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劍斌
我估摸應該是在凌晨三點鐘左右,我的大腦呈現(xiàn)出異常清醒的狀態(tài)。在此之前,我背靠床頭半躺著,眼睛一直盯著黑暗中正前方的某一個點。使我意識到自己突然變得清醒起來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一直盯著的那個地方,黑色呈多個層次分布——而且這一點并非很難發(fā)現(xiàn)。通常都睡得很死的妻子突然開口說話了:“我發(fā)現(xiàn)要想做好一件事,首先得對它感興趣,睡覺也是,你得喜歡睡覺才行。”
“呵呵。”我說。
“你怎么不問人家咋還沒睡嘛?”品把大腿挪到我的肚子上蹭了蹭,開始撒起嬌來。
“你怎么還沒睡,親愛的?”
她沮喪地說:“我也失眠了。”
從這一刻起,我似乎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妻子應該也產(chǎn)生了同樣的感覺。我覺得我和品已經(jīng)是心心相通:我們預感到在我們之間即將開始一場游戲,我們都很想把這個游戲玩好,似乎有個聲音在提醒我們:你首先得喜歡這個游戲。看來,我們之間的默契已經(jīng)不成問題,這默契如同一個假設,它有著事實一般的力量。我在黑暗之中笑了,因為我猜測到:同家里的任何事情一樣,這場游戲將由品來宣布開始。果然,品熱烈地扭著她的身軀,嬌滴滴地說:“H,我想拉尿!”我懶洋洋地欠身摁亮了床頭燈,我知道開燈是一個不可缺少的假惺惺的步驟,雖然它將帶來的附加效果(燈光)是不需要的,而且是與預期效果相悖的。我看到品羞澀地笑了,她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不準開燈。”事情到此,我還是非常滿意的,我毫無怨言地把燈關了。我將一只手繞到她的腰后,她就像一部被觸動了開關的機器,把身體蜷成很小的一團,曲起的腿擱在我的另一只手臂上,我一用勁,抱起了她。這時她應該笑,于是她就咯咯地笑了。她幸福地說:“我好像又變成了情竇初開的少女。”雖然我們之間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強烈的心電感應,但我們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因此我們輕松的心情中又夾雜著一絲不安。
我抱著品摸索著出了臥室,走進客廳。剛探出幾步,我就踩住了答答的尾巴,那畜生一聲謹慎的慘叫,跳起來幾乎咬我一口??墒撬劤隽宋疑砩系臍馕?,因此在用尖牙掛破我的睡褲之后,就瘋狂地躥出陽臺,跑到屋頂上去了,過了很久還能聽到它抱怨與不理解的吠聲。品平時最心痛這條狗了,但這一次她并沒有罵我,她只是哈哈大笑:“呀,答答!”我心里還是有些許的不平,因為我都差點被這畜生傷著了,她卻如此粗心地忽略了我的安危。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品摟住我的脖子說:“答答是不會咬你的?!蔽矣X得我們越發(fā)喜歡這游戲了。
“讓我們找找看廁所在哪里。”我試探著說了一句。
品在我臉上輕輕地咬了一下,又“呸呸”地吐掉舌尖上的口水??梢钥闯?,她很高興我能含蓄地提出這一建議,歡喜得無所適從。
其實我們閉著眼睛也能找到廁所,但我們當中必須有一個人要假裝找不到廁所。我把品放到了地上,然后快速地閃進窗簾后面。品簡直急瘋掉了,她(站在黑暗的舞臺中央)毫不掩飾地大哭起來,像一個喪失了一切的女人。我的出現(xiàn)需要滯后,必須在她絕望的時候,那樣對她來說驚喜就會更大。品的痛哭一點也不像是在敷衍,有那么一陣子,我擔心她會吵到熟睡中的鄰居。于是我像個幽靈般循聲來到她面前(我擔心我出現(xiàn)得是不是太快了點),我壓著嗓子,用一種陌生而低沉的聲音問她:“你為哪樣哭?”
“我想拉尿!”她神經(jīng)質地抓住我的手,搞得我差點失聲大笑。但我只是苦笑了一下,繼續(xù)問她:“你一定是找不到廁所吧,小姑娘?”
