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則杰
(浙江大學(xué) 傳媒與國際文化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28)
清代詩歌總集極其繁富,存世者有成千上萬種。近年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注越來越多,正在形成一個重要的研究領(lǐng)域。而有待解決的各式各樣的問題,同樣也非常之多。茲就《云間棠溪詩選》等若干清詩總集的有關(guān)問題,集中做一考辨,或可有助于這方面的研究。
清嘉慶年間王豫輯《江蘇詩征》卷四十三所收第二人陶忄岑,小傳說:“陶忄岑,字冰修,松江人。順治甲午舉人。官天臺教諭?!庇炙皆娫捳f:
王屋云:廣文嘉善籍,鄉(xiāng)舉為蔣虎臣所得士,謂為“生于吳,游于越,兩地名雋久奉敦槃,幾以古人目之,而其年甫鄧仲華也”云云。順治丙申,于里中創(chuàng)詩會。所刻《棠溪詩選》,凡已仕者不與。如玠右、天石、六益、日千、律始、勝時等三十余人,其宗法蓋在陳黃門也。棠溪在府署南。[1]
這里有關(guān)陶忄岑(“廣文”系其官職教諭別稱,或稱“學(xué)博”)各方面情況的介紹,需要做不少訂正與補充。
首先,關(guān)于陶忄岑的中舉年份。小傳所說“甲午”,為順治十一年(1654);但詩話所說蔣超(虎臣其字)擔(dān)任鄉(xiāng)試考官,僅有順治八年(辛卯,1651)這一科(1)本條所涉科舉考試,可參見法式善《清秘述聞》《清秘述聞三種》本,中華書局1982年5月第1版。。如此王豫、王屋父子二人相關(guān)介紹,放在一起便明顯自相矛盾。按陶忄岑本籍為江蘇松江府華亭縣(今上海),學(xué)籍在浙江嘉興府嘉善縣,兩縣接鄰。檢雍正《浙江通志》卷一百四十三《選舉·二十一》“國朝·舉人”,順治八年辛卯科”有:“陶忄岑,嘉善人。天臺教諭?!盵2]該科浙江鄉(xiāng)試正考官,也正是蔣超。由此可以確斷,《江蘇詩征》這里的錯誤在于小傳。后來如民國時期徐世昌輯《晚晴簃詩匯》,卷二十七陶忄岑小傳同樣沿襲其誤。[3]
其次,關(guān)于陶忄岑的為官時間??滴酢短炫_縣志》卷三《秩官志》內(nèi),“教諭·國朝”和“名宦·國朝”都有關(guān)于陶忄岑的記載,而后者較為詳細(xì):
陶忄岑,號[字]冰修,松江人,嘉興籍。辛卯舉人。順治十七年署教諭。工詩文,眾推云間名士,詩接陳大尊[樽]派。課文暇,常與多士分題賦詩,人而成帙,臺士之言詩者俱奉為指南云。卒于官。[4]
從這里可以知道,陶忄岑官浙江臺州府天臺縣教諭,始于順治十七年(庚子,1660),直到謝世(詳后)。
第三,關(guān)于陶忄岑的生卒年。董含《三岡識略》卷四補遺“夢棺”條說:
華亭陶孝廉忄岑,字冰修,有文名。六上公車,自以懷才被抑,感憤不平。京城有文昌祠,祈夢最靈。一夕,齋沐往禱,仰見天上懸一棺,欲墮未墮。驚寤,不樂者久之,復(fù)自解曰:“夢棺得官,余庶幾入彀乎?”及發(fā)榜,仍下第。謁選得天臺廣文,不半年卒于任。乃悟天為天臺,棺為蓋棺之兆。夢之巧驗,有如此者。[5]94
董含系陶忄岑同鄉(xiāng)友人(參見下文)。其《三岡識略》全書所記,大致按時間先后排序;卷四據(jù)卷端所注為“己亥至癸卯”[5]76,即順治十六年(1659)至康熙二年(1663)之間。又王昊《碩園詩稿》卷十七有《挽陶冰修,次含章叔韻》一律:
詞場曾睹奪先籌,誰道嵩邙倐爾游!
