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姝 何平
《江南繁荒錄》,徐風著,譯林出版社,2020
2015年《布衣壺宗——顧景舟傳》出版以后,徐風便決意將他的眼光放在“壺外”,如其所言:“離開紫砂看紫砂,那把壺反而看得真切”。[1]2017年年初至2018年年末,徐風在完成了他在大型文學期刊《鐘山》的十二期連載后,將“繁荒錄”正式地標于“江南”,以《江南繁荒錄》為書名,于2020年年初出版。
“繁荒”是一個不守規(guī)矩的漢語詞。按道理,“繁”應該對“簡”,“荒”應該對“茂”,而徐風以“繁”觀江南之錦繡和繁華,“荒”則是“回首處,掠過荒蕪與蒼涼”。這里面可能是時間流過之繁華落盡,此地空余“荒蕪與蒼涼”,亦是“繁華之時”即是惘惘中的“荒蕪與蒼涼”。或者干脆“繁”與“荒”只是一體兩面,在“繁”之錦繡探觸到深處卻是“荒”的寂然寒涼。徐風是宜興人,自然他的“江南”以宜興也即古陽羨為腹地漣漪播撒。
說到宜興,雖然自古以來人文薈萃,但一般世俗口耳相傳首先的認知還是紫砂。對于紫砂壺來說,宜興的土壤是理解與欣賞的契口,“紫泥”必須含有“砂”才能造就會呼吸的有生命的器皿??梢宰穯柕氖呛螢榻衔幕摹白仙啊??徐風所選擇書寫的那些物質江南與文化江南的人事意象,廟堂、文場與江湖之間有著溝通流動的秘密通道,恰似泥與砂的微妙空間的呼應,無論它們各自純凈與否,兼而有之方能造就獨特的精神脈絡肌理。
中國現(xiàn)代散文,“江南”被無數(shù)作家反復征用。2017年,與徐風“繁荒錄”同時在《鐘山》上連載即有張羊羊的《我的詞條》,寫的也多是江南風物。徐風是宜興人,張羊羊是武進人。宜興和武進不只是文化,甚至從行政區(qū)劃來說也曾經(jīng)都屬于舊常州府。張羊羊說他對“深碧色,形如雀舌,又如巨米”的“陽羨茶”感到親切,亦喜宜興暖胃的紅茶。[2]在張羊羊“我的詞條”里,茶事具有極端的經(jīng)驗性,通常意義上的江南名士并不與“我”、與“我”的記憶渾然天成,薛濤與金冬心被借為比喻,袁枚的茶單被嫌太過單薄。如此,通過一種可見的拒絕,作為“我”的張羊羊從江南符號的刻板拘束中掙脫而出,似乎“遺世”而“獨立”。
而與張羊羊恰恰相反,徐風善于將那些“遺世獨立”之人,塞回廣袤的一個有生命的江南,讓他們復歸當時的語境。徐風寫紀錄片《農(nóng)民盤根大》中“跟一個浮躁的時代對著干”(《大地救贖》)的老潘,亦是寫巨人一般的國策延伸在江南鄉(xiāng)間的經(jīng)絡與脈動;寫唐寅的《瀟雨竹石圖》、董其昌的《荊溪招隱圖》及其牽引出的對吳正志收藏活動的勾勒,亦是對明代文人畫派集中于江南一帶的歷史做出點撥;蔣捷的隱居,既指向了俗世所理解的“才氣加脾氣”,又指向了智識階層所看重的“風骨”(《瀆邊遺事》),其背后是不容忽視的南宋遺民的文學語法——既然“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那么隱逸本身也就成為一種體現(xiàn)道德理想的行為。徐風愛寫茶事,但他筆下的茶事卻不在內心空間展開:李棲筠以及他的詩回歸那片他監(jiān)督制茶的早春山水里;而“平頭百姓”(《古城簽》)的茶事則隨著古城的茶館以及它的人事鉤沉,流轉變遷。從山水到茶舍、茶館,重要的不是空間是否縮小,而是無論怎樣大小的空間都必須要有能夠承載它的物質性實體。在徐風筆下,那些“遺世獨立”之人從來不是天然地遺世獨立,而是有他們的四時河山有他們的風聲雨意。
