙了一整天,現(xiàn)在才想起回家?!?/p>

      “現(xiàn)在地里這么忙嗎?”老七叔問。

      “誰說不是呢,不像七叔有個在北京念書的女兒,七叔很快就要享福了?!敝懿那鞍刖涫羌僭挘蟀刖涫钦嬖?,他真希望自己的女兒也能跟七叔的女兒一樣,享真正的福。

      老七叔不知如何回答,兩人一時無話。老七叔不想與他們告別,還使勁盯著他們看。周材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沒話找話地說:“聽說你女兒回來了?”

      每句話都和他女兒有關(guān),女兒沒回來前,他十分希望別人看到他就會想起他女兒,但現(xiàn)在他卻希望他是他,她是她,最好別把他和她混為一談,所以他回道:“你為啥老是關(guān)心我的女兒?我這么個大活人站在你面前看不見嗎?”

      老七叔說完后,心里痛快了不少,背著手走了。周材夫婦卻納悶了,不知道這老頭哪根筋搭錯了,凈說胡話,于是繼續(xù)往家走。走了幾步,老七叔在后頭喊:“對了,你家那頭老母豬死在馬路上了,快去看看,甭便宜了別人?!?/p>

      周材夫婦一聽更奇怪了,他家的老母豬一直是兒子周文負(fù)責(zé)放養(yǎng),怎么會無緣無故死在路上?不是七叔老糊涂了,就是兒子讓豬跑了。周材讓妻子李淑把四腳蛇背回去,他去路邊看看。

      “我怕。”李淑說。

      “捉的時候都不怕,怎么現(xiàn)在怕了?”周材卸下了肩上的竹簍。

      “我總感覺會爬到身上。”李淑小心地接過竹簍,不敢背在肩上,而是提溜在手里。

      周材沒再多說,轉(zhuǎn)身消失在夜幕下。李淑面前伸手不見五指,用鋤頭探著路,磕磕絆絆地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家里也黑燈瞎火,打開電燈,喊了一聲:“文文。”

      沒回應(yīng),只好先去房間看女兒,發(fā)現(xiàn)女兒睡著了,兩只手沒有手指,就像斷了鉗的螃蟹一樣,鼻子一酸,抹著眼淚撿起地上的破碗,回廚房生火做飯。

      老七叔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女兒在收拾行李。林奈香換了一身衣服,那件被撕破的絲襪丟在了地上,梅慕甫一直用夾雜著英文單詞的中文勸女友。老七叔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梅慕甫說英文時很機(jī)靈,但只要一說起中文,就變得笨嘴拙舌。他說的英文和中文最后加起來有一籮筐那么多,但對林奈香卻一點(diǎn)用都沒有。梅慕甫只好放棄勸說,看到老七叔,沖他聳聳肩,攤攤手,表示你來吧。

      老七叔撿起地上的絲襪,說:“我去找人補(bǔ)補(bǔ)?!?/p>

      我堂哥有了錢,就有些迷信,手腕上戴佛珠,車?yán)锕┥穹?,看到倒在地上的豬與羊,覺得有事發(fā)生,以為會是壞事,但因?yàn)樽笱燮ぴ谔?,所以又認(rèn)為會有好事發(fā)生,于是他興高采烈地進(jìn)城了。每次他進(jìn)城一趟,回來后都會買點(diǎn)吃的給從他大門前故意停留的小孩。所以我堂哥雖然不太受大人待見,在小孩堆里卻很有人緣。許多小孩只要看見他的車不在車庫,就知道他進(jìn)城了,等在他門口肯定會有好果子吃。這天傍晚,又有一群小孩來到了我堂哥家門口,他們先是去看他家的大門打沒打開,發(fā)現(xiàn)沒打開,心里的雀躍便有了三四分,等看到車庫里也不見車的蹤影,內(nèi)心的激動就有了七八分,等看到車遠(yuǎn)遠(yuǎn)從路上駛來,就能百分之百保證會有驚喜了。

      他們一窩蜂地?fù)磉^去,可這回看到的卻不像之前看到的林老板,因?yàn)榱殖凶谏砩辖壛思啿?,額頭上貼了膏藥,他們的心立馬涼了,看我堂哥臉上還有笑容,又生出了半分希望。

      我堂哥拿出一張單子,揚(yáng)了揚(yáng),對這群小孩說:“你們看到這張紙了吧?這張是醫(yī)院的報(bào)銷單。你們也看到了我身上的傷,告訴你們,我沒有出車禍,我是被周材家的老母豬和鐘勇武家的母山羊同時咬了。周文呢?今天怎么不見這兔崽子?回去告訴他老子,讓他準(zhǔn)備好醫(yī)藥費(fèi)。鐘祥呢?也不在啊,哦,我忘了他是個準(zhǔn)大學(xué)生,早不跟你們這班人瞎混了?!?/p>

      這些小孩沒有說話,因?yàn)檫@些不是他們想聽的話,相比我堂哥說的話,他們更喜歡他做的事。但這回我堂哥說多做少,讓他們急死了。于是有小孩就去提醒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我堂哥手臂綁了紗布,不能抬手撓頭皮,便翕動鼻翼,皺了皺眉。