五柳未成元亮隱,一氈空作廣文留。
赤城旅夢賓朋隔,黃浦歸魂道路悠。
落日正垂鄰笛淚,可堪章水向東流?(2)王昊《碩園詩稿》,出自《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12月第1版,第107頁。第四句有自注:“冰修官天臺學(xué)博,正鄭廣文謫地?!?/p>
《碩園詩稿》內(nèi)部作品編年嚴(yán)格,本卷所收為康熙元年(1662)“壬寅·下”之作;而此詩次于《臘盡》《除夕,次吉州詩人王月川韻二首》之前,可知作于這一年的年末,當(dāng)時王昊在江西。由此看來,陶忄岑應(yīng)該也就卒于這一年之內(nèi)。
如此陶忄岑從順治十七年(庚子,1660)開始(具體在春天,另見下文)官天臺教諭,到康熙元年(壬寅,1662)“卒于官”,頭尾共有三年時間,實足至少也在一周年以上。而董含稱其“不半年卒于任”,顯然帶有夸張的成分。同樣,在陶忄岑中舉的順治八年(辛卯,1651)之后,到開始為官的十七年(庚子,1660)為止,禮部會試只有九年(壬辰,1652)、十二年(乙未,1655)、十五年(戊戌,1658)、十六年(己亥,1659)這樣四科,而董含稱其“六上公車……被抑”,顯然也是有意制造更大的反差。當(dāng)然,《三岡識略》該條大致提供了陶忄岑的卒年范圍,以及像王沄《王義士輞川詩鈔》卷一《昔友后詠·陶孝廉冰修(忄岑)》自注所說“晚為天臺廣文,感憤而卒”[6],這些都還是有意義的。
又前述《江蘇詩征》所引蔣超語,曾經(jīng)敘及陶忄岑“年甫鄧仲華”,這是借用《后漢書·鄧禹傳》(仲華其字)“年五十七薨”的典故,說陶忄岑享年只有五十七歲。如此據(jù)其卒年逆推,則可知陶忄岑出生于明末萬歷三十四年(丙午,1606)。
第四,關(guān)于《云間棠溪詩選》的成書時間。前述《江蘇詩征》所說的《棠溪詩選》,完整書名為《云間棠溪詩選》(“云間”系松江別稱),現(xiàn)今只有中國國家圖書館有一種藏本。該本的書名頁以及原來可能有的牌記均已缺失,有關(guān)版本信息不夠明確。卷首有陶忄岑《序》,又王宗蔚、董俞兩人合撰《凡例》,以及全書總目錄,但也都沒有時間方面的署款。內(nèi)文凡八卷,所有作品分體編次。卷八“七言絕句”有盧元昌《送陶冰修之赤城》四首,其四云:
莊舄辭家動越吟,石梁千尺暮云深。
袖中拾得胡麻飯,念爾時懸捧檄心。(3)見清陶忄岑、董黃等編《云間棠溪詩選》,清初刻本。本文所涉該書內(nèi)容不再重復(fù)做注。
標(biāo)題內(nèi)的“赤城”,系天臺別稱。此首的末句“捧檄”云云,用東漢“毛義捧檄”,亦即孝子為母出仕的典故,可知整組詩歌正是送陶忄岑赴官而作。結(jié)合其一“錦帆春向越江開”、其二“桃花春水泛扁舟”諸句,以及前述陶忄岑為官的起始年份,其具體作期應(yīng)該就在順治十七年(庚子,1660)的春天。又卷三“七言古詩”有一個作期更加確切的標(biāo)題——董俞《庚子仲夏送同學(xué)諸子公車》,具體在這一年的五月,而此時的陶忄岑則顯然已經(jīng)在天臺為官(題內(nèi)“送同學(xué)諸子公車”與陶忄岑無涉)。這也就是說,《云間棠溪詩選》的編定,絕對不可能再早于順治十七年(庚子,1660),當(dāng)然也不可能再遲于康熙元年(壬寅,1662)陶忄岑謝世。目前此集通常著錄為“清初刻本”,而具體應(yīng)該就在這順治與康熙之交,甚至很有可能就在順治的最末兩年之內(nèi)。
第五,關(guān)于《云間棠溪詩選》的編者群體。此集的編者署名,分見八卷,每卷六人,共有以下六種組合。
表1 《云間裳溪詩選》編者名錄
