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潔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
讀《蒹葭》,仿佛一幅中國山水畫呈現(xiàn)眼前。詩以“蒹葭”和“白露”起興,營造了一個蒼茫、邈遠(yuǎn)、朦朧的情景。蒼郁茂盛的蘆葦在深秋的風(fēng)中搖曳著冷寂與思念,晶瑩的露珠都凝結(jié)成白霜,而“我”思慕的那個人啊,正在河水的那一端……凄清而略顯晦暗的抒情環(huán)境頓時構(gòu)筑而成。從下文看,“伊人”并不是一個確定性的存在,詩人根本就不明了伊人的居處,還是伊人像“東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的“南國佳人”一樣遷徙無定,也無從知曉。這種也許是毫無希望但卻充滿誘惑的追尋在詩人腳下和筆下展開。無論是“溯洄”(逆流而上)還是“溯游”(順流而下),都不過是反復(fù)追尋的艱難和渺茫的象征。詩人上下求索,而伊人雖隱約可見卻遙不可及,詩人并未真正碰觸到伊人的身影,“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只是一個人面對浩渺無邊的蘆葦叢而寄托的滿腔的情愫?!霸谒环健睘槠竽降南笳?,錢鍾書先生《管錐編》已申說甚詳。
《蒹葭》一詩情景交融,詩中有畫。每章頭兩句以秋景起興,引起正文。詩中描繪的蒼蒼蘆葦、重重霜露,還有岸畔道路、水中沙洲,以及伊人宛在、望穿秋水等,構(gòu)成了一幅浩渺迷茫而又色彩斑斕的畫卷。此詩的畫面又動靜結(jié)合,描摹傳神。詩中景物如蒹葭等是靜態(tài)描寫,詩人忽上忽下地尋求伊人、伊人忽隱忽現(xiàn)等又是動態(tài)描寫。這樣動靜結(jié)合,鏗鏘優(yōu)美,使詩歌本身就具有一種音樂的意境。
王國維《人間詞話》對此首評價頗高:“《蒹葭》一篇最得風(fēng)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薄睹娦颉吩疲骸拜筝?,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p>
《詩經(jīng)》的歷代注家往往是求之愈深,卻得到失之愈遠(yuǎn)的相反結(jié)果。詩之“空白”留給人很多闡釋的可能,然而,若不能用同樣赤誠的詩人打量,所解之意也是蒼白乏味的?!对娊?jīng)》的總體風(fēng)貌是自由與開放的吟唱,特別是《國風(fēng)》,率真與熾烈的情感表達(dá),那是人類無拘無束的童年?!洞笱拧泛汀俄灐穭t愈來愈趨向于秩序和規(guī)范,主題較多轉(zhuǎn)向社會政治和道德層面,廟堂氣加重;文辭明顯有了書面感,意境的開闊性和語言的多義性音樂性卻明顯減弱。誠然,《詩經(jīng)》在中國文化史上禮樂教化功能的綜合體現(xiàn)毋庸置疑,但其之所以對后世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更因其“風(fēng)雅”,它展現(xiàn)的是生命百態(tài)、生活瑣碎,世間萬事萬物皆可入詩,充滿了人間煙火氣。
木心在《文學(xué)回憶錄》里曾說道:“如果中國有宏偉的史詩,好到可比《希臘史詩》,但不能有中國的三百零五首古代抒情詩,怎么選擇呢?我寧可要那三百零五首《詩經(jīng)》抒情詩。”深以為然,我也寧可要那三百零五首。
東周時的秦地大致相當(dāng)于今天的陜西大部及甘肅東部。其地“迫近戎狄”,這樣的環(huán)境迫使秦人“修習(xí)戰(zhàn)備,高尚氣力”,而他們的情感也是激昂粗豪的。保存在《秦風(fēng)》里的十首詩多寫征戰(zhàn)獵伐、痛悼諷勸一類的事,似《蒹葭》、《晨風(fēng)》這種凄婉纏綿的情致卻更像鄭、衛(wèi)之音的風(fēng)格。
意境很美很夢幻,但細(xì)品會發(fā)覺,不知道作者到底在說什么,“伊人”是真實的存在嗎?不見得。愛情?理想?還是別的什么非常美好卻難以企及的東西?也不清楚究竟是寫一場夢境,還是純粹的幻覺?全詩空靈虛渺,情調(diào)纏綿悠長又略帶凄婉,意念執(zhí)著真切又滿含惆悵。一首詩最迷人的地方在于它未說出的部分,《蒹葭》無疑做到了,人們只能用心領(lǐng)會,這首詩幾乎開了“朦朧詩”的先河。
這首詩的情緒表面波瀾不驚,實則暗涌激進(jìn)。先看“白露為霜”、“白露未晞”和“白露未已”。“白露為霜”是太陽還沒出來,蘆葦上結(jié)滿了白霜;“白露未晞”是太陽剛剛升起,嚴(yán)霜開始化為露珠;“白露未已”是太陽漸漸高抬,露水不停向下滴瀝。時間在不斷前進(jìn)。還有“道阻且長”、“道阻且躋”和“道阻且右”,從路途的遠(yuǎn),到路途的險,再到路途的迂曲不可辨,難度在不斷加大。所以這三章是層層推進(jìn)的,并不是簡單的重復(fù)。
《蒹葭》所描述的情景似曾相識,它與《關(guān)雎》的背景接近,與《漢廣》的情志相通?!蛾P(guān)雎》中用了“興”的修辭手法。在這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看似也是“興”,其實更靠近“賦”。賦,就是平鋪直敘,客觀描寫相關(guān)的情景或事件。在本詩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是后面的事件發(fā)生的場景,是一體的,所以是賦,而不是興。興與賦,有“隔”與“不隔”的區(qū)別。當(dāng)然,“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除了狀物寫景外,還渲染了氣氛,烘托了詩中人物的情感,屬于“寓情于景”。此詩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疊字的多次使用,有“蒼蒼”、“萋萋”、“采采”。大量使用疊字,也是《詩經(jīng)》的一大特色。疊字可以增添音樂美,提高表現(xiàn)力,試想如果把“蒹葭蒼蒼”改成“蒹葭茂盛”,把“蒹葭采采”換成“蒹葭茂密”,還會喚起詩意嗎?