      他說:“小家伙,訛上我了吧?這么著,誰要是能把他們叫來,我就給他一個想都想不到的好處。”

      “反正我不敢一個人去?!庇袀€小孩低聲道。

      “你們大伙一起去,就說他的羊被人毒死拖走賣了。”我堂哥說。

      “這不是騙勇武伯嗎?我可不干,再說了,他知道是你把他的羊殺死的,你一進(jìn)城,老七叔就告訴他了?!边@個小孩說。

      “他真知道是我殺了他的羊?別去叫他,去叫周材?!蔽姨酶绾ε络娪挛涞臍⒇i刀。

      “叫周材叔我更不敢了,起碼今天我不敢去叫?!边@個小孩說。

      “周材那個膽小鬼你們也怕?”我堂哥有些生氣。

      “以前的周材叔我們不怕,我們怕今天的周材叔。因?yàn)樗膬鹤又芪难退懒?,剛從水里撈起來?!边@個小孩哆嗦著牙關(guān)。

      這個小孩說完,其他小孩變了臉色,縮了脖子。有比較膽大的當(dāng)場向我堂哥形容周文的慘狀。這個小孩講得繪聲繪色,不是說周文的眼睛鼓出來了,就是說他的嘴唇像紫藥水一樣紫,更可怕的是,肚子像牛飲飽水一樣,一按就會爆炸似的。

      我堂哥一聽,拔下車鑰匙,鎖好車門,轟走小孩,走進(jìn)客廳,來到房間,換了套素服,直奔周材家。

      作為一個殺豬的,鐘勇武在村里能受人尊敬,他的兒子鐘祥功不可沒。

      鐘勇武在云霞山養(yǎng)了上百頭豬,云霞山是村里海拔最高的一座山。新中國成立前,云霞山有個土匪窩,進(jìn)攻古樓受挫后,土匪連夜搬到別處,留下一路走獸與飛鳥皮毛。新中國成立后,云霞山久不聞虎嘯與狼嚎,猿啼與馬嘶。直到鐘勇武在上面蓋了座大型豬場,云霞山才又傳出動靜,這回是上百頭豬的叫聲。

      村民每天都在豬叫聲中醒來,起初還有些不適應(yīng),時間一長也習(xí)慣了,有時聽不到豬叫,夜里還會失眠。鐘勇武每天早上都會進(jìn)山一趟,在上百頭豬中挑出一只,就地綁了,扛到肩上,下到山來。兩三百斤重的豬在他肩頭就像害羞的新娘子,動也不動,叫也不叫,別人沒有這個本事,只有力大無窮的鐘勇武才能勝任。別人都勸他去借周材家的龍馬車進(jìn)山載豬,也省得白白浪費(fèi)力氣,可鐘勇武偏不,依舊悶頭把豬扛下山。

      如果沒有鐘祥,鐘勇武充其量只是一個力氣大、殺豬手藝不錯的屠夫,雖不會低看他,可也不會高看。父憑子貴的原因是他兒子鐘祥從小到大學(xué)習(xí)就倍棒,年年三好學(xué)生,次次總分第一。

      鐘勇武這個人不會讀書,但腦子快,不然也不會生出一個文曲星,所以許多人就跟他取經(jīng),讓他把育兒秘方分享出來。鐘勇武拿不出秘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這些人暗地里就罵他吝嗇鬼,但面上還是蠻尊重他。經(jīng)過多方打聽,他們認(rèn)為他家風(fēng)水旺,庇護(hù)了后代。

      那是7月的一天,坐在屋檐下的人聊得熱火朝天,也熱得汗流浹背,樹上的知了叫個沒完沒了,暑氣可以蒸熟一頭豬。路面的揚(yáng)塵讓他們誤以為起風(fēng)了,從揚(yáng)塵里開出幾輛車,停在了鐘家門口,從車?yán)锵聛韮蓚€很氣派的人。他們一前一后走進(jìn)了鐘家大門。

      那天鐘勇武在家里午睡,光著膀子四仰八叉躺在客廳的涼席上,旁邊是一個風(fēng)速很快的手提電風(fēng)扇。來人擋住了電風(fēng)扇,鐘勇武被熱醒了,他睜開眼睛一瞧,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在看著他笑。鐘勇武沒見過對方,倒認(rèn)識旁邊那個,這人就是兒子的數(shù)學(xué)老師。

      他一骨碌從涼席爬起來,想去跟他握手,發(fā)現(xiàn)自己沒穿衣服,只穿了件三槍牌的藍(lán)色內(nèi)褲,回房把衣服穿上,出來喊道:“什么事要勞煩吳老師親自跑一趟?你打個電話,我會去學(xué)校?!?/p>

