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斉枴だ崭窭?Paul-Emmanuel Legrand,1860-1936)(下文簡稱勒格朗)是一名法國畫家,其作品《在“夢”前》(Devant?Le Rêve?)于1897年在法國藝術家沙龍(Salon des Artistes Fran?ais)上展出,后藏于南特美術博物館(le Musée d'arts de Nantes)。《在“夢”前》描繪了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秋日的巴黎景象:一群小學生聚集于書報亭前觀賞并議論懸掛在貨攤上的畫作《夢》,報亭老板透過窗口凝視著聚精會神賞畫的小學生,同時一名老兵站立在小學生右側的報亭角落處專心閱讀報刊(圖1)。①根據(jù)畫面當中懸掛在報亭貨攤上的報刊名稱及其所報道內(nèi)容(即1896年10月沙皇夫婦訪問巴黎事件)可以判斷《在“夢”前》呈現(xiàn)了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的巴黎,同時根據(jù)畫中人物的衣著以及右下角的落葉可以推斷出勒格朗所描繪的為秋季場景。圖片來源:Bruno Hérody,“étudier la Troisième République à partir d'un tableau.”26 avril 2013.https://www.pedagogie.ac-nantes.fr/russe/transversalite/etudier-la-troisieme-republique-a-partir-d-un-tableau-670 138.kjsp.小學生觀賞與議論的《夢》(Le Rêve)為法國畫家愛德華·德塔依(édouard Detaille,1848-1912)創(chuàng)作于1888年的畫作的復制品,描繪了一群結束前一天軍事操練的、沉浸于夢鄉(xiāng)當中的法國士兵,以及出現(xiàn)在士兵夢中的革命軍與拿破侖統(tǒng)治時期組建的“大軍團”(Grande Armée)①畫作《夢》的上空處呈現(xiàn)了一前一后兩路軍隊,根據(jù)前方軍隊的旗幟可判斷其為拿破侖統(tǒng)治時期組建的“大軍團”,位于其后的軍隊旗幟以及士兵裝束則體現(xiàn)了革命軍的特征。英勇作戰(zhàn)的畫面(圖2)。②圖片來源:Bertrand Tillier,“1870:de la Défaite au Désir de Revanche.”octobre 2006.https://www.histoire-image.org/fr/etudes/1870-defaite-desir-revanche.
圖1
圖2
可以發(fā)現(xiàn),《在“夢”前》反映了勒格朗結合世紀之交法國的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對德塔依畫作《夢》的內(nèi)容與社會影響力的思考,及其經(jīng)由思考塑造而成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形象,因此對勒格朗筆下的共和國形象以及勒格朗同其所處時代環(huán)境之間的互動進行分析具有深刻意義。筆者擬從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③法蘭西第三共和國(Troisième République)自1870年9月4日宣布成立,至1940年7月10日為維希政權(Régime de Vichy)所取代,總共持續(xù)70年。本文研究的時間段位于法蘭西第三共和國誕生年份(1870年)與勒格朗的《在“夢”前》首次展出所處年份(1897年)之間,即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前27年。的社會環(huán)境、外交處境以及該時期法國人關于往昔、當下與未來的思考三個角度出發(fā),分析《在“夢”前》當中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形象。
勒格朗的《在“夢”前》塑造了內(nèi)部團結有序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形象,通過這一形象表達其對于第三共和國前期所推行的初等教育改革的認同。
團結有序的國內(nèi)環(huán)境在畫作《在“夢”前》當中聚集于報亭貨攤前賞畫的七位小學生身上得以集中體現(xiàn)(圖3)。小學生賞畫的神態(tài)體現(xiàn)了群體凝聚力——除了其中一位回過頭面向同伴的小學生,其余小學生皆抬頭聚精會神地觀賞掛在貨攤上的《夢》。小學生賞畫時的舉動則體現(xiàn)了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畫面最左邊的小學生在觀賞至畫面振奮人心之處時,便回過頭興奮地與同伴交流,講話過程中還伸出左手朝《夢》豎起大拇指,同伴則將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雖專心聆聽對方分享賞畫心得,卻未將自身目光從《夢》上移開;在進行交談的兩位小學生右側,另外兩位小學生同樣搭著肩膀緊挨著專注地觀賞畫作。如果仔細觀察七個小學生的穿著打扮,即可發(fā)現(xiàn)他們成長于不同的階層環(huán)境之中,其中穿著筆直西褲與锃亮皮鞋、手持皮包的個頭最高的小學生與周圍穿著樸素的同伴形成鮮明對比,這種對比在這位小學生與站在其左側的兩位衣著破舊的同伴之間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若進一步留意《在“夢”前》當中的細節(jié),還能夠觀察到小學生身上背著或手持著的書包以及手提著的餐籃,可見他們正處于從學校歸家抑或是從家前往學校的途中,勒格朗意欲借助這一處細節(jié)表現(xiàn)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學校與社會之間的緊密互動,在這個互動過程中,賞畫的小學生一方面扮演了“紐帶”的角色,他們把從學校習得的內(nèi)容運用到社會生活之中,在促進共和知識與思想在社會范圍進行傳播的同時增強其自身“為共和國做貢獻”的意識;另一方面,賞畫的小學生扮演了“鏡子”的角色,他們自發(fā)地聚集在報亭前認真觀賞法國軍旅題材的畫作《夢》的行為反映了來自學校教育的潛移默化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將推動法國社會實現(xiàn)發(fā)展。勒格朗通過刻畫七位小學生賞畫過程中的神態(tài)與互動行為,呈現(xiàn)出一幅“在學校教育的影響下,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公民團結友愛”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圖景。