徐風意在說明,理解一個作品或一種行為的關鍵,在于理解生成它的時與勢?!俺楹灐焙汀巴庋印被蛟S是《江南繁荒錄》打撈和攪動那些難以復制的時代潮汐的一組關鍵詞。“我們不妨把過往的歲月壓縮成一口碩大的深漆皮箱……并且以一種游戲的玩法,不按照時間順序、地位的尊卑出牌,而是通過抽簽來決定出場的先后”(《古城簽》),而對于抽中的每一簽也即選定的每一個敘述對象,《江南繁荒錄》顯然都更重在它的“外延”,為父割肉治病的錢氏“不是一個偶然事件,或許她從小就接受了某種孝道教育”而“僅僅是(封建)糟粕二字,未免簡單武斷。它的外延或許很大”。(《女人何必江南》)然而,頗為微妙的是,對往昔的理解所揭示的,正是我們現(xiàn)世所流行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
剛從“大師傳記”中走出的徐風,在《江南繁荒錄》的寫作里依舊偏愛記傳那些一生忠于一物一事的癡人,以及那些將個人癖好發(fā)展為畢生事業(yè)的人?!督戏被匿洝分袝r代性的“工匠精神”和“守島精神”引領了江南趣味史的書寫。而在伍子胥與貞女的故事里,徐風重述著貞女為保秘密的“縱深一躍”:“(伍子胥)突然明白,史貞女不是為他而死的,而是為了踐行自己不出賣他的一份承諾。這個死,支撐著一份天大的義,它可以跨過生命的欄桿,把活在人間的所有快活與義務通通消解”(《風與氣》)。事實上,“古碑”一節(jié)雖是續(xù)寫李白詩中“義形壯士”之義,卻浸淫著鮮活的現(xiàn)代意識,即人的“自決”——一個人可以決定如何實踐自己的生命,他可以選擇生也可以選擇死。一位具有持久的創(chuàng)作力的作家,他所提供的理解歷史的方式,留給我們的,亦是理解當下的端口。
也許是細枝末節(jié),但猶可深味?!督戏被匿洝纷詈蟮膮⒖嘉墨I,文獻資料不是慣常地按照拼音或筆畫的順序排布。陸文夫的《老蘇州·水鄉(xiāng)尋夢》被排在了第一位,這或許是一種致敬也是一種態(tài)度。無論是宜興還是江南,都首先在私人的“文學”精神版圖上展開,而不是歷史學或別的什么專業(yè)知識領域?!独咸K州·水鄉(xiāng)尋夢》是朱成梁主編的一套圖文互動的“老城市”系列叢書之一種,內有大量的攝影插圖,此前徐風的《布衣壺宗——顧景舟傳》獲封“中國最美圖書”,內里亦有大量的史料插圖。圖像作為一種非文本性的痕跡,具有一種魔力,它使得與它相關的文本具有了解釋和證史的能力。由文字和影像共同建構的地方記憶檔案,如同保存于博物館的文物,雖然能夠喚醒情結與認同,卻終究脫離了它原本的社會功能語境,就像被精心收藏和陳列起來的紫砂壺,當它被最好的文字和影像所供養(yǎng)的同時,也意味著它不再能接受茶水的終日滋養(yǎng),而最好的紫砂壺匠師總是強調:不要把我做的壺供起來,要用起來。
供是靜態(tài)的,用卻是動態(tài),不再依賴插圖的《江南繁荒錄》指向的雖然依舊是江南的“文化史、手藝史、風俗史”,重點卻落在了它們之間的“血脈聯(lián)系”上。[1]“聯(lián)系”是無法用插圖表明的,它有賴于文學所構筑的想象之力,而作者的文字功底與思維能力也由此得以彰顯。《紫醉與金迷》一章寫紫砂壺,著意卻不在外形的描摹與品鑒,而在“證書”“師徒”與“名頭”這類社會活動以及其中機巧的勾勒。對于宜興紫砂來說,薪火相傳與文化確證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清晰脈絡,在政治文化及其相伴生的人事運作影響下,紫砂文化一方面徹底走向市場炒作與文化虛無,一方面又激蕩起更為內化的文化堅守,它將對于紫砂造詣的精神信仰和紫砂文化的世俗組織一刀兩斷,從而走向了更為堅定而虔誠的工藝追求。
以《紫醉與金迷》為代表的篇目,與通常意義上的文化散文、學者散文相比,顯示出了更強的“納垢”力度。對于趙姓學生和陳藝人這類介于虛偽與誠摯、庸常與才情之間的角色,徐風并未透露出明顯的價值評判,其著筆是虛有過于實的:在“師徒”一節(jié)的最后,當學生不再愿意當老師的“槍手”時,“陳藝人追上來,說,做壺先做人,人做好了,不怕做不好壺!記住了啊。小趙心里呵呵一笑。師傅啊,咱們相忘于江湖吧,我會比您混得好!”(《紫醉與金迷》)