這里去除重復(fù),計有十二人之多,但可以分為若干等:第一等為陶忄岑一人,八次都出現(xiàn),并且都居首位;第二等為盧元昌、王宗蔚、董俞三人,也是八次都出現(xiàn);第三等為田茂遇一人,出現(xiàn)七次;此外,董黃、錢鼎瑞各出現(xiàn)兩次,張彥之、錢德震、董含、王沄、周綸各出現(xiàn)一次。因此,此集編者如果省稱,那么依次應(yīng)當(dāng)稱作“陶忄岑等”,或“陶忄岑、盧元昌、王宗蔚、董俞等”,或“陶忄岑、盧元昌、王宗蔚、董俞、田茂遇等”。而像《中國古籍總目》集部,總集類“郡邑之屬”著錄此集為“清陶忄岑、清董黃等輯”(4)《中國古籍總目》集部,中華書局2012年7月第1版,第6冊第3073頁,編號“集60344423”。該處“忄岑”字誤作“涔”。,這顯然是從卷一所列編者中取其前兩位作為代表,盡管未嘗不可,但從全書來看總不是很恰切。
第六,關(guān)于《云間棠溪詩選》的作者人數(shù)。如前所述,此集內(nèi)部作品分體編次,各體裁之下再以人立目?,F(xiàn)在依據(jù)卷首總目,整理出一份作者名單,共有五十七人,按音序排列如下:
曹思邈、曹偉謨、董含、董黃、董枅、董俞、范彤弧、馮瑞振、馮鐩、顧開雍、何安世、計南陽、姜鎣如、蔣平階、金是瀛、李蒸、林子卿、林子威、劉徽之、盧元昌、陸慶裕、陸慶臻、陸希倕、莫莚、倪暹、彭師度、錢德震、錢鼎瑞、錢榖、錢起龍、沈道映、沈浩然、沈楫、宋思玉、陶忄岑、田茂遇、王光承、王烈、王沄、王宗蔚、翁歷、吳懋謙、吳騏、夏麟奇、徐寧、袁龢、張陳鼎、張宮、張士紳、張憲、張彥之、張淵懿、周積賢、周積忠、周綸、朱綱、諸嗣郢。
而前述《江蘇詩征》稱陶忄岑及“玠右(王光承)、天石(金是瀛)、六益(吳懋謙)、日千(吳騏)、律始(董黃)、勝時(王沄)等三十余人”,這要么是王屋統(tǒng)計本身有誤,要么就是這里的“三”字實為“五”字刊誤。
第七,關(guān)于《云間棠溪詩選》與“棠溪詩會”的關(guān)系。此集《凡例》最末第八款說:
“棠溪”,志時也。越自丙申之春,倡興詩會,一時群彥征商刻羽,導(dǎo)揚古業(yè),予二三人實推首庸。茲集原訂,止擬一十六人。嗣承瑤華之投,遂進(jìn)云璈之響。鄧林之木,聊采一枝;丹穴之輝,僅存片羽。總期續(xù)集,用廣表彰云爾。
這里提到一個詩社,依其用語可以稱作“棠溪詩會”?!氨辍睘轫樦问?1656),該年春天詩社創(chuàng)立。社長應(yīng)該就是陶忄岑,活動地點如其《序》所說“必于棠溪之草堂”。其結(jié)束時間不詳,但不會晚于順治十七年(庚子,1660)春天陶忄岑赴官。
“棠溪詩會”的成員,很可能就是《云間棠溪詩選》“原訂”擬收的十六個人。前述十二位編者,自然都應(yīng)該在其中;但另外還有四個人,卻沒有辦法核實。而此集后來吸收了社外的“瑤華之投”,作者增加到五十七人,并且還打算接下去出“續(xù)集”;甚至如《凡例》第七款所說將來有可能進(jìn)一步由“云間”一地擴大到整個“海內(nèi)”。這就說明,此集非但就作品而言不是“棠溪詩會”的社詩總集,而且作者也并不限于這個詩社的成員,而是兼及“云間”一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像前述《中國古籍總目》集部總集類將此集歸入“郡邑之屬”(地方類),這確實是符合客觀實際的。不過,考慮到此集最初緣起于“棠溪詩會”,并且其作者的核心自然是這個詩社的成員,所以參照社詩總集而將它視為唱和類詩歌總集(《中國古籍總目》集部總集類歸在“斷代之屬”),這應(yīng)該也未嘗不可。
最后,關(guān)于“棠溪詩會”的性質(zhì)。前述《江蘇詩征》在敘及陶忄岑創(chuàng)立“棠溪詩會”之后,接下去說“所刻《棠溪詩選》,凡已仕者不與”。這就《云間棠溪詩選》而言,顯然與事實不符。最明顯的是如前所述,陶忄岑本人此時就已經(jīng)出仕。其為此集所撰《序》,也提到此時眾人“或仕或隱”,“顯晦歡戚或有不齊”。全書《凡例》,同樣沒有規(guī)定“已仕者”不收。因此,這里的“凡已仕者不與”,只能是就其上文的“棠溪詩會”而言——無論詩社主動排除“已仕者”還是“已仕者”客觀上也未必能夠參加詩社活動。
