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風(fēng)入夏考實

□趙生泉

北宋后期，蘇軾書法甚盛并遠播到北方的遼，及至金初，更因“借才異代”之策而盛極一時［1］386-390。作為先后與遼、金并立，基本與兩宋相始終的西夏，勢力雖然不及遼、金強盛，文化藝術(shù)方面倒也生機勃勃，而且與這三國的文化交流均極其深入。在這種情況下，很難想象西夏人會不接觸、不了解、不熟悉、不喜愛蘇軾書法。

一、西夏的蘇風(fēng)碑刻

在古代社會，最能體現(xiàn)官方書法審美趣味的無疑是碑刻，特別是帝陵碑刻，西夏亦不例外?！吨袊匚飨奈墨I》第19冊著錄的80件“西夏陵區(qū)采集漢文殘碑”中，第6件為“M12：1972年4號陵西碑亭采集”［2］539（見圖1），第7件為“M12：1974年4號陵西碑亭采集”［2］540，第32件為“P4：03 1997年4號陵西碑亭采集”［2］545。書法方面，1972年采集者左促右展，姿態(tài)橫生，逼肖蘇軾，1974年、1997年發(fā)現(xiàn)者整體上偏于方整峻峭，但也同樣表現(xiàn)出近乎蘇軾的橫展態(tài)勢。不僅如此，陵區(qū)內(nèi)很多陪葬墓也曾發(fā)現(xiàn)帶有蘇風(fēng)特征的碑刻。按照相似程度高低，大體可以分為三種類型：首先是結(jié)體縱長，但捺筆厚重，整體向右上方傾斜取勢者，如M140、M157；其次是橫展斜逸，而稍欠通脫者，如M175、M176；再次是和1972年采集的“4號陵西碑亭”殘碑一樣逼肖蘇軾者，如M119（見圖2）。

值得注意的是，L6（原M8）陵臺前盜坑底部出土經(jīng)幢幢身1件，幢座3件。幢身高34厘米，直徑35厘米，上下皆有柱狀榫頭，榫高7厘米，8面，每面邊長16厘米。每面豎刻漢文（見圖3），依次為“藥王菩薩摩訶薩”、“藥上菩薩摩訶薩”、“無邊身菩薩摩訶薩”、“越三界菩薩摩訶薩”、“□□□菩薩摩訶薩”、“□大菩薩摩訶薩”、“觀世音菩薩摩訶薩”、“大勢至菩薩摩訶薩”［3］99，圖版五一［4］170-172。其橫扁爛漫處，亦能傳蘇書風(fēng)神。

這些碑刻既有屬王陵者，也有屬陪葬墓者。諸陪葬墓中，M119在L5東南約1250米，L6東南約 2000米［3］10圖4、59、60圖33；M176在 L5東南約800米，L6東南約 1600米［3］10圖4、63、60圖34；M175在 L5東南約900米，L6東南約 1750米［3］10圖4、62、60圖34；M173在 L5東南約 1100米，L6東南約 2000米［3］10圖4、62、60圖34；M157在L6東南約 900米，L5西南約950米［3］10圖4、66-67、65圖36；M140在L6東南約1250米，L5西南約 1250米［3］10圖4、64、65圖36。這些皆宜為 L5陪葬墓，而兩組說、昭穆說及最新的無規(guī)則說均主L5屬秉常［5］7［6］56-57［7］28-31，若無意外，其下限最晚當(dāng)在乾順時期。

有關(guān)L4的研究亦有分歧，兩組說認為屬乾順［5］6-7，昭穆說認為屬諒祚［3］149［6］149，近年有學(xué)者推測屬繼遷［7］28-31。此陵規(guī)模不大，僅存一座西碑亭［3］20，這種情況固然符合開國“太祖”繼遷陵墓的特征，但是，拱化五年（1067）底去世的諒祚年僅20多歲，生前同樣不大可能預(yù)先營造陵墓，且其子秉常年幼，攝政的梁太后與宋多次爆發(fā)戰(zhàn)爭，導(dǎo)致西夏經(jīng)濟陷入困境，難以投入足夠的人力物力大規(guī)模修陵。另外，西夏陵區(qū)采集的漢文殘碑“P4：23”似指L4的陪葬墓，其上有“齠齓”二字［2］342，不可能與繼遷有關(guān)，故L4宜屬諒祚。至于L6，兩組說認為屬純祐［5］6-7，昭穆說認為屬乾順［3］36［6］149，近年有學(xué)者據(jù)T094：5“在位三十［年］”［7］26-27等論定屬德明，應(yīng)可信從。不過，即使在諒祚時期，蘇軾已步入政壇，聲名也逐漸顯赫，但其影響尚不足以成為“偶像”，遑論傳入西夏。更重要的是，1972年采集的L4西碑亭殘碑作：“……之休……/……孫兮，承此……/……銘竹素兮，遄……”隱隱然有以“孫”贊“祖”，由“孫”為“祖”輩追立碑刻之意。換言之，至少L4西碑亭的蘇風(fēng)碑刻的年代要晚于陵墓年代。

