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高陽(1922—1992),原名許晏駢,譜名儒鴻,字雁冰,祖籍中國浙江,出身錢塘名門望族,中國臺灣著名作家,以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著稱。
“有井水處有金庸,有村鎮(zhèn)處有高陽。”高陽著作89部,105冊,讀者遍及全球華文世界。代表作為《胡雪巖》《慈禧全傳》《紅樓夢斷》等系列小說。
高陽寫小說如同“說書”,藝術精湛。高陽精研歷史,小說中歷史事件、人物、發(fā)展脈絡等貼近歷史真實,故事細節(jié)多有根據,典章制度、奇聞軼事、地方風俗、民情世態(tài),融會貫通于筆端,栩栩如生。
高陽說:“寫作往歷史找,做人要向前看?!敝b今,啟迪人生。
本刊“特別推薦”欄目選載其若干短篇作品,一葉知秋。致敬文學大師,冀諸君共賞。
屏門啟處環(huán)碾丁東,只見霍小玉頭戴通體淡紫、晶瑩溫潤的鳳頭玉釵,蓮步輕移向外走出,李益頓覺目迷五色,只能用李青蓮的詩:“一枝裱艷露凝香”來刻畫她的神韻最好。
“浣沙!你聽我說,你先坐下來息一息,我叫人拿午飯你吃。勝業(yè)坊到西市十五里路,虧你三兩頭走了來,走了去,你算是有良心的,比姓李的那個家伙不曉得好多少倍。你們家小娘子也可憐,癡心女子負心漢——燒香拜佛、打卦問卜,統(tǒng)統(tǒng)都是白搭。落到這步田地,還不死心,也太傻了。你該勸勸她,兩年不來,不會來了!聽說那姓李的疑心病極重、奇妒,這種人就算嫁了他,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又聽說他自吹是乾元年間宰相李揆的侄子,我倒不大相信。
我侯景先沒有開這‘寄附鋪以前,在緊挨東宮的光宅坊住過,李揆的賜第就在那里,我見過他——當朝的宰相,一點都不擺架子,而且最明白事理??上?,好人不走運,一貶貶了出去,流落江淮十幾年不得回來。那都是因為跟元載結了怨的緣故。你知道元載跟李揆是怎么結的怨?”
“侯伯伯!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心思去打聽,我不懂這些。侯伯伯,我還要趕回去,怕遲了坊門會閉。這支紫玉釵……”
“這紫玉釵一時哪里賣得了?”
“啊呀,那怎么辦呢?我家小娘子的病又重了,等著賣了這支釵去請醫(yī)生呢!侯伯伯,你行行好,算是幫我浣沙的忙吧?!?/p>
“鬼丫頭!我哪次不幫你的忙?我開這‘寄附鋪,來來往往投宿的人,不過是些小本經紀的行賈,別的衣服首飾,脫手還容易,這支紫玉釵,你要賣六萬錢,一時哪里去找這樣的大主顧?”
“六萬錢不貴,是我家小娘子家傳的寶物?!?/p>
“我知道不貴,我也知道它是好東西。啊,啊……有路子來了,你看,老何!”
“老何是什么人?”
老何是大內的玉工、侯景先的朋友。他把他請進鋪內柜房,顧不得寒暄,也先不忙著替浣沙引見;拿她帶來的一個布包解了開來,里面是一個六寸長、兩寸寬,蜀錦牙簽的盒子;打開盒蓋,揭起吳棉,才看到一支晶瑩溫潤的鳳頭玉釵,通體淡紫,不含雜色;雕琢之工的精細,幾乎叫人碰一碰都不敢。
“啊——!”老何倏然動容,長長地贊嘆。
“不壞吧?老何?”
“什么叫不壞?你簡直不識貨!”老何吵架似的對侯景先說,“我老實告訴你,我也還是第一次開眼,不過我聽我爺爺不知講過多少次了,高宗、武后年間,他在內廷當差二十年,手里不知經過多少好玉,琢磨得最得意的,就是這支紫玉釵?!?/p>
侯景先失笑了:“你說得真玄!上次那波斯胡賣個羊脂玉塊,你說是你爸爸雕的,這會兒索性把你爺爺也搬出來了?!?/p>
“你以為我吹牛?我還你個娘家!”老何有些火了,指著紫玉釵,厲聲說道,“你曉不曉得,這是霍王家的舊物!”
僅一提“霍王”二字,侯景先立刻改變了表情,向浣沙點一點頭,說:“浣沙,見過何伯伯!”
“何伯伯!”浣沙扯一扯青布衣襟,拜了一拜。
老何還了禮,問道:“這紫玉釵,是姑娘你的首飾?”
“不是,是我家小娘子的。”浣沙遲疑了一下,又說:“我家小娘子是霍王之后。”
“這不就對了嗎?”老何大聲對侯景先說。
“你先別得意。”侯景先不慌不忙地答道,“既然你知道這支紫玉釵的來歷,而且你又走慣了大宅門的,少不得賴上了你,非給這支釵賣個好價錢不可!”
“這容易。只是這位姑娘家的小娘子,到底是誰?怎么又變賣家傳寶物?得先說給我聽聽,才好去找個好主顧?!?/p>
“這話也對!”侯景先想了會,對浣沙說:“我看你今天回不去了。我叫個人到勝業(yè)坊去通知一聲;好在還有桂子在照應,你就一天不回去也不要緊。今晚上你跟我女兒作伴好了。”
“謝謝何伯伯!”浣沙定一定神,開始講那紫玉釵的主人:“我家小娘子叫霍小玉……”
“小玉來也!”
堂東閣子有聲,屏門啟處,李益頓覺目迷五色。昨日終宵自擾,不知道鮑十一娘的話是否可信?小玉真是那樣美得無法形容?現(xiàn)在,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但,小玉的美還是可以形容的,李青蓮的詩:“一枝秾艷露凝香”,用來刻畫她的神韻最好。
“十郎!”長安名媒鮑十一娘,輕佻如坊里少年,她斜睨著他,伸食指向上勾一勾,示意他起身迎接。
“喔,”李益匆忙離座,迎著丁東的環(huán)珮的聲響,拜了下去,口中自介,“我,隴西李益?!?/p>
小玉避到側面回禮。等他揖罷抬身,只見她正回眸斜睇著他,微笑低頭,然后翩然轉身,挨著她母親坐下。
那四十左右的半老佳人,有個比丘尼般的名字:凈持。她跟鮑十一娘都是薛駙馬家贖身出來的青衣侍兒——一樣知書識字、一樣嫻習禮儀、一樣大家風范,因此才能教導出一個好讀詩的女兒?!澳闫匠2皇浅T谀睿骸_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彼龑π∮裾f,“那就是這位李十郎的詩?!?/p>
“真的?”小玉的驚喜,完全呈現(xiàn)在那雙黑白分明、睜得極圓的大眼中,“‘隴西李益,好笑不?剛才我竟沒有想起來是什么人?!闭f完,微低著頭,以偷覷的姿態(tài),重新打量李益,仿佛在了解了他的身份以后,他的樣子就有了改變似的。
文字見賞,而且見賞于美人,那份興奮是李益所從未經驗過的:“小娘子……”
“叫她小玉好了?!眱舫謸屩f了這一句。
“喔,喔,那么,我從命?!崩钜娓吲d了,“小玉,多謝你,讓我敬你一杯!”
“謝我什么?。俊?/p>
“多謝你賞識我的詩?!彼伙嫸M,斟上半杯酒遞給小玉。
她分兩口喝完他所敬的酒,笑道:“我也該多謝你,多謝你那些好詩,供我排遣寂寞黃昏。”說著,滿斟一杯,她自己先啜了一口,多下的遞還李益;自然,他又喝得涓滴不留。
“再喝一杯!”小玉擎著銀壺說。
“我量淺,只是你要我喝,我當然喝?!?/p>
“既然如此,”小玉回頭吩咐浣沙,“取那只玉觥來!”
那只巨觥,足容十杯,明是故意捉弄。李益真的量淺,但說出來的話不能不算,抵拼一醉,該有代價?!靶∮瘢 彼钢鴿M觥的酒說,“你唱支曲,我干了它!”
“不!”她畏縮地笑著,“我不會唱。”
“你騙我!”李益轉臉向凈持說,“誰都不會相信她不會唱吧?”
凈持向小玉使個眼色:“你就唱一支?!?/p>
于是,浣沙取來琵琶,交到小玉手里。她調一調弦,向李益說遭“唱一首‘北歌,我唱你和?!?/p>
“唱什么?”李益問,“‘紫騮馬‘折楊柳,還是‘隴頭水?”這些都是“北歌”中最有名的詩—李白和盧照鄰的作品。
“你聽了就知道了?!?/p>
小玉五指一揮,大小弦中灑落陣陣疾風暴雨;然后嘈嘈切切;轉為怨婦私訴之聲,忽然垮垮兩響,琵琶聲寂;一縷瀏亮的清音,破空而起:
入夜思歸切……
怪不得說“聽了就知道了!”唱的是李益自己的詩:“夜上受降城聞笛”,小玉的聲音太美了,他不敢相和,怕破壞了它,只深深點頭,一半贊許,一半致謝,然后凝神靜聽著。
……笛聲清更哀。愁人不愿聽,自到枕
前來!
上半首唱得凄怨欲絕,下半首音節(jié)一振,變?yōu)槌劣羯n涼:
……風起塞云斷,夜深關月開。平明獨
惆悵,落盡一庭梅。
李益干了那一巨觥酒,如牛飲般,喉間咽咽有聲。放下玉觥,只見淚痕滿面,凈持和鮑十一娘都嚇慌了,一齊問道:“怎么了,怎么了?”
李益搖搖頭,他不愿說他心里的感覺,也說不明白;受降城上,霜月雙清,那一縷嗚嗚咽咽的笛音,勾魂攝魄,喚起無限鄉(xiāng)思——淡忘的記憶,此一刻在小玉的歌聲中重現(xiàn)。于是,情感一向脆弱的李益忍受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泵靼姿男木车?,只有小玉,“我不該唱十郎這首傷心的詩。”
這一說,凈持和鮑十一娘才能約略意會?!皝恚瑏?!”鮑十一娘眉花眼笑地,“我也來獻獻丑?!?/p>
既老且丑的鮑十一娘也要一逞歌喉,那會唱成什么樣子?因此,連侍兒們都拍手嘻笑,準備看她真的“獻丑”!
“十一姨!”小玉重又扶起琵琶,撥著弦問道,“你唱什么?”
“不用,不用。”鮑十一娘搖手答說,“不用你瞎起勁,我唱‘回波樂。”
“喲,那得要且唱且舞。快拿紅氍毹來!”
“沒有那些講究?!滨U十一娘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擠眉弄眼地唱了起來。
回波詞照例六言四句,中宗朝盛行于宮廷中,常由被召宴的群臣,臨時撰詞獻舞。因此,如有諫請諷喻,不便明言,便借回波詞寄意。最有名的一個故事是,沈儉期得罪流放嶺南,以后蒙恩召還,但一切榮典并未恢復。有一次他在中宗的筵前,獻唱回波詞:
回波爾時儉期,流向嶺外生歸;身名已
蒙齒錄,袍笏未賜牙緋。
于是,中宗復賜以緋魚袋——五品以上官員出入宮禁所用的憑證。
鮑十一娘難道也有自撰歌辭的才情?李益十分疑惑,因此格外加了幾分注意,聽她唱的是:
回波爾時栲栳,怕婆卻也大好;“從前”
且有裴談,“眼下”無過李老。
唱到最后兩字,拿手直指著李益,一時滿堂大笑——那也是個有名的故事,中宗朝,以滑稽為帝后所喜的優(yōu)人臧奉,獻唱此詞取媚于韋后;當時有兩個怕老婆出了名的人,一個是御史大夫裴談,一個就是中宗。
原詞是:“外頭且有裴談,內面莫如李老”,李老即指皇帝;而現(xiàn)在鮑十一娘卻是故意改動幾個字,跟李益開了個玩笑。
“插科打諢,只是要博十郎一笑?!滨U十一娘替李益又斟了酒,“十郎,寬飲一杯!”
這一杯下去,李益的酒量到了極限,只覺人影晃動,胸中翻翻滾滾地想嘔,趕緊閉上了眼,盡力按捺著。
“啊呀,真醉了!”他聽見凈持在埋怨小玉,“十郎酒量不好,你不該灌他那一觥?!?/p>
“醉了怕什么?”是鮑十一娘在替她辯護,“來!浣沙、桂子,把十郎扶進去睡!”
胸中作嘔,心里卻清楚,李益一半無法睜開眼來,一半卻是故意裝糊涂,看她們把他扶到哪里去?
扶到一個香味馥郁、衾枕軟滑的地方,不用說,那是小玉的臥房,但又怕不是。想睜開眼來看一看,不知怎么又不敢,仍舊閉著眼,聽任那些柔滑的手,替他脫靴卸袍,安置在床上。
心中疑疑惑惑一直在想自己身在何處?但到底不勝酒力,漸漸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覺醒來,銀鈕微明,照見紅羅帳中、鴛鴦枕上一彎黑發(fā);隨即又聞到甜甜的肉香。手一動,驚醒了小玉。
“睡得好沉!”她說,“酒該醒了吧?”
“嗯,嗯?!崩钜媲敢獾匦Φ溃盎奶剖ФY之至!”
“渴不渴?我倒茶你喝?”
“謝謝。給我涼涼的,來一大杯?!?/p>
小玉掀開帳子下床,剔亮了燈替他倒茶。她穿一條綠綾的短襖,窄細腰肢,卻有個豐滿的胸脯。頰上枕痕猶在,長睫毛掩蓋著惺忪的眼,那嬌慵的韻致,使他更覺得渴了!
