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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山成砥礪
    ——川滇書之一

    2020-05-01 07:39:50穩(wěn)
    青年作家 2020年2期

    范 穩(wěn)

    1985年夏季的山城重慶,空氣灼熱,大地發(fā)燙,萬物仿佛都在一個爐子里燃燒。在大學校園里,這是青春燃燒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即將決定許多人命運的畢業(yè)季,寒窗苦讀十幾載的莘莘學子將被一張派遣證分配到四面八方。那個年代的大學生除了愛情,國家?guī)缀醢k了你的一切,他們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輩、天之驕子。正如我所就讀的西南師范大學(現(xiàn)在叫西南大學了),僧少粥多,你去哪里都有一碗飯吃。

    關(guān)鍵是君欲何往。西師以培養(yǎng)中高等學校師資力量為主,兼及一些國家機關(guān)和文化事業(yè)單位。畢業(yè)分配自然是有高下優(yōu)劣的,北京、上海、廣州的單位,盡管那時還沒有北上廣的概念,但看著都讓人眼熱,是學生們眼里的“干飯”,且還是帶坨子肉的“好伙食”,似乎只要搭上了那趟駛往夢想地的火車,今后必將光宗耀祖、前程遠大。成都重慶以及一些高校、省級機關(guān)、文化單位的名額,是半干半稀的“伙食”,發(fā)展空間大,也很令人神往。比較糟糕的去處是那些偏遠的地方,達(縣)涪(陵)萬(縣),甘(孜)阿(壩)涼(山),以及貴州云南甚至西藏。不過那里至少還有一碗粥喝,去填你顯得很嚴峻的理想胃口。如果你在學校成績一般,表現(xiàn)又不是那么積極,基本上是哪里來哪里去。對于那些不愿回到貧瘠、偏遠家鄉(xiāng)的學子來說,他們也想去繁華富裕的地方吃大肉、吃生猛海鮮,讓自己的理想豐滿滋潤、肥得淌油。因此,那個年代雖然畢業(yè)分配國家包了,也基本不拼爹,但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憑什么我的人生道路要被人家來決定?憑什么那誰誰,成績還沒有我好,去的地方卻比我好?怨也好鬧也罷,永遠的校園,流水的學子,你除了服從分配,基本上沒有其它的路可走。都說上世紀八十年代是個純情、純真的年代,但遇上畢業(yè)季,就不是那么美好了。各種算計,各種諂媚,各種小動作,讓同窗四載的同學忽然變得生分起來、仇視起來。我的一些同學,畢業(yè)了十多年還不來往,都是分配傷了一顆青春的心。那么單純,那么脆弱,也那么懵懂無知。只有人到中年了,大家才“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的家鄉(xiāng)在川南的小城榮縣,隸屬于自貢市,我的各科成績一般,也不想考研。主要原因是我在大二時就立志要當一名作家,對所有的功課都抱一種不以為然、及格為好的態(tài)度。我在學校只有兩件重要的事情——寫作和踢球,為此經(jīng)常翹課。我在大學校園里肆意揮霍自己的青春,活得快活而單純,多愁善感又自以為是。憑著小時候在少體校打下的底子,在我們中文系和年級的球隊里還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球星”。大三后當系學生會的體育部長,也算個學生干部吧。因此在分配時我還是有一些選擇空間,如果愿意,我能夠留在重慶的一所高校當老師,或者去某個單位當個小干事,也可以回自貢再分配。但作家夢讓我知道,要實現(xiàn)這個夢想,必須走得遠遠的,去見識外面更為廣闊的世界,至少不要被家鄉(xiāng)或校園的圍墻所桎梏。多年以后,一個藏區(qū)的活佛告訴我,遠離自己的家鄉(xiāng),是必須的修行。喇嘛們?yōu)槭裁匆x家萬里去朝圣?為什么要到高遠的雪山上去閉關(guān)?你得斷除親情、離舍俗念,才可能有修為、有升華,成佛度人。但那時我并不明白這些高深的人生禪悟,我只是希望去見識廣闊的世界。我在大學里默默無聞地寫了三年小說,一個字都沒有發(fā)表過。而一些同學已經(jīng)成為了“校園桂冠詩人”啥的,贏得了許多女生的青睞。我知道自己才華一般,更缺乏生活,我們這代60后基本上是從學校到學校的大學生,沒有下鄉(xiāng)插隊、當兵進工廠的生活經(jīng)歷,比起我們學校那些閱歷豐富的七七級、七八級師兄師姐來,我的作品不過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類的學生腔寫作罷了。在大學時讀過著名的傳記作家歐文·斯通寫大畫家梵高的傳記文學作品《渴望生活》,看得我熱血沸騰。做人就要做梵高那樣有個性的人,哪怕過一種悲苦的人生。人生需要傳奇,磨難是一筆財富。莎士比亞說,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情,超過任何一個聰明腦袋瓜的想象。生活無窮廣大,如果你沒有渴望的激情,沒有投入到某種陌生的生活場景中去的勇氣,你就只配擁有一種平庸的生活。即便你身處北上廣,也只能“喝粥”。我那時特別羨慕海明威,他老人家今年在巴黎左岸喝著咖啡寫作,明年又跑去西班牙參加內(nèi)戰(zhàn)、斗牛;或者要么在非洲看乞力馬扎羅的雪,要么又跑到加勒比海灣打魚。一個作家,就應(yīng)該過這樣的生活。

