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
《大學教學的邏輯及其治理:基于典型案例的質(zhì)性研究》,王菊著,人民出版社,2019
國學大家劉文典講課,吳宓去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劉文典仍是閉目講,講到自己認為有獨到體會的時候,總是抬起頭,張目向最后排看去,問道:“雨僧兄,意下如何?”吳宓照例起立,恭恭敬敬,一面點頭,一面答道:“高見甚是!高見甚是!”惹得全場學生為之暗笑。
這是王菊《大學教學的邏輯及其治理》一書中關于大學課堂教學的生動案例。在當下大學存在的一些“教授不教、學生不學”的亂象中,該書懷抱著匡扶大學教學中心地位的理想,以熾熱的情懷、鮮活的案例,深入地闡析了大學教師“教得好”與大學生“學得好”的內(nèi)在邏輯,擲地有聲地言明:課堂是師生共同學術生活的神圣中心。
傳承文明,教養(yǎng)人才,是為大學之根本使命,在當今甚囂塵上的唯論文、唯項目、唯科研的時風鼓蕩中,遺忘久矣。事實上,加州大學前校長克拉克·科爾曾統(tǒng)計,1520年之前全世界創(chuàng)辦的組織,至今仍然用同樣名字、以同樣方式、干著同樣事情的,只剩下85個,其中70個是大學,15個是宗教團體。大學之所以有這樣恒久不息、基業(yè)常青的生命力,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有學生,用經(jīng)濟學的觀點,就是擁有最忠誠的客戶。而且學生既是大學的客戶,又是大學的產(chǎn)品,大學品牌越增值,就意味著每個學生學位文憑的增值,產(chǎn)品也就越增值,所以學生畢業(yè)后,會對自己母校有著極高的認同度與回饋率,這是任何企業(yè)、政府等組織不可比擬的。很顯然,大學的立身之本與活力之源,就在于其培養(yǎng)人才的質(zhì)量與數(shù)量,而這點,根本又在于大學提供如沐春風的好的教學。
那么,好教學的本質(zhì)是什么呢?
王菊深富洞見地指出:“好的教學是教師和學生的認知互酬和德性增益,在他們因教學而相遇相處的歲月,甚至此后延展開來的未來歲月里,他們相互見證和成就了彼此的生命,他們之間建構起超越一切利益考量的美好倫理關系?!笨梢姡玫慕虒W,既不是教師誨人不倦地“滿堂灌”,也不是學生學海無涯地“埋頭學”,而是把教和學都視為主體,教師和學生具有交互主體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教和學互長,在兩者的課堂對話、磋磨,乃至爭執(zhí)中,澄明與敞開新知、新德與新境。因此好的課堂教學,在傳承知識中,自然內(nèi)含著創(chuàng)造知識,教學與科研自然融洽,也就是王菊在書中所倡導的“研究性教學”。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好的課堂教學實際上主要應該傳授三類知識:
其一,學科專業(yè)基礎性的、體系性的、結構化的知識,尤其是元知識。
好老師一般會注意在教學中帶入學科前沿知識,但實際上,課堂教學最重要的,還是把學科專業(yè)的基礎知識體系傳授給學生。這些知識是構筑學生智性結構與認知框架的前提,有了這些“結構”,學生再吸納與整合具體的新知識,進入學科前沿,創(chuàng)造新知,就輕而易舉,水到渠成。王菊以著名古生物學家張喜光教授教本科古生物學課程的經(jīng)驗為證:“我上這門課是希望刪繁就簡地讓學生通過學習,掌握地質(zhì)學最基本的知識?!边@些“結構化”知識中,特別值得注意的又是元知識,所謂元就是第一,元知識就是學科里最根本的第一概念、第一原理,就像幾何學里面,“兩點之間直線最短”“三角形內(nèi)角和等于180o”,等等。這些公理,無須論證,就像人們蓋房子所需要的幾塊基石,以后的學術大廈,都是在這幾塊基石上,一塊一塊壘砌起來。又如中國藝術學的“道”“氣”“興”等,皆是這樣的元概念,整個中國藝術學的理論系統(tǒng),在此基礎上衍生、累積。好老師最是能條分縷析,步步為營,把這些元知識母生子、子生孫、子子孫孫、層層衍發(fā)的邏輯,剖析展現(xiàn)給學生,甚至還能引領學生對這些元知識予以批判、反思,開啟知識創(chuàng)造的、卓越的、原創(chuàng)性的大境。
