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凌航
摘 要:遼代墓葬壁畫中流行仙鶴圖樣,除云鶴題材外,還繪制精美的鶴屏風。文章對遼墓壁畫中鶴圖樣進行了分類整理,厘清其在墓室中的布局與表現情況,并對其藝術手法進行初步分析探討,此外,從布局入手考察遼墓中鶴樣的圖像內涵以及其反映出的遼代墓葬空間中生與死的互動觀念。
關鍵詞:遼代;鶴;墓葬壁畫;屏風
一、鶴樣的基本情況
考察遼五京地區(qū)的墓葬發(fā)現,可見大量表現鶴的圖像材料。如大同西環(huán)路遼墓的北壁發(fā)現有屏風鶴樣:壁上繪帷幔,下繪四扇展角屏風,每扇屏風上各繪仙鶴,屏風前是墓主的臥榻。此外,在宣化遼墓M5張世古墓、宣化遼墓M2張恭誘墓中也可見鶴樣屏風畫。
遼墓內出現的屏風式鶴樣應肇始于唐?!捌溜L六扇鶴樣,自稷始也。”薛稷開啟了畫屏風鶴樣的先聲。薛稷的六扇鶴樣十分流行,以至于民間的畫匠也紛紛模仿,并繪制到了墓室中,如西安梁元翰墓和楊玄略墓墓壁都有繪制六扇屏風鶴圖樣。到五代,畫鶴、賞鶴之風依然盛行,如五代時蜀主命黃荃畫鶴于殿壁。五代王處直的墓中,前室上欄壁畫畫屏風云鶴八幅,分布在四壁。屏風扇數雖有異,但也可窺見在傳移摹寫中對流行題材的吸收和創(chuàng)新。
除了獨特的屏風樣式外,鶴的形象也脫離屏風的界限,直接出現在遼墓壁面之上。如:宣化遼墓M7張文藻墓中,后室東北、西北二壁各繪一曲頸抬腿的仙鶴立于蘆葦中;庫倫遼墓M1天井北壁上部繪竹林仙鶴圖,一只昂首的仙鶴立于竹林中。此外,在券頂、甬道頂、墓壁上部還可見流云仙鶴組成的云鶴圖像,如北京韓佚遼墓墓頂流云仙鶴圖、耶律羽之墓中甬道頂云鶴圖。該類云鶴圖樣應也來源于唐墓,見于乾陵永泰公主墓、懿德太子李重潤墓過洞頂部、甬道頂都繪有類似的云鶴圖案。這樣的云鶴裝飾在遼墓的墓門裝飾彩畫上也可見,如關山遼墓的墓門門額上繪有流云,兩角對稱繪有仙鶴。
根據遼墓內鶴樣的組合狀態(tài)以及布局情況,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是繪制在主室券頂或甬道券頂、墓壁上部的鶴樣,如寶山遼墓、耶律羽之墓、床金溝M5、庫倫M1遼墓、韓匡胤墓、韓佚墓、下八里二區(qū)M2遼墓,并多與云氣搭配組成云鶴圖樣;二是繪制在墓門上或墓門門洞上的鶴樣,如關山M3、M4、M5遼墓,平原公主墓,庫倫M1墓,北票季杖子墓,也多與流云搭配組合;三是繪制在墓室內立壁上的鶴樣,多以屏風形式或獨幅畫面出現,采用立鶴形象,如大同西環(huán)路遼墓、宣化地區(qū)遼墓等,多與蘆葦、竹林、松木、花卉搭配。
二、鶴形象分析
由于出現在券頂或墓門的云鶴圖大多呈現程式化的繪制特點,對于遼墓內鶴圖像的形態(tài)表現、繪制技法的觀察主要集中于墓室壁面上的立鶴形象。以大同西環(huán)路遼墓中屏風鶴為例,該墓的四扇屏風鶴保存完整且筆墨清晰,四只立鶴姿態(tài)不一,各有特色。
該墓內屏風中的鶴占據了整幅屏風的較大范圍,鶴的姿態(tài)表現可在《圖畫見聞志》中記載黃荃繪六鶴的文字里一探究竟。結合文本辨識,在西環(huán)路遼墓四扇屏風鶴樣中可以看到鶴的姿態(tài)有疏翎、啄苔、警露、唳天。該墓內由六扇鶴樣變?yōu)樗纳瓤赡苁怯捎诋嫻な鼙诿胬L制大小的限制所做的取舍。四鶴樣姿態(tài)各異,繪制精細,鶴的曲頸及下腹外輪廓以最重的筆墨和粗線條繪制,強調鶴的健勁體態(tài)。翅膀的羽翎則以淡墨精勾,兼具筆墨變化又具備一定的透視關系,同時在鶴的眼周及翎羽尾部進行黑色的暈染,使其顏色過渡更加自然,四鶴的頭頸、身、腿的比例精巧,表現出了鶴的優(yōu)雅與高挑,體現了畫工的匠心和細致。