    那個年代已經(jīng)有一些有情懷和勇氣的大學生自主擇業(yè)。他們向往新疆西藏這些宏闊遼遠的新天新地。還在上一個畢業(yè)季,學校的廣播站里會不時播送某某學生干部、學生黨員自愿要去西藏,讓人心生敬佩之情??墒堑犬厴I(yè)分配方案一出臺,你會發(fā)現(xiàn)那些喊得熱鬧的人都去了北京的大機關(guān)。老師的說法是因為他們思想境界高,所以重要的崗位更需要他們。記得我曾經(jīng)動過要不要報名去西藏的念頭,仿佛那時就隱約受到了那片土地的召喚。但我的一些師兄在畢業(yè)時玩的把戲讓我不齒,一件神圣的事業(yè)被用來作為一張牌打,這游戲就讓人敬而遠之。多年以后我在拉薩見到一些在八十年代自愿奔赴西藏的大學生,像馬麗華、馬原等人,他們才是真正熱愛西藏的理想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那個年代許多熱血青年,似乎都有仗劍走天涯的浪漫情懷,他們相信好男兒志在四方??释睢⑷紵で?、奉獻青春不需要喊口號,只是默默地行動。

    我最終選擇去云南。這是因為有一個工作崗位讓我充滿向往——云南省地質(zhì)礦產(chǎn)局宣傳處。校方告訴我說,你不是不愿教書嗎?你可以去和那些搞地質(zhì)的一起爬大山,為國家找礦。這個到處跑的職業(yè)對我很有吸引力,盡管我對地質(zhì)找礦一竅不通,但它可能正應(yīng)對了我那騷動不安的青春激情。在后來我以寫作為職業(yè)時,我才發(fā)現(xiàn)地質(zhì)找礦和作家的深入生活、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發(fā)現(xiàn)和挖掘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在大地上尋找寶藏,只不過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地上;一個在空間里,一個在時間的縱深處。此乃上蒼特意的安排乎?

