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戲不小

王娟

柳琴小戲《吔，俺就是個農民》是我于2018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此戲由山東省藝術研究院宋惠玲導演、由臨沂市柳琴劇團排演，入選2018年山東省文旅廳青創(chuàng)項目，反復修改之后，在2019年結項，入選2020年國家藝術基金復評。我創(chuàng)作小戲不多，這是我十分偏愛的一部作品。因為它有態(tài)度、有章法。這也是我為什么說“小戲不小”。小戲只是體量小，但在要表達的思想上一定不能小。

小戲難寫，因為體量有限，在短時間內想要表達清楚深刻的內容十分不易。而且正因為體量有限，還需要在有限之中做出波折、做出精彩，更加不易。去年有幸在上海戲劇學院聽了幾個月陸軍教授授課，他常說，寫戲要有戲核，而小戲更是如此。山東有個“小戲王”，不僅在山東有名，在全國都倍受認可，他就是劇作家王新生老師。我看的小戲不多，但他創(chuàng)作的《草民老冤蛋》《村里有個爛筐子》《老邪上任》等作品我看了再看，欽佩之余暗暗體會，王老師的作品就事寫事，不多言語，但戲后卻能引人思考，戲結束了，思考剛剛開始，這是一絕。令我高興的是，不知什么時候，王老師的戲和陸老師的理論竟在我的腦海里碰撞融合、到了一處，戳破了眼前的一張窗戶紙。

《吔，俺就是個農民》講的是十年前農民牛三聽信扶貧辦曹主任的話養(yǎng)兔致富，卻慘遭賠本，窮困至極，連家中老黃牛也餓死了，氣急之下他扒了牛皮掛在院墻上再也不信當官人。十年后，曹主任到訪勸其加入合作社致富，被他痛罵并驅趕。曹主任拿出自己一直掛在床頭的一小塊老牛皮，那正是院墻上老牛皮缺的一角，完好無損。曹主任道歉，牛三心結解開，摘牛皮入社。作為編劇，我想講一個自卑到塵埃里的老農民在新時代重拾尊嚴的故事?！皡?，俺就是個農民”，這是一句嘆息，是一句無奈，是一句托詞，到今天它變成一種驕傲。從卑微的“俺就是個農民”，到驕傲的“俺就是個農民”，物質和精神的雙重獲得感是時代發(fā)展進步給予農民最大的紅利。小戲中，一個（牛皮）事件兩個（過去、現在）空間，做懸念，設沖突，塑人物，以“牛皮”為隱喻，嘗試講述新時代農民的尊嚴和農民對自我身份的認同。不知道有沒有講好，我盡力了。

劇本開始，即是十年后的今天，牛三再見到曹主任時，劇本通過獨唱、伴唱相間的方式，把十年前的往事進行了交代，并把牛三的心結坦露在觀眾面前。

伴唱：“老黃歷翻到十年前，咱窮的狗見了都生嫌，曹大主任幫致富，號召養(yǎng)兔兒穩(wěn)賺錢。”緊接牛三內心獨白敘述：“賺了錢，給俺媳婦立塊碑，九泉之下也暝眼。賺了錢，給俺丫頭交學費，不讓孩子再為難。賺了錢，修修俺這石頭屋，小家雖窮金不換。賺了錢，置辦上一輛三輪車，起早貪黑咱心里甜……做夢也在數鈔票，吐沫星子四處濺。（樂呵呵沾唾沫數錢）呸呸呸！呸呸呸?。ㄍ蝗蛔兊皿@恐）賠賠賠！賠賠賠！沒黑沒夜整一年，賠得家里底朝天，孩子急等著交學費，兩眼一抹黑作了難。忽想那老牛棚里栓，就它還能值幾個錢，興沖沖進牛棚俺傻了眼——皮包著骨頭它餓歸了天！”

伴唱：“一再落空沒指望，日子逼得人發(fā)狂。只見他——”牛三邊表演邊唱：“一只枯手抹老淚，一只枯手操鋼刀，血呼哩啦膻氣開漾，汗流浹背一炷香，那牛皮呼啦啦一聲掉地上——（跳上矮凳釘牛皮）把失望悲傷、氣急敗壞、凄凄惶惶惡狠狠的釘上墻！”

伴唱：“伴著酒氣睡冷炕，做夢也是透心涼。”牛三打量著牛皮如同審視過往歲月：“這牛皮是俺的脊梁骨，這牛皮是俺的脖頸梁，這牛皮是一本老賬簿，這牛皮是看著俺過日子的親老鄉(xiāng)。咱哥倆今天能不能將他原諒？你為啥望著俺眼淚汪汪？……”

咬牙切齒、對天起誓的牛三本來會背負著埋怨度過一生，但當時代發(fā)生變化，曹主任再一次站到他面前時，尤其是當曹主任被罵、被驅趕之后拿出一塊風干的老牛皮時，戲的轉折出現了。牛皮對于牛三來說是扎進心里的一顆釘子，對于曹主任來說又何嘗不是，這些年曹主任背地里資助牛三的孩子上學、背地里幫著牛三家過日子，因為愧疚他只能默默地做著那些力所能及的事兒。牛三禁不住熱淚滾滾：“未曾想，窮日子后頭是他撐掌，未曾想，難日子前面是他幫忙，未曾想，多年的仇人是假想，未曾想，多年的苦水有人共嘗。”“這牛皮是一束暖陽，把我灰蒙蒙的心照亮。這牛皮是一絲希望，壓心底的念頭又把頭揚。”