據(jù)《遼史》卷二九《天祚帝紀三》，保大三年（1123）六月，天祚帝“遣使冊李乾順為夏國皇帝”，卷一一五《西夏外紀》則謂：“保大二年，天祚播遷，乾順率兵來援，為金師所敗，乾順請臨其國。六月，遣使冊乾順為夏國皇帝，而天祚被執(zhí)歸金矣?！北瓤薄督鹗贰肪矶短婕o》、卷三《太宗紀》所記，《遼史?西夏外紀》誤把“三年”訛為“二年”。準此，保大三年，也就是元德五年（1123）五月，乾順擬迎天祚帝自云中（今山西大同）來西夏。雖未果，天祚帝卻主動冊封乾順為帝，希望以對等地位換取西夏的武力支持。對于天祚帝“借兵”抗金的要求，乾順很理智地沒有草率行事，但對“皇帝”之位，他不可能毫不動心。不過，遼此時已風(fēng)雨飄搖，其冊封并無實際意義，只有以武力為后盾，再通過相應(yīng)的儀式昭示天下，才算得上成為“真正”的皇帝。1972年在L4西碑亭采集的以“孫”贊“祖”殘碑，強調(diào)“祖”有足以夸耀史冊之功績，非常符合乾順向繼遷或諒祚通報稱帝消息時的心理，但根據(jù)其他材料判斷，它在總體上屬諒祚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就此而言，此碑當(dāng)立于乾順趁亂“稱帝”時期，是北宋后期到金初蘇書遠播異域背景下的產(chǎn)物。同理，L6陵臺前盜坑底部出土的蘇風(fēng)經(jīng)幢也應(yīng)立于此際，是乾順為祭告德明，稟以“稱帝”一事而增飾其陵墓附屬建筑時所作。

圖1

圖2

圖3

圖4

不能不強調(diào)的是，毗鄰西夏的府州（今陜西府谷）地區(qū)，也發(fā)現(xiàn)過一些蘇風(fēng)碑刻，如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年，當(dāng)西夏元德四年、遼保大二年、金天輔六年）十月的《王熙墓志》［8］89（見圖4）、稍后的《折繼閔神道碑》［8］88，均圓潤秀美、溫潤嫻雅，一派蘇軾風(fēng)調(diào)。府州地區(qū)五代以來即由黨項折氏控制，乾順大德五年（1139年，當(dāng)金天眷二年、南宋紹興九年）始歸西夏，可見二碑實與西夏無關(guān)。但是，府州與西夏的“零距離”、二地蘇風(fēng)碑刻在時間上的切近，個中滋味，顯然是非常值得玩味的。

二、蘇風(fēng)入夏的原因

西夏陵的蘇風(fēng)碑刻大多作于乾順時期，當(dāng)然與乾順“仰慕”漢文化有關(guān)，但乾順的祖父諒祚、父親秉常對漢文化同樣抱有熱情?！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九五記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己巳，諒祚派遣使者來到開封，獻上表章，表示：“本國竊慕漢衣冠，今國人皆不用蕃禮。明年欲以漢儀迎待朝廷使人。”宋仁宗欣然“許之”。如果算上行程，這距離諒祚在奲都五年四月誅殺專權(quán)的沒藏訛龐，親自掌握統(tǒng)治權(quán)力，差不多只有半年時間。同書卷一九六又記嘉祐七年（1062）四月：

己丑，夏國主諒祚上表求太宗御制詩草、隸書石本，欲建書閣寶藏之，且進馬五十匹，求九經(jīng)、唐史、冊府元龜及本朝正至朝賀儀。詔賜九經(jīng)，還其馬。諒祚又求尚主，詔答以昔嘗賜姓，不許。