“當心,別潑出來!”她小心翼翼把一滿盅茶湯捧到李益面前。
他不忙著喝茶,先伸手握住了她,仿佛怕她逃跑似的。然后就她手中把一盅茶喝光,喘口氣舒暢地笑道:“小玉,多謝你的甘露。”
“‘渴者易為飲。只怕——”她突然頓住,回身把茶盅放在桌上。
“只怕什么?”他拉緊了她的手追問。
“只怕你對我——”她正一正臉色,輕輕地說,“你心里該明白,不要明知故問。”
“小玉,我明白你的意思?!崩钜鏀蒯斀罔F地說,“我不是那種人?!?/p>
“那么,你是哪一種人呢?”
“你上床來!春寒料峭,別凍著了!咱們倆好好談一談?!?/p>
于是小玉仍舊上了床,兩人各擁一衾,披衣并坐,側面相對。
“從何談起呢?”他躊躇地說。
“先從你自己開始。”
“我,李益,字君虞,隴西姑臧人。叔父單名一個揆字,乾元年間的宰相。我是去年中的進士?!彼A艘幌?,似乎很不愿意地說:“但慚愧得很,吏部‘釋褐試,還未能人選……”
“功名有遲早?!毙∮癜参克f,“你今年才二十出頭,俗語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你已進士及第,而且有那樣的聲名,怕不是一片錦繡前程在等著你?”
“你說得我那樣好,”李益興奮地說,“其實,我此刻對吏部一試,能不能入選,倒不怎么在乎了?!?/p>
“為什么?”
“有了你,富貴在我像浮云一樣?!彼行┭圆挥芍粤?。
小玉不答。她心里矛盾得很,李益一直是她所仰慕的,又如此年輕多才,能托終身,自然心滿意足??墒?,又怕他功成名就,匹配高門,自己的姻緣落空。
“小玉!”他緊握著她的手,挨近了些,“我要重重酬謝鮑十一娘——替我做這么好一個媒?!?/p>
“哼!”小玉故意冷笑道,“像你這樣門第清華,誰配得上你!”說著掙脫了他的手。
“你怎么說這話?”李益重又捉住她的手,發(fā)急似的說,“本朝婚娶,好講門第,我最不以為然了。再說,你不也是霍王之后么?”
“可是我不姓李,姓鄭,姓霍?!?/p>
“怎么弄出兩個姓來了?”
“你想知道?”
“自然?!崩钜嬲f,“關于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
于是,小玉講她的身世——
高祖李淵第十四子元軌,封霍王,才德最美,是太宗最鐘愛的一個弟弟,特為他聘魏徵的女兒作妃子。垂拱四年,越王起兵討武后,據說霍王同謀。越王兵敗,位列司空的霍王流放黔州;檻車到了陳倉地方,上了年紀的霍王,在那里得病而死。
霍王生前的寵婢,這時有孕在身;霍王的六個兒子,都不愿意要這個尚未出生的小弟弟或小妹妹。于是那寵婢帶著一大筆錢,和霍王的骨血,悄然離去。不久,生下一個兒子;又不久,嫁了個姓鄭的商人;霍王的小兒子便也改姓了鄭——他,就是小玉的祖父。
小玉的母親凈持,不是她父親明媒正娶的嫡室:那種曖昧的關系,隨著她父親的暴卒而消逝。因此,凈持不愿再讓小玉姓鄭,但也不敢說是王室庶支,復姓為李;這樣,姓霍便最恰當了。
“照此說來,你真是霍王的曾孫女,”李益感嘆地說,“高祖皇帝的玄孫,地地道道的金枝玉葉,倒是我高攀了!”
“你壞!”小玉嗔責地,“我原不肯告訴你的。告訴了你,你又挖苦我?!?/p>
“我怎么敢,真的,你自己去算算輩分,不是金枝玉葉是什么?照規(guī)矩,該封你個‘縣主!”說著,他自然而然地一把拖住了她。
“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小玉扭著身子,要伸出手去打他。
兩人就此糾纏著笑作一團;錦衾凌亂——結果,兩條衾并作一條衾,然后聲音低了下來,低低地笑和低低地喘息。
歡娛的高潮,在李益是很快地消失了,但對小玉來說,卻是余波蕩漾,化作漣漪,一圈一圈地在心湖中推展、擴大,久久不能平息。
昏昏的燈焰,沉沉的長夜,如果不能尋得好夢,便會尋得煩惱。第一惱人的是,與她在同一個枕上的人的勻稱的鼻息;在她的經驗中,幾乎每一個男人都是一樣的,可以一下子由熱變冷,由眉花眼笑變得毫無表情,由說不盡的甜言蜜語變得只字不出。然后,眼一閉,翻個身,管自己睡得像死豬一樣,仿佛根本不知道還有一個人在他身旁似的。
那常使她生出反感,覺得那是男人自私無情的表現(xiàn)。但這份反感每每也是極短暫的,不像此一刻,一直盤踞在心中。
她知道,那是因為她對他跟對別的男人不一樣的緣故?!袄钜妗边@兩個字,鏤刻在她心頭已久,每當細讀傳抄的他的詩篇,或者凝神靜聽教坊樂工、勾欄嬌娃奏唱他的新作時,腦中總會浮起一個瀟灑風流的少年男子的形象,而視之為她唯一的情郎。
她相信他一定會到長安來的。天下的才人,一生至少要來長安一次,而且也一定是在二十歲至三十歲的年輕時候——他們來角逐那一名四海艷羨的進士。她更相信,只要他到了長安,一定有相遇的機會,他不會隱在終南山的古寺中去讀書用功;走馬章臺,遍閱長安名花,他該知道小玉的不凡,登門探訪。就算他不來,以他那樣的聲名,在長安的人海中也是隱藏不住的,當然有辦法可以把他找了來。
見面以后又如何呢?她也常常這樣自問著。只為了一次相思債嗎?不是的!她沒有忘掉她自己是霍王之后,從小,她母親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凈持,似乎特別看重這一點。小玉知道她母親的力爭上游的志氣,可是生活逼人,終于淪落為娼家,這是她們母女心頭最大的隱痛。
然而,那也不能說是一無是處。兩年來,一曲紅綃,纏頭無數,聚積了千把貫的家財,可算小康?;敉踔蟮纳矸?,加上可供半世溫飽的衣食之資,能夠平衡她的勾欄出身的缺點了!
于是,她也有了力爭上游的志氣,要脫出娼家女子不能成為讀書人的嫡室的傳統(tǒng),跟李益做白首偕老的花燭夫妻。不如此,她寧愿把他當做夢里情郎,悵惘終生。
自從有了這樣的決定,她就知道見了面該如何自處了。她要端莊穩(wěn)重,像個名門淑女,讓李益只記得她是霍王之后,忘卻她現(xiàn)在的營生。然后,盡力幫助他讀書成名——她已打聽出來,李益是式微的世家子弟,境況清苦;她要待之以情而持之以禮,使他在感激愛慕之中,有著一份不敢褻瀆的尊敬,才像個敵體的嫡室的樣子。
這些沉思熟慮得妥妥帖帖的念頭,果然一步一步實現(xiàn)了:李益到了長安,通過鮑十一娘的靈活的手腕,做成了媒。但剛是相見的第一面,她就把那些想得極透澈的做法,忘記得干干凈凈!
現(xiàn)在她明白了,不該唱他的詩,不該灌他的酒,不該讓他進入自己的臥房,更不該說那些自卑自賤的話,尤其不該……
她,她發(fā)現(xiàn)她對待李益的,跟對待任何一個生張熟魏的狎客的,并沒有絲毫的不同。而他,他的反應,也與任何一個生張熟魏的狎客在高潮消失以后所表現(xiàn)的,完全一樣。在他心目中,她至多不過是一個名妓而已。
“該死!我做了些什么混賬的事!”錐心般痛悔著的小玉,一伏身埋頭在錦衾之中;錦衾為淚水濕了一大片。
嚶嚶的啜泣,吵醒了李益?!霸趺蠢??小玉?!彼@疑地問。
不問還好,一問更使她感到有口難言之苦,哭得更兇了!
李益的疑懼更甚,“小玉!”他使勁地搖著她的肩說,“你快告訴我,究竟是什么事傷心?”
“我悔,我做錯了!”她哽咽著說。
“做錯了?做錯了什么?”
“我不要說!”她哭著喊道,“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
李益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她自己觸起身世之痛。他默然無以為答,因為他實在還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而在表面上,他似乎默認了她的話,因此,她再度泣不可抑。
夜靜更深,羅帳中的哭聲,傳到外面,將會引起他人極深的訝異。李益急于想收拾這個尷尬的局面,便把她攬倒在懷中,用一塊錦帕替她拭著眼淚,同時溫柔地喊道:“小玉,小玉!”
這對小玉發(fā)生了撫慰鎮(zhèn)靜的作用,她慢慢地住了哭聲。
“到底為了什么?哭得這樣叫人心痛!你倒是說給我聽聽!”
“你知道的,”小玉容顏慘淡地答說,“我不過是個娼家女子,配不上你。眼前相好,不過是你拿我當個玩物,一旦人老珠黃不值錢,就像秋天的團扇一樣,你再也想不起它了!”
原來如此!李益懷疑她是故意做作的一條苦肉計。但當初托鮑十一娘做媒時,人家已說得清清楚楚,雖是霍王之后,卻不幸淪入娼家,只是色藝雙全,并且手頭頗有積蓄,如果看中了,卻要明媒正娶。而自己已是滿口答應了的,此時如果沒有確切的表示,明顯著有負心之意,那么,一切的一切,就都算終結了!
“不行!”他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儻來艷福,予而不取;而且,吏部一試,也還沒有把握,“長安居,大不易。”有這樣一個不愁衣食的溫柔鄉(xiāng)可住而不住,天下哪里找這樣傻的人去?
于是,他鄭重肅穆地說:“小玉,我現(xiàn)在就改了對你的稱呼:夫人!”
“夫人?”小玉失驚地叫了一聲,含著淚珠的雙眼,映著殘焰,閃閃生光,疑多于驚,驚多于喜,她終究還不能相信。
“夫人!”李益又說,“從安史大亂以后,婚姻門第之說,已不大講究了。我李益,更不是那種陳腐頑固的人,平生自誓,不娶則已,要娶,一定得是個絕色的美人。承你不棄,平生大愿,算是圓圓滿滿地達到了,你怎么反而疑心我的誠意呢?我有個朋友叫孟郊,他新近做了一首詩,題目叫做‘結愛,我念開頭跟結尾的四句給你聽:‘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坐結行亦結,結盡百歲月。這四句詩,就是為你我而詠的?!?/p>
“‘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毙∮袂那牡啬钪?,嘴角綻開了甜笑。但眼中還有些微的懷疑。
“如果你再不信,我寫一篇誓約給你?!?/p>
“真的?”
“這是何等大事?豈敢戲言!”
于是,小玉盡斂笑容,低眉捧心,以極莊重的聲音說道:“十郎!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把我的終身看得極重,如果你真的無絲毫嫌棄我的心,你就隨便寫幾個字給我,叫我放心,我會終生感激你。若是你覺得有些勉強,那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你這叫什么話!”
“那么,你是愿意寫了?”
“是的?!?/p>
“寫了的話,可不能沒有一個字做不到?”
看她這樣子盯住了問,李益倒有些疑疑惑惑,怕有什么別的用意在內。但事已如此,不容猶豫,他咬一咬牙,答道:“絕對做到!”
小玉點點頭,下了床喚起侍兒,開了箱子取出一幅烏絲裥的素縑,長可三尺,色澤微黃,那是地地道道的霍王家的舊物。
鋪好素縑,浣沙在旁磨墨。這時,李益也已披衣下床,他怕是小玉已對他發(fā)生懷疑,心里警惕,得要寫得特別堅定誠懇,才能祛除她的疑慮。
“行了!”他試一試墨色說。
浣沙住了手,剔一剔銀鈕中的燈芯,“卜”地一聲,燈花爆了!
“‘燈花爆而百事喜,夫人,好吉兆!”李益又說:“《西京雜記》中說:‘火華則拜之?;鹑A就是燈花。你我一起來拜!”
小玉欣然樂從,兩人并肩立在燈前,雙雙下拜,默默禱祝,小玉祝告神靈庇佑,夫婿永不變心;李益卻祝的是早日發(fā)財——《西京雜記》中說:“燈火華得錢財?!边@個征兆,他自己心里明白,只不便說給小玉聽。
拜罷起來,李益拈筆在手,寫下永不變心的誓約——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
“夫人,你好好收起來!”李益卷起素縑,雙手捧給小玉,“等你我晚年,拿出來給兒孫看,給他們做個堅貞的榜樣,也算是人間的佳話?!?/p>
“十郎!”小玉噙著眼淚答道,“你這樣待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樣才能報答你!”
她所報答李益的是,豐衣美食,柔情嬌笑。兩年之中,李益像做了皇帝一樣,但也像做了乞兒,自卑感越來越重,他一直在懷疑,所有相識的人——甚至包括小玉在內,都看不起他,把他看成個沒用的人,把他看成娼家豢養(yǎng)的“廟客”……
因此,他急于想通過吏部的釋褐試,一官榮身,洗刷寄人籬下的恥辱。
第一年釋褐試未能中試,轉眼第二年的試期又到了。
釋褐試每年自十一月初一開始。官額有限,而每年各科取中的貢士,以及軍功、征辟、奏薦或者恩賜出身,具有出仕資格的人卻是越積越多;仕途壅塞,平均八九個人爭一個官位,以至于每年吏部釋褐試,有五六千人參加,分批考試,要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完事。
考試分筆試和面試兩部分,每一部分又各分兩個項目。筆試的項目,第一是“書”,取其楷法遒美;第二是“判”,取其文理優(yōu)良。面試的項目,第一是“身”,取其體貌豐偉;第二是“言”,取其言詞辨正。
筆試的日期在年底,到了那一天,李益一大早就已出門,小玉送到路口,殷殷叮囑早回,他敷衍了兩句,揮一揮手,匆匆趕到吏部。四試俱畢,卻不知道結果如何。得失縈懷,心情如待決之囚,這個年過得可真不舒服!