圖3
《在“夢”前》所呈現(xiàn)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內(nèi)部團結有序的圖景體現(xiàn)了勒格朗對法國開展于“費理時代”(époque de Jules Ferry,1879-1885)①自1879年至1885年間,茹爾·費理(Jules Ferry,1832-1893)兩次組閣,在擔任總理的同時兼任教育部長,并在其他三任內(nèi)閣當中擔任教育部長職務,費理在這段時間擔任政府要職累計達五年多,因此這一時期被稱為“費理時代”。參見陳文海:《法國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355 頁。的初等教育改革的認同。費理的初等教育改革初步確立了免費(gratuite)、義務(obligatoire)、世俗(la?que)的原則,于1881年宣布公立學校初等教育為免費教育,并于翌年規(guī)定六至十三歲的兒童須接受小學義務教育。初等教育的免費原則與義務原則為其世俗化的推進奠定基礎,例如將教權派清除出國民教育最高委員會、確立世俗國家的教育領導權、禁止教士在公立學校內(nèi)任教以及對公立學校教職人員進行世俗化改造。勒格朗的《在“夢”前》通過對賞畫小學生群體的形象進行刻畫,強調(diào)了初等教育改革在增強共和國凝聚力與維護社會秩序方面所發(fā)揮的作用。在培養(yǎng)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凝聚力方面,改革之后初等教育的免費性與義務性使共和愛國思想的傳播范圍得到擴大,推動共和愛國思想通過諸如采取共和化的敘事方式和使用大篇幅對當代史進行講述的歷史課、致力于增強學生的領土與主權意識的地理課以及對作為“民族語言”的法語加以規(guī)范并推行的語文課等渠道實現(xiàn)傳播;初等教育的世俗化進程則有助于使共和國得到鞏固,這在一方面體現(xiàn)為通過從將天主教利益置于共和國利益之上的教會學校手中奪取初等教育權,保護共和國免遭天主教會的破壞,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為共和派內(nèi)部力量在與為溫和共和派、激進共和派以及社會主義者所共同反對的教權主義進行抗爭的過程之中得以實現(xiàn)聯(lián)合。由此可見,初等教育改革的目的在于建立“超越階級差別的共同靈魂”①[法]讓-皮埃爾·阿澤馬等:《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沈煉之等譯,唐祖培校。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107 頁。以及促進“對法蘭西民族的愛”同“對共和國的愛”相結合,從而促使共和國內(nèi)部凝聚力得到增強。對社會秩序進行維護是實行初等教育改革的另一個重要目的,并且被費理視為實現(xiàn)共和國團結的前提條件。倘若對初等教育改革所秉持的三大原則進行重新審視,即可發(fā)現(xiàn)它們具有特定的實行條件以及明確的實行目的:免費原則與義務原則僅適用于小學階段,公立中學初級班所實行的收費制度以及偏向小學教師及公務員子女的獎學金制度成為有意愿繼續(xù)接受教育的平民子女面前的“攔路虎”,這一現(xiàn)象反映了中等教育為資產(chǎn)階級所壟斷的事實;世俗的原則推動學校傳播對宗教思想予以取代的科學的、理性的道德理念,這種道德理念旨在教育平民子女學會勤勞節(jié)儉、摒棄舒適享樂的生活,同時教育其服從秩序、接受社會階層分布現(xiàn)狀并安于自身所處的階層。由此可見,該時期的初等教育改革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保守的色彩。
事實上,初等教育改革的保守色彩反映了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所選擇的“與不同社會階層相妥協(xié),致力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發(fā)展道路。誕生于普法戰(zhàn)爭法國戰(zhàn)敗之際、“法蘭西第二帝國廢墟之上”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在前期存在共和制不穩(wěn)定以及社會階層沖突嚴重的問題。共和制的不穩(wěn)定性集中體現(xiàn)為來自君主派②君主派進一步劃分為三個派別,分別為擁護波旁王朝直系波旁家族的正統(tǒng)派(légitimiste)、擁護波旁王朝支系的奧爾良派(orléaniste)以及擁護波拿巴家族的波拿巴派(bonapartiste)。復辟浪潮與教權主義的沖擊,其中君主派的復辟計劃因保皇派元帥麥克馬洪(Mac-Mahon,1808-1893)替代阿道夫·梯也爾(Adolphe Thiers,1797-1877)當選為共和國總統(tǒng)而獲得實施條件,并由于正統(tǒng)派與奧爾良派之間就王位繼承人選與繼承順序問題達成協(xié)議③按照雙方達成的協(xié)議,巴黎伯爵(comte de Paris)承認尚博爾伯爵(comte de Chambord,1820-1883)為“法蘭西君主制原則的代表”,并由尚博爾以亨利五世的名義率先等級即位;作為交換,尚博爾則承認巴黎伯爵為自己的王位繼承人。參見樓均信編:《法蘭西第三共和國興衰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44 頁。而得以大踏步前進。雖然這兩個派別共同醞釀的復辟計劃最終因尚博爾堅持恢復波旁王朝時期的君主制而無法實施,共和制仍然面臨由波拿巴派開展的擁護“皇太子”①“皇太子”即是拿破侖三世(Napoléon III,真名夏爾-路易-拿破侖·波拿巴Charles-Louis-Napoléon Bonaparte,1808-1873)之子。復辟運動的挑戰(zhàn)。君主派的復辟計劃因1875年1月30日瓦隆修正案(Amendement Wallon)②瓦隆修正案以一票多數(shù)(353 票:352 票)從法律層面對共和制予以承認。的通過而破滅,但產(chǎn)生自這一復辟浪潮的沖擊加劇了共和制的不穩(wěn)定性。