從上年十一月到來年四月，不足半年之內(nèi)，先求“漢儀”，后將“太宗御制詩草、隸書石本”赫然與“九經(jīng)、唐史、冊府元龜及本朝正至朝賀儀”并列，且“欲建書閣寶藏之”，在彰顯諒祚政治決斷的同時，充分反映出他對漢文化的熟悉程度。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六二慶歷八年（1048）正月辛未條，年幼的諒祚即位后，以“漢人”毛惟昌、高懷正之妻為乳母，說明以諒祚為代表的黨項高級貴族不僅擁有漢人侍從，而且能夠通過他們了解和熟悉中原文化。同書卷二三五熙寧五年（1072）七月壬午條所記王安石對宋神宗言：“諒祚誠亦豪杰，誅鄂特彭（訛龐異譯），非有威斷豈能辦此？又收納中國人，與之出入，起居親厚，多致中國物以娛其意，此非庸人所及?！笨峙戮褪菂⑼噶诉@一點。因此，無論“太宗御制詩草、隸書石本”的書法屬性，還是政治含義，西夏高層都是能夠準確理解的。就此而言，上層人物對漢文化的親近與深入理解，是西夏后來能夠敞開胸懷迎接中原“新”書風(fēng)的最根本原因。

諒祚之后，秉常、乾順同樣經(jīng)受過母后專權(quán)的“洗禮”，所以親政后都大力推行“漢禮”以肅清舊貴族影響。特別是乾順，在永安二年（1099年，當(dāng)宋元符二年、遼壽昌五年）正月，母親梁太后被遼道宗遣使鴆殺之后，乾順迅速重復(fù)祖、父的“政治路線圖”，力推漢禮，兩年后的貞觀元年（1101）即“始建國學(xué)，設(shè)弟子員三百，立養(yǎng)賢務(wù)以廩食之”，在極大地推動“漢式”文化事業(yè)發(fā)展的同時，也鞏固了皇權(quán)。與諒祚、秉常相比，乾順（1083—1139）的最大優(yōu)勢在于高齡且執(zhí)政時間長。從永安二年（1083）正月到大德五年（1139）去世，他執(zhí)政逾40年，遠遠超過父親和祖父執(zhí)政時間的總和，足夠把很多想法落到實處。得益于他的各項政策，不僅漢禮、漢法在西夏的地位逐漸上升，而且西夏也漸漸文化鼎盛。

總之，盡管相關(guān)過程不無波折，但連續(xù)三代帝王注重漢文化，足以導(dǎo)致投夏漢人在西夏政壇占據(jù)一席之地。例如延安人景詢（珣），治平二年（1065）十二月以罪投西夏，諒祚用為學(xué)士，事見《宋史》卷三四二《孫永傳》。兩年后，因為不愿徙居興州（今寧夏銀川），橫山（今屬陜西）羌首領(lǐng)朱令凌率部降附宋青澗守將種諤。諒祚與宋交涉，種諤要求以景詢交換，諒祚遂止?！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六熙寧四年（1071年，當(dāng)西夏天賜禮盛國慶三年）九月庚子條所載《乞綏州表》，即“偽學(xué)士景珣之辭也”，其文抓住“豈謂一城之地，頓傷累世之盟”這一利害關(guān)鍵，有理有據(jù)，切中肯綮，既可見其信用之深，又可見其文筆之妙。次年五月，宋神宗改古渭寨（今甘肅隴西）為古渭軍，尋置通遠軍（今甘肅隴西）以為向河湟地區(qū)進軍的橋頭堡，而西夏也正準備攻占武勝城（今甘肅臨洮）以圖謀吐蕃?！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五熙寧五年七月壬午條載北宋君臣的討論時說：