對敘事方式的選擇正包含著一個作家如何重整他所理解的外部世界的智性因子。紫砂文化是由制度、市場、作坊、藝人、時代風格等各方面共同參與的歷史過程,而參與到其中的各方面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影響的發(fā)酵時間不盡相同——成為像顧景舟這樣的紫砂大師的過程是偶然且漫長的,而以顧景舟諸人為代表的最高層次的匠人精神和紫砂精神,其下滲能力和社會影響亦是偶然且緩慢的。因此,當作者有意識地撇除掉抒情與評價等一切修飾成分之后,趙姓學生和陳藝人的故事以及人物本身,顯示出另一種獨屬于流俗的勁拔與個性,他們可以迅速地學習與反饋,為自己贏得生存與生活的權益。徐風自己也是紫砂文化學者,他談的紫砂壺不僅是陽春白雪,也是紫砂文化的現(xiàn)實處境。
徐風是如此注重社會日?;顒樱灾劣谖覀兛梢园选督戏被匿洝分兴婕暗闹T多收藏家的故事看作徐風個人“江南觀”的隱喻。收藏家亦是某種“活動”家,他們游走在官員、文人與草民之間,交換著流竄于不同階層和集體中的物質對象、觀念對象,并以此盤活了他們手中的藏品以及他們所珍視的價值,而《江南繁荒錄》一書正是通過對“活動”的敘述,盤活了“江南”。在徐風筆下,“江南”不再是小橋流水、名人雅士的靜態(tài)羅列與刻板印象,也不僅僅是不同主體打撈起的琳瑯滿目卻又相對獨立的個體記憶,而是一整套“血脈聯(lián)系”的系統(tǒng)?!督戏被匿洝吩谙蛭覀兠枥L那些飲茶、收藏、讀書、農(nóng)耕、建設等活動,以及它們在江南大地上相互咬合的同時,也在向我們揭示:那些由古而今、不同階層的人物必須在歷史與地域里被動態(tài)地理解,超拔之人或不可理喻之人從來都不是自然而然的。
因此,與其說《江南繁荒錄》重述了那個我們熟悉的“文化”江南,不如說它發(fā)現(xiàn)了一種“社會”江南?!吧鐣稀庇袃蓪优腥豢煞值囊饬x,一層緣于“文學”江南,另一層緣于社會風俗史和社會學,對于《江南繁荒錄》來說,前者意味它的價值,后者則意味著它的界限與方法。
事實上,《江南繁荒錄》選擇以一篇篇的人物小傳為基本單位來構建“江南繁荒”,并非偶然的,因為依據(jù)社會學的語法,在特定的智識裝備和制度裝備中被創(chuàng)造、被誤讀,卻依舊能夠流傳至今的江南文化系統(tǒng),本就指向一批“人格類型”的塑造?!督戏被匿洝分袑懡系呐?,從唐氏、錢氏、杭氏、李孝娥到蔣碧薇,分別對應著“貞女”“孝女”“烈女”“義女”和“逆女”這類極具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概念標本。當唐氏、錢氏和蔣碧薇展開跨越時空的對話也即蔣碧薇言及愛情之苦時:“錢氏說,難道比一次又一次地割自己的肉,給長輩煎湯喝還苦嗎?唐氏說,難道比用一次又一次跳河自盡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還苦嗎?又都說:其實,那不是苦。是應該的。說來說起,她們還是回到了原地。最后的結論是沒有結論。因為蔣碧薇和她們說不清楚。一種定格,解釋了什么叫云山霧罩。一種標本,印證了什么是長夜難明?!保ā杜撕伪亟稀罚┪覀冎?,“社會”的發(fā)現(xiàn)是一項十分晚近的成就,而徐風能夠在現(xiàn)代散文不過百年的發(fā)展中對此保有自覺的意識,是難能可貴的。徐風為這一篇章取了一個極為巧妙而富有深意的篇名,即“女人何必江南”。篇名乃是全篇的點睛之筆,這其中不乏一種穿越亙古又立于現(xiàn)代的太息:“社會江南”這一整套系統(tǒng),是很多浪漫式的想象無法與之對抗的。
注釋
[1]徐風.每個人都是寫自己的宿命[J].文學自由談,2019(6).
[2]張羊羊.我的詞條(十二)[J].鐘山,2018(6).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