      “差點(diǎn)忘了介紹,這是我們學(xué)校的校長。”吳老師說。

      “我們這回來是告訴你兩個消息,一是你的兒子鐘祥為校爭光了,考到了縣一中,二是縣里剛建完的五中想招你的兒子,不要學(xué)費(fèi),包吃住,還會給他10萬元獎勵。”校長說。

      “還要多謝校長栽培,既然考上了一中當(dāng)然去一中念,別的地方出再多錢也不去?!辩娪挛湔f。

      “我也是這個意思,沒來前擔(dān)心你家情況,怕你在10萬塊面前……但現(xiàn)在我放心了?!毙iL看了看鐘家的陳設(shè)。

      “校長,那可是10萬塊啊?!睌?shù)學(xué)老師說。

      “多謝老師關(guān)心,對我家來說,就是100萬也比不上好的教育。”鐘勇武說。

      鐘勇武送他們上車,開口說道:“希望校長和老師到時來喝祥祥的畢業(yè)酒?!?/p>

      “一定,一定?!毙iL關(guān)上了車窗。

      鐘勇武目送著車輛離開,然后終于笑了起來。傍晚的時候,全村人都知道了鐘祥考上縣一中的好消息,全村人也知道了我落榜的壞消息。我父親的臉色很難看,這里有兩層意思,一是他兒子考壞了給他丟臉,二是鐘祥考好了讓他嫉妒,但不管怎么說,當(dāng)著鐘勇武的面,父親還是會恭喜他。鐘勇武知道我什么高中都沒考上,便安慰我父親:“沒事,行行出狀元嘛?!?/p>

      當(dāng)著鐘勇武的面,我父親還是一副很看得開的樣子,但一回到家,他就開口罵人了。壞瓜最怕好瓜襯托,如果兩個都是壞瓜,再壞也不打緊,兩個都是好瓜也無所謂,就怕一個特好,一個很壞,這讓壞的一方面子往哪擱?現(xiàn)在我父親就碰到了這種挺沒面子的事。

      以前聽說誰誰如何了,由于離得遠(yuǎn),就只有羨慕,現(xiàn)如今眼巴前兒出這么一檔子事,就只剩下嫉妒了。對陌生人的祝福就如做慈善,越多越好,對熟人的祝福卻像守財(cái)奴,一個子兒都不愿拿出來。

      但在面上,還不能表現(xiàn)出來,不然就是見不得別人好,氣量窄。這就是幾日后,我父親接到鐘家請?zhí)麜r,會這么糾結(jié)的原因。

      鐘勇武用一場喜宴,讓那些想看他家走背運(yùn)的人失望了。父親知道我成績不好,便把希望寄托到我的作文成績上,指望我能憑借一篇作文把他失去的面子搶回來,所以當(dāng)他知道鐘祥的成績時還沒怎么樣,即便很多人去鐘家道賀。但當(dāng)他通過撥打查詢電話查到我的語文成績后,就再也坐不住了,這也是三年后他讓我自己查詢高考成績的最大原因,因?yàn)樘植懒?,簡直心都要跳出來了?/p>

      父親戒了多年的煙癮在那個夏夜又復(fù)發(fā)了,他下意識地去摸褲兜,沒在里面找到煙。在他戒煙的那些年里,只要空閑下來,他都會習(xí)慣性地去掏兜,發(fā)現(xiàn)煙已戒后,他就會笑一笑,不去想。那天他沒摸到煙,沒有笑一笑不去想,而是憑借記憶,在衣柜里找到了一包當(dāng)初藏起來的煙。

      他的腳邊很快丟滿了煙頭,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讓父親中斷了續(xù)煙的動作,他跑去接聽,以為是學(xué)校打來的,接起來一聽,發(fā)現(xiàn)是我堂哥林承宗打來的。

      我堂哥在電話里問起我的中考成績,還用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的口吻讓我跟他學(xué)徒。林承宗那個時候剛出來單干沒多久,還沒怎么賺錢。我父親粗暴地撂了電話。這個舉動被我堂哥永遠(yuǎn)記在了心里,三年后,他終于找到了報(bào)復(fù)的機(jī)會。

      鐘家擺的畢業(yè)酒很闊。很多人都讓他去城里大酒店擺宴,一來圖省事,二來接到請?zhí)娜艘材茼槺汩_開眼界,但鐘勇武沒聽他們的,而是把酒宴擺在家里。他的家擺不下,就托他婆娘來我家,問我父母能不能把我家暫時讓出一天。我父母同意后,我家里很快擺滿了圓桌,我在自家客廳沒了容身之所,便走出家門,站上臺階。對面的鐘家已經(jīng)很熱鬧了,所有人都走進(jìn)去朝鐘勇武道賀,我父親也不例外。

      鐘勇武在家里擺酒宴的原因不是城里的酒店比較貴,而是邀請的校長老師酒店吃膩了,希望能吃幾口農(nóng)村菜換換口味。

      別人想不到這點(diǎn),只有鐘勇武能想到,但他沒有直接挑明,他要讓校領(lǐng)導(dǎo)在酒桌上說出來,到時人們自會佩服他想得周到,看得遠(yuǎn)。說話間就到了中午,校領(lǐng)導(dǎo)的車一進(jìn)村,鐘家的鞭炮就點(diǎn)著了,把他們請到主桌,其他人按輩分或親疏依次落座。就像在升旗臺上一樣,校領(lǐng)導(dǎo)照舊要起來講講話的,都是一些臺面話,但每個人都很給面子,掌聲雷動,酒杯碰撞,人人臉上都紅光滿面。