過了元宵,發(fā)榜的日子到了!
一棒鑼響,坊里間掀起一片雜沓的人聲,倒像誰家失了火似的。細聽卻又不大像,失火告警是亂鑼,而這是有節(jié)奏的——鏜、鏜、鏜地越來越響,及門而止。
“十郎、十郎!”桂子一路喊著奔了進來,一見李益又喘又笑地說:“報喜的來了!”
李益心頭陡覺一陣陣發(fā)緊,恨不得一把摟住桂子,狠狠吻她一吻,才能發(fā)泄心中那股搔不著、摸不到的歡喜勁兒。
“快嘛!十郎,報喜的人等著見你呢!”
就這時,一家上下幾乎都集中在他面前了,亂哄哄一片嘻笑聲中,簇擁著他來到堂前。
堂前院中,擠滿了左鄰右舍看熱鬧的;階上廊下,一名青衣中年漢子,一腿屈膝,半跪著高擎一張朱箋,望見李益,便即朗聲背念箋上所寫的字:“捷報貴府郎君吏部銓選書判高中第七名——”
應筆試的總有六千人,大約錄取十分之一,也有五六百人;第七名的名次確是很高的了。一時喜出望外,竟忘了說話。
“放賞?!眱舫州p聲提醒他說。
“喔!”他大聲吩咐,“放賞!賞兩貫!”
于是,打發(fā)了報喜的人,款待賀喜的人,從廚房到廳堂,洋溢著歡暢的笑聲,直到起更時分,才靜了下來。
而小玉的臥室中還高燒著紅燭,燭光下,小玉笑盈盈地下拜:“恭喜十郎!”
“同喜,同喜!”李益雙手攙著她說,“多虧夫人的內助,該我向你拜謝?!闭f著,放開了手,真的要向小玉下拜。
“使不得!”小玉趕緊閃身躲避,“你別折殺了我?!?/p>
“其實稱賀也還早?!崩钜骜娉值匦χ?,“‘身‘言兩字如何,還不知道。”
“你過慮了!憑你的儀表、口才,哪有不中選留用之理?”
小玉的話不錯,吏部面試銓察一關,輕易通過。出仕已成定局,只不知放一個什么官兒。這,李益關心,小玉更關心。
“若是外官,可怎么辦?”小玉憂心忡忡地問。她,未聞驪歌,已預支了別怨離愁。
“‘注唱時我會要求內用。我的名次高,該有權選擇。”
小玉不明白什么叫“注唱”,但“名次高,該有權選擇”的話是聽懂了的,于是愁懷一放,欣欣然指望著李益成一名京官,留在長安,永相廝守。
然而,李益卻說的是假話——真話,只在“注擬”以前向吏部郎中去說。
“請問,志愿如何?想外放,還是內用?”
“想到外面去歷練歷練?!崩钜婊卮?。
“地方呢?”
“江南?!彼靡严蛲系姆比A,而且叔父李揆也在江南,所以作此要求。
“想到江南去的人真多!”吏部郎中搖搖頭,“且‘注下再說?!?/p>
事情未可樂觀,不覺憂形于色。小玉卻以為內用的要求被駁,默默在心中另作盤算了。
三天以后,可見分曉。到那一天,李益一大早趕到吏部,舉目望去,徘徊在音聲樹下的人,一個個無不像他一樣,患得患失的表情,都擺在臉上。
“隴西李益——”
唱名唱到了,他趕緊擠上前去,側耳靜聽。
“隴西李益,年二十三歲,大歷四年進士。外放嶺南道、崖州、珠崖郡、文昌縣主簿?!?/p>
一聽放了這樣一個官職,李益頓覺心灰意冷。文昌在百粵極南,炎方瘴癘之地,決計不去!
不去是允許的。依例得上書申訴,改注改唱;再不滿意,還可以申訴一次,共是“三注三唱”。如果依舊不符所愿,那么當年“冬集”,重新再參加銓選,亦為法所不禁。
于是,他以“親老家貧”的理由,請求改調。吏部重新調整,改授河南鄭縣主簿。他的母親住在洛陽,離鄭縣不遠;這一來,再無理由要求到江南了。
李益得意的開始,恰是小玉噩運的臨頭。就在他得官的第三天,凈持遽得暴疾,來不及延醫(yī)便已一瞑不視。
小玉哭得死去活來,李益也大為喪氣。名分未定,他不便出面主持喪事,請了鮑十一娘來經紀一切;他——新任的鄭縣主簿,天天在外面赴餞別的宴會,從曲江醉到平康,常時就宿在三曲,幾乎都想不起小玉了。
而小玉雖遭大故,也還是把一顆心都放在他身上,置行裝、辦車馬,一一親自檢點。向晚燈下,在她母親靈前哭奠完了,就坐在素幃之下,一個人千回百折地想心事。
“小玉!”終于鮑十一娘看不過去了,問她,“十郎可有句話?”
“什么話?”她語聲緩緩地明知故問。
“當初我做的媒,答應了的明媒正娶。以前,只說尚未出仕,等做了官風風光光娶你——如今,做了官怎不提這話?你母親可是撒手丟下你了,別讓那活著的也丟下了你!”
一番話勾起小玉的死別生離之痛,嗚嗚咽咽地,越哭越覺得委屈。
“怎么了?”鮑十一娘看出情形不妙,“十郎說了什么?”
“他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說!”小玉忍淚吞聲相答。
“他不說,你該問他!我是見證?!?/p>
“我——”小玉再一次號啕大哭,“我好悔!”
“悔?”鮑十一娘倒詫異了,“莫非后悔不該托我替你做這個媒?”
“不是!”小玉抬起婆娑的淚眼,“我只悔不該拖延著;現(xiàn)在,現(xiàn)在身份更差得遠了!”
鮑十一娘默然。
“小娘子!”浣沙在旁邊說了話,“你該聽十一娘的勸,有話該跟十郎早說——今晚就說?!?/p>
這晚上李益回來得早,也少醉意,恰是說正經話的好時候。小玉哭去了心中的塊壘,下了遲疑已久的決心,而說話的態(tài)度也是平靜的,照舊鋪床,照舊疊被,照舊晚妝一只是更著意修飾,一身縞素、窄瘦腰肢;臉上敷粉而不施朱,在窗前迎著初夏的薰風,仿佛洛水之濱的凌波仙子。
這把李益看傻了!算來平康佳麗,都不及小玉。他在心里說。
“十郎!”小玉回頭凝視著他:“我有話說。”
“是,是!夫人?!?/p>
“從今后再休提‘夫人兩字……”
“何來此言?”李益打斷她的話問。
“十郎,你得平心靜氣聽我說,否則,你我明天再談?!?/p>
“喔!”李益定一定神答道:“你說,我不打岔?!?/p>
“我徹頭徹尾想透了!”小玉倚著窗戶,徐徐說道,“以你的門第、才華、聲名,定有高門大族,愿結婚姻。而況你此一去,上有白發(fā)太夫人,內無主持中饋的冢婦,自然得要辦了這件大事?!彼A艘幌拢⒙犊嘈Γ骸八^‘誓約,只是空話。但是我另外有個小小要求,不知道你肯不肯聽?”
“你盡管說?!崩钜娌恢求@是喜,聲音中略帶迷惘,“你先說了再談?!?/p>
“我在想,我今年十九,你今年二十三;男子‘三十而娶不算晚,有七年的時間可以給我?!毙∮衤恿?,“我拿一生來換你的七年。到你三十歲,盡管另選高門名媛。我,”她握著長長的發(fā)絲又說:“那時我剪了這把頭發(fā),給你留個紀念;從此黃卷青燈,了我殘生,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看她說得那樣決絕,卻又那樣委婉;那盈盈欲涕,萬千幽怨,齊聚眉端的凄楚神情,叫李益想起了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的誓約,也想起了她兩年來所給他無數的柔情蜜意。他不能不感動、不慚愧!
“小玉!”他流著眼淚叫道,“我跟你的誓約,生死以之,永不可改。我不會三心二意的;至遲到桂子香時,我一定來接你——中秋,天上人間一齊團圓?!?/p>
“你?”小玉困惑地,“你叫我怎么說呢?”
“你不必說什么,你只把我的話擺在心里,相信我,相信我……”
他奔過去緊抱住她,雨點般吻著她的發(fā)和后頸。她畏縮地仰起了臉,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看得見她自己睫毛上所沾染的淚水,像草間晨露似的在朝陽影里閃耀著。
“那么,八月里來了沒有呢?”老何問浣沙。
“鬼影子都不見!這個死沒良心的東西,比畜類都不如!”浣沙破口大罵,“最喪良心的是,我家小娘子明明已經看穿了,他還要騙她一騙。何伯伯,你想,小娘子已經說了,那誓約不過是空話,他偏還要那樣拿死來賭咒。若不是真心,何用如此?因此,小娘子那顆死而又活的心,自然又讓他騙得死心塌地了!”
“那么,沒有去打聽一下?”
“怎么沒有打聽?”侯景先接口說,“姓李的那家伙,先說回洛陽省親;到了九月里托人去打聽,說到江南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年底到鄭縣去打聽,那家伙避而不見;以后,小玉又托人帶信給他,連個回信都沒有?!?/p>
“既然如此,小玉該死了這條心了吧?”
“哪里死得了?”侯景先把顆白發(fā)皤然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求神問卦,燒香拜佛,搞得失神落魄,弄出一場大病,到現(xiàn)在沒有好。生了病,還在東托人,西送禮,想拜托那家伙的親戚朋友,通個消息。可是誰理她?只有個姓崔的——李益的表兄,還好,有時候有姓李的信息。不過,也是畫餅充饑,當不了事?!?/p>
“唉!”老何長嘆一聲,站起身來說,“浣沙,我?guī)闳€地方。到了那里,你實話實說好了?!?/p>
于是老何把她帶到延先公主的第宅,那一支紫玉釵加上那段凄楚的故事,賣得了很好的價錢——一百二十貫,合十二萬錢。
半年來,小玉是第一次如此富裕。剛吃了藥,精神稍為好些,便即想到崔允明——一位“明經”,就是李益的表兄,在長安候選了三年,還沒有選上一個官兒,境況十分清苦。
“浣沙!”小玉微微喘息著說,“秋深了,崔郎的寒衣,怕還在西市的質肆里,你,你送一萬錢去給他?!?/p>
“自顧不暇,還拿艱難得來的錢,大把送人?!变缴承睦镉袣?,便故意不理她。
“浣沙,浣沙……”
“知道了!”浣沙不耐煩地答了一句。
“那么,你去嘛!”小玉伏在被上喘了半天,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崔郎是好人。我,我還指望著他為我?guī)兔?。好妹妹,你算是體恤我——去一趟,說哪天空了,來看看我,我有話說?!?/p>
看著她那隱在舊羅被下面,瘦得幾乎顯不出來的身子,和那蒼白的臉色以及失去了光澤的頭發(fā),還有那充滿了無限辛酸的眼,浣沙心如刀割,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
“浣沙!”崔允明托著一個開元錢在手里,容顏慘淡地說,“這一萬錢,就像一斤金子那么重!我真不愿意用你家小娘子的錢??捎譀]有辦法不用。我常常有個癡想,但愿我死了,回到我的前生——生在開元年間。”
“只有巴望來生的,哪有想回到前生的。”浣沙斂一斂笑容,又說,“開元年間的日子好過?”
“當然好過,太好過了,像我這樣一名‘明經,何愁沒有官做?至于如李——”
他突然頓住了。她明白,是不愿提到李益——然而,別人都厭棄那負心漢,小玉卻還念茲在茲,這片癡情,簡直癡得可怕!
浣沙最明白小玉是怎么回事,她是用李益遺留給她的那把感情的刀,一寸一寸在切割自己的生命,到現(xiàn)在已所剩無幾了!但哪怕知道她明天就要死,今天也不能不盡全力去救她。
怎么救呢?延醫(yī)服藥,禱告神靈,求巫作法,統(tǒng)統(tǒng)無用——只有一味起死回生的藥:一個情多意重、溫柔體貼的李十郎,擺在她面前。
而這味藥是比什么成形的何首烏,或者千年的肉芝都難尋覓的。誰也沒有見過樣子像人的何首烏,更沒有見過如白胖娃娃、會跑會跳的肉芝,世上根本沒有這兩樣東西,世上——
世上也根本沒有個情多意重、溫柔體貼的李十郎!浣沙一下子想通了:“讓她死了這條心吧!”
“你是說你家小娘子?”
浣沙點一點頭,凝神靜慮抓住她那個突如其來的意念,反復推敲,越想越有道理,“崔郎,以前錯了!”浣沙的聲音像個經歷過滄桑的中年人,“大家都怕小娘子經不起刺激,所以明知道李十郎不會再來了,永遠不理她了,卻還是編出許多說辭來騙她,懸著那游絲一線似的希望,吊著她的脖子看她死。這,這連崔郎你也有錯處!”
崔允明不防浣沙能說出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話來,紅了臉,囁嚅著承認:“你,你說得不錯?!?/p>
“那么,我有個主意,說出來請崔郎斟酌。要有那么一封信,能讓小娘子死了那條心!”
“嗯,嗯!”崔允明點頭說道,“這不失為破釜沉舟之計。你再說,要有怎樣一封信,才能讓她死心?”
“要有李十郎一封信,說得決絕些?!?/p>
“怕我那表弟,已有負心之實,卻不愿擔負心之名,不肯寫這封信的?!?/p>
“這就看崔郎你了。假造??!假造李十郎的筆跡?!?/p>
“這倒使得。”崔允明答道,“信中寫些什么?”