而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即使“凡已仕者不與”,也并不等于說“棠溪詩會”的成員都是明朝“遺民”。蓋判斷“遺民”的標(biāo)準(zhǔn),不僅不能在清朝出仕,而且不能在清朝出應(yīng)科舉。即如陶忄岑本人,早在順治八年(辛卯,1651)就已經(jīng)是清朝的舉人,并且到順治十三年(丙申,1656)還已經(jīng)參加過兩次禮部會試,這就絕對不屬于“遺民”。例如著名的清初“古文三大家”之一侯方域,僅僅參加過一次清朝的鄉(xiāng)試,就被人譏笑唾罵,追悔莫及,正是這方面的一個典型。因此,如果只根據(jù)“凡已仕者不與”這一點而忽略科舉情況,將“棠溪詩會”認(rèn)定為遺民結(jié)社,那就是錯誤的了。
至于“棠溪詩會”在詩學(xué)上追隨已故云間派首領(lǐng)陳子龍(大樽其號,又因曾官給事中而稱“黃門”),以復(fù)古為己任,則在《云間棠溪詩選》卷首《序》及《凡例》中已經(jīng)一再有過闡述。
康熙《御定千叟宴詩》收在《四庫全書》中(5)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47冊。,卷首僅有館臣紀(jì)昀等人撰寫的“提要”。頃從陸奎勲《陸堂文集》卷二,讀到一篇《恭擬御制千叟宴詩序》,即輯錄于此:
國家郅隆之運,必始自法宮,訖于寰宇;積累涵濡,廣博悠遠(yuǎn),然后太和洽而雅頌興?;食踔?,沕穆淳龐,人皆上壽,顧史冊所紀(jì)不詳。自有虞氏上庠以養(yǎng)國老,下庠以養(yǎng)庶老,三王遵而行之,蓋未有遺年者。雖用饗用食、衣縞衣燕,不無異制;而立愛立敬、教孝教悌之心,四代同揆。《禮經(jīng)》所載,可考而知也。朕躬膺天眷,在位六十有一年,壽屆古稀,罔敢自逸。在廷諸臣,皆老年矍鑠,贊襄治理。因念時值太平之不易、君臣相遇之為難,既憚勤勞,寧忘宴豫?擇于首春之吉,弘開養(yǎng)老之典。凡滿漢大小臣工年周甲以至耄耋者,得一千三百余人,錫宴于乾清宮階前,設(shè)席命坐,酒行三爵,飫以香秔,庶合周人兼用燕饗食之禮。爰唱一詩,以紀(jì)其事;廷臣賡和,漸次成帙,題曰《千叟宴詩》。夫三代以還,漢唐令辟,如永平間,亦嘗躬親袒割,食三老五更于太學(xué);開元中,仲春賜臣下酺,宴于興慶宮,賦詩,非不可云一時曠典,而人數(shù)差寡,恩澤未周。以今方古,殆有過焉。然而稱詩之意,豈徒用以揚詡治化,流傳汗簡而已哉?將使遐邇臣庶,體予一人敬老尚齒之心,事親則孝,事長則順;先王之至德要道,風(fēng)行四海;兵刑自此靖,禮樂自此興。則夫歌詩之作,不于國家郅隆之運大有造乎?《洪范》“中五”之疇曰:“皇建其極,斂福錫厥庶民?!鄙w福必斂而后錫也。五福以壽居首;壽國壽民,乃成其為仁者之壽,斯則愿與在廷臣僚永矢無斁者已。[7]
很明顯,此序確實應(yīng)該是代替康熙皇帝為《御定千叟宴詩》而擬。不過,陸奎勲于康熙六十年(辛丑,1721)舉進(jìn)士,次年這個時候還是翰林院庶吉士,不知道此序究竟是他奉命還是自發(fā)而作。但不管怎么樣,此序最終似乎沒有被采用。并且后來的乾隆《欽定千叟宴詩》,以及嘉慶元年(丙辰,1796)成書的《千叟宴詩》,卷首也都沒有序文,大概成了一個通例。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康熙六十一年(壬寅,1722)這次“千叟宴”,與宴者年齡規(guī)定為六十五歲以上,總?cè)藬?shù)為一千零二十人(6)參見拙著《清詩考證續(xù)編》第二輯之九《“千叟宴”與“千叟宴詩”》有關(guān)敘述,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1月第1版,上冊第504-545頁。。陸奎勲此序稱六十歲“周甲以至耄耋者,得一千三百余人”,年齡起點和總?cè)藬?shù)都與實際不符。
