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一輩子都生活在村里。
在我記憶中,祖母總愛說,“現(xiàn)在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現(xiàn)在每家每戶餐餐都有吃不完的魚和肉,不愁吃喝?!泵慨斪婺搁_始感嘆如今生活之富足時,姐姐總會反駁祖母,說,“這有什么的,我覺得城里比村里好多了,到處都有餐廳,還可以吃到麥當勞和肯德基?!弊婺敢惨虼顺S柦憬悖骸斑@自家做的飯菜哪里比那些貴上天的的飯店差了?你是不知道我們以前,我們那個時候要吃上一次豬肉,都得等到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拿著憑票去排隊領,每個人只有幾兩的肉票,領回來就夠吃一次。有時候排不到,肉被領完了,全家都沒得吃?,F(xiàn)在和以前比起來,真的是好到天上去咯!你們現(xiàn)在這些小孩子還嫌這嫌那,一點都不知足。”姐姐不明白祖母為什么總是拿現(xiàn)在和過去做對比,姐姐對以前老掉牙的事情根本不感興趣。
依舊是夏天的午后,從屋后的田野望去,太陽還在地平線上,火辣的陽光橫掃著大地,仿佛要榨干這空氣中的最后一絲水分。水泥路熱得裂開了一條條小縫,路兩旁的無名樹懨懨地挨著,河里的水似乎還在冒著熱氣……這時,祖母總要拎上幾桶井水,潑在門前的水泥路上。祖母一邊潑著水,一邊在嘴里念叨著,“還是泥土地面好啊,這日頭曬得水泥地面都可以烙餅咯!”冰涼的井水在熱辣辣的地面上蔓延開來,“滋滋”地冒著氣泡。祖母有時會吆喝著讓姐姐再打幾桶水,姐姐總要表達對祖母的不滿:“三桶水還不夠嗎?奶奶你太浪費水了!”祖母則會說,“水是可以循環(huán)的,這潑在地上的水都會變成雨的。倒不見得你這個“水王公”(潮汕地區(qū)用來形容用水很多的人)平時洗臉洗澡省著用水?”“反正水是可以循環(huán)的,這潑在地面上的水最后都會蒸發(fā)變成云,最后變成雨降下來?!苯憬阍谂赃呧止局?/p>
我很喜歡觀摩祖母潑水。但如果這時我走出大門,站在水泥路上看祖母潑水,祖母怕我中暑,肯定會大聲地把我趕回家:“這水泥路太烘了!放個雞蛋上去都能熟了,等下把你的腳也被烤熟了,快點進去涼快的地方待著!”我一邊進屋一邊問祖母:“放個雞蛋上去真的可以熟嗎?”祖母的回答永遠是肯定的。雖然姐姐經(jīng)常和我說祖母是騙我的,雖然我平時是相信姐姐的,但在這個問題上我卻一直對祖母的話深信不疑,甚至有想過要把蒸雞蛋的計劃實施。一開始,由于祖母的“嚴加管教”,因此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我對祖母是不滿的,我覺得她不應該阻止我。但慢慢地,我的興致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減,這個想法也就被永遠擱置了。
晚飯過后,祖母照常搬出家中的塑料凳子,放在門前的老榕樹下,招呼著鄰居們過來乘涼。村里的大爺大媽們吃過飯后,都搖著扇子走過來,有的還帶著沒上學的孫子孫女。有一次,來了一個臉上長著一個個肉疙瘩的大爺,大爺坐下來之后,姐姐總會悄悄的和我說,“他坐過的椅子我們千萬不能坐,小心被傳染了?!弊婺敢锹牭浇憬阏f這樣的話,就會轉過頭嗔罵一句,“就你鬼話多!”然后又轉過頭回去和大媽大爺們繼續(xù)拉家常。