    我記得去云南報到之前回了一趟家,我的母親對我去云南不是很情愿。當母親的嘛,總是希望兒子能留在自己的身邊,況且我還是我們家的長子,連我的鄰居和中學同學都不太理解,說這大學讀出來有什么用呢,還下放到云南邊疆地方去了。好在我的父親是修鐵路出身的,常年漂泊在外,見多識廣,西南地區(qū)的幾條鐵路成渝線、成昆線、寶成線、黔渝線等,都曾留下過他的足跡。他才是個標準的天涯浪子。只不過是被動的,為生活所迫的。我父母一直兩地分居,畢業(yè)那年我父親還在貴州遵義工作,直到他退休,我父母才得以團聚。小時候我也是個比較逆反的孩子,我父親說東,我心里一定想的是西。我立志要成為他的反面,做一個不聽他話的“熊孩子”。他行事謹慎,嚴謹刻板,我從小就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他衣著整潔,頭發(fā)一絲不茍,我則故意穿著隨意,頭發(fā)亂雞窩一般。但我很認可父親的一個觀點,他說好男兒要志在四方,要干大事業(yè)就要舍得吃苦。因此父親對我去云南實現(xiàn)自己的作家夢比較支持。父親1950年前在成都上過教會學校的高中,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才被送去修鐵路接受改造,這一改造就幾乎是一輩子。我考大學時復(fù)習英語,他還能蹦出幾個英語單詞來。父親寫得一手好字(我到現(xiàn)在都寫不好字,這可經(jīng)常要了我的命),還讀過很多蘇聯(lián)小說,作為一個有文化的鐵路工人,他知道作家是很受尊敬的職業(yè),他的兒子要去遙遠的地方為當一個作家而奮斗。這個遠大的理想和抱負應(yīng)該是讓我的父親感到欣慰并沒有反對的理由罷?現(xiàn)在想來,如果他當年堅決不同意我去云南,我不知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此刻,我也不知我的父親和母親在天之靈,能不能感受到兒子對他們的感恩之情。我是他們手里的一只雛鷹,他們慨然放飛了我,沒有把我關(guān)在家鄉(xiāng)溫情的籠子里。

    還記得我離開家的那個上午,只背了一個馬桶包(行李都還在學校),走到院子大門口時,我回頭對母親說,媽,我走了哈。隨意得好像我只是出門參加一個飯局或者同學的聚會。母親倚在門框邊,望著我說,要得,路上小心點哦。許多年以后,我努力地回憶這一生活中的真實場景,母親眼里是不是有眼淚呢?可惜我根本沒有留心看;我走出院子門以后,母親會不會眼淚奪眶而出,我那時也沒工夫去想;母親的目光被我拉了多長,我更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了。直到我也為人父親,第一次在機場和妻子送女兒出國留學,眼看著她弱小的身影消失在安檢通道后的人流中,她媽媽淚流滿面,我的眼眶不覺間也濕潤了。在經(jīng)歷了這些之后,我才會深刻地理解天底下上一輩對下一輩內(nèi)心深處的牽掛之情、離別之痛。而在我們年輕時,這些人類最珍貴的情感、最深厚的愛,統(tǒng)統(tǒng)被忽略了。

    就這樣,一個愣頭愣腦的學生哥匆忙間向四年難忘的大學校園告別,向1985年的火爐城市、山城重慶悄悄告別,向生活了23年的故鄉(xiāng)四川告別。沒有揮一揮手,也沒有離別的眼淚,甚至連一些傷感和惆悵都沒有。我要去做一個浪跡天涯的游子了,鄉(xiāng)愁還沒有在心底里培育出來,只有對新生活的好奇和神往。

    于是,懷揣著一個夢想,懷揣一張大學畢業(yè)分配派遣證,帶著一包行李和一紙箱書,我從重慶擠上火車,逃難一般逃離了那座仿佛人人都在汗流浹背的城市。歡送我的只有山城的熱浪,讓人像狗一樣張大嘴喘氣。時為八月下旬,同學們都早已奔赴自己的工作崗位,有的同學在來信中說已經(jīng)領(lǐng)到一個月的工資了,這著實讓人著急。我差不多是最后離開校園的畢業(yè)生。一個人孤獨地離開,也算是一種凄美的詩意罷。即便在今天,我還應(yīng)該為當年自己的勇氣點一個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當你跨出去的時候,盡管狼狽,但不要回頭。

    那趟駛離故鄉(xiāng)火車的終點站,是一座過去只在明信片和風光圖畫中見到過的城市——昆明。那個年代的掛歷上都會有一些風光攝影畫,從天堂蘇杭到長城黃山,它們就是彼時的“詩和遠方”。我記得家里的墻壁上曾經(jīng)掛過一幅關(guān)于昆明的風景畫,西山睡美人,煙波浩渺的滇池,古色古香的筇竹寺,翡翠般的翠湖,以及曇華寺湛藍天空下的梅花和玉蘭,這些景色看上去猶如天堂。還記得在念大三的時候,有個四川詩人戴安常先生來搞講座,即席朗誦了他剛剛完成的詩作《啊,西山睡美人》——