文彥博曰：“諒祚所收，不過中國之棄人，如景詢，何足道？”上曰：“與諒祚謀城武勝者，景詢也。秦州自來常是前兩府或兩制作帥，何嘗能謀如此事?！?/p>

可知西夏此舉出自景詢謀劃。既然景詢這樣來自中原的文士可以躋身西夏統(tǒng)治核心，他們在文化方面的話語權(quán)自然也會相應(yīng)地得到提升。

大致與諒祚、秉常、乾順祖孫三代先后力推“漢禮”同時，作為一代文化巨匠的蘇軾（1037—1101）日漸茁壯成長。據(jù)《宋史》卷三三八《蘇軾傳》、南宋陳鵠《耆舊續(xù)聞》卷二等，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他首次出川赴京，與弟弟蘇轍（1039—1112）一起參加朝廷的科舉考試。翌年，他參加禮部試，以《刑賞忠厚之至論》得到主考官歐陽修的賞識，甚至發(fā)出了“吾當(dāng)避此人出一頭地”的感慨，宋仁宗看到兄弟二人的試卷后，也大喜過望地感嘆：“吾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奔蔚v六年（1061），蘇軾中制科考試，即所謂“三年京察”，入第三等，為“百年第一”，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后逢其母于汴京病故，遂丁憂扶喪歸里。熙寧二年（1069）服滿還朝，仍授本職。他再次入朝之時，神宗已任用王安石開始變法，他的許多師友，包括歐陽修在內(nèi)，因政見原因而被迫離京外調(diào)。因為在返京的途中親眼見到新法對普通百姓利益的損害，他大膽上書指出新法之不便民處，以此深忤上意，被迫自求外放，出任杭州通判。三年任滿后，又輾轉(zhuǎn)歷任密州（今山東諸城）、徐州、湖州諸地知州。所在皆政績顯赫，深得民心，更兼文采風(fēng)流，一時無兩。到元豐二年（1079）“烏臺詩案”爆發(fā)前后，他已譽滿天下，甚至播名夷狄，如元祐四年（1089）八月，蘇轍為賀遼生辰國信使出使遼國，不僅“每每被人問及大蘇學(xué)士安否”，還被勸說要及時印行文集，以便遼人方便閱讀［9］937-1791。即使哲宗親政后，他的廟堂之路已徹底無望，民間聲望卻隆重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南宋曾季貍《艇齋詩話》稱：“東坡《海外上梁文口號》云：‘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章子厚見之，遂再貶儋耳，以為安穩(wěn)，故再遷也?！边@一“軼事”盡管把他的遭際化為談資，并且沖淡了其命運的悲慘程度，卻通過輕輕拈過的一個“安穩(wěn)”，既生動地寫出了民間對蘇軾的同情與喜愛，更滿含著對權(quán)貴的鄙棄與不屑。又，“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出自《縱筆》，通行本作“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無論孰對孰誤，均能證明蘇詩暢行天下之迅捷深廣。耐人尋味的是，從蘇軾出仕到文名、書名鼎盛的這段時間，正是諒祚祖孫三代相繼在位之際，再加上宋、夏之間一度因“元祐黨人”掌權(quán)而握手言和，所以蘇軾的作品在此際傳入西夏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西夏文《德行集》（俄Инв.Nо.799＋3947）第19下至21上為《綀際稾（用人章）》，其中第20下至21上有“蟟不籜毯貢（子折先生曰）”一段［10］151，“蟟”音“子”，“不”音“折”，通“瞻”，聯(lián)言即“子瞻”。其文節(jié)譯自蘇軾《富鄭公神道碑》［11］536，本是蘇軾引用富弼的言論，西夏譯者誤歸諸“子瞻先生”，且文句有所刪減［12］84-85。《德行集》成書于西夏桓宗在位時期（1194—1206），是曹道樂為加強對西夏帝王和貴族的教育，從10余種漢文古書中撮抄“德行可觀”的文字翻譯而成的教育讀本［13］181。對比遼對蘇軾文章的“及時”引進［9］937，1791，這應(yīng)該不會是西夏首次引進并翻譯蘇軾文章。蘇軾是一個全能型的藝術(shù)家，西夏人既能翻譯其文章，對其書法自然也會同遼人、金人一樣尊崇備至。在這種情況下，蘇軾書法作為北宋書風(fēng)的新代表，自會順理成章地傳入西夏上層社會，并出現(xiàn)在西夏陵碑刻上。

三、蘇風(fēng)入夏的意義

漢字是兩宋時期東亞的“國際文字”，又得到了印刷術(shù)的有力“加持”，所以盡管西夏文早已創(chuàng)制成功并獲得了長足發(fā)展，漢字在西夏卻仍有相當(dāng)影響，在上至帝王神道碑刻、下到百姓日常日用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均有廣泛而高水平的應(yīng)用。只是因為元昊在位期間銳意獨立，対宋政策以政治對抗和武裝戰(zhàn)爭為主，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文化的交流，中原新書風(fēng)才無緣順暢輸入。在此意義上，諒祚、秉常、乾順相繼掌權(quán)之后的文化取向，無疑為蘇軾等人所代表新書風(fēng)的傳入，提供了良好的氛圍。更有價值的是，對中原新書風(fēng)的吸收與借鑒，反過來又推動了西夏文書法的“完善”。