“就說,已另選高門,成親在即;叫我家小娘子,不必癡心妄想了!”
“‘另選高門,成親在即?!贝拊拭髅H荒钪@兩句話,往來蹀躞——這讓浣沙疑惑了,剛想動問,他停住了腳,說:“‘另選高門,成親在即。你說得一點不錯,是事實,千真萬確的事實!”
“什么?”浣沙睜大了眼問,“崔郎,你這話從何而來?新得的消息,還是早就知道了的?”
“早就知道了?!?/p>
“既然如此,何不早說?”浣沙厲聲詰責,“難道你也像令表弟一樣,從不知良心二字怎么寫?”
“浣沙,你責備得對。不過,我也有我的想法,我總希望我那表弟,還能回心轉意——至少,也有個比較妥善的安排,所以不肯透露實情,怕演成決裂得無可轉圜的僵局?!?/p>
聽他這樣解釋,浣沙的氣平了些,冷笑一聲道:“且看看哪家有福氣的名媛,嫁得這么位多情多義的才貌仙郎?”
“是他的表妹,姓盧——”
到任的第二天,李益便上書乞假半年省親。進士出身,自然蒙長官另眼看待;而且在京師候選,年復一年,稽延日久,人子承歡膝下的孝道久虧,所以省親的假期雖長了些,還是被準許了。
李益的老家在隴西,他的母親卻久住洛陽;式微的世家,惟恐為人看不起,非萬不得已,不肯回鄉(xiāng)。然而在繁華的東都,亦像“長安居”一樣,大不容易,因此,李太夫人五十剛過,即已滿頭白發(fā)。
李益凜然心驚!意會到那滿頭白發(fā)中所蘊藏的辛酸,哽咽著叫了一聲:“娘!”便什么話都說不下去了。
嚴峻剛毅的李太夫人,很少把感情擺在臉上,只說:“你可回來了!總算還想到了家,想到了老娘?!?/p>
“娘!”李益激動地說,“我接你老人家到任上去住,也讓你過幾天舒服日子?!?/p>
李太夫人立刻放下臉來斥責:“你是多大的官兒?說話不知輕重。憑你,一個主簿,就敢說讓我過幾天舒服日子。不怕人笑掉了大牙?”
這話說得李益刺心,連自己的母親都看不起兒子。權勢真是可怕——然而,也是可愛的,權勢就是一切!他第一次確實地掌握住了這—個了解。
“去吧!”李太夫人吩咐,“去拜了祖先,該到親戚家去走一走。叫李林陪你去,該到哪一家,他都知道?!?/p>
李林是他家的老仆,陪著他去拜了兩天客。親戚們看他衣冠華麗,意態(tài)軒昂,都出以熱誠的接待,跟他兩年前進京辭行時所受的冷落,大不相同。
李益還是李益,只不過新選了官,而且外表也還不寒酸而已。他在心里冷笑,卻更熱衷于權勢了。
到了晚上,關在他舊時的書齋中,在燈下重溫夜讀的趣味。宵深人倦,剛想上床,門上剝啄兩下,他問道:“誰?”
“我。”
“?。 彼s緊去開了門,“娘沒有睡?”
“唉,我哪里睡得著?”李太夫人顫巍巍地跨進門檻。
李益的心一沉,不敢多說,只把她扶著坐下。
在這沒有第三者在旁邊時,做母親的才不太掩飾她的感情:“這兩年你在外面,哪曉得做娘的苦楚……”
“我知道的?!崩钜鎿屩f。
“你知道什么?你怕連我為什么要費盡心血,維持這個排場,都不知道?!?/p>
這有什么不知道的?無非因為“隴西李家”的名望,不得不然。
“我是為你!”李太夫人說,“我有一個兒子,不是沒有出息的,我要替‘他做面子;將來得意了,盡量鋪排,才不顯痕跡。要不然,成了暴發(fā)戶的樣子,叫人看不起!”
李益這才真正明白母親的操持的苦心,而這番苦心,現(xiàn)在是該輪到他報答的時候了。一想到此,頓覺雙肩沉重,不勝負擔。
“你的事業(yè),剛剛開始,離‘飛黃騰達四個字還遠得很。你倒已經不可一世,輕狂得不得了,這叫我傷心。我指望了半輩子,不過是這么個器小易盈的兒子!”說著,做母親的掉下兩滴淚來。
這讓李益慚愧得幾乎無地自容,“娘!”他想了半天,掙出一句話:“我,我聽你的教導。”
“這你算明白了!”李太夫人嘉許地點點頭,“我不知道替你打算過多少遍了。娘只有你一個兒子,全副心血都在你身上。”
李益不響,只以期待的眼光看著他母親。
“李家這幾年時運不濟,可是名望究竟在的。重振舊家聲,看來都要靠你了?!崩钐蛉俗】诓徽Z。然后,突地發(fā)問:“你自己想過你的婚事沒有?”
這一問,問得李益心慌意亂:小玉的事,怎能在嚴峻的母親面前吐露只字半語?“沒……沒有。”他囁嚅著回答。
“我可早就替你看中了??墒牵仓徊贿^看中而已?!?/p>
母親的話費解,李益不由得追問:“是誰家的?”
“你想是誰家?你舅舅家的!”
“原來是表妹?!崩钜婺X中,立刻浮現(xiàn)了一個滿頭珠翠,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影子。她,曾為他愛慕過的,然而他已久絕妄念,聘錢百萬,從何而來?不絕此妄念,又待如何?
“怎么?”李太夫人問道,“你自己的意思如何?總有句話吧?”
“我,叫我怎么說?”李益遲疑地答道,“這聘禮——”
“為難的就是這一點。不然,我早就作主替你聘下了。”李太夫人說,“且先不管這些,明天再去看一看你舅父舅母再說?!?/p>
這是李益第二次來看他的舅父——范陽盧家,天下最有名的少數望族之。李益的舅父很多,此刻在洛陽的,是李太夫人嫡堂的哥哥盧章,以戶部尚書致仕,定居東都。雖已優(yōu)游林下,但以盧家門生故舊遍天下,所以在仕途中仍有不可忽視的潛勢力。
拜見了舅父舅母,又請見表妹盧郁香。她是個性格冷漠,不喜歡接近男性的女孩子。然而中表至親,情分不同,畢竟還是出來了。
“表妹好?”李益含笑相問。
“表哥好?!蓖瑯拥暮眩曇糁幸稽c熱氣都沒有。
“表妹越發(fā)出落得天仙化人似的了!”李益向他舅母說。
“就是脾氣還不改?!北R太夫人皺著眉頭回答。
“表妹還做詩不?”李益準備了幾首舊作,抄在一個手卷上,籠在袖中,想找機會展露一下。
但是,答語讓他失望,“早不做了!”她說。
“那么,也常讀詩?”
“也沒有。”
“然則,看些什么書?”
“佛經。”
李益抽了口冷氣,說不下去了。
盧太夫人倒有些過意不去?!坝粝?!”她說,“你也陪君虞到你書房去看看?!?/p>
“不!媽?!北R郁香不肯,卻又不說原因。
“中表至親怕什么?”盧章也慫恿著,“你不是常說,家里沒有一個人可以陪你談談。連我,你部說我話言無味。你表哥可是好詞令——上月初,吏部郎中到洛陽公干,特為來看我,說你表哥‘書、判、身、言無一不佳,言詞便給,更叫人激賞。這一來,你可別再成天怨著無可與言了!”
盧郁香還未有所表示,李益卻趕緊轉身拜謝:“舅父,太夸獎我了!”他轉眼看著盧郁香又說,“表妹生具夙慧,精通禪理,只怕我這鈍根人,不足與言?!?/p>
“聽見人家說的沒有?”盧章笑著對她女兒說,“拿話把你拘住了??烊グ?,去斗斗你們的饑鋒,可別人了魔!郁香,不是我說你,”盧章皺著眉,看了李益一眼,“年輕輕的,學什么佛?”
李益會意了,報盧章以一個領悟的眼色,然后向盧郁香微笑道:“表妹,能讓我瞻仰瞻仰你的書齋嗎?”
“說什么‘瞻仰?”盧郁香漸漸覺得她表哥不是那狂妄自大不識趣的人,于是便稍稍假以詞色,“跟著我來!”
李益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地朝上說遭“舅父、舅母,我先跟你們告假!”
“去吧!”盧太夫人答道,“回頭來陪你舅父喝酒。”
“是!”李益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退后兩步,然后瀟灑地一轉身,追逐著郁香,出了回廊。
盧郁香的步伐很快、很穩(wěn),一折向北,南風撲面,她那紫羅衫子上熏染著的香味,散播越烈,把走在下風的李益聞得心旌搖蕩,興起無數綺念。
滿院綠蔭,五楹精舍,那就是盧郁香獨有的小天地。由右側雨廊上臺階,盧郁香站住了腳,吩咐侍兒:“先去煎茶,用我自己喝的那一種?!?/p>
原來她是面冷心熱!李益心里有數,等她跨進門檻時,趕緊代替了侍兒的職務,搶上去扶住她的撩住裙幅的手臂說:“表妹走好!”
這一扶,直到她的書房才放手。她坐在楊妃榻上,笑著:“你‘瞻仰吧!”
李益自然要細看。第一眼就看到墻上一幅絹本水墨的觀世音像:袒胸趺足,寶相莊嚴,但長眉星目、高鼻闊口,是男人的面貌。右下角題著一行正楷:“大歷六年佛誕日弟子盧郁香敬造?!?/p>
“行筆細而不弱,深得楊庭光的遺意。”他點點頭,裝出內行的姿態(tài)批評。
“難得,你居然是個行家。”盧郁香有著令人驚喜的知音之感。她的畫,正學的是與吳道子齊名的楊庭光。
“只是這不像女菩薩?!?/p>
這話可外行了,“觀世音本是男身。”她冷冷地答說。
“面貌倒有些像我。”
盧郁香笑了,“不害羞!你也配?”她指著佛像前的香案說,“配我朝夕頂禮!”
“那么,表妹,你再畫一張給我。畫上你自己的玉貌,讓我掛在書房里,朝夕頂禮!”
那半真半假的語氣,似笑非笑的神情,耳目所及,陡覺心弦大震。盧郁香趕緊定一定神,故意呵斥似的答道:“別胡說,褻瀆菩薩!”
“哪里還有菩薩?你就是活菩薩!黃金鑄像,香花供養(yǎng),我一個人的活菩薩!”
盧郁香大笑,一面笑,一面喘著氣說:“越說越不成話了?!比缓?,忍住笑,作勢瞪眼:“你再胡說八道,我可要攆你!”但,話還沒有完,她自己到底又忍不住笑了。
煎了茶來的侍兒,詫為異事。匆匆奉茶已畢,趕緊要到老主人面前去獻殷勤。
李益告辭了,盧郁香也向父母道過晚安,回自己院子去了,盧家老夫婦卻還在燈下閑話。
“看來郁香這孩子,跟她表兄倒有些緣分?!北R太夫人說。
“嗯?!北R章點點頭。
“姑太太有意無意提過好幾次了,門第相當,而且也中了進士選了官,親上加親,就成全了他們吧!”
“看一看再說。聽說君虞在長安的名聲不怎么好!”
“那也不過年少風流。想你當年,比他還荒唐……”
“得、得!”盧章最怕她提起往事,“夫人,你別又扯上我。說君虞,你得知道,他家是個空架子!”
“那怕什么?‘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放著姑臧李家的門第、君虞自己的才干,怕將來沒有飛黃騰達的一天?”
“那是將來,眼前呢?眼前就不過日子了?”
“這更不要緊了,咱們多陪嫁些,還怕郁香過苦日子?”
“我原有打算的,聘錢百萬,我再陪嫁百萬,都讓郁香帶了過去。可是,你說他家能張羅到這筆聘禮嗎?”
“這怕難!”盧太夫人輕輕地說,“為了郁香,咱們一切從權吧。”
“這,怎么行!”盧章大搖其頭,“多少年、多少家高門望族定下來的規(guī)矩,萬不可壞!否則,傳了出去,人家不說咱們體恤乾宅,只以為郁香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趕著要送出閣。這不但咱們盧家的面子丟不起,對君虞的名聲,也有妨礙。”
盧太夫人默然。
“姑太太再要提這事,你就說,讓她送聘好了??湛谡f白話,可不管用!”
盧章的話,很快地傳到了李太夫人耳朵里。以前只是可進可退地試探口風,此刻卻等于得到了確定的答復。她——像許多舊族中居孀的女主人一樣,家世、教養(yǎng)以及從小磨煉出來的那一份責任感和雄心,在此衰微及孤立的時候,最能發(fā)生作用。燈下千萬遍思量,再度確認了重振舊家聲的關鍵,即在聯(lián)此一門新姻。那百萬聘錢,不惜任何手段要把它籌借出來。
于是,她把李益找了來商量,“阿虞!”她問,“你說過,你聽娘的教導。這話可還算數?”
“怎么不算數?我不聽娘的教導,聽誰的?”
李太夫人緩慢地,但極滿意地點一點頭:“有你這話,我把所有的心血花在你身上也值。阿虞,你聽我告訴你,生死有命,富貴可并不在天,要靠自己?!?/p>
“娘,你只說,我該怎么去做?”
“該怎么做,一時哪里說得盡?仕途之中,翻云覆雨,都靠自己能隨機應變,這先不提。眼前第一大事,要把你表妹娶了過來。你先說一句,你可喜歡你表妹?”
李益幾乎要脫口相答:“自然喜歡?!比欢K于訥訥不能出口,一種無形的力量拉住了他那一句話一對小玉的誓言。
“怎么?”李太夫人不悅了,“難道你表妹配不上你?”
“不是。”
“那么,你不喜歡她?可怎么又拿她當‘活菩薩供養(yǎng)?”