    是睡著美還是站著美

    啊,西山睡美人

    起來吧,西山睡美人

    不要癡迷虛幻的太空

    渴求遙遠的愛情

    云,是漂浮不定的游子

    周游世界的狡猾商人

    星,眨著詭譎的眼睛

    向你邪惡地調(diào)情

    月亮用冰冷的嘴唇

    吻去你臉頰上的紅暈

    太陽對你雖然愛得熱烈

    但熱烈并非就是愛的忠貞

    界定投資定義的目的在于確定投資協(xié)定意欲保護的投資范圍?!禝CSID公約》中將國際投資爭端解決中心 (ICSID) 的管轄權(quán)范圍限定在“直接產(chǎn)生于投資的法律爭端”。但是《ICSID公約》對其所指的“投資”并沒有作出相應(yīng)規(guī)定或者解釋,這直接導(dǎo)致了對“投資”一詞的定義在很大程度上成了決定 ICSID 仲裁庭管轄權(quán)的關(guān)鍵問題。 ICSID于2007年裁決的Diana案即是典型說明。

    雷和閃電,是天上的一群惡棍

    它們私設(shè)審判愛的法庭

    只有滇池在默默地愛著你啊

    用柔波洗翠你的青春

    醒來吧,西山睡美人

    走出縹緲的夢境……

    那是一個文學的純真年代,一首詩的力量,可以撼動一個民族。我還記得那個晚上階梯教室里為爭座位,低年級的同學還和高年級的同學打過一架。戴詩人朗誦完后掌聲雷動,像一個英雄被學生們包圍并崇拜。許多年以后我都還能背誦其中的一些詩句,我的一些在外地工作的同學也能背誦。在相聚時他們會不無羨慕地問我,西山睡美人醒來了嗎?但在我只身來到云南高原時,西山睡美人還只是個詩意的朦朧意象,正如滇池、翠湖、大觀樓以及昆明這座充滿未知的城市。

    火車駛進云貴高原時,切割縱深的高山峽谷令人瞠目?;疖囘@樣的鋼鐵巨龍在群山中蜿蜒爬行,不過是一條可憐的大青蟲,給人某種嚴重的不踏實感。不踏實的還有我的一顆漂泊的心。溝壑無言,大山冷峻,用幽深的山洞將火車吞噬,高懸的橋梁讓人感到火車像在鋼絲上騎自行車。前途未卜,生命無畏,這年輕的生命將去擁抱一個嶄新的世界,將去接受錘煉、砥礪、打擊,去獲取生活的獎賞和磨難的懲罰;去愛和被愛,去結(jié)交新的朋友和敵人,去成為一個奉獻者和索取者,去逐步成長為一個男人、丈夫、父親。全新的異域生活從此將在他的面前次第展開,這是一片人生的新大陸,陌生、偏遠、荒涼、孤獨。經(jīng)歷了一些風雨后我才會明白,人生是一條很漫長的路,陌生感是培養(yǎng)勇氣的溫床,也是打敗懦夫的敵人。新大陸只接納那些勇敢的人。未來是否充滿詩意,云南高原是否接納一個渴望成為作家的游子,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一切又充滿了希望。

    那時昆明火車站外只有一條柏油馬路通向城里,路兩邊是高大挺拔的白桉樹和翠色的田野,藍天白云下樹枝搖動,碧綠的樹葉泛著白光,分外生動,一些馬車響著叮叮當當?shù)拟徛?,在公路邊行走得怡然自得、理直氣壯,而趕車的老倌似乎還在打瞌睡。公共汽車沒有他剛離開的那座城市重慶那般擁擠,當年在重慶乘公共汽車就像一場戰(zhàn)斗,許多時候你必須在車滑進站臺時,像鐵道游擊隊員那樣飛身上去吊在車門上,否則你永遠只有等下一趟。年輕人驚訝的是,即便是在火車站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上下公共汽車原來并不需要摩肩接踵、擠擠攘攘,人們慢騰騰地上下車,井然有序,不急不慌。昆明城這種慢生活的節(jié)奏,那時讓人還頗不適應(yīng)呢。對一個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學子來說,他希望生活是迪斯科的節(jié)奏,迪斯科的喧囂,迪斯科的刺激與夢幻。而迪斯科在那個年代,似乎就是剛剛開放起步的中國社會應(yīng)該有的步點和律動。