其二,教與學對話、磋磨中興發(fā)、澄明出來的新知。
如前所述,教師和學生具有交互主體性,在氣韻生動的課堂場域中,不僅僅是教師教會學生,學生同時也會啟發(fā)老師,教與學對話、磋磨,就有可能興發(fā)出許多無法預料的“偶然性”創(chuàng)造,我們可以《論語》中孔子與子貢的教與學為例: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如何?”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弊迂曉唬骸啊对姟吩啤缜腥绱瑁缱寥缒テ渌怪^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在這場教學中,孔子首先充分肯定了子貢求知問學的主體性“可也”,然后因勢利導,進一步補充“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由此受到鼓勵,興發(fā)出新的知解,即把看似毫無關聯(lián)的《詩經(jīng)》中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與師生問學狀態(tài)聯(lián)系起來;作為老師的孔子,十分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子貢的創(chuàng)造,高度贊揚:“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痹谶@贊揚中,孔子又把《詩經(jīng)》學習的關竅,春風化雨般地點明給了子貢。值得注意的是,在教學興發(fā)“新知”的過程中,好老師對逗引的“分寸”把握、對“創(chuàng)造”的敏銳捕捉,尤為重要,也就是孔子總結的“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
其三,學科專業(yè)中的“默會知識”,尤其包括浸潤在教學中的教師氣質(zhì)、品位與德性。
英國哲學家邁克爾·波蘭尼認為,人類知識可以分為“明確知識”(explicit knowledge)和“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在可以言傳的“明確知識”背后是大量的“默會知識”,它不能用我們的語言系統(tǒng),明確表達出來,只能借助個人身體力行的參與來獲得。一般而言,一個學科的知識體系中,往往最核心的那個部分,就是不可言明的“默會知識”。如果我們多年學習,還一直未曾掌握那個學科的默會知識,只能說,你往往還沒有真正深入這個學科的堂奧。比如藝術學科中,本雅明曾分析過縈繞在古典作品周圍那種即之愈遠、忽焉又近、無可言說的靈動光暈,英國畫家雷諾茲爵士由是認定老大師們的作品一定有某種秘不示人的技術,所以他把一幅卡拉瓦喬的作品徹底層層洗刷,企圖弄清其作畫過程。這種“靈暈”“秘不示人的技術”,其實就是“默會知識”?!澳瑫R”的獲得,與師生的身體力行親證有關,因此王菊在書中特別強調(diào)師生間應該通過教和學,“相互見證和成就了彼此的生命,他們之間建構起超越一切利益考量的美好倫理關系?!闭嬷澈蟪恋碇鴥r值,據(jù)哈佛教授德雷克·博克研究,這樣人學合一的知識,往往最能召喚學生,也最能改變學生,所以浸潤在教學過程中的教師氣質(zhì)、品位與德性,也是尤其重要的“默會知識”。
當然,這些美好知識的傳授與興發(fā),最終得落實于一場好的課堂教學;而一場好的課堂教學,就宛如一場好的藝術表演,有著美的節(jié)奏與韻律。