《漢廣》也寫愛而不得,《漢廣》面對“距離”時的感情,表達(dá)出面對未知的情感與人世本能的謙卑?!安豢煞剿?、不可求思”也非絕望之語,而是深情流連。《蒹葭》則更有哲學(xué)意味,可謂“詩人之詩”。
《湘夫人》中的一段“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與“在水一方”的情愫相近,主要是描寫相戀者生死契闊、會合無緣。作品始終以候人不來為線索,在悵惘中向?qū)Ψ奖硎旧铋L的怨望,但彼此之間的愛情始終不渝則是一致的。全詩由男神的扮演者演唱,表達(dá)了赴約的湘君來到約會地北渚,卻不見湘夫人而產(chǎn)生的惆悵和迷惘。從情感的結(jié)構(gòu)角度看,《湘夫人》是以“召喚方式”呼應(yīng)“期待視野”?!断娣蛉恕芳热皇怯袂?,必然是以召喚的方式祈求神靈降臨。全詩以召喚湘夫人到來作為出發(fā)點,以期待的心理貫穿其中。詩的前半段主要寫湘君思念湘夫人時那種望而不見、遇而無緣的期待心情。中間經(jīng)歷了憂傷、懊喪、追悔、恍惚等情感波動。這些都是因期待落空所產(chǎn)生的情緒波動。詩的后半段是寫湘君得知湘夫人應(yīng)約即將到來的消息后,喜出望外,在有緣相見而又未相見的期待心情中忙碌著新婚前的準(zhǔn)備事宜。詩的末尾,湘夫人才出現(xiàn),召喚的目的達(dá)到,使前面一系列的期待性的描寫與此呼應(yīng)。實際上,后半段的描寫不過是湘君的幻想境界。出現(xiàn)這種幻象境界,也是由于期待心切的緣故。整首詩對期待過程的描寫,有開端,有矛盾,有發(fā)展,有高潮,有低潮,有平息。
《湘君》與《湘夫人》一寫女子的愛慕,一寫男子的相思,所取角度不同,所抒情意卻同樣纏綿悱惻,盡管這種熱烈大膽、真誠執(zhí)著的愛情被包裹在宗教儀式的外殼中,但它本身所具有的強大的生命內(nèi)核,卻經(jīng)久不息地釋放出無限的能量,讓歷代的讀者和作者都能從中不斷獲取不畏艱難、不息地追求理想和愛情的巨大動力。胡應(yīng)麟云:“‘沅有芷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暮鲑膺h(yuǎn)望,觀流水兮潺湲。唐人絕句千萬,不能出此范圍,亦不能入此閫域?!保ā对娝挕罚?/p>
在電影《最好的時光》中,侯孝賢表達(dá)“最好的時光(或最好的電影時光)是哪一段并無太大意義,因為所有的時光都是被辜負(fù)被浪費的,也只有在辜負(fù)浪費之后,才能從記憶里將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積的灰塵,感嘆它是最好的時光”。
朱天文在劇本中寫道:
是夜,藝旦終于問男子,她的未來終身畢竟如何打算,男子沉吟無言以對……藝旦手抱琵琶吟唱,哀婉動人,眾人皆聽得如醉如癡。唯男子明白藝旦之悱惻,而自己之辜負(fù)。
……蟬聲已是秋天的蟬,藝旦接到男子來信,最后引用梁氏游馬關(guān)的詩云,明知此是傷心地,亦到維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樓下晚濤哀。
詩講的是《馬關(guān)條約》割臺恥辱,但也像男子對她的私情。蟬樹白云,新來的小女孩在習(xí)南管,把嗚咽憂懷的南管唱得好嘹亮,不知愁的小女孩,叫藝旦流下了眼淚。
惟梁啟超梁先生馬首是瞻的青年,偶遇唱南管之藝妓,引為知己。不管世事如何,總是記得來此聽一曲住一宿。聽聞她那“小妹”已有身孕,慷慨解囊助她贖身嫁入小康之家為妾。他日,小妹回“娘家”前來拜恩公,卻是命運之譏諷。
錯錯錯。一錯,他向來反對蓄妓,卻愿成人之美。二錯,他自己永不會納妾。三錯,她成全了別人的自由,自己卻要永留勾欄之院,再無塵埃落定之日。
他懷抱家國自由之夢,她懷抱得遇良人自由之夢,不過都是空嗟嘆。明知此是傷心地,不一樣的月光,一樣的涼薄。呂思勉先生說,于歷史而言,常人常事是風(fēng)化,特殊人所做的事是山崩。依此概念,紅顏知己于男人是錦上添花、命運之潮汐風(fēng)化;芳心錯付于女人卻是寄托之山崩、容顏之一去不復(fù)返。
所謂最好的時光,永無可能對等公平,只在每個人心中最隱秘的地帶?;蛟S,連自身也無從知道何時何地是最好的時光。但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難以完滿的舊夢總?cè)菀罪@得更好。就像“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就像侯孝賢拍臺灣舊夢。
那些未完成的時光之詩,最終的啟示都是教人如何在蒼穹中自處,“伊人”是這蒼茫塵世間的燈塔,即便發(fā)出的只是微光,卻總能讓人有勇氣獨自面對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