風(fēng)格方面，西夏陵蘇風(fēng)碑刻大致可以分成三種風(fēng)格類型：首先是L4、M119、M140、M157出土的體態(tài)仍偏瘦長，但橫向伸展的筆意已無法掩飾，且漸有斜逸之趣；其次是 M119、M175、M176、L6所出橫畫增長，橫斜之勢日漸突出者；再次為L4、M119出土的與蘇軾書法幾乎無異者。三種類型的分布及相互間的邏輯關(guān)系，說明西夏陵碑刻書法開始呈現(xiàn)出蘇軾風(fēng)格是在L4，也就是秉常時期，但其大成，則是乾順后期。換句話說，從秉常時期的L4碑刻開始，在保持縱勢結(jié)體的同時，西夏陵碑刻的橫畫逐漸向右上方傾斜，“丿”、“ ”等斜線的弧曲也得到了強化，從而逐漸表現(xiàn)出向左右伸展的態(tài)勢。在形式上，這些特點顯然來自結(jié)字扁平、橫輕豎重、筆畫舒展的蘇軾書法，L4、M119碑刻中那些宛然蘇軾再現(xiàn)的殘碑便證實了這一點。在此意義上，M119出土殘碑之具備三種類型，堪稱蘇軾書法在西夏傳播與被接受的集中展現(xiàn)。

如果說蘇軾書法廣受歡迎表明了西夏人對漢文化的傾慕，那么，令人備感疑惑的一點就是，早于蘇軾的中原書家，幾乎在同時期或稍后的西夏沒有什么影響力。佚名《道山清話》云：

予頃時于陜府道間舍于逆旅，因步行田間。有村學(xué)究教授二三小兒，閑與之語，言皆無倫次。忽見案間有小兒書卷，其背乃蔡襄寫《洛神賦》，已截為兩段，其一涂污，已不可識。問其何所自得，曰：“吾家敗籠中物也?！眴柛袆e紙可見否，乃從壁間書夾中取二三十紙，大半是襄書簡，亦有李西臺川箋所寫詩數(shù)紙，因以隨行白紙百余幅易之，欣然見授。問其家世，曰：“吾家祖亦嘗為大官。吾父罷官，歸死于此，吾時年幼，養(yǎng)于近村學(xué)究家，今從而李姓。然吾祖官稱姓名，皆不可得而知。頃時如此紙甚多，皆與小兒作書卷及糊窗用了?！睍找涯?，乃歸旅舍。明日天未明，即登塗，不及再往，至今為恨也。

《道山清話》作者不詳，然其內(nèi)容涉及蘇軾、黃庭堅（1045—1105）、秦觀（1049—1100）諸人，又記哲宗紹圣改元諸事，可知為北宋后期所作。問題是，如果在西北能見到大量曾經(jīng)的明星書法家如李建中（945—1013）、蔡襄（1012—1067）的作品，西夏人也未必不能及時見識到中原的“新”樣書風(fēng)。但是，既然陜西底層士人已在耳熟能詳中把李建中和蔡襄“遺忘”，就說明他們的號召力和影響力遠遠比不上蘇軾，因而西夏書法之不受或很少受其“滲透”，也就在所難免了。

眾所周知，北宋前期書法沿襲晚唐五代舊習(xí)，重歐之風(fēng)頗盛［14］166，同時顏真卿也有一定影響力。到中后期時，一方面是蘇軾、黃庭堅、米芾（1051—1107）、蔡京（1047—1126）等“宋四家”在仁宗時期（1022—1063）先后走上歷史舞臺；另一方面是“宋四家”的先導(dǎo)，同時也是最后一個唐風(fēng)書家蔡襄在仁宗之后的英宗治平四年（1067）去世。伴隨著這種看似自然而然的人事代謝，北宋書法逐漸展現(xiàn)出不同既往的特色，以“美”的方式實現(xiàn)了“唐宋之變”。大致與此同時，西夏雖然是由黨項這一邊疆游牧民族所建，在文化上卻又不能拒絕中原影響，所以在書法方面也隨之經(jīng)歷了同樣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