乾隆年間袁景輅及其眾多友人合輯此前清代江蘇吳江一地詩歌總集《國朝松陵詩征》(“松陵”系吳江別稱),有乾隆三十二年(丁亥,1767)袁氏愛吟齋自刻本,凡二十卷。同年袁景輅英年早逝,年僅四十四歲。朱春生《鐵簫庵文集》卷四第一篇《袁樸村先生墓志銘》,即為袁景輅(樸村其號)而撰;但末尾敘及此書,稱其“選輯《松陵詩征》三十卷,行于世”[8],這里的“三”字則系“二”字之誤。
無獨有偶。稍后顧光旭輯江蘇無錫歷代詩歌總集《梁溪詩鈔》(“梁溪”系無錫別稱),有嘉慶元年(丙辰,1796)刻本,凡五十八卷。但是,次年顧光旭謝世,王昶《春融堂集》卷五十四第一篇為之而撰的《甘肅涼莊道署四川按察使司顧君墓志銘》,末尾稱其“以無錫東南文藪,而賢人淑士湮沒未盡彰,網(wǎng)羅詩什,人各系以傳,成《梁溪詩鈔》四十八卷”[9],這里的“四”字則系“五”字之誤。由此可以推想,類似情況確實相當(dāng)普遍。而一般說來,墓志銘尚且如此,其他文獻(xiàn)記載的錯誤率自然更高。
另外關(guān)于《國朝松陵詩征》,法式善《陶廬雜錄》卷三(原標(biāo)第六十四則)在介紹其內(nèi)部構(gòu)成的時候,曾敘及卷十八“寓賢”的作者“王崇簡起,王思岵止”[10]87;但原書卷首“目次”[11]11b,與內(nèi)文本卷最末一家作者小傳[11]22b,“王思岵”均作“黃思岵”,可知這個“王”字乃因上文“王崇簡”之“王”牽連并且“王”“黃”讀音相近而致誤。
乾嘉之際法式善所撰《陶廬雜錄》卷三主要著錄其所見清詩總集(此外卷一還有一些),總數(shù)達(dá)上百種之多,因此被視為較早研究清詩總集的一種重要文獻(xiàn)。但正如上文所示,該書也存在著不少的疏誤?,F(xiàn)在再就卷三若干條目,概括起來做些辨析。
一種情況,主要是內(nèi)容方面的缺漏。
這方面大而言之,例如第五十七則說(7)中華書局1959年12月第1版《陶廬雜錄》,各卷內(nèi)部所標(biāo)各則(條)序號,與原書實際分則情況不盡相符,所以拙稿在使用其序號時一般添上“原標(biāo)”二字;此處開始直接使用,以避繁瑣。:
《詩持》凡三集,魏憲編?!兑患匪木恚抖肥?,《三集》十卷,匯刻于康熙九年[庚戌,1670]。[10]85
按魏憲所輯《詩持》系列,總共有四集;其《四集》現(xiàn)存僅一卷,據(jù)自序大約刻于十年之后的“康熙十有九年”(庚申,1680),《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38冊影印有整個系列,而法式善只記錄到前三集。同樣如第四十二則,稱“《七十二峰足征集》,詩八十六卷、詞二卷,吳定璋編”[10]82,這是遺漏了詩集(含詞)之后的文集十六卷(卷三未刻,含賦三卷),現(xiàn)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43-44冊影印有全套乾隆十年(乙丑,1745)吳氏依緣園刻本。
這方面小而言之,則如第三十六則,稱:“《國朝練音[初]集》……刻于乾隆七年[壬戌,1742],前有張鵬翀、沈德潛二序。”[10]81而實際上,該集最前面還有一篇張尚瑗撰寫的序言[12]。類似者如第四十五則涉及總集所收作者人數(shù):
《廣東詩粹》十二卷,順德梁善長編。第一卷唐六人、五代一人、宋二十二人、元四人,第二卷明二十三人,第三卷明三十八人,第四卷明四十三人,第五卷明三十八人,第六卷明三十一人,第七卷明三十九人,第八卷明□十□人,第九卷明□十□人,第十卷明二十人,第十一卷國朝十九人,第十二卷國朝五十九人。雖收明人詩過多……[10]83