    但生活絕不是一場迪斯科。我進城后立馬去單位報到,一分鐘都不想耽擱。云南省地質(zhì)礦產(chǎn)局在白塔路,是昆明城中心地帶。一棟巨大的土黃色大樓臨街而立,寬闊的樓道,朱紅色木地板,辦公室寬大幽靜,窗明幾凈。一個嚴肅的中年男人接過我的派遣證,臉上五官舒展開來,說,啊,你終于來了,歡迎歡迎,我們局第一個學中文的大學生。旁邊有人介紹說,這是我們的李處長,是他親自把你要來的呢。

    辦完報到手續(xù),就這樣算是進了單位的門,但一個學中文的大學生怎么去為國家找礦呢?且莫慌,處長說,今年我們局接收的大學生都要下派到基層地質(zhì)隊去鍛煉兩到三年,你就去第一地質(zhì)大隊宣傳科吧。那是我們的功勛地質(zhì)隊。你先去局招待所住下來,等兩天他們會來人接你下去。

    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年省地礦局機關(guān)分來了十幾個大學生,他們都來自北京地質(zhì)大學、成都地院、武漢地院、長春地院等專業(yè)地質(zhì)院校,也都被下派到各地勘單位實習鍛煉,其中還有一個是省長的兒子呢。搞地質(zhì)的人四海為家,大多來自五湖四海,我的處長也是成都人,“文革”前畢業(yè)于成都地院,雖說是干地質(zhì)的,但寫得一手好字,書卷氣十足。我不知道我將去的那個地質(zhì)大隊將會是什么樣子,我只有服從命運的安排。鍛煉就鍛煉吧,年輕人不接受錘煉,又何以成長?那個年代國家分配給你一個工作,你就得去這個崗位窩著,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干得好干不好,完全看個人。如果你拒絕,就得去當個體戶。難以想象你讀了十幾年書,光榮地大學畢業(yè),卻不要國家安排的工作。而一些個體戶雖然率先發(fā)家致富了,成了不得了的“萬元戶”,但仍然沒有社會地位,仍然被人瞧不起。一個大學生再窮再苦,他的頭上還是有頂社會認同的光環(huán)。

    三天后第一地質(zhì)大隊宣傳科的陳科長來接我,這是一個壯實的湖南漢子,說略帶湖南腔的云南話。我的尚未開箱的行李書籍等,被搬上一輛破舊的通勤客車,中午出發(fā),夕陽西下時,那通勤車才駛?cè)氲谝坏刭|(zhì)大隊的隊部基地。從大門到隊部機關(guān)大樓,是一條一公里長的筆直大道,路兩旁是墨綠色的松樹,樹下荒草蔓延。隊部機關(guān)大樓是三層紅磚樓房,面對那大道,看上去還有些氣派?;匚挥谝黄瑫缫爸校桓叽篁暄训膰鷫λ鶉@,孤立于一座平緩的山坡上。周圍沒有城鎮(zhèn)和村莊,舉目四望,很冷清,很空曠,也稍顯荒涼了。

    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是我的荒原。

    我先被安排住在隊部招待所,第二天一上班,陳科長說,我?guī)闳ヮI(lǐng)勞保吧。勞保是什么?對一個學生哥來說很新鮮,但絕對讓人充滿好奇。登山鞋、防雨服、地質(zhì)雙肩包、寬邊地質(zhì)帽,野外可加熱的飯盒、固體燃料球、壓縮餅干、午餐肉等等。現(xiàn)在看來,都是些戶外裝備啊,哥們在那個年代,就當“暴走族”了。