她哽咽著說:“我找了很久的廁所,我總是不合時宜地想拉尿,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像我一樣:不停地找?guī)?。莫非你……”我們不知不覺地摟在了一起,品低聲泣訴著她生理上的災難,而對于一個必須顯得成熟和內斂的男人來說,我只有通過不斷撫摸她的背脊這一意味深長又不顯啰嗦的動作來深表同情。
(我開始對她產(chǎn)生了一些小小的妒忌,因為她表現(xiàn)得比我真實,她的臺詞比我的精彩,這很可能是不合理的安排所至。要玩好這個游戲,兩個人必須有同樣出色的表現(xiàn)……)
我竟然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我這個角色是蒼白的。我因為缺少精神層面的挖掘,而立不住腳。于是在陪她找?guī)穆飞希ㄎ規(guī)е群笕チ岁柵_、廚房、臥室,最后在衛(wèi)生間里找到了廁所)滔滔不絕地發(fā)表了一大篇抒情,我對品說:“我們一直找不到廁所,這可能是因為天黑了的緣故。一個人找?guī)呛茈y忘的經(jīng)歷,但在夜里,同一位勇敢的男士一塊找?guī)愀邢肴绾文??我們?jīng)歷的事情還是太少了,以至于往往不敢大膽地去評價某些事情。比如在黑夜,你的出現(xiàn)和絕望的哭泣,我恐怕一輩子也說不清楚它對我造成的沖擊,我當時只感覺到我肯定得放棄某些原有的準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甘心這樣做。因為萬一我被你漠視,那對我的一生來講,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雖然你現(xiàn)在摟著我,很可能接下來還會親吻我——你會嗎——但是你找不到一種安全有效的辦法化解我心中的堅冰(這就有點像背臺詞啦),你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時她又帶著哭腔大聲嚷起來:“拜托你快點,我憋不住了!”當時我們已經(jīng)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了,我伸手扭開了門把手:“喏,找到了。”看來她真的是被尿憋壞了,急匆匆地撒手放開了我(我甚至覺得她像一條恩將仇報的蛇,用力推了我一把),要往廁所里鉆。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傲慢地請求她:“讓門開著。要么讓我也進去。”
“啊呀,不行!”她果斷地拒絕了我。
失敗感籠罩著我,我的眼淚洶涌而出。品趁這個機會猛地關上了廁所門,并將門反鎖了。她在里面開了燈,透過朦朧的雕花玻璃,我只看到一團巨大的模糊的黑色,那是她的頭發(fā)。為了掩飾拉尿時羞死人的聲音,她大聲地哼起歌來。她哼的是一首從某部電影里學來的由一位流浪的吉卜賽女郎演唱的悲慘的曲子,似乎在表明她目前危險的處境:她無依無靠地流浪在異鄉(xiāng),因為丑惡的生理代謝,不得不在夜幕下尋覓著廁所,承受著守在廁所門外某個陌生男子給她造成的威脅。
這不祥的歌聲感染著我,我不得不昧著良心和冒著犯規(guī)的危險提醒她不要過于迷戀自己的角色,不要陷得太深。我說出這些話叫我自己聽了也甚感驚訝,因為從游戲開始到現(xiàn)在,我們嘴里都沒有冒出像“角色”和“陷”這樣露骨的詞。這些話對我們玩這游戲的信心造成了很大的打擊。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自尊(或者是我們合為一體的自尊在她那里)受到了刺激。她變得沉默了。我本應該立刻向她道歉,但有好幾個原因使得我沒有這樣做。一是我不知道為了什么而道歉;二是道歉會使我變得被動;三也是最重要的是道歉可能會比不道歉的效果更糟。
我越來越不明了后面的內容了,看來我果然陷入了被動的處境,而不僅僅是一種擔憂。對于品會不會從廁所里出來,或者她會不會死在廁所里,我毫無把握。她連廁所燈也關了,一切又重新溶入夜的顏色中。
品,你還在里面嗎?