對共和制造成沖擊的另一因素是教權主義,教權主義因麥克馬洪提出恢復天主教會影響力的“道德秩序”(ordre moral)理念以及因布羅伊(Jacques Victor Albert de Broglie,1821-1901)內(nèi)閣采取了諸如辭退小學教師、撤除陳列于各市政府的瑪麗安娜(Marianne)半身像等舉措的行為而得以發(fā)展。(阿澤馬等:65)教權主義影響下的法國社會出現(xiàn)教會學校泛濫的現(xiàn)象,據(jù)1878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全國約500 萬名中小學生當中約有200 萬名就讀于教會學校,(陳文海:353)同時形成了“民眾性的天主教浪潮”,這一浪潮體現(xiàn)為民眾大規(guī)模的圣地朝圣活動以及對興建宗教建筑予以鼎力支持的行為。教權主義沖擊之下彌漫于法國社會之中的宗教狂熱成為傳播共和思想的阻礙,并加劇了共和政府與天主教會之間的矛盾。為了抵擋君主派復辟浪潮與教權主義的沖擊,鞏固共和國成為當務之急,然而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內(nèi)部成分的復雜性致使贏得各個社會階層的認同成為鞏固共和國的前提。除了扮演共和國“社會支柱”角色的、以手工業(yè)者、小商人、自由職業(yè)者為主體的“中間階層”,農(nóng)民、上層顯貴與工人皆扮演了重要角色:數(shù)量占據(jù)法國總人口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民構成第三共和國早期的社會主體,而這一群體同樣是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的社會基礎力量;上層顯貴的社會影響力不僅體現(xiàn)為經(jīng)濟層面上對銀行和工業(yè)所實行的控制、媒體層面上對諸如《時報》、《小巴黎人報》等多家報刊進行收買,而且體現(xiàn)于政治層面的內(nèi)閣與高級行政管理機構之中,例如在1893年眾議院的議員當中有32%出身于上層資產(chǎn)階級,有23%出身于貴族;(阿澤馬等:93)工人的數(shù)量伴隨工業(yè)化的推進而增加,與之相隨的是其政治訴求的增強以及諸如法國工人黨(Parti ouvrier fran?ais)、法國總工會(Confédération générale du travail)等工人組織的建立與發(fā)展。因此,如何爭取農(nóng)民、上層顯貴以及工人對共和國的認同感,并促使不同社會階層和諧相處,成為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所面臨的巨大挑戰(zhàn),而該時期的法國正為嚴重的社會階層沖突現(xiàn)象所困擾,發(fā)生于1871年的巴黎公社起義(Commune de Paris,1871.3.18-5.28)便集中反映了巴黎民眾與共和國臨時政府之間由普法戰(zhàn)爭當中的民族沖突激化而成的社會沖突。巴黎公社起義使共和國政府對法國社會內(nèi)部的革命力量感到恐懼,內(nèi)政部長路易·比費(Louis Joseph Buffet,1818-1898)認為制裁這種“大眾共和主義”的危險性并不亞于使用暴力拆除戰(zhàn)爭紀念碑所產(chǎn)生的嚴重后果。③Karine Varley,“The Taboos of Defeat: Unmentionable Memories of the Franco-Prussian War in France,1870-1914.” Defeat and Memory: Cultural Histories of Military Defeat in the Modern Era.Ed.Jenny Macleod.Basingstoke and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Press,2008,p.65.政府在權衡“自由”與“平等”兩大原則的過程中思考共和國的治理方略,最終選擇了“置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于首位、①Robert L.Hoffman, More Than a Trial: The Struggle Over Captain Dreyfus.London and New York:The Free Press,1980,p.58.在此基礎上致力與共和國內(nèi)部不同的社會階層相妥協(xié)”的“保守共和國”道路,并且采取一系列教育改革舉措,為這一條道路提供保障?!对凇皦簟鼻啊氛沁@一時代環(huán)境以及處于該時代環(huán)境之下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政治文化的反映,勒格朗通過《在“夢”前》當中聚集于報亭貨攤前賞畫的、雖出身于不同家庭環(huán)境卻形成深厚友誼的七位小學生,向法國公眾傳遞了“經(jīng)由初等教育改革的實施而得到增強的共和國凝聚力以及趨于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是實現(xiàn)法蘭西民族復興之夢的前提”的觀點。
同樣地,《在“夢”前》呈現(xiàn)了一個在國際環(huán)境之中獲得盟友支持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形象,勒格朗通過塑造這一形象,強調(diào)法俄兩國同盟關系的建立對該時期的法國所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
“外獲盟友支持”的第三共和國形象經(jīng)由勒格朗對1896年10月初沙皇尼古拉二世與皇后亞歷山德拉訪問巴黎的事件進行刻畫而得到強調(diào),這在勒格朗畫作里面布滿報亭貨攤的、同這一事件相關聯(lián)的圖片當中得到體現(xiàn)。這些圖片按照具體內(nèi)容可以劃分為人物肖像、建筑以及活動場面三大類型。人物肖像畫包括一隊來自阿拉伯地區(qū)的首領的肖像畫(圖4)、②圖片來源:Le Petit Journal.Supplement du dimanche,18 octobre 1896,p.336.尼古拉二世及其妻女的肖像畫(圖5)③圖片來源:Le Petit Parisien.Supplement littéraire illustré,20 septembre 1896,p.1.以及第三共和國總統(tǒng)費利克斯·福爾(Félix Faure,1841-1899)的肖像畫(圖6),④圖片來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6/66/Felix_Faure.jpg.