    幾天后分到一間土坯房,大約有七平方米。所謂土坯,是指沒有經(jīng)過燒制的泥磚,太陽曬干以后直接壘砌成墻,也就是我們過去在書上、電影里看到的“干打壘”。這種房子帶有臨時性特征,土頭土腦,極易殘缺,日曬雨淋后,墻面花里胡哨,透著蒼涼破敗感。房間里一張木板床,外加一書桌一凳子一盞懸在屋子中央的白熾燈,再有就是我的一紙箱書和裝衣物的木箱了。第一個晚上,屋子外狂風獵獵,龍吟虎嘯。在四川盆地,我從來沒有領(lǐng)略過這樣大的風聲,這是高原的風,既渾厚又尖銳,像匯聚了無數(shù)厲鬼的千軍萬馬,在夜空中呼嘯著浩蕩而去(后來我才得知這里還有一個稱謂——小西伯利亞)。木頭窗框和土坯墻之間一些連接處的縫隙,寬到可以塞進一根食指,那些風之厲鬼便銳利地殺了進來。雖然還是八月,但我感受到了那風里的刀鋒。

    我想家了,也想我的大學、我們美麗的校園。我的那些在大城市工作的同學,他們此刻正在林蔭道上挽著女朋友的手軋馬路吧?或者在迪斯科廳狂歡,在火鍋店里喝啤酒,在圖書館里做學問。而我怎么會到這里來了?

    唉,怕個錘子。新生活才剛剛開始,年輕,就是本錢;挺住,意味著一切。

    住進土坯房的第一個晚上最適合用來寫家信。我至今還能感受得到寫那封家信時眼眶里淚水的溫度?!胺榛疬B三月,家書抵萬金”,彼時雖然沒有烽火連天,但也山長水闊,去家千里。年輕的心剛剛學會盛滿的鄉(xiāng)愁,一不小心就傾瀉出來了。

    爸爸、媽媽你們好!

    兒已經(jīng)到云南省第一地質(zhì)大隊來報到上班了。這個地方離昆明有一百多公里,在尋甸回族自治縣。兒一切安好,勿念。

    可能爸媽要問:不是說分到局機關(guān)的宣傳處嗎,怎么會到地質(zhì)隊了?我是被派下來實習鍛煉的,時間兩到三年。人們說這是為培養(yǎng)后備干部做準備,今年分到地礦局機關(guān)的大學生都是這個政策。其實我很感謝這樣的機會,它能讓我盡快地接觸到社會,熟悉這個行業(yè)的工作。第一地質(zhì)大隊是一個縣團級單位,有近兩千名地質(zhì)隊員,哪里的人都有,北京天津的,上海浙江的,湖南廣東的,四川遼寧的,真正的五湖四海。感覺這里的人都很樸實,對我也挺好的。他們還沒有見到過中文系畢業(yè)的大學生,于是把我當成個青年才子看。下午就有個大媽拉著她的孩子來看我,說要向這個哥哥學習,好好考大學。其實地質(zhì)大隊是個專業(yè)性很強的單位,里面有許多高級知識分子,好多人都是“文革”前的大學生。只是工程師、總工程師看上去跟一個鄉(xiāng)野老漢差不多,也許和他們常年在野外找礦有關(guān)吧。我現(xiàn)在暫時分在大隊部的宣傳科工作,領(lǐng)導(dǎo)說以后還會讓我下野外地質(zhì)分隊去鍛煉,跟著那些地質(zhì)隊員爬大山。我想我可以憑此感受到云南的山山水水,長很多見識。我喜歡這個工作。

    云南的天氣很好、很涼快,只是太陽大、風大。想想在重慶的夏天,要有一絲風吹來是多么愜意的事情。在這八月的天氣里,我一天都沒有出一滴汗水。等明年夏天,我安定下來了,就接爸媽到云南來耍。

    在野外地質(zhì)隊的待遇不錯,比在昆明好。我領(lǐng)到很多勞保,每月還有八盒午餐肉罐頭。我們的隊部基地在離縣城十一公里的地方,像一個獨立的軍營。國家有條政策規(guī)定,基地離縣城以外十公里的,每天有八毛錢的野外生活補貼。因此我每月可以多領(lǐng)二十多塊錢。如果下到野外地質(zhì)分隊,補貼更高,據(jù)說是每天一元二。我現(xiàn)在可以拿到八十多元的月薪呢,在我的同學們中算是高工資了,他們大多只拿五十多塊。等到月底領(lǐng)到工資后,我會每月給家里寄二十元錢回去,以盡兒子的孝心吧。

    爸媽請放心,這里生活和四川差不多,隊部食堂伙食還行,只是味道淡點。我今晚打了兩份肉吃,不會像當學生時經(jīng)常癆腸寡肚的了。我在這邊會好好干的,一切都很新鮮,我會慢慢熟悉情況,包括看一些地質(zhì)找礦的書籍。工作上的事情,等下封信再向爸媽講吧。

    春節(jié)我就可以回家探親了,還有五個月吧。

    夏安!