距離大同較近的宣化地區(qū),如宣化張氏家族墓中的立鶴就顯得粗糙許多,如宣化遼墓M5張世古墓中后室北壁、東北壁、西北壁六扇屏風鶴樣,簡單線條勾勒,并黑色平涂。該墓北壁的兩扇鶴樣都為啄苔之鶴,姿態(tài)重復,僅略有不同。宣化遼墓中的鶴樣相似度極高,且鶴都立于蘆葦與花卉中,可見宣化張氏家族墓中存在相同的粉本,互相借鑒而繪制壁畫。位于庫倫1號墓的天井北壁上層以及內蒙古巴林左旗前進村墓室東壁的屏風和關山三號遼墓墓室過洞兩壁的立鶴圖樣,其黑羽都采用黑線條來表示而不再類似幽云地區(qū)中的立鶴一般以涂黑暈染或是沿羽毛涂黑留白的方法表現。
有趣的是,古人常有誤認鶴尾的情況?!胺批Q圖……書曰修尾全窺黑。女急止之曰:先生又誤矣,鶴尾無黑色,所謂黑尾者乃兩翼收攏處耳,先生但見立鶴未見飛鶴耶?!笨梢婜Q尾當為白,而鶴的翅膀根梢較長為尾,站立時常常擋住尾部,因而出現誤認。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圖》立鶴和宋徽宗《瑞鶴圖》翔鶴,都強調了鶴的白尾。當時鶴作為宮內飼養(yǎng)的珍禽,畫家們可以師于造化。而西環(huán)路遼墓的屏風鶴樣出現了誤認黑尾狀況。宣化遼墓中,也以涂黑手法繪制了鶴尾,唯張世古六屏風鶴樣的鶴注意到了鶴尾本白的情況,體現了在宣化張氏家族遼墓整體采用粉本繪制的同時,墓葬裝飾上又呈現出一定復雜性。西環(huán)路遼墓屏風鶴中誤認鶴尾的情況,顯然不是因為畫工的粗心大意,極有可能是畫工沒有見過鶴這種珍禽,而只是通過觀察畫本,屬于粉本的誤傳。
三、鶴樣內涵
(一)死后升仙
墓內鶴樣與遼代道教的傳播有關。遼代佞佛,崇尚佛教,同時在雙軌的政治制度下,也無法阻擋道教思想的傳播。關山遼墓M3的過洞南北壁繪仙鶴,南壁繪“回首鶴”,北壁繪“觀蝶鶴”,鶴上空祥云環(huán)繞。兩壁鶴前方各有一小壁龕,龕內繪一道士,則直接證明了鶴與道家的關聯。
伴隨著羽化升仙以及神仙信仰的勃興,鶴與道家系統(tǒng)發(fā)生越來越多聯系,人們希望借助其神異功能,實現升仙目的。作為仙人坐騎,墓葬內鶴樣的表現也承載了墓主人對死后世界的想象。河南新密平陌宋墓的墓室東北壁上層表現了仙人引領墓主夫婦穿過仙橋的場景。在仙橋上除了滾滾的云氣,還有橋上柱頂所繪的仙鶴,在這里鶴作為橋的裝飾物件,豐富了橋的神性,成為了通往仙界的一個標志性符號。
墓內圖像的布局以及組合情況往往能為理解圖像內涵提供依據。遼墓內描繪在墓門兩側或門洞上方、墓頂、券頂的鶴圖像均是伴隨著祥云出現,鶴飛舞于云頭。北宋張君石棺右側檔前部刻一組面向石棺前檔行進的人物,前方仙女手捧供品,一片云氣繚繞。仙鶴飛翔于上空,鶴的行進方向與隊伍保持一致。這種引領墓主人升仙的場景皆以云鶴作為仙界的象征,暗示畫面發(fā)生的場景不再是普通的人間之境。遼墓內同樣有這樣的暗示:陳國公主墓前室東西壁各繪一祥云中的飛鶴和一隊二人的侍衛(wèi),內蒙古前進村墓室甬道東西壁描繪祥云中的飛鶴和一隊四人的侍者。飛鶴的飛行方向和侍者前行方向都統(tǒng)一,朝向著主室所在,似是引領著墓主朝著主室這個“仙境”的所在地前進。
鶴成為仙境的象征符號,描繪在墓頂、券頂的仙鶴祥云的組合與死者尸解成仙、白云從堂戶而出、仙鶴繞壇而上的情形一致,符合唐五代以來世人心中的仙境面貌。在墓門處或墓頂刻畫的鶴形象也營造了一個仙境的住所,暗示墓主已進入了仙境樂園。