李益大窘,一時忘情的戲謔,怎又會讓母親也知道了?看這情形,無可抵賴,只好紅著臉:“娘既然連這話都知道,還問我喜歡不喜歡,干什么?”
“你這孩子,倒真會哄人!”李太夫人笑著罵了一句,“你表妹是有名的‘泥塑美人,居然也讓你花言巧語哄得改了樣子??磥恚憔四傅脑挷诲e,你們有緣分!”
李益不響,但臉上有著掩抑不住的笑意,一顆心飛到了盧郁香的書齋,鼻中所聞到的是馥郁的衣香,眼中所見到的是甜俏的臉龐,耳中所聽到的是嬌媚的甜笑……
“你先別高興。”李太夫人打斷了他的思緒,“這聘錢百萬,從何而來?”
這句話就如當頭棒喝,震醒了李益的美夢,迷惘而慌張地望著他母親,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他母親的神態(tài)是沉著的,“到底你的閱歷還淺!”她略顯得意地說,“一遇到難題,就沉不住氣了。”
聽這話,李益知道母親胸有成竹,稍稍放寬了心,強笑道:“所以說,要娘教導??!”
“我自然有主意。只是要你自己去做。趁這半年假期,別在家里閑著白耽誤了工夫,趕快到江淮去走一遭,找你叔叔想辦法。”
“叔叔會有什么辦法?他流落江淮,自顧不暇,而且又不是親的叔叔。”
“你懂得什么?六親同運,盧、李都是宰相世家,李家式微,盧家還十分煊赫,如說這兩家又聯(lián)了姻,大家對你叔叔,也會另眼相看?!崩钐蛉苏f到這里,歇一口氣,又接著侃侃而談,“至于說你叔叔自顧不暇,那是指做官而言。張羅些錢,江淮之間,有的是他當宰相時提拔過的人,多少有些交情,集腋成裘,便是一筆整數——若非如此,你叔叔一家數十口,難道喝西北風不成?”
李益不能不佩服他母親的分析:“但是,百萬錢,數目到底太大了!”
“不要緊,他湊得出來的。見了你叔叔,只說我說的:先跟叔叔暫借百萬,早則半年,遲則一年,一定如數奉還?!?/p>
“娘!”李益提醒她說,“到那時候拿什么來還?”
“傻孩子!”李太夫人放低了聲音,“新婦有兩百萬陪嫁在手里——只要你們小夫婦感情好,她能不拿出來替你還債?”
“啊——!”李益恍然大悟。
“不但還債,”李太夫人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以后的排場、交游,都不必發(fā)愁。你只要巴結上進,不出十年,可人臺閣。到那時候,你才佩服娘替你所作的打算?!?/p>
于是,三天以后,李益便又離家。臨行之前,在盧章家盤桓了一整天,除了依禮辭行以外,大部分時間逗留在盧郁香的書齋中,現(xiàn)賣一段離愁,又預售了別后的相思,把他那尊“活菩薩”擾得大動凡心,背人拭淚。
在家住不到十天,李益就讓他母親催逼著又踏上征途,自河南取道山東,遠涉江淮。
六月底七月初,爍金流火的天氣,跨馬長行,可真是一大苦事?;叵氲礁∮裨谝黄鸬娜兆樱藭r竹簟涼床,浮瓜沉李,那簡直是神仙的生活。不想出仕做官,反來受此苦楚!這一轉念,他的內心有著無限的委屈和難以宣泄的抑郁。
然而他沒有一絲一毫想再回到小玉那里去的意思。少年浪跡四方,以他的詩篇、詞令、豐儀,歆動教坊娼家,也結交了不少豪貴子弟。但他終于發(fā)現(xiàn),他的這一切并沒有得到最好的報酬,貴族豪門自有其天地,他始終未能闖了進去。
這使他不能甘心——起初是隱隱約約、不甚分明的意識,從乞假歸省以后,這份潛在的意識,極快地浮現(xiàn)、擴大,使他清楚得幾乎可以觸摸到了。當然,這主要是由于他的嚴毅的母親的教誨啟迪,其次是他親見舅家的富貴而生的羨慕和感觸。家世的懷念和現(xiàn)實的刺激,逼出他一片雄心,要把“姑臧李”這個姓氏的光輝,從他手里恢復過來。
于是,他自我制造了一份莊嚴的責任感——對姑臧李家的祖先和活著的族人,他覺得自己是個承先啟后的大人物。他不能為了小玉放棄他的這份責任。他倔強地否認命運中的好的東西,必須伴隨著壞的東西一起接受。他要選擇,不受任何約束的自由選擇。
但畢竟也有不容他選擇的東西。眼前就是!江淮之行,非他所愿,卻不能不走這一遭。他發(fā)誓,類此就食四方,告幫求援的行動,這是最后一次!
以吃得苦中苦的心情,自我磨煉著志氣,他自然不會再去想到小玉家那些溫馨得足以消沉壯志的生活。沒有回顧,只有前瞻,他所想到的是:那頭稍覺高攀的好婚姻,由這頭婚姻替他帶來的新的社會地位、政治奧援、裙帶關系以及盧郁香的那份豐盛的嫁妝—包含兩百萬錢現(xiàn)款在內。
而這一切,需要他用一百萬錢去交換。“百萬錢,哪里去找這百萬錢?”他常常在夢中這樣喊著。
“哪里去找這百萬錢?”李揆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明了來意,啞然失笑地說,“你們母子都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李益原有很好的口才,但到底年輕臉皮薄,遇到求人的場合,便變得笨嘴拙舌了?!澳赣H的意思,”他囁嚅著說,“千萬要求叔父成全。”
“我你叔侄,若可為力,哪有不成全你的道理?無奈,做叔叔的自顧不暇?!崩钷衲橹ò锥眺冢蓊亼K淡地說:“這光景我不說,你也看得出來,流寓江淮,欲歸不得,上下大小幾十口,都張著嘴等,全靠我賣老面子,找門生故舊接濟度日,你想想,過的是這種日子,可哪里替你去找出百萬錢來?”
李益看著那雜木的幾椅、粗糙的食具,以及他叔父身上那襲褪了色的舊羅衫,再也無法想象從前那鐘鳴鼎食的宰相家風!一寒至此,還提什么百萬巨款?李益連開口再往下談談的勇氣都失去了。
誰知李揆卻又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罷!”他以安慰的語氣說,“且先過了節(jié),再作商量。”
“過節(jié)?”李益猛然一震,慌亂地說。
李揆不明白他何以有此神情,只提醒他說:“今兒十三,后天就是中秋?!?/p>
“是,后天中秋。”他定一定神,附和著說。
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中秋?他如夢方醒似的茫然自問,覺得耳邊有一句話顛來倒去,不斷地在響著,好久,他才能清清楚楚地辨出那是他自己的一句話:“中秋,天上人間一齊團圓。”
于是,以這句話為線索,抖出一連串的往事,那晚,他對小玉的激動,以及在激動中對小玉所作的誓言,仿佛如在眼前?!霸撍?!”他捶著自己的腦袋在罵,“豈非鬼迷了頭?跟她說那些話干什么?”
那頭高攀的好婚姻將成泡影,小玉給他的回憶,倒是真實的存在。不管怎樣,那總算也是個退步之處??墒?,中秋之約,已成虛愿,負心之罪已不可逃。如果——
如果,一直音信不絕,那么,即令中秋不能踐迎來團圓之約,還可找個托詞搪塞。壞就壞在自離長安,便把小玉置之腦后,從無片紙只字寄去,這,這不是存心騙她的鐵證?
想透了這一層,他才知道,所當痛悔的還不是隨便對小玉許下誓言,而是一時大意,因循自誤,竟造成了無可轉圜辯解的局面,忘恩負義,已是鐵案如山的了!
悔恨如一條毒蛇樣咬嚙著他的心。他幾次沖動,想利用多余的假期,遄程趕回長安——他知道,此刻還不算太晚,只要他回到小玉身邊,隨便他怎樣飾詞解釋,她都會相信他的。
然而,他始終下不了那個決心。因為李揆那句“且先過了節(jié),再作商量”的話,如游絲一線,拴住了他的腿。
中秋,很快地過去了。他知道,每多過一天,他向小玉解釋的機會便減弱一分;那就像坐視一艘翻覆的船,一寸一寸往水中沉去而不能有所作為一樣,急得人要發(fā)瘋。
就這時,李揆把他找了去,給他一封信,叫他到蘇州去拜訪劉刺史,“這劉刺史算是我最得意的一個門生。”李揆說,“等閑我不去找他。因為,我自知大限將至,一旦倒了下來,少不得要他來料理我的后事。此刻,說不得了,既然你的婚姻,關乎一族的榮枯,那就先去賣了這個情吧!這劉刺史宦囊頗豐,必能如你所望。但盼你好自為之,我這幾年衰病侵尋,怕看不見你騰踔云路了!”說著,黯然地搖一搖頭。
聽他說得那樣凄慘,李益無法不掉兩點眼淚,但心里是興奮輕快的。希望重生,煩惱解除——小玉不再是他心頭的一重負擔?!八懔耍 彼沓鋈チ耍柏撔木拓撔?,形勢所迫,身不由己,隨人家怎么去說好了!”他這樣在心中自語。
于是,離開江淮重鎮(zhèn)的徐州,來到人文薈萃、財賦雄區(qū)的姑蘇。整肅衣冠,到刺史衙門投帖請見。
“老弟來得不巧,”劉刺史看完了李揆的信說,“昨天剛接到京里的‘除書,奉調嶺南瓊州,萬里之行,這筆資斧如何籌措?不瞞老弟說,正在煞費躊躇!”
由繁華富庶的蘇州,調至炎方瘴癘的瓊州,明明是貶謫。別人在仕途中栽了大跟斗,怎么還好意思說什么?李益咬一咬牙,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立即站起身來告辭。
“老弟請稍待。”劉刺史拉住他說,“千里遠來,又是恩師所命,自然沒有讓你空手而回之理。等我通盤籌劃一下,好歹總有個交待,老弟先請回旅舍息一息,必當有以報命!”
到晚來,劉刺史派^送來五十萬錢。這在李益已是大喜過望了。然而還差一半,別無可以告貸的人,并且假期將滿,也不容他再去奔走了;盤算了—會,覺得惟有先帶著這五十萬錢回家再說。
十月里回洛陽,十一月初重到鄭縣。一轉眼,他那主簿做了快兩年了,一直在任上,沒有離開過一步。
一口氣談到這里,體弱多病的崔允明,已累得必須要歇一歇了。
浣沙滿臉漲得通紅,一股既怒且怨的突兀不平之氣,在胸中橫沖直撞,找不著發(fā)泄的地方。只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以后呢?”她明知道得讓崔允明緩緩氣再說,但畢竟忍耐不住,要問的話,脫口而出:“那家伙到底娶了他表妹沒有?”
“沒有?!鄙习刖湓掃€好,下半句又叫人生氣,“但也快了!”
“呃!”浣沙也好恨那嘴里念經、心里動情的盧郁香,“聘禮就只五十萬錢?五姓望族的名媛,身價跌了一半?”
“就為的要湊齊那百萬錢的聘禮,才耽誤了下來?,F(xiàn)在,說是快行聘了?!?/p>
一聽這話,浣沙更怒,咬一咬牙冷笑道:“可哪里又找來的這五十萬錢?是偷還是搶?”
“不偷不搶,可是——”
“說嘛!”浣沙沒好氣地催促著。
“雖不偷不搶,可也跟又偷又搶差不多?!?/p>
“呃!”浣沙極注意地追問:“這話怎么說?”
“我也是耳食之言,其事真假,猶待求證……”
“唷,你倒是怎么啦?別跟我酸溜溜地盡說廢話!”
“浣沙,你性子好急!”
“不錯,我性子急!”浣沙的聲音慢了,從眼中看出來,她在回憶,“從前,大家都說我最有耐性,兩年的工夫,變得這樣子!那是叫人家把我的耐性磨掉了。兩年,這兩年過的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忘恩負義的東西,有朝一日讓我遇見了,我真能咬他一塊肉下來!”
聽浣沙是這樣要食肉寢皮而甘心的態(tài)度,崔允明不能不有所顧忌,越發(fā)遲疑著不肯出口。
浣沙十分機警,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又苦笑道:“其實我也是說說而已。已變了心的人,你宰了他也沒用。我只是在想,怎么樣想個辦法,能使得我家小娘子死了那條心,大徹大悟,重新做人。崔郎,你可是位又講理、又講情的君子人,我家小娘子全靠你救她一救了!”
“當然,當然?!?/p>
“那么,你就接往講吧,如何叫做‘跟又偷又搶差不多?”
“聽說是這樣,”崔允明放低了聲音說,“君虞的上司——鄭縣縣令是撈錢的一把好手;縣衙門里,六曹參軍,各司其事,惟有主簿,朝夕不離縣令左右,一應文書,先替縣令過目。這樣子,如果不聽縣令指使,便干不下去;聽了縣令的指使,少不得有所分潤。你懂了吧?”
“原來狼狽為奸!”浣沙冷笑道,“無情無義的漢子,原就是做貪官的材料。只是拿這骯臟錢行聘,不羞辱了他的表妹?”
崔允明黯然。心想,浣沙真好利口,少不得將來有遇見李益的日子,那時候倒要看他怎么受得了浣沙的痛責!