其中由阿拉伯地區(qū)首領組成的隊伍為沙皇訪問巴黎期間由法國殖民地首領所組成的衛(wèi)隊,該幅肖像畫通過塑造神情莊重的殖民地首領形象,在強調(diào)其代表法蘭西民族的同時凸顯其對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忠誠;⑤“L'Empereur de Russie en France:chefs arabes et tunisiens.”Le Petit Journal.Supplement du dimanche,18 octobre 1896,p.335.尼古拉二世及其妻女的肖像畫一方面通過刻畫尼古拉二世溫和注視其妻女的細節(jié)塑造出“慈父”形象,另一方面通過塑造身著筆直軍裝的尼古拉二世形象以凸顯沙皇威嚴,而倘若留意《小巴黎人報》刊登這幅肖像畫的時間,即可發(fā)現(xiàn)該時間點位于沙皇訪問巴黎的日期之前,⑥《小巴黎人報》將該幅肖像畫刊于頭版的時間為1896年9月20日,而沙皇與皇后訪問巴黎的時間為1896年10月初。由此可推測報刊編輯此舉意圖在于使法國公眾在沙皇來訪之前對其進行了解,從而在增強尼古拉二世親和力的同時使之贏得法國公眾的尊敬;與尼古拉二世及其妻女的肖像相對應的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總統(tǒng)福爾的肖像,勒格朗在構圖過程中將該幅肖像置于報亭貨攤右側的顯眼之處,意欲使之發(fā)揮“共和國符號”的作用。懸掛在報亭貨攤上的建筑圖片內(nèi)容為瑟堡(Cherbourg)與巴黎市政廳(H?tel de Ville),這兩處地點對于沙皇夫婦的巴黎訪問行程而言具有重要意義,作為法國海軍基地的瑟堡為沙皇夫婦最先抵達法國的地點,同時也是尼古拉二世與福爾總統(tǒng)共同出席的閱兵儀式舉行地點;作為宣告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成立地點的巴黎市政廳則作為尼古拉二世會見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總理、議長、部長、外交使團成員及巴黎市議會議員的場所,因此具有君主政體與共和政體開展對話的里程碑意義。以活動場面為主題的圖片則主要對沙皇夫婦抵達巴黎時的隆重場面(圖7)①圖片來源:Le Petit Journal.Supplement du dimanche,11 octobre 1896,p.328.以及亞歷山大三世橋(Pont Alexandre III)奠基儀式的現(xiàn)場(圖8)②圖片來源:Le Petit Parisien.Supplement littéraire illustré,7 octobre 1896,pp.332-333.進行刻畫,其中前者一方面詳細刻畫了在馬車上相對而坐的福爾總統(tǒng)與沙皇夫婦的形象,另一方面致力于將沙皇夫婦在共和國總統(tǒng)陪同之下抵達巴黎的時刻描繪為屬于法蘭西人民的盛大節(jié)日,同時占據(jù)畫面大篇幅的凱旋門蘊含著希望與勝利的象征意義,以此表達法國舉國上下對沙皇來訪的重視態(tài)度與喜悅之情;后者則通過刻畫尼古拉二世親自為亞歷山大三世橋奠基的場景,使奠基儀式的神圣性得以凸顯,從而突出亞歷山大三世橋作為法俄兩國友誼紐帶的象征意義。若留心這一系列圖片的來源報刊,即可發(fā)現(xiàn)它們幾乎來自體現(xiàn)了溫和共和派觀點的《小巴黎人報》以及《小報》,事實上除了這兩家報刊之外,該時期諸如持君主派立場的《高盧人報》(Le Gaulois)、表達極端民族主義觀點的《巴黎回聲報》(L'écho de Paris)與《不妥協(xié)者報》(L'Intransigeant)等報刊皆對沙皇夫婦訪問巴黎這一事件進行報道,①這些報刊皆對沙皇夫婦的訪問行程進行詳細報道,并透過新聞標題流露出對于這一事件的感情色彩,例如1896年10月8日的《不妥協(xié)者報》頭條標題為“沙皇在巴黎:一個偉大的日子——法俄同盟的節(jié)日”(Le Czar à Paris:Une grande journée—Fête de l'alliance franco-russe);同年10月7日的《高盧人報》則于新聞標題中使用“尊貴的朋友”(Un Grand Ami)稱呼訪問巴黎的沙皇與皇后。參見“Le Czar à Paris:Une grande journée—Fête de l'alliance franco-russe.” L'intransigeant, 8 octobre 1896, p.1; J.Cornély, “Un Grand Ami.”Le Gaulois,7 octobre 1896,p.1.而這些報刊在勒格朗的《在“夢”前》當中僅露出報頭,并整齊地疊放在貨攤右側福爾總統(tǒng)的肖像畫之后,可見勒格朗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呈現(xiàn)于貨攤上的報刊類型及內(nèi)容進行了選擇。勒格朗通過選取持溫和共和派立場的報刊,呈現(xiàn)沙皇夫婦巴黎訪問事件的行為,強調(diào)法俄兩國的友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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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
《在“夢”前》所描繪的法俄兩國友好往來的圖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勒格朗關于法俄關系的美好愿景,事實上十九世紀晚期的法俄關系并不牢固。法俄關系的脆弱性主要體現(xiàn)為由政治體制差異所引發(fā)的沖突以及不相一致的國家利益:在政治體制方面,實行君主制的俄國對實行共和制的法國表現(xiàn)出恐懼與敵視心理;至于國家利益,俄國對法國致力收復阿爾薩斯-洛林地區(qū)的行為態(tài)度冷漠,法國則對俄國在近東地區(qū)實行擴張的行為產(chǎn)生反感。與法國建立同盟關系實則為十九世紀晚期俄國迫于國際局勢而采取的舉措,一方面,俄國與德國之間的矛盾由于經(jīng)濟沖突而被激發(fā),俄國政府于1876年采取的使用黃金征收關稅的決定使關稅得到提高,利益受損的德國則禁止俄國的有價證券在柏林上市;另一方面,德國積極推動英、意、奧三國締結《地中海協(xié)定》(Entente de la Méditerranée)以遏制法俄兩國在地中海地區(qū)勢力的舉措使俄國遭到德國與奧匈帝國的鉗制。因此為了擺脫外交遭到孤立的困境,俄國不得不同法國結盟。