在——我很困了。她疲倦地說。
那你出來吧,我們去睡。
我不想出來,我就呆在廁所里。我剛才在里面已經(jīng)睡過一覺了。
那你讓我進去吧。
里面太窄,你進來我會睡不著。
我尊重你的意愿,可是我現(xiàn)在很想你啊。
又沒了回應,我猜想她正在里面策劃著逃走??蛷d里傳來風吹過的聲音,緊接著答答在某個角落輕微地咳嗽幾聲?!按鸫?,過來?!蔽医袉尽F妨⒖逃辛朔磻?,她語氣堅定:“這件事與答答無關?!蔽覜]有搭腔,答答打著哈欠磨蹭到我腳邊,我使著性子踢了它一腳。它尖銳地叫了一聲,轉身跑進客廳,我攆了出去。那一刻,我好像也變成了一條狗,雖然屋子里烏漆墨黑,但我能聞出答答身上的氣味。后來肯定是這樣的:它跳上了沙發(fā),柔軟的沙發(fā)面拌倒了它。我撲了上去,狗的氣味撲鼻而來。我掐住了答答的脖子,同時我靈敏的耳朵聽到廁所門發(fā)出一聲難以察覺的響動。我把答答從陽臺上扔了出去,兩秒鐘后傳來含糊的墜地聲。我趕到衛(wèi)生間時,發(fā)現(xiàn)廁所門開著,品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用力聞了聞,品的氣味夾在一股尿騷味里面,立即彌漫開來,這為我尋找她的蹤跡設下了障礙。
一場你死我活的相互謀殺開始了,這很像小時候我和小伙伴們玩的一種游戲,躲在暗處的兩個人,小心翼翼地搜尋和掩藏,先被發(fā)現(xiàn)的那個必死無疑。我盡量放輕腳步,豎起耳朵在各個房間里溜進溜出,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束月光,可以從這一頭照射出去,在與物產(chǎn)生碰撞之前,我是不確定的。其實,雖然我緩慢地朝前探出步子,但我的注意力卻全部放在我的后腦勺上,一根細小的血管在那里以冷靜的節(jié)奏一脹一縮。一盞路燈的光正好透過敞開的窗子投射到廚房的墻壁上,也照亮了半邊地板。我馬上警覺地注意到:菜刀不見了。當時我一向比較信賴的后腦勺竟然產(chǎn)生了錯覺(感覺就像咚地掉進了輕微的死亡,并且越來越死),但后腦勺的失職并沒有引起我的憤怒,因為我完全能理解菜刀無緣無故地失蹤給它造成的壓力。我拍了拍后腦勺,鼓勵它要鎮(zhèn)定。在確定暫時沒有危險存在的情況下,我做出一個決定:打開廚房的燈。光線一剎那間以土匪的姿態(tài)亮出了身份,并圍繞著我。我感覺自己是突然出現(xiàn)在了廚房里,竟洋洋得意起來??磥聿说兜拇_是品拿走了,她熟悉廚房里的一切,也可能一生都只對菜刀和鐵鍋懷有深沉的感情,在危急關頭,她懷念起這些鐵哥們的好處來了。但是她已經(jīng)撤離了廚房,甚至有可能無處不在。我靈敏的鼻子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
廚房的燈光消滅了路燈的光,并涌出大門,在漆黑的客廳里投下一個長方形的光塊(并像蒸騰的水汽一樣映得整個客廳不那么漆黑了),我的影子嵌在其中,影子比我本人顯得猶豫。我干脆把客廳的燈也開了,接著我把所有的燈都開了。我想到書房里還有一盞臺燈,也走進去把它摁亮。
可當我從書房出來,發(fā)現(xiàn)廚房的燈已經(jīng)被誰(肯定是品)關掉了,等我走進廚房,將燈再度打開時,陽臺上傳來品的叫聲:“下雨啦!”緊接著,陽臺的燈熄了。我順手從爐子邊上拎起一把火鉗,沖到陽臺上。我還沒來得及把燈摁亮,臥室的墻壁上像是從內部發(fā)出了品磨著菜刀的聲音,她用一種沉醉在回憶中的口吻說:“……你陪我去逛市菜場……看那些被斬首的草魚……猛地抽搐……”臥室的燈也像一個人慢慢死去那樣地漸暗且熄滅了。
我再也懶得去理那些燈(有時它們又會自己亮起來)。我故意踉蹌地走了兩步,用手撥開那些嘻嘻哈哈、躲躲藏藏的光線,大聲地說:“先讓我抽根煙行嗎?”
“煙在冰箱里?!逼吠瑫r在四個角落說。
“謝謝?!蔽艺f。然后,就心滿意足地躺倒在沙發(fā)上抽起煙來。全部的燈一盞一盞地熄了,當我用口水淬滅煙頭時,品在床上播放出悠揚的鼾聲。
黎明時分最初的光,確實很像死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