      我父親當(dāng)時坐的位置有些偏遠(yuǎn),需要站起來才能一睹校長的神采。在整個席間,校長都沒往他那看一眼,我父親當(dāng)時像極了那些被首都遺忘的偏遠(yuǎn)省份。說是按輩分或親疏排的位置,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位置是按收到的紅包大小排的。我父親被特意安排到鐘家落座,就是要讓他親眼看看鐘家有多風(fēng)光。

      酒宴轉(zhuǎn)眼到了尾聲,最后一道梅干扣肉還沒端上來,校長就與鐘祥邊走邊說,來到了車前。

      校長囑咐了鐘祥幾句,上車了。鐘祥擅長念書,但不擅長察言觀色,比如那天他居然沒有主動給校長開車門,這個失儀行為被他爸說了很久,還說了一句我認(rèn)為可以成為鄉(xiāng)村經(jīng)典語錄的話:“讀書好是一時,會做人才是一世。”

      “你接下來怎么辦?”鐘祥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8月中下旬,過幾天他全新的高中生活就要開始了。

      “懶得去想,反正還有時間。”灑脫這種面具,不是誰都能戴的,一旦揭下就會面目全非。

      “不然花點(diǎn)錢去讀四中吧?!彼]有惡意,只是擔(dān)心年紀(jì)尚輕的我外出打工說不定會沉淪一世。

      “費(fèi)那錢干嗎?”我家里拿不出4萬塊的贊助費(fèi)。

      也是老天憐惜我,幾日后,父親用500塊押金幫我占了一席就讀五中的珍貴名額。鐘祥知道后,坐在一中的校園里給我寫信,信的內(nèi)容與我給他回信的內(nèi)容完全像兩個世界。

      時間和距離是友情的試金石。我與鐘祥的友誼半年后就走到了盡頭,他每年寒暑假都不在家,不是去夏令營,就是去別的城市交流學(xué)習(xí)。我逐漸被一張叫高考的血盆大口吞噬,最后連渣都不剩。

      那些急于轉(zhuǎn)運(yùn)的村民,后來覺得問題出在鐘勇武養(yǎng)的那些豬身上,也養(yǎng)了幾頭豬,其中的先驅(qū)者就屬周材。他在兒子一到上學(xué)年紀(jì),就先后養(yǎng)了好幾頭母豬。之所以不養(yǎng)公豬,是因?yàn)槟肛i能下崽,公豬只能殺了吃肉。

      “子宮包含著世間萬物”是他貢獻(xiàn)的其中一條鄉(xiāng)村經(jīng)典語錄。

      有人為賭博而生,有人為賺錢而生,但從沒有人為喜宴而生,可怕的是,鐘祥就是這樣一個為喜宴而生的人。多年以來,鐘勇武給他兒子辦的酒宴早已數(shù)不清,如果說初中畢業(yè)酒還是螺螄殼里做道場,沒打開大場面的話,那么高中畢業(yè)酒將會是一鍋完全燒開的沸水。

      由于所請對象會換成一中校領(lǐng)導(dǎo)和老師,而且連縣領(lǐng)導(dǎo)都可能會來參加,所以鐘勇武便覺得三年前的做法行不通了,最好與時俱進(jìn)到市里大操大辦一番。沒想到算完賬后,嚇了一跳,因?yàn)榛ㄤN甚巨,幾乎要把家底給掏空,但又不能不辦,不辦等于白考了710分,不辦等于白生了這個兒子。鐘勇武不知道去市里請客具體要花多少錢,因?yàn)槭欣锟赡苡玫氖墙鹜虢鹂曜?,吃的是仙丹妙藥靈芝草,喝的是路易十三,抽的是古巴雪茄。

      見老七叔沒心情過來吃飯,鐘勇武便進(jìn)屋關(guān)上門,拉下窗簾,把昨天取的錢全部倒到桌上,在桌子上碼了高高一堆,一邊蘸口水?dāng)?shù),一邊暗自尋思去找誰借錢。他的婆娘每次去存錢都對錢沒有概念,現(xiàn)在冷不丁看到家里所有錢都堆到面前,非但沒歡呼雀躍,反而皺起了眉頭。這是一個一生中很少皺眉頭的女人,因?yàn)樗募彝ズ湍溃瑑鹤訝帤狻?/p>

      她問:“死鬼,你不打算過日子了?”

      鐘勇武還在數(shù)錢,這個女人見丈夫有些瘋魔,更加擔(dān)心了,她提高了音量:“死鬼,你真不打算過日子了?”

