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
《文人相重》(北京出版社2020年1月第一版)的作者馬靖云女士是一位九十高齡的老人,離休前曾在文學研究所工作過三十二年,先后協(xié)助過鄭振鐸和何其芳兩任所長,對文學所的人與事可以說是再熟悉不過了。該書收錄了她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起發(fā)表的近三十篇回憶性文字,記述了文學研究所十余位學者作家的往事。文學研究所成立于1953年,原屬北京大學,名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兩年后歸屬中國科學院,改稱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第一任所長為鄭振鐸,何其芳任副所長;1958年鄭振鐸因飛機失事不幸遇難后,何其芳繼任所長。那些年,正是我癡迷于文學的年代,對鄭、何二位所長特別敬仰,讀過他們許多著作,如今讀到回憶和記述他們往事的文字,自然感到分外親切。
早在上中學時,我就開始閱讀、學習一些文學理論、文學史方面的著述,中國文學史方面我選讀的就是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之所以選這一套,首先是出于仰慕鄭先生的大名,同時也感覺這套書所用的史料多而細,是最好的中國文學史教材。當時,學界就有“以論帶史”還是“以史帶論”之爭,我是傾向后者的,而《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在我看來正是“以史帶論”的典范。但當時畢竟太年輕,所學實在膚淺;如今讀到《文人相重》里對鄭先生的回憶,才認識到這部文學史的價值遠不止此。書中除了馬靖云的回憶文章外,還附錄了鄭先生遇難前的一份“檢討”,這份“檢討”后來以《最后一次講話》刊載于《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二期。鄭先生檢討自己的“封建文人的文學批評觀點”,可這些觀點如今看來,有不少都是鄭先生的洞見,是對中國文學研究的重要貢獻。比如,“強調(diào)外國文學對中國文學的影響”,“認為送子觀音是受圣母的影響”,“說釋迦牟尼的臉是希臘人的臉”,還“特別強調(diào)印度的影響,說變文是一切近代文學的祖先”,“認為印度受希臘影響,中國受印度影響,結(jié)果還是中國受希臘影響”,等等。這些觀點無疑很有見地,很值得文學批評界重視與思考。再比如,鄭先生檢討自己“喜歡用比較研究的方法”,可比較研究不過是“運用比較方法,對不同民族的文學現(xiàn)象進行綜合分析,探討彼此的相互影響及其與時代、社會、文化間的關(guān)系”,僅從方法論的角度看,這也是一種非常好的研究方法呀!當年,新文化運動的興起,不就是從比較文學開始的嗎?魯迅先生的《摩羅詩力說》就是這方面的開山之作。鄭振鐸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寫就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使用了比較研究的方法不僅是很自然很合理的事情,也是他對十九世紀起濫觴于歐洲的“比較文學”的成功借鑒。
文學研究所的第二任所長是何其芳,《文人相重》里回憶和記述他的文字多達十二篇,書名《文人相重》用的正是其中一篇的標題。此篇記述的是何其芳與俞平伯兩人之間的師生兼同事之誼。中國歷來有“文人相輕”一說,可馬靖云從何其芳身上看到的卻是“文人相重”的一面。這一面或許比較稀缺,卻十分難得而且尤為重要。何其芳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他就讀期間還去中文系聽過俞平伯的詩詞欣賞課,二人從那時起就“結(jié)下師生之誼”。1954年由“兩個小人物”發(fā)難,在全國范圍內(nèi)展開了對俞平伯及其《紅樓夢研究》的猛烈批判,從那時起,到1957年的反右、1958年的“拔白旗”(這里順便提一句,敝人當時雖系中學生,也有幸被班里當作“白旗”狠狠地“拔”過)、1959年的“反右傾”,俞平伯都無一例外地充當重點的批判對象。而每次運動“無一不涉及何其芳對俞平伯的種種‘包庇”,其中“反復被提到的就是,被批判的俞平伯為什么仍然被評為一級研究員和被推薦為人大代表這一‘錯誤”,待到“文化大革命”中,“這些‘錯誤就升級為‘罪行了”。鄭振鐸遇難時,年僅六十歲;何其芳病故時,也只有六十五歲。1987年,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為紀念何其芳逝世十周年,編選了一本懷念文集《衷心感謝他》(馬靖云編)。年老體弱且早已“謝絕賓客”的俞平伯先生,卻“慨然允諾”為文集寫了一篇《紀念何其芳先生》,并收錄兩首舊作——吟誦他倆半生情誼的七絕,作為文章的結(jié)尾:“晚歲耽吟憐‘錦瑟,推敲陳跡怕重論?!?/p>
近代以降,研究“紅學”的著作汗牛充棟,其中我最看好的是何其芳的《論〈紅樓夢〉》。此文最早刊載于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編輯出版的“集刊”,后又與何先生的其他四篇古代文學論著一起,以《論〈紅樓夢〉》為書名結(jié)集出版。這篇內(nèi)容厚重、分析精辟的長篇論文,堪稱《紅樓夢》研究的扛鼎之作;不僅讓那些自以為“政治正確”的評論相形見絀,還不指名地稱贊了俞平伯有很高的藝術(shù)鑒賞力。何其芳實事求是、敢于堅持真理的精神,在那個年代是極其難能可貴的。幾十年后,劉錫誠撰文稱何其芳為“反‘主流論的中堅”,頗為中肯。
寫到這里,我不由想起1958—1959年間他對“‘大躍進民歌”的批評——我對何先生的崇敬就是從這兒開始的?!段娜讼嘀亍分须m未提及,但我感覺不妨贅言幾句。1958年曾掀起一股全民寫民歌的高潮,甚至提出“村村都要有自己的李白”。周揚在中共八屆二次會議上作了《新民歌開拓了詩歌的新道路》的報告,之后又與郭沫若共同署名,編選了《紅旗歌謠》一書(共收新民歌二百六十首)。就在整個文藝界乃至全民頭腦發(fā)熱的時候,何其芳卻表現(xiàn)出出奇的冷靜與清醒,他親自到河南、陜西等地農(nóng)村,采訪、考察民歌創(chuàng)作的實際情況,披露了一些造假、浮夸的真相。他寫了一篇《關(guān)于新詩的“百花齊放”問題》,發(fā)表在文學期刊《處女地》上,沒想到引起許多的責難和批評。于是他又撰寫了兩篇長文:《關(guān)于詩歌形式的爭論》和《再談詩歌形式問題》,相繼發(fā)表在《文學評論》1959年的第一期和第二期上,陳述了自己的觀點,反駁了各種非難。在他看來,“民歌雖然可能成為新詩的一種重要形式,未必就可以用它來統(tǒng)一新詩的形式,也不一定就會成為支配的形式”,并指出新民歌的具體限制在于:“它的句法和現(xiàn)代口語有矛盾。它基本上是采用了文言的五七言詩的句法,常常以一個字收尾,或者在用兩個字的詞收尾的時候必須在上面加一個字,這樣就和兩個字的詞最多的現(xiàn)代口語有些矛盾。”
《文人相重》一書頗值一讀,僅書名提出的命題就很值得我們深思。文人相重的“重”指的是看重,是尊重,而不是吹捧,不是“站臺”。“文人相輕”固不可取,“文人相捧”的惡習更須鄙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