法國銀行自1888年11月起向俄國政府提供借款,②John F.V.Keiger, Franc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First World War.London and Basingstoke: Macmillan Press,1983,p.11.法俄兩國于1891年8月27日簽署的政治協(xié)定成為其同盟關系建立的基礎,同時雙方于1892年8月17日簽署秘密軍事協(xié)定,該協(xié)定于翌年獲得沙皇政府批準。③Pierre Renouvin, “Les relations franco-russes à la fin du XIXe siècle et au début du XXe siècle.”Cahiers du monde russe et soviétique,vol.1,no.1(1959),p.129.分析時代環(huán)境以及相關協(xié)定的內(nèi)容④法俄兩國簽署的政治協(xié)定規(guī)定,如果和平真正遭到威脅,尤其是兩國之中有一國有被侵略的危險,雙方約定應就兩國必須立即同時采取的措施獲得諒解,以便協(xié)商各自的政策并確定共同的行動路線。雙方簽署的秘密軍事協(xié)定則規(guī)定,若法國遭受德國攻擊,或者受到德國支持的意大利的進攻,那么俄國就會調(diào)動它所有的軍隊進攻德國;若俄國遭到德國進攻,或者受到德國支持的奧匈帝國的進攻,則法國調(diào)動其所有的軍隊進攻德國。參見[法]喬治·杜比編:《法國史》,呂一民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1167-1168頁??梢园l(fā)現(xiàn),法俄同盟實質(zhì)上是法俄兩國為了抵抗來自德國的進攻而建立的防御性同盟,但正是這一個僅發(fā)揮防御作用的同盟,使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的處境出現(xiàn)轉(zhuǎn)機。“盟友”對于法蘭西第三共和國而言具有重要意義——普法戰(zhàn)爭戰(zhàn)敗割地的處境使法國的國際地位下降,同時使法國內(nèi)部產(chǎn)生“收復失地、對德復仇”的情緒,而經(jīng)歷了普法戰(zhàn)爭之后實力下降的法國若希望實施其“對德復仇”的計劃,則需要借助同盟國家的力量。然而,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在找尋盟友的過程中面臨著諸多困難,一方面是因為占據(jù)歐洲主體的實行君主制的國家①在十九世紀晚期的歐洲大陸當中,實行共和制的國家僅有安道爾共和國(Andorre)、圣馬丁共和國(Saint-Martin)以及瑞士聯(lián)邦。(杜比:1143)對實行共和制的法國抱有敵視態(tài)度,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德國致力于通過建立以其自身為核心的同盟體系對法國進行孤立:為防止法國通過結盟手段實施“復仇”計劃,德國利用其自身于普法戰(zhàn)爭之后得到增強的國際影響力及其作為君主制國家的“有利條件”,于1873年同俄國與奧匈帝國建立“三皇同盟”(Entente des trois empereurs),于1882年同意大利與奧匈帝國建立“三國同盟”(Triplice),并于1887年與俄國簽訂《再保險條約》(Traité de réassurance),從而在拉攏歐洲君主制國家的過程中實現(xiàn)孤立法國二十年的目的。遭到孤立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于是走上殖民擴張的道路,試圖通過將海外殖民地列入法國領土以及對殖民地民眾進行同化等方式,彌補法國因割讓阿爾薩斯-洛林地區(qū)而導致的領土缺失,同時意欲借助殖民擴張的渠道,參與到對世界范圍內(nèi)的領土瓜分行動之中。法國大規(guī)模的殖民活動開始于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在“夢”前》的內(nèi)容涉及的突尼斯正是在1881年為法國所占據(jù)。法國的殖民擴張行動得到德國的支持,后者認為殖民擴張之舉有利于轉(zhuǎn)移法國對缺失的東北部地區(qū)領土的注意力;法國社會則對政府的殖民擴張政策持以反對為主的態(tài)度,認為這一舉動將對軍力以及財力進行消耗,并將政府追逐殖民地的行為視作對缺失的阿爾薩斯-洛林地區(qū)的“褻瀆”。②保爾·戴魯萊德(Paul Déroulède,1846-1914)曾經(jīng)對費理說:“我本擁有兩個女兒,如今您卻給了我二十個黑奴!”(?J'avais deux filles et vous m'offez vingt nègres!?)以此表達對費理的殖民擴張政策的反對。參 見 Robert Chaudenson, “En mémoire de Paul Déroulède.” 29 novembre 2015.https://blogs.mediapart.fr/robert-chaudenson/blog/291115/en-memoire-de-paul-deroulede.可見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不僅遭到其它歐洲國家孤立,而且面臨國內(nèi)社會對其殖民擴張行為的指責以及愈發(fā)強烈的“對德復仇”情緒的沖擊,其所承受的壓力因國內(nèi)外雙重打擊而加劇。法俄同盟的建立則使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得以擺脫國際孤立的狀態(tài),并且使之在獲得俄國一定程度的支持與保障的情況下增強“收復失地、對德復仇”的信心以及進一步推行殖民擴張政策的野心,故該時期同俄國的盟友關系受到第三共和國政府的重視,作為法俄兩國重要外交行動的“沙皇夫婦巴黎之行”自然而然成為法國萬眾矚目并且舉國慶祝的事件。