      “怎么了?”這點(diǎn)錢被他來回算了好幾遍,浪費(fèi)的口水比整條長江水還多。

      “如果不打算繼續(xù)過日子,我們一起去借錢,最后風(fēng)光一把拉倒?!彼f。

      這話讓鐘勇武有些納悶,不過他很快明白了,自己的老婆是一個不愿意鋪張浪費(fèi)的女人,是那種過好自己的日子,讓別人去逞能的好女人。要擱在平時,這會是一個站在成功男人背后的優(yōu)秀女人。但在這種有可能一生中最光輝的時刻,竟說出如此掃興的話,就有點(diǎn)不識大體,不顧大局了。

      “呸,頭發(fā)長,見識短?!辩娪挛淞R道。

      這個女人見無法說動丈夫,便把兒子鐘祥叫到跟前。鐘祥畢竟是讀過書的人,不愛說家鄉(xiāng)話,有事沒事就愛引經(jīng)據(jù)典證明自己考到高分沒有作弊。

      “爸,你要學(xué)會參孫斷發(fā),抵御外界的誘惑?!辩娤檎f。

      見父親沒反應(yīng),鐘祥又說:“不知爸你聽過阿喀琉斯之踵沒?他是一個刀槍不入的人,只有腳底有破綻,最后被箭射穿了。我的意思是爸你太注重面子了,最后說不定會折在面子上?!?/p>

      這些話,一個普普通通殺豬的,哪會明白?不過他聽出了兒子和婆娘是同一個意思。

      “把你這些話留到酒桌上跟縣領(lǐng)導(dǎo)和校長說,他們才聽得懂,我聽不懂。我只負(fù)責(zé)組一個你們能面對面說話的局?!辩娪挛湔f。

      “死鬼,你就消停消停吧,兒子上大學(xué)不用錢???”這個女人說。

      “怕什么?縣里不是還會獎勵20萬元嗎?到時祥祥上了大學(xué),再爭爭氣,每年拿獎學(xué)金,這不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就都有了嗎?”這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最新注解。

      鐘勇武說完后,看了一眼兒子和老婆,繼續(xù)說道:“你把錢收起來,祥祥快去睡個午覺,你昨晚睡得晚。我出去一趟,看看林承宗那里能不能借點(diǎn)錢,不管是打欠條,還是付利息,我都要把這錢給湊齊了。”

      “我睡不著,我去河邊走走?!辩娤檎f。

      鐘勇武沒聽到這句話。他把錢鎖進(jìn)抽屜,拉上窗簾,打開大門,走進(jìn)了犬吠蛙鳴的陽光里。

      十一

      我的父親只會唯結(jié)果論,既然高考我又一次失敗了,就不能怪他心狠讓我出去打工了。他給過我機(jī)會,整整有三年的時間讓我改變命運(yùn),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不爭氣。

      不過話又說回來,高考失敗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我不以為恥,還對別人講大話,騙他們說清華北大就像我手里翻的牌子,隨便我上。我的父親聽到這些話后終于坐不住了。

      每次教訓(xùn)我他都會拿出馴牛的那一套,不是用鞭子抽我,就是作勢要綁我。在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夏天,我的父親通過別人之口得知我滿嘴瞎話后,終于不再原地打轉(zhuǎn),而是拿著一根繩子出門“綁”我去了。

      他把繩子掛在肩上,就像一個行色匆匆的屠戶。那天太陽很大,路面的沙子能把人的腳底烤熟,我的父親鞋里進(jìn)了很多沙子,他靠在一棵樹上,倒掉鞋里的沙子,繼續(xù)往前走,但那些沙子又跳進(jìn)他的鞋里避暑,于是我父親只好脫下這雙解放鞋,然后用鞋帶將這兩只鞋系起來,最后掛到脖子上。這樣,除了他肩上的那串繩子,還有那雙鞋子,這是一種很怪異的形象,幾乎沒有人會這么裝扮自己。所以在屋檐下納涼的人們見了,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好像第一次見到他似的。

      我父親是一個害羞的人,他在眾人的注視下有些舉步維艱,之所以能夠繼續(xù)向前,是因?yàn)槟_底實(shí)在太燙了。對一個習(xí)慣毒日頭的人來說,全身上下都猶如銅墻鐵壁,他們的身軀夏天不怕暴曬,冬天不怕嚴(yán)寒,能讓他們害怕的只有腳底。腳底是他們的破綻所在,因此他們要一年四季都穿上軍綠色的解放鞋。

      只有穿了鞋,他們才能去到任何一個想去的地方,才會覺得幾十里的山路不在話下,最終也才能明白用自己的腳走的路才算數(shù),借助交通工具走完的路總是差點(diǎn)意思。

      沒有人知道我父親的腳底在冒煙,看到他風(fēng)輕云淡地走在烈日下,都有些羨慕他。他把希望寄托在前方的那條河流。河流也是夏天的腳底板,也是夏天的軟肋,夏天的酷暑可以讓萬物束手就擒,唯獨(dú)拿一條河流沒有辦法。這條起源于云霞山的河流就像山脈流的哈喇子,最終流入廣袤的太平洋,中間會流經(jīng)好幾個縣市,是一條在本地很起眼,在外地常被人忽視的河。夏天我們待在河里的時間比在家里長,在別處找不到我們,去河里準(zhǔn)能找到。

