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晨
1895年,伊卓人的國王乘坐著戰(zhàn)舟
在1843年西非海岸的岬角,軍隊的槍炮聲剛停止,村落的房屋就燃燒起來,翠綠的棕櫚葉梢在煙霧中顫抖著……
在當時美國黑奴返回非洲所建立的利比里亞殖民地,新移民與原住民時不時發(fā)生沖突。帶領(lǐng)“黑船”艦隊結(jié)束日本鎖國時代的佩里準將,時任美國非洲艦隊的指揮官,他率領(lǐng)的海軍陸戰(zhàn)隊為保護新移民社區(qū)與美國商人,將原住民村莊付之一炬。
所謂的美國非洲艦隊,和較早成立的英國西非艦隊一樣,其中一項任務是取締奴隸貿(mào)易,所以原先具有人道目的,而利比里亞的成立也帶著解放黑奴、建立自己國家的理想藍圖。但現(xiàn)實則是較想象復雜得多,返鄉(xiāng)的黑奴對原住民反而造成威脅,直到100多年后沖突都仍未消解。
美麗的非洲海岸是深受創(chuàng)傷的海岸,不論是奴隸貿(mào)易與殖民,或是族群間的沖突,這也使它成為流離與迷茫的海岸。即使利比里亞的黑奴“回到非洲”,回歸的也無法是“故鄉(xiāng)”,而是一個新的地區(qū),只能試圖打造新的社群。
在很多地方,尤其像佛得角、圣多美、毛里求斯、塞舌爾這些小島國,原本其實是無人島,大部分人口都是在殖民歷史中遷居混血的。西非的水手隨著英國海軍到了南非或東非,甚至印度、中國,這都是十分常見的情形,殖民力量深刻構(gòu)造了非洲海岸的生活面貌。
對于非洲而言,海洋從來都是一個“艱辛”的話題。從古埃及王國,到西非的王朝與東非的貿(mào)易城邦,非洲古文明在面對海洋時都是被動居多,非洲海洋史充滿殘酷的侵略與奴役。但就像“鄭和下西洋”或《河殤》在中國能成為特殊的歷史情結(jié),古代西非馬里帝國探索大西洋的歷史記載,或黑人海盜縱橫大西洋的傳奇,都能引發(fā)當代非洲對于“海洋之路”的浪漫想象,這背后是一種嘗試在歷史里找到正面力量的渴望。
今天的游客來到海岸地區(qū),多半會造訪殘酷的奴隸貿(mào)易遺跡,但其實非洲人未必害怕海外的世界,差別只在于是自愿的追尋或是強制的苦役。古老傳奇的航海者因為掌握主動權(quán)而被羨慕,但除了傳奇故事以外,還有不少海岸民族也通過掌握航海技能,從而在殖民年代免于淪為奴隸,利比里亞的原住民就是一個例子。
非洲好望角
人們可能以為,利比里亞的原住民在面對海上的侵入者、危險的大海時,只能被動地接受歷史的擺布—首先是暴力的奴隸船,繼而是解救奴隸的艦隊,然后貌似正義的艦隊忽然又成了暴力的壓迫者,原住民只能淪為刀俎下的魚肉。事實上,這些被稱為“克魯人”的民族除了以“兇悍抵抗侵犯”聞名,也把他們原本作為漁民的技能,逐步轉(zhuǎn)化為在歐美船只上占據(jù)一席之地的本領(lǐng)。
克魯人被譽為不曾淪為奴隸的一個民族,額頭上的藍紫色刺青成為他們的專屬標志。
克魯人被譽為不曾淪為奴隸的一個民族,額頭上的藍紫色刺青成為他們的專屬標志。歐洲人知道他們寧死也不肯為奴,而且又具備熟諳水性與在熱帶環(huán)境工作的能力,所以大量雇用他們。他們的能力成了自信的底氣,船主也無法承受他們集體罷工的風險。這一切都使克魯人即便屈居人下,卻仍然贏得了尊嚴。