引用社會學家戈夫曼“擬劇論”的觀點,王菊認為教學如同演劇,課堂猶如劇場,教師教學過程,有一個由不上“口”到上“口”、不入韻到入韻的漸入佳境的過程。比如,觀察一些優(yōu)秀的表演藝術家,如劉歡等,他們上臺亮相、表演,往往也有一個熱身、蓄勢、漸入佳境的過程?;氐缴险n,如錢穆先生的“熱身、蓄勢”,據(jù)西南聯(lián)大學生張孝感回憶,就是“翻書”:先低著頭,誰也不看,一個勁翻書,翻,翻,翻,翻到大家悄無聲息、聚精會神地等著他,他抬頭,開口,再也不看書,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如大江大河,奔流趨海,越講越精彩,越講越飛揚。
這個有韻律的教學過程,自然特別重視教學課堂的場域性氛圍營造,如教師的臨場發(fā)揮、學生的學習狀態(tài),課堂環(huán)境等,都是絲縷牽連、關聯(lián)微妙。還是舉劉文典上課的一個例子,有一次,剛講半小時,他突然宣布下課,改在下周三晚飯后七點半繼續(xù)上課。到了那天,學生一看,原來這天正是十五,皓月當空,清光萬里;劉文典讓大家移步中庭,一圈圍坐,他端坐中央,開講《月賦》。此情此景,令諸多學生,畢生難忘。在這里,我們既可以解讀為劉文典的名士風度,也可以看出其作為好老師,擅長營造課堂教學場域性氛圍的苦心。無獨有偶,據(jù)趙家璧回憶,徐志摩在光華大學講赫德生詩歌《鳥與人》《綠色大廈》時,干脆將課堂移到校園里的一個古墓前,墓前有一古槐,一時綠蔭搖曳,古意森然,詩與景兩相映發(fā),別有情致。
除此之外,一場美的波瀾起伏的有韻律的課堂教學,有經(jīng)驗的良師一定知道,還需要處理好幾大節(jié)奏,即圖文節(jié)奏、敘論節(jié)奏、教與學節(jié)奏、新舊節(jié)奏(基礎知識與前沿研究)、余味余韻等,茲不贅述。
如果說課堂教學的具體內(nèi)容、方法,還是教學之“技”的話,那么在好老師那里,好的教學,還會由“技”入“道”,開啟出靈光四射、光風霽月的境界。
這一教學境界,簡而言之,就是情感深摯,人學合一。在專業(yè)化的時代里面,我們看到太多研究者、教學者,他們把所從事的專業(yè),僅僅看作謀生的飯碗;他們畢生所從事的知識、學問,與其安身立命毫無關系,與其生命的意義毫無關系,冰冷,堅硬,精致。在他們那里,課堂之上,多少年照本宣科,屢“教”不改;連自己也無法說服、無法感動的知識,何以能以理服人、以情動人呢?
恰恰相反,在真正的良師與大師那里,我們可以輕易地發(fā)現(xiàn),學問與生命兩廂融冶,人與學自然合一,他們教授的知識、創(chuàng)造的學問中,隨處煥發(fā)著溫暖、明潔、正大的人格氣息。
比如,梁漱溟先生,他在悼念自己識字不多的亡妻時說:“她對我的批評態(tài)度,見出她讀書雖少,而胸中有義理境界;雖是婦人,而氣概不凡。尤其是她說我不真忠厚,向善心到底不強兩點,使我敬憚?!边@樣素樸的文字,人文合一,自可見出儒學大家誠篤、謙抑、決斷的襟魄與氣象,亦可見出真學問融冶生命的大境界。梁漱溟先生在課堂之上,也自然流溢出這樣的氣象,他24歲時受蔡元培之邀,到北大講印度哲學概論、大乘唯實論、東西文化及哲學等課,多有創(chuàng)見。但據(jù)說不善言辭,常幾句一頓,冥思俯仰間,發(fā)沉實之見地,啟人深省;每當講到某個觀點而不能脫口析明時,便急得以手觸壁,或是敲頭深思。這份人學合一的教學“拙誠”,自然也是極可見其儒者之性情與器識的。
在王菊的著作中,這樣富洞識、有性情、見氣象的教與學案例,可謂隨處波光瀲滟,靈光閃爍。尤其難能可貴的是,王菊自己不僅僅是學者、教學管理者,還是一位飽含著理想主義激情的師者,她在她的課堂上,經(jīng)常講得縱橫揮灑,激情澎湃。有學生說,聽她的課,瞬間感覺春風盈野,山河綠遍。
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宋代的一位儒者朱光庭,他是理學大師程顥的學生。他在汝州聽程顥講學,如癡如醉,聽了一個多月,回家逢人便說:“光庭在春風中坐了一月?!?/p>
是的,教學的真諦就應該是這樣。
大學,就應該讓學生坐在春風中。
作者單位:云南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
(責任編輯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