這里“第八卷”“第九卷”的作者人數(shù)空缺,其他十卷的數(shù)字均與各卷的作者姓氏目錄相吻合。經(jīng)同樣依據(jù)該兩卷的作者姓氏目錄統(tǒng)計[13]215-216,230-231,可以補足為“第八卷明二十七人,第九卷明四十六人”。這樣,上列十二卷就能夠計算出一個總數(shù),為四百十六人。
不過,上面這種情況,大抵應(yīng)該是法式善受客觀條件限制而造成的。其中《詩持》和《七十二峰足征集》,其所見本身很可能就不是足本;《國朝練音[初]集》,則很可能卷首本來就脫漏了張尚瑗該序;只有《廣東詩粹》“第八卷”“第九卷”可能作者姓氏目錄恰巧缺損,但同時法式善又不愿意依據(jù)其詩歌正文逐家清點(當(dāng)然也不排除同樣缺損的可能),所以只好空缺。
另外關(guān)于《廣東詩粹》,上列十二卷實際上屬于正編;而其后還有“補編”一卷明二人[13]288,則不知是由于原書缺損還是法式善粗心而被遺漏了。如此則該集作者人數(shù),總共為四百十八人?!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话倬攀募靠偧惔婺恐闹浽摷?,稱其作者“凡四百一十三家”[14],“三”字應(yīng)當(dāng)改作“八”。
《陶廬雜錄》再一種情況,主要是文字方面的錯誤。
這方面比較集中的例子如第五十九則:
《[武林]新年雜詠》,杭州吳錫麒及弟錫麟、黃樸、姚思勤、項朝榮、舒紹言所作?!坝型貘Q盛、顧光旭二序。[10]86
這里所說《武林新年雜詠》的六位作者,“黃樸”實為“黃?!?“樸”字誤),“項朝榮”實為“項朝棻”(“榮”字誤),可見卷首“新年雜詠總目”[15]471;又第二篇序言的作者,實為“顧光”(“旭”字衍)[15]470。其中“黃樸”“項朝榮”,應(yīng)該純粹屬于文字(繁體)形近之誤;而“顧光旭”,則很可能是由同卷前面第四十三則著錄的《梁溪詩鈔》編者顧光旭牽連所致[10]82。
此外如第六十三則所說王鳴盛輯《苔芩[岑]集》書名[10]87,第九十二則所說《江左十五子詩選》作者名字“王式丹方谷[若]”“楊掄[棆]青村”[10]94,這些應(yīng)該同樣純粹屬于文字(繁體)形近之誤。而如第二十則,稱:“《[國朝]山左詩鈔》……盧見曾纂。……每人各系以小序,頗稱詳備?!盵10]78但核之該集編者自序,對應(yīng)的原文乃是“每人各附小傳”[16]1b;而所謂“小序”,則顯然是由其下文“在昔周室初興,‘二南’之詩播諸弦歌……而當(dāng)時國史,題為小序”牽連所致[16]1b-2a。這也就是說,《陶廬雜錄》存在文字方面的錯誤,既有單純外部(可能包括當(dāng)今排印)的原因,也不無法式善自身的因素。
附帶關(guān)于《陶廬雜錄》的標(biāo)點斷句,有些地方也與對總集的了解程度有關(guān)。例如第十七則:
泰州鄧漢儀選《詩觀》,凡三集。《初集》十二卷,刻于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二集》十四卷、別集[閨秀別卷]二[一]卷,刻于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三集》十三卷、別集[閨秀別卷]一卷,刻于康熙二十八年[己巳,1689]。蓋《初》《二集》為應(yīng)詔征舉以前所輯;《三集》則在京師有《澄觀錄》之選,放歸,重輯為此二集。自序有勉將菽水以遂烏私之語,其志殆不在精覈矣。[10]77
這里末句所說,指《詩觀·二集》自序有“勉將菽水,以遂烏鳥之私情”之語[17]。因此,其前所謂“重輯為此二集?!睉?yīng)當(dāng)標(biāo)點作“重輯為此?!抖贰辈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