      我父親在那塊巨石上坐下來,石面很燙,他沒敢久坐,站起來后徑直來到河岸。他看著自己的倒影,對于深淵的恐懼令他頭皮發(fā)麻,他不怕淤泥田,不怕荊棘林,唯獨(dú)害怕一條溫柔的河,甚至沒洗腳,他就穿上鞋往回走。走著走著,他發(fā)現(xiàn)路面消失了,這才明白天已經(jīng)黑了。我父親把鞋子脫下來,走在殘留余溫的路面。

      他在路上撞到了鐘勇武,他本不想與對方打招呼,但后者卻格外熱情,并緊緊拉住我父親的手。我父親感到很納悶,因?yàn)榇蠹叶贾浪膬鹤隅娤橐呀?jīng)考到了北京大學(xué),大家都知道過幾日他們家將會舉辦一個比他兒子考上一中還闊氣的酒宴,這種舉動倒讓我父親以為我也考上了什么重點(diǎn)大學(xué)。

      鐘勇武沒有直接說話,而是遞給我父親一根煙,等我父親抽了一口,他才笑道:“你跑去哪了?我找你半天了?!?/p>

      “怎么了?”父親頭一回受到重視。

      “找你借點(diǎn)錢?!辩娪挛湔f。

      我父親說:“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找我借錢?誰不知道你家的錢多得連驗(yàn)鈔機(jī)都數(shù)不過來啊。”

      “說笑了,說笑了?!辩娪挛淠樕戏置魇且环N得意的神情。

      等鐘勇武說完,我父親才知道他借錢不是救急,而是為了擺闊。非要去市里最好的酒店請客,難怪需要借錢。

      我父親說:“我的錢還不夠你塞牙縫的?!?/p>

      “不是找你借,是想找你的侄子林承宗借?!辩娪挛浯曛终f。

      “那你應(yīng)該找他啊,找我干嗎?”我父親很生氣。

      鐘勇武以為我父親和我堂哥是親戚關(guān)系,應(yīng)該好說話,卻不知道我堂哥對我父親,跟對待一個外人差不多,讓我父親去找他借錢,還不如鐘勇武直接開口有用。想是這么想,但我父親沒有說出來,而是拍胸脯說此事包在他身上,為了證明自己的分量,他領(lǐng)著鐘勇武來到了林承宗的家門口。

      他們站在門口喊了幾聲,沒有人回應(yīng)。旁邊有人端著飯碗探出頭告訴他們林承宗在周材家。鐘勇武一聽笑了,拽著我那個不情愿的父親大步流星趕到周材家。還沒進(jìn)門,我父親就感到不對勁。那個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周材家卻燈火通明,走到門檻邊,發(fā)現(xiàn)前面躺了一個人,沒穿鞋,腳底沾了水草和沙子,身上蓋一張白布。

      鐘勇武沒有多想,看到我父親進(jìn)了門,也抬腿邁進(jìn)去,發(fā)現(xiàn)里面站滿了人,其中我堂哥林承宗綁著紗布正皺著眉頭抽煙,周材渾身濕漉漉的,淌了一地的水,他的婆娘李淑趴在這具尸體上,嗓子已經(jīng)哭啞了,眼睛也腫得像雞蛋。我父親偷偷拽了拽我堂哥的手。

      “這怎么回事?”我父親問。

      我堂哥示意我父親出去。他們一前一后來到屋檐下,林承宗給了我父親一根煙,給他點(diǎn)燃。

      “哦,不小心被豬咬的。”我堂哥以為我父親在問他身上的傷。

      “不不,我是說那個?!备赣H指指里面。

      “聽說在河里淹死了。”我堂哥有些不高興。

      “前幾天還活蹦亂跳一人,怎么說沒就沒了?”我父親抽了一口煙。

      “對周材來說,兒子沒了就沒了……”我堂哥說。

      “你怎么能這么說話?畢竟是條人命?!蔽腋赣H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聽我說,我的意思是鐘家更倒霉,他的兒子鐘祥為了救周文也淹死了。”我堂哥說。

      我父親在低頭沉思。

      “真可惜,聽說剛考到北京大學(xué)?!蔽姨酶鐝?qiáng)調(diào)了一句。

      “你別胡說八道,鐘祥讀書這么好,怎么會去河邊?”我父親被嚇得不輕。

      “不信你自己去看。”我堂哥伸手往客廳指去。

      我父親這才知道客廳里還有一具尸體,比第一具尸體長一些,腳上穿了一雙耐克鞋。而鐘勇武還在不停地讓周材節(jié)哀順變。我父親跨進(jìn)客廳,握上鐘勇武那雙粗壯的雙手,從眼里擠出幾滴眼淚,說:“要想開一點(diǎn),路還長?!?/p>