而正是十九世紀晚期法國報刊廣泛普及的現(xiàn)象,推動具有重要意義的沙皇夫婦訪問巴黎的事件在法國社會實現(xiàn)大范圍傳播。報刊普及的現(xiàn)象實則為世紀之交法國進入印刷品“黃金時代”的反映:一方面,出版印刷技術的發(fā)展實現(xiàn)了報刊發(fā)行數(shù)量與質(zhì)量的優(yōu)化,從而提高了消息傳播效率;另一方面,出臺于1881年7月29日的《新聞出版自由法》(Loi du 29 juillet 1881 sur la liberté de la presse)進一步放寬了出版限制,從而使立場多元的報刊得以更好地發(fā)揮思想傳播載體的作用,并且通過這一過程形成各自的讀者群體。印刷品“黃金時代”的到來使報刊在法國社會所發(fā)揮的影響力得到增強,并進一步推動“大眾閱讀”氛圍的形成。沙皇夫婦訪問巴黎的事件引發(fā)持溫和共和派、君主派乃至極端民族主義等思想主張的報刊競相報道,這一現(xiàn)象從側面反映出法俄同盟的建立在法國社會所產(chǎn)生的輿論反響??梢园l(fā)現(xiàn),大部分報刊對此事件持認同的態(tài)度,其中右派報刊認為與俄國建立同盟關系將有助于對法國國內(nèi)秩序以及軍隊力量進行維護,中間派以及左派報刊則強調(diào)了法俄同盟在平衡德國威脅方面所發(fā)揮的作用。(Keiger:12)勒格朗利用社會輿論對法俄同盟的反響,通過畫面當中布滿報亭貨攤的、對沙皇夫婦訪問巴黎事件進行報道的、持溫和共和派立場的報刊對法俄建立同盟關系的圖景加以還原,從而塑造了“在國際環(huán)境當中獲得盟友支持”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形象,試圖借此增強法國公眾對第三共和國的信心以及民族認同感,同時表達了對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在盟友支持下實力不斷增強的未來的展望。
勒格朗還通過其畫作對法蘭西第三共和國與軍隊的緊密聯(lián)系進行闡釋,在回首往昔與展望未來的過程中塑造一個戰(zhàn)敗創(chuàng)傷得到彌合并迎接勝利曙光的共和國形象。
這一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形象通過《在“夢”前》當中的三組互動而得以呈現(xiàn)。首先是同時出現(xiàn)在報亭前的老兵與小學生的互動(圖9),畫面上的老兵年紀大約七十歲,身穿軍大衣并頭戴軍帽,腰板筆直地站立于報亭右側角落處專心閱讀手頭報刊;若留意畫中的人物細節(jié),即可發(fā)現(xiàn)老兵患有殘疾,其右腿為義肢所替代;在畫作構圖方面,老兵被安排于畫面最右側接近邊緣的位置,且背對著七位賞畫的小學生。勒格朗意欲使存在于看似無交集的老兵與小學生之間的潛在互動得以顯現(xiàn):首先,分析畫面中的老兵形象可以發(fā)現(xiàn)其有可能為參與普法戰(zhàn)爭的士兵,①仔細觀察《在“夢”前》可以發(fā)現(xiàn),畫面中的老兵年齡處于六十至七十歲之間,若估算老兵參戰(zhàn)時的年齡、結合畫面中的其它細節(jié)并根據(jù)其所處的歷史語境,可以推算出老兵所參與的戰(zhàn)爭為普法戰(zhàn)爭。缺失的右腿則是其英勇作戰(zhàn)的見證;其次,老兵在畫面當中所處的位置傳遞了兩方面信息,一方面,正如參與普法戰(zhàn)爭的老兵作為畫面的一部分,普法戰(zhàn)爭在法蘭西民族歷史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另一方面,曾經(jīng)作為普法戰(zhàn)爭參與者的老兵正逐漸“退出”畫面,寓意著法國在普法戰(zhàn)爭當中戰(zhàn)敗割地的屈辱歷史已經(jīng)成為過去,并即將為勝利所取代。勒格朗致力于通過這一創(chuàng)作手法對普法戰(zhàn)爭的歷史進行解讀,推動對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產(chǎn)生影響的戰(zhàn)敗“創(chuàng)傷”實現(xiàn)彌合。其次,勒格朗通過強調(diào)“夢想”與“希望”,勾勒出即將出現(xiàn)的勝利場景,體現(xiàn)為七位小學生與畫作《夢》(圖10)的互動當中。其中,“夢想”既體現(xiàn)為《夢》所刻畫的參加軍事操練的法國士兵對革命軍與拿破侖“大軍團”在戰(zhàn)場上英勇抗敵的場面的渴望,亦體現(xiàn)為佇立在《夢》前專注觀畫的小學生對畫中英勇作戰(zhàn)的軍隊以及參加操練的士兵的心馳神往;同時,懷揣夢想的參加操練的士兵與觀畫的小學生皆代表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未來的希望,前者將對德國展開復仇以洗刷普法戰(zhàn)爭當中法國戰(zhàn)敗割地之恥,后者亦即將成為投身于保衛(wèi)祖國并為祖國爭取榮耀的戰(zhàn)斗之中的共和國士兵。可見勒格朗致力于借助德塔依的《夢》,在小學生、操練的士兵以及英勇作戰(zhàn)的軍隊之間建立“對話”,表現(xiàn)對法國勝利曙光的期盼。再度審視《在“夢”前》,還可以發(fā)現(xiàn)貫穿于整幅畫內(nèi)容的、產(chǎn)生于畫家勒格朗與畫家德塔依之間的互動:在題材選取方面,勒格朗的作品主題圍繞德塔依的《夢》展開,并將其體現(xiàn)在作品標題之中;在內(nèi)容構思方面,勒格朗的《在“夢”前》不僅強調(diào)《夢》所描繪的英勇作戰(zhàn)的軍隊以及艱苦訓練的士兵,而且反映了后者在十九世紀晚期的法國社會所產(chǎn)生的影響力。①德塔依的《夢》自于1888年首次展出以來便廣受歡迎,許多人將該幅畫作的復制品買回去掛在家中;自1902年起,該幅畫作被制成明信片、被用于圖書封面,被繪于鉛筆盒上以及被制成拼圖與智力游戲板。參見[法]讓-皮埃爾·里烏等編:《法國文化史(卷四)》,吳模信等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12 頁。同時不應忽略的一處細節(jié)是,相較于將英勇作戰(zhàn)的法國軍隊形象與追求榮耀的作戰(zhàn)精神作為主題的《夢》,《在“夢”前》更注重于將法國軍隊的善戰(zhàn)精神、“勝利者”形象與共和理念、愛國思想相結合——這一特點通過畫面當中的《夢》、懸掛在《夢》周圍的代表共和派立場的報刊以及聚集在《夢》前的、接受了共和愛國思想教育的小學生群體而得以體現(xiàn)。
圖9
圖10
勒格朗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設計的人物互動以及所塑造的共和國形象反映了形成于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的“全民熱心軍隊”氛圍。對法國軍隊予以信任與支持成為該時期法蘭西民族的共識——在十九世紀晚期,軍隊是唯一為不少法國公眾所信任的世俗階級組織,②[美]邁克爾·伯恩斯:《法國與德雷福斯事件》,鄭約宜譯。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6,10頁。舉家觀看國慶日閱兵儀式為法國公眾所熱衷;不同的政治派別由于共同表達了對軍隊的支持而擱置分歧,以至于阿納托爾·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指出“如果人類社會當中存在能夠得到全體贊成的神圣事業(yè),那么就是軍隊”。(阿澤馬等:124)究其原因,法國在普法戰(zhàn)爭當中戰(zhàn)敗及其戰(zhàn)后割地賠款的處境激發(fā)了舉國上下收復領土的愿望,從而將擁有武力的軍隊視為洗刷普法戰(zhàn)爭戰(zhàn)敗恥辱與實現(xiàn)法蘭西民族復興的寄托。