“閑話少說。”浣沙回到正題,“崔郎,趁今日天色還早,你就勞駕一趟,對我家小娘子實話實說,好叫她別再朝思暮想了?!?/p>
“這怕不妥?!贝拊拭鞅容^持重,“小玉一聽這消息,萬念俱灰,怕逼出別的變故來,那就大失你我的本心了?!?/p>
“不礙?!变缴炒鸬溃拔蚁脒^了,至多一時暈厥,大哭一場——哭去了心中的痞塊,慢慢調養(yǎng),她的病才有痊愈的希望?!?/p>
崔允明躊躇久久,狠一狠心說:“好,長痛不如短痛?!?/p>
果然不出浣沙所料,聽到一半,小玉一慟而絕。崔允明和浣沙,雖已預見及此,但親見小玉面如金紙,剩下心頭一絲微溫,不由得也慌了手腳,掐人中、灌姜湯,拼命呼喊,才把她弄得悠悠醒轉。
然而,第二步浣沙卻沒有料到,小玉并未大哭,瞑目如死,只眼角微微滲出淚水。
“小玉!”崔允明勸她說,“有句話說得好:‘提慧劍斬斷情絲,我那表弟,負心漢是做定了。你再割舍不得他,豈非太傻?”
小玉不響,好久,睜開眼來,在枕上擺一擺頭說:“崔郎,我不信!”
浣沙一聽這話火氣就大了,“難道我跟崔郎串通了來騙你不成?”
“傳聞失實也是有的?!毙∮衿届o地說。
浣沙氣得張口結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小玉!”崔允明覺得她癡得可憐,便又問道,“要怎樣你才相信?”
“我得親口問一問他。唉——!”小玉長嘆一聲,“只恨我離不得這張床!崔郎,”她忽然淚流滿面,哀懇地說,“我求求你,好歹叫那人跟我見一面?!?/p>
“我盡力去辦!”崔允明慨然許諾。
但事后他卻大為懊悔。執(zhí)迷不悟的小玉,一見了李益的面,證實了他的負心,絕望化為怨毒,這后果必是不測的、可怕的!
因此,他悄悄地又跟浣沙去商量,“還是騙騙她吧,就是君虞來了,我也不敢引他來見——看這光景,見了面,兩個人總有一個人死,‘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別跟我掉書袋,”浣沙冷冷地答道,“你答應了她,就不能騙她。只要她動了疑心,催問個沒有完,那可不是叫我受罪?”
“唉!”崔允明深深失悔,“我太輕率了!”
看他那樣深自痛責,浣沙倒有些不忍,安慰他說:“反正你只寫封信給你表弟就行了,來不來是人家的事,用不著你擔責任?!?/p>
“你有所不知。我那表弟——”崔允明吃力地說,“明年春天會來?!?/p>
“你怎么知道?他來干什么?”
“來迎娶?!?/p>
“不說盧家住在洛陽?到長安又迎娶的是誰?”
“盧家移居長安了。他家在洛陽的第宅鬧鬼,成了兇宅,住不得了?!?/p>
“這可奇怪,怎么忽然又鬧鬼?”
“這里面一言難盡,今天沒工夫談??傊持?,還是盧郁香的主意。今年春天搬來的。洛陽的消息,我那表弟年內行聘,來年春暖花開,便是佳期?!?/p>
“哼!佳期!但愿他是死期!”
“這,”崔允明說,“浣沙,連你都是這樣,我可更不敢把他帶來了?!?/p>
“隨便你!”浣沙咬著牙說,心里在打主意:只要李益到了長安,打聽到了住處,她就要去哭求延先公主主持公道,狠狠懲治這個負心人。
浣沙的話一點不錯,自此以后,小玉便心心念念專指望著崔允明,三天兩頭打發(fā)浣沙去催問消息。
起先倒還容易敷衍,只說已寫信給李益了,請他務必到長安來一趟;想來復信快到,勸她耐心等待。小玉想想也是,道路艱難,總得有些日子,才有好音傳來,所以催問歸催問,心里卻還不太急。
轉眼大雪紛飛,殘年將盡,算算托了崔允明快三個月了,再麻煩的事也該辦出個結果來;小玉可真忍不得了,這天早晨,掙扎著要起床,叫浣沙和桂子幫她梳洗。
動一動、喘一喘,那一把支離的瘦骨,看去仿佛一碰便要散了似的,“算了吧,”浣沙勸她,“你還是躺著,倒舒服些?!?/p>
“睡久了,骨頭疼,我想出去走走?!?/p>
“又不是有好太陽的日子,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看!”浣沙指著窗外彤云密布的鐵灰的天色,“又快下雪了?!?/p>
“真的,小娘子!”桂子也幫著勸,“天冷,風又大??人詣偤眯?,不宜受寒。”
“不!”小玉固執(zhí)地說,“我定要出門,有大事要辦。”
“是何大事?”浣沙問。
“噯!”小玉苦笑道,“你好傻!不想想,我還有什么大事?我要親自去看崔郎,問個明白?!?/p>
“這也容易得緊,我再去一趟就是了?!?/p>
小玉閉上眼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不用你去!你去了,還不仍舊是那幾句話?”
浣沙臉一紅,拍胸擔保:“小娘子,你看著,今天無論如何有句確實話給你。若是我辦不到,你再去。那時別說下雪,就天上下刀子,我也不攔你。”
良久,小玉頷首同意:“也罷!你既如此說,我就依你,快去快回;替我給崔郎問好?!?/p>
離了家,浣沙只在東市打轉。她不必老遠地到崔允明家去,去也無用——一本賬都在她肚子里,崔允明跟她早算計好了,只等李益來年春暖花開,入都迎娶,便死活不管,把他拉了來跟小玉見一面。此時卻不必先寫信跟他打交道,因為料定了決無復信,反倒打草驚蛇,叫那負心漢有了防備。
然而,現(xiàn)在看來是搪塞不過去了!浣沙不斷地在尋思,想些什么話來騙她一騙?好歹先把她的心定一定再說。
那就實話實說吧!“不管用!”她自語著搖搖頭,已跟她說過了,她不相信李益會攀上了盧家的親事,此刻自然也不會相信他明年春天要到長安成親。
然而,明年春天能見得著面,那總是事實,信不信只好由她了。
這算是想停當了??纯垂涔?,消磨到東市快將收歇,回家復命。
“說也正巧!”浣沙撂一撂沁汗的發(fā)腳,裝得喜滋滋地說道,“一到崔家,崔郎剛要出門,說是來看小娘子有話說。小娘子,你道是什么話?”
“莫非十郎的消息?”
“一猜就著?!变缴彻室饽密F,坐了下來,抬起腿拿手捏一捏半舊的線靴,自語似的說了兩個字,“好累!”
那小玉急在心里,卻不便催,弄得有些手足無措,看浣沙慢條斯理地捏了這只腳,又捏那只腳,她可真是等不得了:“好妹妹,你快說給我聽聽,消息如何?”
“你也容我喘口氣嘛!是好消息總是好消息,急什么?”
一聽是好消息,小玉頓時眉眼舒展,臉上平空閃出一層光彩,笑嘻嘻地答道:“只‘好消息三字就夠了,我不急?!彼阉约汉鹊牟柰葡蜾缴常澳愫攘瞬?,息一息,慢慢兒說給我聽?!?/p>
“也沒有多少話?!变缴巢桓野鸭僭捳f得太樂觀,“只說開春要到長安,一切面談?!?/p>
小玉微感失望,問道:“是跟我?”
“不是跟你小娘子談,難道是跟我浣沙?”
“嗯!”小玉怔怔地沉思著,漸漸地,神情轉為平靜恬適,“對的,對的?!彼c點頭說,聲音也清清朗朗,非復斷斷續(xù)續(xù),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了?!叭兆硬贿^兩年有余,事情有多多少少?信里哪說得盡?想來十郎定有無數委曲,母老家貧,他又是個孝順的,做個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顧了老娘,自然就顧不得我了。事出無奈,該當體諒他的。浣沙,你說是不是?”
浣沙怎么說呢?只好唯唯稱是。
“好了!”小玉忽然精神十足地說,“天大的事,過了年再說。去年,前年,過得可真不是味兒,今年咱們好好過一過?!?/p>
說也奇怪,小玉的病勢,原已藥石無靈,自這天以后,居然大為好轉,臉上慢慢有了血色,秋后敗草樣的枯黃頭發(fā),也逐漸有了光澤,這使得醫(yī)生都驚奇得不得了,背著人把浣沙找來問清了原因。
“怪不得!我原說你家小娘子是心病,心病有了心藥,自然好得快。不過,”醫(yī)生神情突趨嚴肅:“她的病根未去,再要犯啦,可就仙丹都救不了命!你當心點兒,不能讓她受驚嚇、受刺激;但能笑口常開,便可帶病延年,切記,切記!”
這是非同小可的事,浣沙不能不找桂子商量一下。
“事情再明白不過,”桂子說,“世間若有催命判官,便是那喪良心的李十郎!”
“那姓李的,明年春天一定會來;死拖活拉,見上一面,我倒是有把握的。”
“照我看,不見也罷;見了面會更傷小娘子的心?!?/p>
“對?。 变缴炽饺挥形?,“若是話不投機,不如不見。不見,小娘子可又怎么肯依?這不難煞了人?”
“姊姊!”桂子忽然興奮地說:“我倒有個主意了——”
“喔,有客在這里!”驀地里掀開棉門簾,闖了進去的浣沙,自覺莽撞,趕緊又退了出來,在門外叫道,“侯伯伯,你請出來,我有話說?!?/p>
話未完,侯景先已掀簾招呼:“來吧,浣沙,怕什么?”
“有生客,怕不便。”
“不礙!”侯景先說,“是好朋友?!?/p>
于是,浣沙怯怯地進了柜房。首先看到那穿黃衫的生客,約摸三十歲年紀,長眉入鬢,一雙明亮的眼,灼灼地跟著浣沙轉。她讓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微微點一點頭,便疾趨到靠里陰暗的一角,垂頭坐下。
“今天好冷。”侯景先說,“我拿熱茶你喝!”說著便出了柜房。
“坐這里來吧!這里暖和。”
浣沙聞聲抬起眼來。這下才看清楚,那黃衫客高踞胡床,一面放著把雪亮的劍,一面放著一大盤炙肉,一大海碗白酒,面前一個大火盆,他正拿著根肉骨頭,在撥弄著快熄下去的木炭。
屋中別無他人,他的話自然是對她說的,“謝謝!”她說,“這里也很暖和。”
黃衫客看了她一眼,不響,咕咚一聲扔掉骨頭,用兩只手指捏起海碗,大口喝酒。放下酒碗,撈起衣襟拂拭他那把原已點塵不染的劍;然后,倒捏劍身,用劍把叩擊著銅火盆的邊緣朗聲高吟:
邯鄲城南游俠子,自矜生長邯鄲里,千場縱博家仍富,幾處報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紛紛,門外車馬常如云,未知肝膽問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君不見今人交態(tài)薄,黃金用盡還疏索?……
浣沙也是能彈善唱的,起先還聽不清他吟的什么,自第三句起,就聽懂了,“千場縱博家仍富”,好狂的口氣,心想,這也是個浮滑少年,便懶得再去偷覷他。
然而她無法聽而不聞,他的嗓音很寬,中氣更足,聲音震得那間密不通風的柜房,嗡嗡作響,聽來十分舒暢。因此她情不自禁地循聲尋字,按拍細聽,聽到“君不見今人交態(tài)薄,黃金用盡還疏索”這兩句,陡然憶起小玉這兩年貧病交迫,卻又癡心不改的境況,眼眶一酸,隨即模糊了。
黃衫客的吟聲,悠然而止。接著是侯景先的聲音:“好詩,好詩!除非是你,第二個人也不配??墒悄阕约鹤鞯??”
“我沒那么好的才情?!?/p>
“那么是誰呢?”
“誰知道是誰作的?那天聽南曲王家的采兒在唱,我就記下來了?!秉S衫客接著又說,“好了,你別嚕蘇了!招呼你的客人去吧!”
浣沙可是老早就拭去了淚痕在等了。侯景先把一盞熱茶湯遞了給她,伸手說道:“拿來!”
浣沙愕然,“拿什么?”她低聲問。
“不是過不了年,又找出什么東西托我來賣?”
“喔!”原來如此,浣沙微微笑道,“就不作興來看你老,非有事,才上門?”
“唷、??!”侯景先高興地笑了,“幾時,你的嘴變得這么甜了?”略停一下,他又湊過去說:“其實倒是可惜了,我那朋友昨夜在平康坊三曲擲骰子,贏了二十萬錢。若有東西變賣,恰是個好主顧?!?/p>
“可惜沒有?!?/p>
“這樣吧,”侯景先越發(fā)放低了聲音,“把你的耳環(huán)摘下來,我包你賣得個意想不到的好價錢——我那朋友,錢不當錢,花他幾個在他毫不在乎,你跟你家小娘子這個年可就過得很舒服了?!?/p>
“多謝侯伯伯想得周全?!变缴称届o地答道,“不過這哄騙的勾當,還是不做它吧!”
“好!”侯景先一翹拇指說,“浣沙,你身份不高,品行尊貴,我真服了你!”
“好說、好說。侯伯伯,說實話,倒是有件大事來跟你商議?!变缴城那牡匕研∮癫莺棉D,以及醫(yī)生的鄭重的告誡,都說了給侯景先聽。
“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焙罹跋日f,“怕只怕,來年春天見不著姓李的那家伙的影子,可不又把你家小娘子急出病來!”
“是的?!变缴痴f,“我跟桂子商議過:小娘子一顆心,癡得再不回頭了,索性騙得她死心塌地吧!”
“那也要姓李的肯騙她才行?!?/p>
“就是這話啰!桂子的話也有道理,李十郎到底是讀書人,總不能一點不念香火之情;眼看小娘子已到了這步田地,他不能見死不救。咱們不指望進他李家的門,只請他別再那樣子不理不睬;只當小娘子是他一個外室,有錢也罷,無錢也罷,反正不叫他為難。若是放了外任,盡管帶了他的正室夫人去,就別忘了三兩個月捎封書信來,哄哄小娘子就行了。侯伯伯你想,照這樣子,既不會害他夫婦失和,又不會妨害他的前程,他若是還有點人心,能不答應嗎?”