盡管在奴隸船與殖民者的戰(zhàn)艦上不可避免地也有克魯人的身影,但在英國海軍的廢奴任務中,他們也是不可或缺的組成。與東非和印度裔混血的希迪人水手一樣,克魯人在一些歷史研究中,被形容為廢奴任務中的“黑色解放者”,他們積極加入取締奴隸販子的戰(zhàn)斗。
不幸的是,近年來克魯人遭遇了另一種外來壓力。來自亞洲與歐洲的遠洋漁船進入利比里亞海域捕撈,對于長期以來在保護海域中使用傳統(tǒng)獨木舟的漁民來說,這是對魚源和生計的重大威脅。因此他們?nèi)浩鹂範?,也不乏與對方漁船發(fā)生沖突的情況。
西非海岸民族,自古以來多半靠獨木舟劃槳航行。克魯人是至今延續(xù)這種傳統(tǒng)的族群之一,但在現(xiàn)代漁船競爭之下,獨木舟已在逐漸消失。在早期殖民者到來時,許多獨木舟是可以載上七八十人、承載數(shù)十噸貨物的大船。在19世紀,部落的戰(zhàn)舟還會裝配歐洲火炮,甚至加上機槍。
歐洲人觀察到,尼日利亞的伊特??死锶嗽诠魯橙藭r,能出動40條大型獨木舟,每條都載有二三十名戰(zhàn)士,在暗夜中發(fā)動可怕的襲擊。
奴隸船的船長對奴隸施加虐待
利比里亞的克魯人、加納的芬提人,還有尼日利亞的伊特??死锶恕⒁磷咳说茸迦?,都是利用獨木舟在海岸與河流進行漁撈、貿(mào)易與戰(zhàn)斗的能手。他們在很長時期,都能阻止歐洲人進入內(nèi)陸。歐洲人在交易奴隸與貨物時,也都依賴他們,因為歐洲船只靠近河口的沙洲淺灘容易擱淺,多半必須停泊在遠處,然后靠獨木舟作中介。
現(xiàn)在能看見的獨木舟,比它們的前身都要小得多。中國遠洋漁船在西非遇見的那些獨木舟,假使沒有得到特意的文化政策支持,在外來的巨大壓力下,很可能進入一個古老航海傳統(tǒng)的尾聲,這是十分不幸的。
相較于西非,在東非流行的傳統(tǒng)船只更為多元,當?shù)氐莫毮局蹖Υ氖褂帽任鞣浅R?。因為受到馬達加斯加的南島語系航海者影響,有的獨木舟兩側(cè)還會裝上維持平衡的小型舟艇—也就是東南亞、大洋洲常見的螃蟹船??紤]到數(shù)千公里的距離,南島航行者的技藝實在令人贊嘆。
歐洲的船只停泊在離岸較遠處,近岸接駁都靠當?shù)氐莫毮局圩鳂I(yè)
不過就遠洋船只來說,東非海岸仍然屬于波斯灣與印度洋航海傳統(tǒng)的一部分。航行在當?shù)馗劭谂c西亞地區(qū)的商人,一直是使用三角帆型的阿拉伯帆船;希臘羅馬時期的海船與明代鄭和的艦隊雖然曾經(jīng)造訪,但都是海岸線上的稀客,直到近代歐洲帆船抵達這一海域。
西非海岸民族,自古以來多半靠獨木舟劃槳航行。
非洲大陸不像希臘周圍,缺乏充滿島嶼與港口的海域。雖然東非的海岸線屬于伊斯蘭文化圈與印度洋貿(mào)易網(wǎng)絡的一部分,但陸地之間的距離遙遠,而港口城市對內(nèi)陸的輻射也有限,反而與亞洲往來頻繁。每當來自亞洲的暴力伸向內(nèi)陸時,往往是掠奪性的,例如19世紀惡名昭彰的桑給巴爾奴隸販子。
