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洋
天陰得很,大概要落雪了。一打開門,狡黠的西北風(fēng)拐彎抹角地往身上鉆。住處的酒不多了,天這么冷,不喝點兒夜里怎么扛得住。我沿著果園干巴巴的小路朝村里的小賣部走去。
往常閑人扎堆的小賣部門口,現(xiàn)在也和這天氣一樣冷清。原來貼滿小廣告的墻上,似乎又貼了一張尋人啟事,糨糊還是濕的,邊緣沒有貼住的部分在冷風(fēng)中作響。經(jīng)常有這樣找人的啟事,也懶得看了,我拉開門,閃了進(jìn)去。
“志剛哥,你咋又來了?”看見我,站在柜臺后的志力一臉愁相?!罢Γ课也荒軄??”我假裝生氣?!皟善慷侇^,一袋花生米……”“嫂子生氣都走幾天了,你這還喝……”志力一邊埋怨,一邊無奈地替我裝好東西。
出了門,天陰得更厲害了,風(fēng)里似乎還夾雜著零星的雪花。我拎著東西,縮著脖子朝果園里的住處走去,那里比家里清凈,更沒人管喝酒的閑事。沒過多久,就望見一個男人推著輛自行車走走停停。慢慢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是輛跑長途的車子,后座上堆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前杠上掛著個大保溫杯。男人穿著件破舊的綠大衣,弓著身子推得很辛苦。
是前輪爆胎了。走過去時,我瞄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不過,也懶得管了。一個帶著外地口音的問話追過來:“年輕人,附近有修車的嗎?”“修車要去集上,這天氣恐怕不會有人。”我著急回去,鉆被窩里暖暖身子,就加快了步子?!澳贻p人,幫幫忙……”聽著身后聲音有些顫抖的央求,再不理睬,實在不像個男人的作為了。
我倆把車子弄到住處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我對這個異鄉(xiāng)人說:“在這將就一晚上,明早再想辦法吧?!彼恢歉袆舆€是激動,說話都不利索了:“這怎么好,這……”
進(jìn)了屋,我把爐子生旺了,在鍋里放了一塊切好的凍豆腐。異鄉(xiāng)人脫去大衣,摘去冒著蒸氣的棉帽子,我才看清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大爺。
“出來干啥來了?”
“找人。我老伴丟了?!?/p>
“哦?”說話間,我已經(jīng)收拾出了兩個玻璃杯?!斑诉诉恕眲傎I的二鍋頭已經(jīng)倒出了半瓶。
“咋丟的?”我邊問邊迫不及待地端起杯子呷了一大口。
老人也跟著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唉,那天出門我讓她等著我,她答應(yīng)的好好的,我洗把臉的工夫,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豆腐在鍋里冒起了熱氣,我放了一把佐料,順手把下酒的花生米撕開倒在桌子上,好久沒有和人這樣面對面喝酒聊天了。
“大活人,能丟了?”我有滋有味地把杯子里的酒見了底。
“唉,我以為她去了公共衛(wèi)生間,找過去,沒有,又說可能去了平常鍛煉的小公園,找過去,也沒有……耽誤事了……”老人清瘦的臉頰上皺紋聚攏起來,他“嗞”地干了杯里的酒,然后皺紋又夸張地擰在了一起。
“跟著我一輩子沒少吃苦。剛結(jié)婚沒幾天,我接到命令要上戰(zhàn)場,她連夜給我做雙布鞋,說你一定要小心,我為你守著家,等著你……”
“復(fù)員后參加工作,我在工廠負(fù)了工傷,她拉扯著倆孩子,跑了兩千多公里來看我,受那苦沒法說……”
“那年我回家探親,趕上地震,她帶著孩子跑到外面,又折回來叫我,腿被掉落的房檐砸了個大口子……”
一杯酒下肚,老人的話稠了起來,沒了我搭話的空。酒還是少喝點兒吧,我心想,卻又忍不住把杯子滿上。老婆若在家,肯定會嘮叨個沒完,那天不該趁著酒勁打她嘴巴子。
“領(lǐng)上退休金沒幾年,好日子才開始,她就病了。吃過飯了還說沒吃,做飯時放一把又一把的鹽。得了這個病也沒事,要不了命,她照顧我一輩子,現(xiàn)在換我照顧她。唉,我沒把她看好……”老人又咽下半杯酒,不知道是不是被酒噎著了,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滾。
“別喝了,吃豆腐,豆腐熟了?!边@話從我嘴里說出來感覺很陌生,我一向都是勸酒的。
“我從小是個孤兒,有了她,就有了家,心里老是熱乎乎的??晌野阉獊G了……年輕人,人都是有良心的,誰對你好,你得知道感恩,是不?”老人有些醉了。
酒喝的越發(fā)沒趣了,聽了老人的話,我心里酸酸的,不是個滋味??磥磉@酒該戒了。
“說好等著我哩,別說六千公里,只要我不死,就一直要找下去……”老人沒吃什么東西,或許趕了一天的路,過于勞累,歪在旁邊的床上睡著了。我突然也覺得索然無味,窩在另一張床上也懨懨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睜開眼,只覺得腦袋昏昏的,好像做了一個夢。老人已經(jīng)不見了。推開門,大地已經(jīng)披上了雪白的冬裝,一道清晰的車轍彎彎曲曲朝遠(yuǎn)方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