    兒 敬上

    我想我是一個男人了,再不是父母身邊老是長不大的孩子。我要像一個男子漢那樣去面對生活。從繁華的重慶來到這荒郊野嶺,從熱鬧非凡的大學生宿舍住進這冷清得只有風聲的土坯房,從天之驕子成為一個奔前程的上班族,我得學會很多東西,還得學會忍耐、學會堅強、學會樂觀,學會堅守信念。我認為我的家信應(yīng)該讓父母放心。但后來聽我姐姐說,我的母親看到信就哭了,因為我精明的父親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境遇。他老人家南征北戰(zhàn)修鐵路,什么世面沒有見過啊。父親說,國家給那么高的補貼,說明這工作相當艱苦了。野外咋個回事,我最曉得。秋天來時來自家鄉(xiāng)的包裹不斷,毛衣、線褲、圍巾、毛背心,還有家鄉(xiāng)特產(chǎn),臘肉、麻辣兔、米花糖,甚至連花生米都寄了一袋來。兒行千里母擔憂,說的就是這個吧。

    其實,我去地質(zhì)隊時,干地質(zhì)的人后勤保障已經(jīng)有很大的改觀了。過去他們是哪里有礦哪里安家,大山深處的帳篷、活動房、干打壘或者老鄉(xiāng)的豬圈牛圈,就是他們的家。一個大型礦山從普查到詳查,從初步勘探到給國家提供完整的地質(zhì)資料,一般要干一二十年,甚至更長時間,老一輩的地質(zhì)人是真正的大地上的流浪漢,他們踏遍青山,四海為家,一會兒湖南廣東,一會兒四川云南,國家需要什么礦,你就去把它找出來,哪個地方有礦,那里就是你的人生下一站。第一地質(zhì)大隊里就有許多地質(zhì)隊員參加過攀枝花鐵礦的勘探工作。他們?nèi)サ降牡胤蕉嗍腔纳揭皫X,走后就有一座礦山城市矗立在大地上。所幸八十年代國家改革開放起步,地質(zhì)部門也搞專業(yè)化屬地化改革,將地質(zhì)隊和探礦隊區(qū)分開來,并建設(shè)隊部基地,以解決地質(zhì)隊員們的后顧之憂。第一地質(zhì)大隊的隊部基地從前是云南農(nóng)業(yè)大學的校址,建于七十年代,那是為了響應(yīng)號召,要把大學辦到農(nóng)村去。但到了“文革”結(jié)束后,大學恢復(fù)招生,誰愿意到這不毛之地來讀書呢?農(nóng)大在八十年代初及時搬回了昆明,留下這一片陳舊破敗的樓房和一排排像兵營似的干打壘宿舍。地質(zhì)隊也許是最合適的接盤單位,大家都往城里搬,而他們的工作性質(zhì)就是跑野外的,有一個生活基地,對許多習慣了四海為家、天當被來地當床的老地質(zhì)隊員來說,無異于一步跨進了天堂。地質(zhì)隊搬來后也搞了一些建設(shè),生活設(shè)施幾乎一應(yīng)俱全,學校、郵局、醫(yī)院、派出所、電影院、籃球場和足球場,以及食堂和街子(小小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基地除了隊部機關(guān)和總工辦、實驗室、繪圖室等業(yè)務(wù)部門外,還是地質(zhì)隊員們的家。春天到來時,地質(zhì)隊員們收拾好行裝,背上地質(zhì)包,告別家人,出發(fā)到各野外地質(zhì)分隊,大山深處才是他們真正的工作地。到冬天來臨,雨雪交加、寒風四起、道路阻塞時,地質(zhì)隊員們才會像候鳥一樣回到隊部基地,回到他們溫暖的家。這種生活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有一次我下野外,在一個鉆探分隊,身邊鉆機徹夜轟鳴,我們住在活動鐵皮屋里,圍著一個火塘喝酒瞎聊,打發(fā)漫漫長夜。有個畢業(yè)于成都地院的助理工程師,又黑又瘦,戴個眼鏡,和我特別談得來。酒到酣處,他對我說,他有件很遺憾的事情是,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穿裙子是什么模樣。