“你跟桂子想倒是想得入情入理。只是你問過你家小娘子,她肯這樣委屈嗎?”
“用不著問!一定肯,千肯萬肯!”浣沙答道,“侯伯伯,你還不知道,小娘子才真叫能體諒人呢!你道她說什么?”
“說什么?”
浣沙學著小玉的姿態(tài)說:“‘想來十郎定有無數委曲。母老家貧,他又是個孝順的,做個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顧了老娘,自然就顧不得我了。事出無奈,該當體諒他的。”她又好笑又好氣地補了一句,“還問我,‘是不是?侯伯伯,你看看,這種人,拿她有什么辦法?”
“唉!”侯景先嘆口氣說,“女人真是好欺侮!”
“是呀!”浣沙立即接口,“連我,原來打算著出口惡氣的,現(xiàn)在反倒要求他了。侯伯伯,我在想,這番意思,該先透露給他才好。”
“那你找他表兄。”
“去過了?!变缴炒鸬?,“剛才我就從崔家來。崔明經說,他的話不管用,得找個有面子的人給李十郎寫封信。我想到個人,侯伯伯你看行不行?”
“誰?”
“延先公主?!?/p>
“這面子倒是夠了。不過,”侯景先沉思良久,徐徐說道,“第一,老何不在長安,讓淮南節(jié)度使請去雕琢玉器去了,要過了年才能回來,眼下無人引見;第二,這些話,信里寫不明白。照我看,既然姓李的開春要來,不如等他來了,再求延先公主把他找了去,當面開導明白,豈不是既省事,又切實?”
“是,是!”浣沙覺得侯景先的打算,確比崔允明又來得高明,便欣然同意,告辭而去。
等浣沙一走,黃衫客問道:“你們咕咕噥噥談些什么?”
“談個天下第一等的負心漢。”侯景先約略說了些李益和小玉的故事。
黃衫客聽完,冷笑著用劍挑一塊紅炭,拋向空中,然后使劍一揮,把那段炭斬成兩截,火星濺舞,把侯景先嚇了一跳。
“此輩不情不義的小丈夫,就該吃我一劍!”黃衫客恨恨地說。
“噯、噯!”侯景先趕緊搖著手說,“你可千萬魯莽不得!你要知道你這一劍是兩條命!”
“還饒上誰的一條?”
“霍小玉呀!”侯景先說,“她就等著見他一面,治她的相思病。姓李的死了,霍小玉可也就完蛋了!”
黃衫客嘿然無語。然后,微微一笑,跳下胡床,提著他的劍,瀟瀟灑灑地走了。
楊柳青遍了灞橋和咸陽渡口,青遍了曲江池畔,也青遍了思婦樓頭。
春天來了,而李益的蹤跡杳然。
自過了燈節(jié),小玉便打算著李益隨時會來,每天一早起身,督促浣沙和桂子,掃地焚香,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她自己呢,薰香更衣,盛妝而坐,就像命婦等候著覲見皇帝似的。到晚來,看看這一天沒有指望了,才悄然閉門,卸妝上床,可又希冀著先從夢中相會。
九十春光過半,小玉又有懨懨成病的樣子,浣沙看在眼里,不但焦急,而且有著無比的疚歉:因為李益開春一定會來的話,是從她口中說出去的,那喪盡了良心的薄幸人真?zhèn)€不來,變得她無法交待了。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千門萬戶,十室九空——都已涌向曲江?!靶∧镒?!”浣沙勸她也去逛一逛,“今天皇帝賜宴百官,曲江熱鬧得很,去踏一踏青,也散一散心,別真?zhèn)€在家里悶出病來?!?/p>
“你跟桂子去吧!”小玉答道,“我在家守著,十郎說不定今天會來?!?/p>
反正就是離不了“十郎”二字,浣沙想了下說:“也罷,待我再到崔家問一問信息?!?/p>
“這倒使得?!庇终f:“要去就去!”
崔允明一看見浣沙,不用她開口,便已知道她的來意,搔著蕭疏的短發(fā),以不勝惶惑歉疚的語氣說:“真奇怪!到現(xiàn)在還沒有消息?!?/p>
“崔郎,你倒是去打聽過沒有?是真的沒有來,還是已經來了而你不知道?”
“無從打聽?!?/p>
“盧家呢?你們不也算親戚?嬌客來了,盧家萬無不知之理?!?/p>
崔允明苦笑著搖搖頭:“轉彎抹角的表親,與路人無異。盧家聲勢煊赫,豪奴成群。浣沙,你看我這寒酸樣子,如何上門?”
“不是說來迎娶嗎?”浣沙又說:“想這高門大戶辦喜事,少不得大大地鋪張一番,豈有個打聽不出來的道理?”
“你的話不錯,我也想到了,而且打聽過了,盧家尚無動靜;一說,婚禮要延到初夏?!?/p>
“是何緣故?”
“這可不知道了?!?/p>
“若是令表弟來了,”浣沙問道,“可是一定要來看你?”
“過去,每一次來,定會來看我。不過,這一次就難說了!”
“只是為了我家小娘子的緣故?”浣沙冷笑道,“為了有個人不敢見,連中表至親都不敢往來了?”
崔允明默然點頭,緊皺著眉,表情顯得相當痛苦似的。
浣沙想了好一會,突然問道:“崔郎近日境況如何?”
這是什么意思呢?且不管它,照實回答:“還不錯。上個月受人之托,做了兩篇墓志銘,諛墓之金,足夠半年澆裹?!?/p>
“好極!”浣沙欣然說道,“既然如此,我有個不情之請,請崔郎可憐我家小娘子,發(fā)個慈悲,去一趟洛陽,打聽個確實消息回來,可使得?”
“使得、使得。你家小娘子相待甚厚,理當效勞?!贝拊拭鼽c點頭又說,“你的辦法好!他不來,我就去找他,看他還躲得了不?”
“多謝崔郎雪中送炭的恩德?!变缴硵狂艦槎Y,“半月之后,來聽好音?!?/p>
一騎瘦驢,東出灞橋,不期交臂錯過,崔允明出都之日,恰是李益進京之期。
果然如崔允明所預料的,李益知道他跟小玉接近,有心躲避,在近南城的靖安坊,賃了一所房子住下。開出門來,便是安善坊的大教弩場,除了威遠軍一月三次較射的日子以外,等閑人跡不到,十分僻靜。
這次重到長安,自然與當年進京赴試不同,鮮衣怒馬,盡洗寒酸。然而他不敢招搖,怕有風聲傳到小玉耳朵里,會找上門來。因此,除了盧家以外,什么地方也不去。
婚期選定了:四月十五,還有一個多月的日子。盧章囑咐他,該趁這余暇,大事交游,廣通聲氣,對于將來在仕途中上進,可獲極大的幫助。這層道理,李益自然懂得,只是別有苦衷,不敢明說,只好唯唯稱是。
但這一來,為了要假裝聽從盧章的話,日事交際,就不便天天到盧家去了。在家看了兩天書,覺得氣悶得很,便問他的書童:“附近可有什么能走走的地方?”
“怎么沒有?宅西崇敬寺的牡丹,全長安數一數二,這兩天開得正盛。”
“好吧,上崇敬寺看牡丹去。”
由于路途不遠,李益一個人安步當車,慢慢地走了去。那崇敬寺建于前朝開皇年間,一度廢圮;本朝龍朔二年,高宗把它賜給高安長公主,因而變成了尼寺。那里的比丘尼,戒律甚嚴,只憑施主看花,并不接待游客,加以地址偏僻,所以遠不及另一處也是以牡丹負盛名的慈恩寺元果院,那種“三條九陌花時節(jié),萬馬千車看牡丹”的盛況。
對李益來說,正中下懷,他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怕遇見熟人;誰知道偏偏遇見了!那也是個高門華胄,武后朝名相韋安石的后人韋夏卿,世居長安城南韋曲。
韋夏卿字云客,出身貴族,卻無膏粱子弟的習氣,衣飾樸素,起居節(jié)約,聲色犬馬,一無所好,只愛聊天,所以朋友極多,李益是他談詩的朋友。
“幸會,幸會!”既然躲避不了,李益便索性裝得親熱些,“你是本地人,怎么避至今日,才來看牡丹?”
“這已是第五度來訪艷了?!表f夏卿問道,“你呢?哪一天到的長安?何以未聽人說起你來?”
“剛來不多幾天,還沒有來得及去拜訪親友?!?/p>
“下榻何處?”
李益不肯透露住處,支吾其詞地說:“暫住舍親家?!?/p>
“噢。”韋夏卿說,“聽說你在鄭縣,頗有能名。簿書之暇,詩興如何?”
李益這兩年忙著撈錢,哪有工夫作詩?所以聽了韋夏卿的話,臉一紅,略微有些窘地笑道:“風塵俗吏,奔走差使。詩,可真是少作了!”
韋夏卿點點頭,又問:“此行為公為私?”
這是李益早就想好了的:“奉上官差遣,來查一件案子。”
“喔?!表f夏卿笑道,“這樣說,怕仍舊是沒有功夫作詩了?”
“這倒不然??椭邢?,莫如忙里偷閑,覓句寄興。今天或有拙作,可以請教?!?/p>
“好極了!面對國色,不能無詩?!表f夏卿手指西廊,“你看,那方雪白的粉壁,恰像是為你留著的。崇敬寺的牡丹,得你‘姑臧李益的品題,身價更自不同。你等等,我找這里的小尼姑去借副筆硯來!”
李益心想,題壁留名,不等于自己招供了行蹤?此事大大不妥,想要阻止,韋夏卿卻已走得遠了。
憑欄沉思的李益,想不出個推辭的好辦法,心中好不煩惱。就這時候,聽見身后有人在問:“足下可是姑臧李十?”
李益微微一驚,回身去看,只見一個三十左右,身著黃羅夾衫的英俊男子,含笑而立,身后跟著個剪短了頭發(fā)的小胡奴,手中抱著一張琴,身上背了把彈弓,稚態(tài)可掬地仰望著他。
李益愛惜聲名,不肯否認,點點頭,反問道:“足下何人?”
“敝處山東?!秉S衫客答道,“下走粗魯不文,只懂走馬放鷹,斗雞打球,然而雖乏文藻,亦知敬愛高賢。足下聲華,久已仰慕,剛才聽令友提及大名,豈可失之交臂?所以不揣冒昧,想奉約到蝸居一聚。妖姬八九、駿馬十數,或可盡一日之歡。千祈足下,不恥下交?!?/p>
李益看他那儀表談吐,估量著必是山東大族的子弟,走向游俠一路。這些人萬金贈人,千里報仇,不當回事,若能結納,是個極有用的朋友。又想到正可借此機會,辭卻了題壁那件惱人的事。于是欣然答道:“萍水相逢,一見如故。我,從命!”
“還有令友,自然一起去盤桓?!?/p>
李益正要回答,看到韋夏卿興沖沖捧了筆硯走來,便先迎了上去,約略說了根由,韋夏卿面現(xiàn)怏怏之色:“這可不行,我還約了別的朋友,在此相會?!?/p>
李益也不再代為堅邀,只說:“那么,再圖良晤吧!我的詩,等作好了再請教?!?/p>
“就這樣說了。你請!”
李益跟黃衫客一起走了。韋夏卿目送著他們的背影,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
那些馬好駿!真正的大宛純種,跑得又快又穩(wěn)。主客仆從,一行五人,向北而去,轉眼間便到了皇城大街。
黃衫客在前引路,由安上門前,一折向東,往崇仁坊與平康坊之間奔了下去。李益忽然想到,再過去,便是東市以北,興慶宮之西的勝業(yè)坊,小玉在那里,遇見了便逃不脫,太危險了!
因此,他猛然勒住了馬,大聲叫道:“黃衫尊兄請稍待!”
黃衫客聽見聲音,圈馬回來,問道:“有何吩咐?”
“忽然想起一個約會,不便失信。只好改日再來拜訪了。今天有負盛隋,抱歉之至?!?/p>
“喔!”黃衫客答道,“蝸居馬上快到了。就是改天再聚,且先認一認門戶,以后也容易尋找?!?/p>
話說得極有道理,李益無法推辭,心想,總也不至于那么巧,偏偏這一刻就撞見了熟人,好歹看一看他的住處,便即離了這是非之地,料也無妨。
于是,重又放馬前行。這一次黃衫客不在前面了,由他所帶的兩名健仆,在前引路,他自己跟在李益馬后,再后便是那小胡奴。小人,卻也是騎的高頭大馬。
一路風馳電掣,出崇仁、平康兩坊之間,往北進了勝業(yè)坊,不但進了勝業(yè)坊,那道路而且越來越熟悉,竟是走到小玉所住的那條街上來了。
心亂如麻,轉而為神思恍惚的李益,偶然轉臉,看到黃衫客臉上的詭秘微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來不及轉第二個念頭,便直覺地猛揮一鞭,手里一扯韁繩,那匹棗紅大馬如離弦之箭般往橫路里躥了下去。
“使弓!”黃衫客吩咐小胡奴,“別太傷了馬?!?/p>
“不會!”那小胡奴的手腳真利落,一縮脖子,退下彈弓,右手從口袋中拈取一粒泥丸;只聽弓弦輕響,那粒泥丸在棗紅馬的屁股上砸得粉碎。
馬一護疼,唏聿聿一聲長嘶,前蹄往上一掀,把李益顛下馬來。兩名健仆,飛也似的趕到,一個搶住了脫韁的馬,一個俯下身去,一伸手便撈住了李益,略停得一停,那匹馬掉轉身來,亮開四蹄,一陣風似的卷了回去。
半昏迷中,李益聽得黃衫客大叫:“李十郎來也!”然后,他被放下馬來,又聽得黃衫客吩咐:“把車門鎖上!留個人在這里看著!”