      鐘勇武對我父親的舉動百思不解,以為對方拿他開涮,正想發(fā)作,我父親就提醒他去看另外一具尸體。鐘勇武這才看到客廳里還有另一具尸體,不安地走過去,哆嗦著揭開白布??吹絻鹤隅娤榈哪槪詾樗?,就拍拍他的臉,笑著說道:“祥祥,不是讓你去午睡嗎?怎么睡這了?乖,快起來,我們回家?!?/p>

      但鐘祥沒有說話,看樣子永遠(yuǎn)都無法說話了。

      鐘勇武尷尬地看了一眼眾人,說:“都是一個大學(xué)生了,還這么調(diào)皮,快起來,別在這睡。”

      眾人都不敢看他,有的默默飲泣,有的在抽煙。鐘勇武扯掉蓋在他兒子身上的白布,看到他腳上那雙剛給他買不久的耐克鞋,眼眶就紅了。鐘勇武把他兒子扶起來,要背他回家。

      我父親和堂哥跑過去阻攔:“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節(jié)哀?!?/p>

      “誰說我兒子死了?誰敢再說一句,休怪老子的刀沒長眼?!辩娪挛浯藭r雙目圓睜,青筋暴起。他把鐘祥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發(fā)現(xiàn)兒子的手不聽使喚,試了幾次鐘祥的手還是沒有抓握力。鐘勇武又改抱他兒子,但鐘祥已經(jīng)不是個小孩子了,而是一個身高170厘米、體重60公斤的大小伙,抱不動了——能扛起一頭100公斤豬的鐘勇武現(xiàn)在卻背不動自己60公斤的兒子,看來他的力氣終于到了用完的這天。

      鐘勇武癱倒在地,看著他的寶貝兒子,一時手足無措,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從地上躥躍而起,一把將地上的周材提溜起來,質(zhì)問道:“這怎么回事?”

      一群人湊過去解圍,卻被周材拒絕了。周材看著喪失理智的鐘勇武,過了很久才吐出幾句完整的話:“我也不知道,我跟我婆娘去逮四腳蛇剛回來,在路上碰到老七叔,他告訴我,我家的老母豬死在了路上。老母豬平時都是我兒子負(fù)責(zé)放養(yǎng),我感到很奇怪,就去路上看看情況,走到半路發(fā)現(xiàn)河邊圍滿了人,擠進(jìn)去一看,發(fā)現(xiàn)文文和祥祥都躺在岸上,沒了呼吸……”

      說到這,周材已經(jīng)泣不成聲。

      其他人也給周材做證。鐘勇武這時才冷靜下來,確實(shí)不是周材的過錯,沒有人會拿自己兒子的命開玩笑。他松開周材的衣領(lǐng),慢慢坐到一張椅子上,下意識去摸衣兜,卻什么都沒摸到。他已沒了主心骨。

      我堂哥害怕他問豬死羊亡的原因,悄悄把醫(yī)院的報(bào)銷單藏起來,然后強(qiáng)忍手上的傷痛拿出一根煙送到他嘴邊。鐘勇武看了我堂哥一眼,笑得有些勉強(qiáng)。

      突然從門外傳來一陣笑聲:“喲,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這么多人圍在一起?比過年還熱鬧啊?!?/p>

      說話的是老七叔的女兒林奈香,她跟我那個打著手電筒的母親一同走進(jìn)周家客廳,她們身后跟著老七叔和他那個洋女婿。

      我父親瞪了一眼林奈香。林奈香此時感覺到屋里氣氛不對,立即把嘴閉上。我父親來到我母親身邊,把她擁到一旁,問道:“兒子回來沒?”

      “沒,怎么了?”我母親問。

      “鐘祥和周文淹死了,快去找兒子?!蔽腋赣H低聲說道。

      我母親一聽,當(dāng)場捂住嘴巴,一臉驚恐地望著我父親,末了才想起往外跑。手上的手電光亮始終照不準(zhǔn)路面,我父親快步跟過去。

      老七叔看到鐘祥,輕聲跟他女兒說道:“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這里唯一的北大學(xué)生了?!比缓髶Q上一副戚容,以符合此時的肅穆氣氛。而林奈香看到客廳里躺的兩具尸體,忙拖著男友跑出客廳。老七叔追出來,問:“我明天去給你拿補(bǔ)好的絲襪。”

      “不用了,留著你自己穿吧,這里一刻也不能待了,我們要馬上走?!绷帜蜗阏f。

      老七叔自討沒趣,回到客廳,默默地跟眾人站在一起。

      我的父母親走在夜色里,去找那個雖然成績不怎么樣卻從不讓他們擔(dān)心的兒子。他們肩并肩,手拉手,在蛙聲中討論到底讓我復(fù)讀還是跟我堂哥林承宗學(xué)一門手藝。他們各執(zhí)一詞,誰也沒說服誰,最后兩人同時說了一句:“平平安安最重要,做什么不重要?!?/p>