(二)贊譽品性
鶴也是賢士的自況。《詩經·鶴鳴》即以鶴比喻賢士,《后漢書》中所說的“速征鶴鳴之士”,鶴鳴之士也是指賢能高潔之士?!侗渥印分幸灿涊d了君子化為鶴的故事。鶴以其長頸、高足、體白的出塵姿態(tài),與仙人相關的圣潔形象聯系。以鶴喻人之高尚格調和賢德品性,在詩詞中也有體現,如白居易《池鶴》,以鶴與群雞和鸚鵡的對比,襯托鶴的高潔品格和風姿,并以此自喻抒發(fā)詩人的內心情感。大同西環(huán)路遼墓墓室北壁繪一四扇屏風鶴,屏風前是墓主的臥榻。西環(huán)路遼墓與宣化遼墓、前進村遼墓等鶴入屏風,使鶴的神仙意味淡化,成為了現實生活圖像的組成部分。屏風前的臥榻正暗示了墓主人之所在,作為墓主死后棲息的生活環(huán)境,位于墓主臥榻的鶴屏風形象似乎也是對墓主品性格調的喻示,表現了對墓主高貴賢能的夸贊,在當時出土的墓志等文字材料中也可見對于墓主生平格調、品性的贊譽。此外,前進村遼墓中鶴樣屏風還裝飾湖石、蘆葦、竹等,庫倫M1遼墓天井北壁上層也繪竹林仙鶴圖,以自古喜用以標榜品性的四君子之一的竹與鶴的搭配,強化了贊譽墓主的功用。
(三)吉祥寓意
鶴還具有吉祥寓意?!褒敺Q三千歲,鶴言千歲?!薄褒旡Q之壽皆千歲以比仙人也。”這皆指龜鶴是長壽之物。東風里遼墓東壁吉祥圖描繪各類吉祥圖案,其中鶴樣繪制簡易,但姿態(tài)也惟妙惟肖。此吉祥圖中還出現了龜、蛇等形象。在《拾遺記》中記載了一則故事,說一孕婦過江遇白蛇,后來她的鄰居也說看到她家有白鶴,占卜者告訴她是長壽吉祥之像。后生孩子果然位至丞相,活到九十。東風里遼墓中壁畫題記所寫“鶴筭永龜靈”,即指“龜齡鶴算”,寓意人長壽之意。
此類吉祥圖像反映了當時墓中所共同傳達的幸福、平安的裝飾主題。需要注意的是,吉祥的鶴樣除了反映生者對于墓主人的美好祝愿外,長壽吉祥的含義也傳達出生者的現實訴求。上述故事孕婦所遇之祥瑞,其所生孩子同樣也受益無窮。在以血緣為紐帶的家族觀念下,死者與生者同樣建立著特殊的聯系。墓內以鶴為代表的吉祥圖像,在為亡者追福的同時,也為生者薦福,體現出墓葬內的陰陽互酬。
四、結語
遼墓中鶴樣多與流云搭配彩繪于墓室、甬道上層、墓門兩側,或以屏風鶴樣表現在墓室壁上,搭配湖石蘆葦、竹林表現等。遼墓內屏風鶴樣繪制精美,應是源于唐代墓室壁畫傳統(tǒng),但一些墓內鶴樣存在誤認黑尾的情況,可能是粉本的誤傳。
遼墓壁畫中所見的鶴圖樣豐富,其表達意涵也因空間布局有所區(qū)別:繪制在券頂、甬道、墓門的云鶴圖多與道教神仙思想有關,暗示墓主進入“仙境”或升仙的過程;繪制在立壁上的屏風或搭配竹林花卉、松木等的獨幅鶴圖在暗示墓葬內“仙境”的空間語境的同時,也反映了墓主人的高雅品格。鶴樣的吉祥寓意寄托了生者對于死者的美好祝愿。流行于遼代墓葬語境中的鶴反映了遼墓對唐代墓葬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而以鶴所承載的道教神仙思想、死后觀念在遼地的流傳,又從側面反映出了北方游牧民族與中原文化的交流與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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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