這一陣喧嚷,自然驚了小玉,她身體虛弱,嚇得冷汗淋漓,“快看看去!出了什么亂子?”她的聲音都是發(fā)抖的。
浣沙和桂子結伴走了出來,一看庭中男子的背影,桂子眼尖,疑惑地說:“像是十郎!”
“見鬼!啊——”浣沙改口了,“怕真是的!”她試著高喊一聲,“十郎!”
李益一驚,定定神回過身來,看見浣沙和桂子,勉強點一點頭,“是我!你家小娘子呢?”
“多虧你還記得小娘子……”
性情平和的桂子,搶著打斷了她的話:“浣沙,你快去告訴小娘子。我來接待十郎!”
浣沙也會意了,想一想,好不容易喜從天降,且讓他們先見了面再說。有多少委屈,反正以后總有跟他算賬的日子,不必忙在一時。
“小娘子,你猜是誰來了?”
“誰?”小玉細看了看浣沙的臉色,忽然雙眼睜得極大,又驚又喜地問,“是十郎?”
“可不是!”浣沙如釋重負似的說,“我的老天爺!朝思暮想,可總算盼著了!”
小玉再顧不得跟浣沙說話,匆匆出了臥房,三腳并作兩步,往前廳走去。但走不了幾步,便氣喘心跳,不能不停下來。
浣沙趕到她身邊,一看她這神氣,自然有所警惕;心里深深懊悔,不該忙著通報,該先跟李益把話說明白了,才比較妥當。此刻卻是來不及了,只好先把她的癡心,點一點破,讓她心理上有個準備,才不會發(fā)生意外。
于是,她以低沉而認真的聲音說道:“小娘子,十郎今非昔比了。今日之來,意不可測,小娘子須作最壞的打算。”
“如何叫做‘最壞的打算?”
“須防他,翻臉無情?!?/p>
“不會的。”小玉停了停,緩過氣來又說,“既然今日肯來,自然還念舊情?!?/p>
說完,她又往前走了。將出廳門,忽然畏縮;幾近三年的刻骨相思,到底會落得怎么樣的一個收緣結果?這以性命作孤注的一場賭博,到了揭曉謎底的一刻,她卻不敢看了。
“怎么?小娘子?”
“我怕!”小玉撫著胸口說。
“怕?”浣沙心想,越是這樣,越容易讓李益欺負,便即答道,“別怕,可也別生氣,你只看他怎么說。”
他會怎么說呢?自然是解釋、致歉,以及向她商量今后的日子。三年的日子,只字全無,定然另有一番她所意料不到的苦衷,倒真要聽聽他怎么說!
就這樣想著,冷不防里面桂子已打起了門簾。第一眼就看到穿著簇新春服的李益,四目相視,渾疑夢中。他那較別時來得豐腴的臉上,是她想象得到的愧歉之色,只有十分之三;是她想象不到的慍怒怨厭的神情,卻有十分之七。
盼望了多少日子,一見面所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張臉!小玉透骨一陣冰涼,兩眼發(fā)黑,幾乎支持不住。
“小玉,你,你好?”李益勉強說了這一句,站起身來,退在一邊。
這好像是禮貌,其實是疏遠了!小玉明白,浣沙和桂子也明白。
“你好,十郎!”小玉扶著門框,吃力地說,“想來你是真好。比從前胖了!”她不自覺抬手摸著自己的臉,棱棱角角,盡是骨頭;相形之下,把壓抑已久的哀怨,一下子都挑了起來,“我——,”她強忍著眼淚,但改不去話中的哭音,“我可是瘦了。你看我,瘦得這樣子。”
李益木然無語。他知道她是為他瘦損的,但他也知道承認了這個事實,便有責任,便有麻煩——做了兩年撈過大把的錢的官,他已學會了緊要關頭狠一狠心,挺了過去的秘訣?!昂?!”他在心里冷笑,“你們弄這詭計,把我騙來了,打量我會聽你們的擺布?那叫做夢!”于是,他微微仰臉,冷漠的視線,落向小玉的上方。
冷眼旁觀的浣沙,簡直把肺都要氣炸了!然而為來為去為的是小玉,今日下午,無論如何要把局面挽救過來,第一步要把它由冷變熱,這便得學一學鮑十一娘的手段了。
“??!”她作個打趣的姿態(tài),“三年不見,倒真像是生疏了!來,來,小娘子,你先坐了,聽十郎慢慢兒說。”她扶了小玉坐下,又去拉李益的手,“十郎,你也請坐。不忙,有的是從容細談的功夫。三年間,多少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是不是?十郎,你請放心!小娘子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做了官,又有白發(fā)老娘在堂,自然身不由己。這些,小娘子無不體諒的,往后若有難處,既是同枕共衾的人,都可以商量,十郎,你只想一想,小娘子一片心都在你身上——”說到這里,有些接不下去了,她便使個眼色,努一努嘴,暗示他去陪個笑臉,說幾句好話,而猶恐他不明白,特別再補了一句:“十郎,你是絕頂聰明的人,女兒家的心,摸得最熟,不必我再廢話了?!?/p>
默默聽著的小玉,覺得浣沙的話,句句打人心坎,越發(fā)覺得心血如沸;同時又想到她平時只提起李益,便橫眉瞪眼,從無好臉嘴,而真的見了他,卻是綢繆宛轉,曲盡衛(wèi)護,可知她是為別人受了多大的委屈?這對于浣沙的感激,加上她自己的委屈,并作一副翻江倒海的眼淚,嗚咽不止。
而李益卻又是一種想法,“真好做作!”他在心里說,同時又想:這盤賬不能細算了,算起來還不清。且讓她開個價,再作計較。
于是,他說:“事與愿違,就如你所說的,‘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既然你家小娘子完全體諒,自然最好。別的也不用說了,只說,要我怎么樣吧?”
一聽這話,小玉哭得更厲害,浣沙卻是火氣直冒,忍了又忍,還是氣得說不出話,倒是平靜的桂子,答了句很著力的話:“弄到這步田地,該十郎拿句話來。怎么倒問起別人要怎么樣呢?”
“是?。 鼻榫w略略平定了的浣沙接口也說,“你總有了個計較,才會來此。不然,你來干什么?”
“并不是我自己要來的?!崩钜婷摽谙啻?。
此話一出,連小玉都駭異地住了哭聲?!斑@話倒要說清楚?!彼D臉問浣沙,“是你托崔郎把他硬請了來的?”
“沒有??!崔郎不是到洛陽去了?”
“那么……”
一句話沒有完,只聽車門“呀”地一聲打開,人聲喧嘩;小玉禁不得一點嚇,頓時停住,慌張地望著窗外。
窗外車門邊站著個不相識的男子,門外正有四名壯漢,抬著兩個大食盒進來,殿后的是個小胡奴,手捧一具粉定窯的大花瓶,瓶中插一叢初放的牡丹,魏紫姚黃,艷麗非凡。長安買牡丹,論朵計值,這一叢約摸三十朵,論時價,可抵得三、五戶中人之家的賦稅。
浣沙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搶先迎了出去,大聲問道:“喂,喂!怎的亂闖?”
抬食盒的壯漢遲疑地止了步,看著那小胡奴;而那十一二歲的丑孩子,卻是出奇地老練:“沒有錯兒!”他大模大樣地吩咐那四個壯漢,“抬進去,擺出來!”
食盒抬到廳上,極其精致的四千果、八酒肴,又是八大盤蒸膾燒炙的飯菜,外加一大壺京城名酒“蝦蟆陵”和一籠白面蒸餅,擺滿了幾案。
最后,那小胡奴把一瓶牡丹也放了下來,朝上作個揖,有板有眼地說道:“我家主人,虔祝李十郎和霍小娘子,重修舊好,白首同心。只是薄酒粗肴,不成敬意,請十郎和小娘子寬飲一杯!”
那李益嘿嘿冷笑,小玉和桂子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浣沙問道:“你家主人尊姓?”
小胡奴翻一翻眼,答非所問地說:“你可就是浣沙?”
“是啊。”
“是浣沙就該知道我家主人?!?/p>
“小郎!”浣沙越發(fā)困惑了,“你的話說得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可懂。何苦做作不休?”李益冷冷插言,又轉臉對小胡奴說,“你回去告訴那穿黃衣服的,他的手段我領教了?!?/p>
一提“穿黃衣服的”,浣沙陡然記起去年年底在侯景先寄附鋪柜房中所見的黃衫客;再回想李益進門之前的那一陣喧嚷,恍然大悟!心中稱快,臉上便有了笑意,“小郎!”她親熱地執(zhí)著小胡奴的手說,“請你回去,說我浣沙拜上黃衫大爺:若是蒼天有眼,改日李十郎和我家小娘子,雙雙來叩謝黃衫大爺成全的恩德。”說完,又叫桂子取一貫錢作腳力,把那抬食盒的壯漢,一起打發(fā)走了。
面對著一席盛饌,在小玉卻是觸目成愁。事有蹊蹺,不問可知。但不管如何,只看李益那如凝寒霜的臉色,把她那顆不知碎了多少次的心,凍結得無復一絲熱氣生趣。原來她是靠回憶,靠強自編織的美夢支持下去的,而此刻,回憶和美夢都消失了,腦中空空的,只覺得天旋地轉,此身無主。眼前的一切皆不甚分明,唯一能把握得住的,只是一個意念:要弄一弄明白,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來的?
“桂子!”浣沙卻越發(fā)沉著了,平靜地囑咐,“你把小娘子先扶進去息一息,我跟十郎有話說?!?/p>
小玉確也支持不住了,讓桂子扶著往后而去。但到了廳后,她忽又不甘于就此退避,隱在屏門后面,不肯再走。桂子無奈,只好搬一張小榻,讓她靠著休息。
廳上,浣沙和李益的交談,清晰可聞。
“十郎,今天不是你自己愿意來的?”
“何必明知故問?”李益氣咻咻地答說。
“你以為是我請那黃衫客,把你騙了來的?不是!”浣沙搖搖頭,“照我想,只是他愛打不平,出手管這閑事而已?!?/p>
“他——黃衫客,又何以知道這段閑事?”
“那定是聽寄附鋪掌柜侯景先所說?!?/p>
“侯景先又從何得知?”
“哼!”浣沙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李益的臉色鐵青,聲音卻出奇地冷靜:“想來是你跟侯景先說的?”
“要拜托人家典賣釵環(huán)衣飾治病服藥,要托人家打聽消息,盼你十郎回心轉意,自然少不得細說根由。”
“就在那寄附鋪中?”
“不在那里,又在何處?”
“恨煞我也!”李益猛然擊案,瞪著浣沙,“你就在那人來人往的寄附鋪中,信口雌黃,壞我的名聲?”
“如何叫做信口雌黃?信誓旦旦,說八月中秋,天上人間一齊團圓,可曾團圓?將近三年,只字全無,可是事實?”
“即有其事,又何足為外人道?”
“好個‘何足為外人道!十郎,這一說,你可是我家的親人噦!”
“誰是你家的親人?”李益大聲地說,“你那樣可惡,便是我的仇人!”
“奇了!就許你負心,別人說一說都不許?”
李益被駁得瞠目結舌,越發(fā)老羞成怒,霍地站了起來:“你說我負心,就負心。再無可談的了!只是我警告你,”他放下臉來,以縣令坐堂的聲口說,“若再捏造事實,信口誹謗,你可記著,京兆府的戶曹參軍,是我族侄!”
浣沙大怒,正要反唇相譏,拿延先公主的名頭壓他一下,驟聽得身后急促的步履聲,回頭一看,臉色慘白得如一張紙的小玉,腳步踉蹌地正奔了出來!
“李十郎!你好猙獰的面目!”小玉捉住李益的手臂,頓足哭道,“你逼得我們一口氣不出,可是要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可是?”小玉突然變?yōu)楠焻柕纳裆e起案上的一杯酒,酬在地上,仰天喊道,“過往神靈,請聽李益的誓約!”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凄凄慘慘地,背那定情之夕,李益親筆所寫的誓約。
背不到一半,突然一陣抽搐,整個臉都歪曲了,浣沙和桂子大驚,李益更是慌張得手足發(fā)抖。就這一轉眼間,小玉的頭一歪,倒在李益胸前,雙手垂落,嗆啷一聲,酒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
“小娘子,小娘子!”桂子一面喊,一面放聲大哭。
“別哭!”浣沙惡狠狠地叱斥著,上前扶住小玉的尸體,對李益說道,“你走吧!我們不罵你不打你,你有你白絹黑字寫下的誓約,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喏!”她指著小玉的可怕的臉說,“厲鬼在這里!”
李益猛然打了個寒噤,抖動著雙腿,逃出了小玉家。
不久,李益娶了盧郁香,但馬上傳出駭人聽聞的消息,說洞房花燭之夜,李益便拿一張漢朝的古琴,打他的新婦。原因是,他在新婦懷中搜得異性所贈的一枚斑犀鈿花盒子,里面盛著兩粒寄相思的紅豆,和少許媚藥,而新婦果非完璧;一說,那張男相的觀世音像中,藏著一段曖昧——自然,那是莫可究詰的,但李益與岳家涉訟公庭,終于出妻,卻是事實。
又不久,李益路過二分明月的揚州,納名姬營十一娘為妾,卻又怕她不貞,居然想出一個異想天開的防范辦法,每次出門以前,把營十一娘用澡盆覆扣在床上,外加封識;回家以后,要細細檢點了才放她出來。
營十一娘不堪這樣的虐待,終于引劍自殺。
從此,李益的妒名,大于他的詩名。每到一處,人人以異樣的眼光看著他。這叫他十分頭痛——厲鬼擊腦了!他常常這樣在疑惑。
怕真的是霍小玉化作厲鬼擊過他的腦,因為他的行為,證明他的頭腦是有毛病的!
(選自中國臺灣皇冠出版社《紫玉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