      十二

      那天,我跟周文像一對身高懸殊的鐵哥們走在路上。我們給好事者帶去了兩個虛假的消息,周文帶去的是他姐姐躺在床上享福的消息,我?guī)サ氖俏铱忌厦拼髮W(xué)的消息。說完這兩個好消息,我們心里頓時變得像中了彩票一樣高興。

      我之所以那天要去河邊,不是為了避暑,而是為了反抗我父親。從小到大,我一直按照他的指示活著,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而且父親還把責(zé)任推到我身上,好像他的指示一向都正確無比,是我這個實(shí)踐者走歪了一樣。在那條河里,父親第一次抽了我,把我抽得顏面無存。在哪里丟的尊嚴(yán),就要在哪里拿回來,我要在河里向父親證明,我已經(jīng)長大了,以后我的事情他少管。

      當(dāng)時我甚至巴不得有人去告訴我父親,他的兒子又到河里游泳了,這樣我就能當(dāng)著他的面再次變換幾次我那美妙的泳姿。在這種情況下,當(dāng)然需要個見證者,而周文就是那個最好的見證者,我要當(dāng)著這個小屁孩的面,看我是如何反抗我父親的,說不定他會以我為榜樣,以后也會這樣反抗他老子。

      我們很快來到了河邊,清澈的河水讓我的心情變好了不少。我指著那座峭壁,豪氣干云地跟周文說:“你敢從上面跳下來嗎?”

      “我敢,你敢嗎?”周文被我感染了。

      我們是一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兄弟,說干就干,于是我們卷起褲腳爬上峭壁,望著被我們踩在腳下的河流。周文這小子比我猴急,已經(jīng)把自己扒光了,從這方面來說,我不及周文,我還沒完全放開,尚有一絲羞澀。

      脫光了的周文站在我面前,我看著他小小的屁股,突然忍不住想上去拍打一下,但我沒這么做,因?yàn)槲业亩亲油蝗惶哿?,鐵定是剛才西瓜吃多了。

      我跟周文說:“嗨,哥們,不好意思,我有點(diǎn)瀉肚,我先去拉個屎,你等我一下?!?/p>

      說完后,我左看右看,終于在峭壁上看到一個草叢。我躲進(jìn)草叢里,褪下褲子,排空肚子,而后一身輕松。我記得當(dāng)時的太陽已經(jīng)鉆進(jìn)了云霞,還沒到一天中最熱的時刻。

      我看到周文伸展著手臂,回頭沖我一笑。我用手捂住襠部,讓他別看,把頭轉(zhuǎn)過去。

      他朝我吐了吐舌頭,說:“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像誰沒有似的?!?/p>

      他說完這句話后,當(dāng)著我的面跳了下去。我穿好褲子來到峭壁邊,看到河面激起好大一朵水花,就像有頭奶牛失足掉了下去,這要去參加跳水比賽,肯定一分都拿不到。我笑著脫掉自己的衣服,準(zhǔn)備跳時,赫然發(fā)現(xiàn)峭壁竟這么高,擔(dān)心自己會摔死,但不跳面子又沒處擱,于是我足足思考了十分鐘,才最終決定不跳。我穿好衣服,沿路返回,來到河岸的時候,意外發(fā)現(xiàn)岸邊圍滿了人,聽聲音好像是誰淹死了。我不敢停留,又不敢馬上回家,于是沒命地跑,拼命地跑,最后跑到了云霞山鐘勇武的豬場后頭,在那躲了幾個小時。

      月亮出來后,我才敢沿著山路下山。在那條鄉(xiāng)村公路,我看到一個模糊的手電筒光亮,慌忙迎上去。對方把光亮沖我臉上一照,然后我就聽到了一句熟悉的聲音:“你死哪去了?”

      “我,我去云霞山玩了?!蔽胰隽似缴畲蟮囊粋€謊。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边@是母親的聲音。

      我抱住母親,死死地抱住她,渾身不斷地發(fā)抖。

      “兒子,你怎么了?”母親擔(dān)憂地問。

      “我沒事,我們回家吧?!蔽倚χf道。

      “你聽說了嗎?周文和鐘祥淹死了?!备赣H說。

      “是嗎?鐘祥好端端地怎么會死?”我以為只有周文一個人死了,沒想到多年來始終壓我一頭的鐘祥也死了。

      “聽說是為了救溺水的周文死的?!备赣H說。

      “太可惜了?!蔽业目跉饷黠@放松了不少。

      “對了,我還是想讓你去跟你堂哥學(xué)一門手藝。”父親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說道。

      “行,一切都聽爸的?!蔽艺f。

      “看來兒子真的長大了?!备赣H感到很欣慰。

      我們一家人走進(jìn)夜色里,月亮已經(jīng)鉆進(jìn)了一片烏云,很快路面就下起了前幾天就該下的雨。在這個美好的夜晚,我們一家人頭一回如此連心。我的走路聲也逐漸變得輕快起來,看到夜色中的山脈也不再壓抑,而是覺得山脈像為我遮風(fēng)擋雨的手臂,我能在它溫柔的臂彎里長眠不醒。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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