然而,在信任與支持法國軍隊的共識背后,存在著互相抗爭的極端民族主義與溫和共和派兩大陣營。其中,流露出強烈的對德復仇情緒與排外情緒的極端民族主義陣營將法國軍隊作為攻擊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工具,一方面體現(xiàn)為對軍隊的戰(zhàn)斗精神加以褒揚,借此抨擊溫和共和派所采取的“對德媾和”舉措以及使收復缺失的東北部地區(qū)領土的行動遭到耽擱的海外殖民擴張行為,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為對軍隊治理模式進行借鑒,主張建立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的共同體,并表達了由強有力的領導者對其進行統(tǒng)治的希望,以此反對治理手段溫和的、致力于同多方相妥協(xié)的、“軟弱無能”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戴魯萊德與喬治·布朗熱(Georges Boulanger,1837-1891)是該時期極端民族主義陣營的代表人物:身為普法戰(zhàn)爭參與者的戴魯萊德在創(chuàng)作于1872年的《士兵之歌》(Chants du soldat)當中歌頌法國士兵英勇戰(zhàn)斗以保衛(wèi)祖國的行為,(Hoffman:58)并于1882年5月建立“愛國者同盟”(Ligue des Patriotes),在傳播復仇理念的同時組織開展復仇行動,從而對溫和共和派治理下的共和國進行攻擊;自1886年被任命為陸軍部長之后,布朗熱即通過發(fā)表一系列好戰(zhàn)言論以及對塑造自身的“尚武形象”等手段,成為受法國公眾狂熱擁戴的“復仇將軍”,并于此后動員公眾向政府發(fā)動進攻,致力于推翻實行議會制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并以波拿巴式共和國取而代之。值得注意的是,德塔依的《夢》創(chuàng)作于1888年,時值布朗熱運動的高潮階段,《夢》使德塔依在完稿同年獲得由法國藝術家協(xié)會沙龍(Salon de la Société des artistes fran?ais)頒發(fā)的榮譽勛章,①Antoine Vitek, “? Le Rêve ? patroitique d'édouard Detaille (1888)au musée d'Orsay.” 24 juillet 2015.https://culturezvous.com/le-reve-patriotique-edouard-detaille-1888-musee-orsay/.同時該幅畫作得以在召開于1889年法國巴黎的世界博覽會(Exposition Universelle de 1889)上展出。結合語境對《夢》的內(nèi)容及其社會影響力加以審視即可發(fā)現(xiàn),該幅畫作致力于表達法國軍隊的尚武精神以及重建民族榮耀的決心,畫作被大規(guī)模印刷、獲得崇高榮譽的現(xiàn)象則反映了布朗熱運動時期法國社會對善戰(zhàn)的軍隊形象及其所象征的榮譽感的熱衷,以及對德展開復仇的狂熱。極端民族主義者正是利用社會輿論所支持的法國軍隊,通過渲染其“為了民族榮譽而英勇作戰(zhàn)”的形象煽動公眾的復仇與排外情緒,并進一步推動極端化的情緒升級為暴力行動,從而對法蘭西第三共和國造成威脅。
面對極端民族主義的沖擊,溫和共和派陣營通過增強對“公民軍隊”的建設,強調(diào)軍隊對共和國的忠誠,以實現(xiàn)保衛(wèi)共和的目的?!肮褴婈牎笨梢宰匪葜练▏蟾锩鼤r期,其性質(zhì)在1793年憲法條文當中得到闡述:憲法第107 條規(guī)定“共和國的全部軍力由全體人民組成”,第109 條則規(guī)定“所有法國男性皆為士兵,皆應接受使用武器的訓練”。②Acte constitutionnel présenté au peuple fran?ais par la Convention nationale, le 24 juin 1793, l'an II.e de la République: [estampe].Paris: chez les Citoyens Esnauts et Rapilly,appartient à Recueil.Collection Michel Hennin.Estampes relatives à l'Histoire de France.Tome 131,Pièces 11489-11586,période:1793.“公民軍隊”的特征在救國委員會于1793年8月23日通過國民公會頒布的“全民總動員法令”(levée en masse)當中得到更為鮮明的體現(xiàn),該法令號召舉國上下進入為軍事服務的征發(fā)狀態(tài)當中,通過建立武裝民族的方式保衛(wèi)祖國。③其中,年齡介于18 歲至25 歲之間的未婚男性隨時可能被應征入伍,已婚男性被動員鍛造武器以及運送物資,女性被動員制作帳篷、衣物并前往醫(yī)院服務,兒童被動員將破布制成繃帶,老人則被動員前往公共場合鼓舞士兵時期、傳布憎恨君主與促進共和國團結的思想。參見Scott Lytle,“Robespierre,Danton,and the Levée en masse.” 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vol.30, no.4(1958), pp.325-337; “Modern History Sourcebook: The Levée en Masse, August 23, 1793.” 12 avril 2019.https://sourcebooks.fordham.edu/mod/1793levee.asp.“公民軍隊”的公民特性在發(fā)展過程中被革命者賦予了神圣色彩,其所崇尚的“自由、平等、博愛”理念及其作戰(zhàn)勇氣與戰(zhàn)斗能力得到了強調(diào),成為賦予共和國合法性從而保衛(wèi)革命成果的工具。