西非的海岸距離歐亞大陸更為遙遠,古代西非許多帝國都是通過與北非的內(nèi)陸貿(mào)易興旺起來的。北非的海岸線更多是中東與地中海文化圈的一部分。曾經(jīng)與羅馬相抗衡的迦太基城,原先是黎巴嫩一帶的腓尼基人來到北非建立的殖民地,與內(nèi)陸原住民的關(guān)系總是緊張。
也因此,像克魯人這樣靠海謀生的族群,在古代更多處于非洲內(nèi)陸文明的邊緣,到了近現(xiàn)代才成為歷史舞臺的焦點。14世紀馬里帝國君王阿布·巴克爾二世拋下王位,率領(lǐng)艦隊宣稱要“探索海洋的邊界”(他的繼任者是常被稱為“歷史上首富”的曼薩·穆薩),這樣的行動在古代非洲似乎極其稀少,也就有了如同鄭和下西洋一樣的高度傳奇性。
大航海、奴隸貿(mào)易與殖民,造成了大量不同地區(qū)和族裔的人口被匯聚在一起,或者某個族裔的人群一下子被散播到各種遙遠的地方……
這類情形固然像是被歐洲人編排與操縱的故事,事實上也的確充滿支配的意涵,但是當殖民者的勢力不止一股,或者殖民政府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時,這就使支配更加復雜混亂。葡萄牙人、阿拉伯人、英國人、法國人、荷蘭人、美國人來了又去,非洲小島國上的居民試著在此間尋求發(fā)展。
圣多美與普林西比的傳統(tǒng)戲劇“奇洛里”
從15世紀末開始,圣多美與普林西比開始被葡萄牙殖民。島上有早期被葡萄牙王室強制改信基督教,然后送來的猶太兒童后裔;有殖民主與非裔奴隸的混血后代;有來自澳門的中葡混血移民;還有海難漂流上岸或被解放的奴隸。在20世紀初,當?shù)剡€是世界最大的可可豆生產(chǎn)地,來自非洲各地的奴工在這里替巧克力公司工作,也留下了眾多后代。
在當?shù)刈钣忻囊环N傳統(tǒng)戲劇“奇洛里”中,黑人演員們穿戴華麗的戲服和面具,飾演歐洲中世紀查理曼大帝時代的故事。在這種魔幻的場景設定中,陰險的王子在森林里殺害友人并奪其妻子,最后公正的查理曼大帝恢復了正義的秩序。當?shù)厝嗽谶@段劇情中,抒發(fā)了對殖民當局的不滿,寄望葡萄牙中央政府能夠主持公道。
在另一個國家佛得角,每年3月舉行的嘉年華會中,居民用另一種方式紀念來自非洲大陸的祖先。小麥色肌膚甚至白皮膚的居民把自己全身涂黑,裝扮成西非內(nèi)地曼丁戰(zhàn)士的模樣,載歌載舞;在嘉年華最后一天,他們還會象征性地“抬棺”跳進海里。這是當?shù)刈钪膫鹘y(tǒng)文化慶典,也吸引了無數(shù)觀光客前往共襄盛舉。
由非洲特殊的海洋文化所產(chǎn)生的魔幻感,具體呈現(xiàn)在民間宗教上的,就是“海母”媽咪瓦塔的形象崇拜了。相較于中國媽祖的道德感召,或是希臘海神波塞冬的強大威力,媽咪瓦塔的形象帶有一種危險的魅力。媽咪瓦塔雖然是流行于非洲海岸的信仰,但里面摻雜了早期歐洲馬戲團蛇女、印度教神明的形象元素。
航海時代深深塑造了今天的非洲,除了混血認同,很多族裔原本并不認為自己是同一民族。新的身份認同是在奴隸貿(mào)易與殖民中,隨著奴隸被匯集在一起而形成的。只有理解這些脈絡,才能真正深入地理解現(xiàn)代非裔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