“轉折”是小戲的關鍵，要有絕招兒，要費腦子，要夠分量。我從初中開始讀小小說，最吸引我的就是其中的“轉折”，一個巧妙的“轉折”不僅讓故事的講述變得高級，而且在故事之外還引發(fā)出一些具有哲理性的聯想和思考?！扒槔碇?，意料之外”才是最佳境界。解決矛盾要“巧”，要敢于“硬碰硬”，不是想當然用一兩句（勸說的、動感情的）話就把事兒了了，那樣的戲索然無味。以“牛皮”解“牛皮”是這個戲的關鍵之處。

這個小戲在恪守藝術真實性的前提下，強化戲曲的寫意性，吸取戲曲傳統(tǒng)美學中敘事抒情、寫意傳神的思想精髓，力求使寫實性與寫意性互相融合、滲透，成為統(tǒng)一體。以歌舞講故事，以情動人。以“閃回”手法處理“掛牛皮”段落。注重情勢的積累，做好高潮部分的鋪陳。在高潮段落，牛三看到缺失的牛皮，并得知多年的仇人原來是孩子讀書的資助人時，他心中的復雜感情涌現出來：“十年資助勝黃金萬兩，一句錯了如沐朝陽，老牛皮沉甸甸有分量，暖熱了我的冷心腸。自古咱農民地位低，土里刨食老天給糧，人窮志短沒指望，為了糊口終日奔忙。當官的給咱道歉不敢想，況且真心實意將咱幫。一塊牛皮勾銷往日債，從今之后看遠長……”將全劇推向高潮，讓觀眾產生共鳴?！皰炫Ｆぁ焙汀罢Ｆぁ币活^一尾的對比，形成了戲劇張力。

《吔，俺就是個農民》中飾演牛三的演員說“牛三”這個角色讓他覺得過癮。我覺得之所以“過癮”不僅僅是劇本給演員提供了表演、演唱的空間，而且牛三本身的敢愛敢恨的性格魅力讓演員拿捏了一個正好。后來這個演員又演了我和勇蕾、宋惠玲共同編劇的柳琴戲《福大妮和山杠子》中的倔老頭兒“杠子爹”，也是恰到好處，這個演員叫梁福生。創(chuàng)作一個鮮活又獨特的人物不是易事。這是編劇、導演、演員、服裝、燈光等各個部門共同努力的結果。

主人公牛三這一人物形象是鮮活的、可信的、接地氣的，他對農民身份的又愛又恨，對女兒的愛，對當官人的復雜感情，通過“扒牛皮”、“掛牛皮”、“反對女兒回鄉(xiāng)”、“與曹主任算舊賬”、“摘牛皮”等行動塑造的生動和立體起來。他是“老農民”一代人的縮影，倔強、要強、卑微、記仇、獨斷專行，但他又有一些樸素的道理，有一些人性的閃光點，在時代的洪流中，他最終選擇的不是被遠遠的甩下，而是勇敢的與后輩一同背負起新的使命前行?？梢哉f，牛三這個人物是新穎的，不常見的，有一定藝術生命力的。

本劇站在時空維度上進行獨立思考，從老農民牛三的視角出發(fā)，通過寫大時代里的小人物，展現當今大環(huán)境下農村正在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和農民在這一變化中的價值重構和思想蛻變。我希望能通過主人公的經歷、通過一張老牛皮的“掛”和“摘”，折射出這個時代正悄然發(fā)生的變化。我一直想，這是一個小故事，但又是一個時代的故事。

《吔，俺就是個農民》的創(chuàng)作，源于我對農民有著天然的好感，也源于我對農民的了解和敬重。我的祖輩都是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我的童年也是在田間地頭度過的。我永遠都忘不了風吹稻谷、萬畝莊稼竟像波浪翻卷，人仿若置身于波瀾無邊的大海;我也永遠忘不了祖父、外祖父佝僂著背像一株倔強的高粱，他們樸素的道理能把每一個漆黑的夜染亮。農民，他們的夢很樸素，他們的心很善良，他們的人很倔強。我要寫農民的故事，因為他們的故事樸實、厚重，在尋常中帶著一絲心酸！創(chuàng)作這個小戲之后，我又創(chuàng)作了《福大妮和山杠子》（合作）、《田壟上的歌》兩部農村題材的戲曲作品，或許今后可以作為自己的一個創(chuàng)作方向。畢竟，農民的故事是講不完的，農村的故事是值得講下去的。

小戲不小。只要寫好了，也能抒發(fā)大情懷、展現大思考。只是，戲核的尋找、戲的構架，要求我們在創(chuàng)作中參透創(chuàng)作技巧，以技巧做拐杖，充分表達、充分抒寫。

（作者單位：山東省戲劇創(chuàng)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