溫和共和派執(zhí)政期間延續(xù)了大革命時期的“公民軍隊”傳統(tǒng),一方面體現(xiàn)為其利用“公民軍隊”當中被賦予神圣色彩的公民特性為法國在普法戰(zhàn)爭當中的戰(zhàn)敗處境進行辯護,通過將“公民軍隊”與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使用的雇傭軍進行比較,凸顯前者的“平等”色彩,從而指出拿破侖三世在色當?shù)耐督蹬e動并不能代表軍隊士兵的態(tài)度及行為,①Alan Forrest, The Legacy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ary Wars: The Nation-in-Arms in French Republican Memo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115.并將法國在普法戰(zhàn)爭當中戰(zhàn)敗的原因歸咎于軍官不當?shù)闹笓]與動員方式;(Forrest:126)與此同時,溫和共和派對軍隊士兵體現(xiàn)于普法戰(zhàn)爭全過程的英勇抵抗精神進行強調(diào),并且指出雖然法國在普法戰(zhàn)爭當中戰(zhàn)敗,但士兵仍然具有強大的抗戰(zhàn)勇氣與作戰(zhàn)能力。②顧杭:《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歷史教育與民族復興——論拉維斯與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歷史教育》,載《浙江學刊》2004年第3 期,126 頁。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為溫和共和派對“公民軍隊”建設進程的推動,例如1889年兵役法的制定:該部兵役法制定之初規(guī)定適齡青年服役三年,有志于取得高等教育證書或者進入教會的青年則服役一年,在遭到參議院反對之后將內(nèi)容修改為免除神學院學生的兵役,并將所有接受高等教育的學生的服役期限縮短至十個月。③Arpad F.Kovacs, “French Military Legislation in the Third Republic 1871-1940.” Military Affairs, vol.13,no.1(1949),p.5.盡管仍然具有妥協(xié)色彩,但整體而言,1889年兵役法推動廢除部分青年無需服兵役的特權以及使用學位或金錢購買服役年限的特權,④黎英亮:《枕戈待旦——試論1913年的法國三年制兵役法》,載《軍事歷史研究》2007年第4 期,150 頁。從而在法國軍隊平等化道路上邁出重要一步;該部兵役法同時反映了溫和共和派對布朗熱運動的反思,及其增強對軍隊的控制力度的意圖?!对凇皦簟鼻啊敷w現(xiàn)了溫和共和派的立場,勒格朗通過刻畫不同人物的互動,對法蘭西民族的往昔、當下與未來之間的聯(lián)系進行闡釋,認為普法戰(zhàn)爭法國戰(zhàn)敗的創(chuàng)傷已經(jīng)成為過去,同時普法戰(zhàn)爭當中法國士兵英勇抗敵的表現(xiàn)使法國雖敗猶榮;法國士兵的斗志與戰(zhàn)斗力在當今的第三共和國得到了保持,與此同時,他們得益于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早期實行的教育改革,接受了更優(yōu)質(zhì)的教育;不斷發(fā)展完善的“公民軍隊”以及教育程度不斷提升的軍隊士兵將更好地履行保衛(wèi)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職責,并引領共和國迎接勝利的曙光。
從空間層面,《在“夢”前》展現(xiàn)了一個既具有團結有序的社會環(huán)境,同時處于得到盟友支持的國際環(huán)境當中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形象;從時間層面,《在“夢”前》則呈現(xiàn)了一個彌合了往昔的戰(zhàn)敗創(chuàng)傷并信心十足地迎接未來的勝利曙光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形象。在勒格朗所塑造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形象當中,初等教育改革的實施在維系其秩序的同時使其凝聚力得到增強,法俄同盟關系的建立在改善其外交處境的同時給予其收復失地的信心,公民軍隊的完善則為其民族復興道路保駕護航。整體而言,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共和國形象。
而在這一個充滿希望的共和國形象背后,是一個深受法國在普法戰(zhàn)爭當中的“屈辱”遭遇影響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法國在普法戰(zhàn)爭當中戰(zhàn)敗并于戰(zhàn)后割地賠款的處境對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造成了巨大沖擊,這種沖擊既體現(xiàn)為顯性的實行君主制的歐洲國家對新興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孤立以及國內(nèi)君主派、教權主義者與極端民族主義者對共和國前期所實行的議會共和制的反對,亦體現(xiàn)為隱性的對思想觀念的激蕩:一方面,戰(zhàn)敗創(chuàng)傷增大了社會關于法國大革命的觀點分歧,其中以君主派與教權主義者為代表的大革命反對者從普法戰(zhàn)爭當中獲得了攻擊大革命的契機,強調(diào)法國在普法戰(zhàn)爭中的處境是其自身偏離常規(guī)發(fā)展軌跡所遭受的“報應”;大革命支持者內(nèi)部則因所繼承的大革命傳統(tǒng)出現(xiàn)差異而發(fā)生分化,布朗熱、莫里斯·巴雷斯(Maurice Barrès,1862-1923)等極端民族主義者利用大革命在實踐過程中所體現(xiàn)的群眾性與暴力色彩對公眾的對德復仇情緒進行煽動,共和派則在繼承與發(fā)展“自由、平等、博愛”等大革命理念的過程中強調(diào)法蘭西民族的公民特性,并努力保衛(wèi)作為大革命成果的共和國。另一方面,戰(zhàn)敗創(chuàng)傷推動法國人思想觀念中的法蘭西形象分裂成為由公民組成、遵循共和理念的革命形象與忠于國王、倚靠教會的等級秩序森嚴的傳統(tǒng)形象,并使二者間的對立得到加重。圍繞法國大革命的觀點分歧以及發(fā)生分裂的民族形象加劇了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不穩(wěn)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