祖母說,“我們那個時候,每天早上四點就要起床做早飯,五點就要到田里去放牛,七八歲的小個子拉著一頭牛。有時候牛走著走著就突然小跑起,于是就被牛拽著到處跑,但那時候倒是一點都不害怕?!弊婺傅氖珠_始揮舞起來,想要模擬當時的情景,聲調也漸漸活潑起來,“你們想想啊,我那時候哪是娃放牛,根本就是牛放娃?!苯憬汔坂鸵宦曅α?,但她立刻捂住嘴低下頭,不讓祖母發(fā)現(xiàn)她笑了。我想,她是不想再被祖母罵一次。
祖母繼續(xù)說著:“不過有的時候我也會偷懶,等牛停下來的時候,就拿出小人書來看。一不留神,牛就已經(jīng)跑到隔壁老王的田里去吃莊稼了,等到老王嫂的驅趕聲傳來,才趕緊將牛拖走。莊稼被糟蹋了,我回去總是少不了老父親的一頓罵?!苯憬銌?,“為什么要偷偷看小人書?”祖母無奈地笑著說,“我們那個時候就是操勞的命,哪像你們現(xiàn)在這么清閑?更別提讀書了,不僅老父親不給我上學堂去讀書,就是連地主家的女孩子都沒有書讀,不過,女孩子讀書也沒用?!?/p>
祖母還在絮絮叨叨:“以前這個鐘點,每家每戶的女孩子都點著油燈織布。我們那個時候火油貴,油燈的火焰只有指甲大小,但那個時候我們視力可好了,可以一直織到凌晨?!?/p>
一個老婦人提著一籃子的元寶過來了,她和祖母是同鄉(xiāng)?!翱煲迕骼玻苍撋蠅灹??!崩蠇D人說?!笆前??!弊婺疙樖帜闷鹪獙毌B了起來,“前天晚上我老父親還托夢給我說要喝粥,我想清明的時候要不要給他煮上一兩碗,這幾十年來我老父親從來沒和我要過什么,這回總算是想起來找我要吃的了?!?/p>
說到老父親,祖母就又講起了抗戰(zhàn)時期的生活,“那時候日本鬼子經(jīng)過村子,村里的婦女小孩全都要躲到養(yǎng)豬房或者牛棚里面,然后把豬啊牛啊趕出來,家里的老人就負責去送飯給婦女小孩吃,男人們都去打游擊戰(zhàn)了。我也躲在豬籠里面,不敢出來,不然會被鬼子抓去做實驗。好不容易等到日本鬼子準備要走的時候,還把每家每戶都搜了個遍,之前的東西都讓他們拿走咯,真的是無惡不作……”
“那些豬怎么辦?”姐姐突然抬頭問祖母。
“什么豬?”祖母問。
“豬棚里的豬被趕出來后來怎么樣了?”
“豬能怎么樣?殺了幾只,留了幾只?!啊弊婺感χf,“傻孩子,豬能怎樣?又不是人,能活上幾十年嗎?”
姐姐覺得祖母總是這樣,有意思的事情她都不記得了,沒意思的事情卻說個沒完。為什么豬不能活上幾十年?假如人不殺豬不吃豬肉,豬或許就能活上幾十年,想到這里,姐姐就忍不住嘀咕,“那可不一定,不一定只有人才可以活幾十年?!弊婺傅哪樢幌伦泳屠湎聛砹?,祖母最討厭姐姐和她頂嘴,祖母又兇了姐姐幾句。
又有一個大爺過來了,祖母讓姐姐讓個位置給大爺坐,姐姐撅著嘴不肯動。我實在坐不住了,就起身跑到旁邊去和其他小孩子玩,耳邊,祖母又在念叨:“現(xiàn)在的生活好了,什么都不缺,這些小兔崽子也越來越嬌氣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祖母的聲音漸漸融入到夜色中。
夜越來越深,小孩子們紛紛開始打哈欠,大人們也帶著小孩子漸漸散去了。等到大家都回家的時候,祖母開始招呼姐姐往家里搬凳子,姐姐不肯,我乖乖地把一些小椅子搬回家里。
祖母口中那些遙遠的故事,是我對過去那個年代的最深刻的認識。記憶中樸素粗糙、永遠心懷悲憫的祖母與不諳世事的姐姐的矛盾也在祖母的去世中漸漸平息、消失……
作者簡介:
陳靜霞,華南師范大學,本科三年級,研究方向:華文文學、跨媒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