    作為一個剛剛走出校門的學子,我不知道一個大男人、大丈夫,一個八十年代畢業(yè)的大學生,為什么還沒有見過自己妻子穿裙子的模樣。我沒有見過我的母親穿裙子,因為那是在“文革”年代,女士穿裙子會被視為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F(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大街上紅裙子白裙子黃裙子隨風翻飛,爭奇斗妍,有什么稀罕的呢?可是那時我太年輕、太稚嫩,典型的少年不識愁滋味。直到他從黯然神傷,忽然到淚流滿面,我還是沒有明白,一個胡子拉碴的大男人,哭什么哭???

    干地質(zhì)的人大都有一股豪邁之情、浪漫之心,但也有某種深刻的孤獨、淡淡的憂傷。直到我干了幾年地質(zhì)之后才能慢慢體悟出這種職業(yè)情感。它是粗獷廣袤的、面向大地的,高山大河,雪山峽谷,都在腳下;它又是深厚細膩的、穿越時空的,地下幾千米洞若觀毫,震旦紀侏羅紀白堊紀,從千萬年到上億年的時間了如指掌。他們眼中的時間,就是地球的歷史。所以這是一群愛得很深的人,我很榮幸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參與編一份隊部機關(guān)小報,八開四個版,印兩百份左右,這張報紙在全局系統(tǒng)里是做得最好的。這報紙出籠也很特別,因為印數(shù)太小,不可能送到正規(guī)的印刷廠去排版印制。我們先把文章請打字室的人打印出來,然后用剪刀將一篇篇文章剪下來,正文、標題、副題、內(nèi)文都用復(fù)印機放大或縮小成不同的字體,再用膠水貼到一張畫好板式的白紙上,是為拼版,再加一些照片、花邊圖案,一個版面看上去至少不單調(diào)了,再送到復(fù)印室用復(fù)印機復(fù)印。我的同學有分到出版社、報社、文學刊物當編輯記者的,我們通信時談到各自的工作,我總是很自卑,覺得自己是個不入流的編輯,我羞于啟齒自己編的報紙??墒窃诂F(xiàn)實中,我還是干得很起勁。我們的報紙除了刊登局里、大隊的時事要聞、領(lǐng)導(dǎo)講話和主要工作外,每期還留一個版或半個版來刊登地質(zhì)隊員們的詩歌和散文。地質(zhì)隊里也有個文學社,我們給它取名為“山谷風”,語出在地質(zhì)系統(tǒng)的一首行業(yè)歌曲,“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文學社聚集了十幾個喜歡文學的青年,寫詩的居多,他們也知道北島和舒婷,知道朦朧詩,但寫得更多的是一些充滿山野激情的為國找礦詩。那個年代似乎到處都有這樣的文學社團和樸實無華的文學青年,無論是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在高校還是工廠。繆斯女神如此高貴,文學的夢想?yún)s遍及鄉(xiāng)野,讓我這個學中文的人,似乎不去當一個作家,都對不起自己的祖宗。

    我初到地質(zhì)隊時做的一件讓人不可理喻的事情是,每到星期天就去爬周邊的大山,否則那么多的荷爾蒙怎么消耗?我背上地質(zhì)包,里面有兩個饅頭或壓縮餅干、一些糖果、一壺水、一臺半導(dǎo)體小收音機、一副望遠鏡和一部120黑白相機。我獨自穿過田野,穿過村莊,沿著山脊線往山頂爬。山都很荒涼,只有一些草坡和低矮灌木,爬到山頂,方圓幾十里起伏的大地盡收眼底,但卻沒有“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概,因為還有更高的山,蒼蒼茫茫地蔓延在遠方,讓人真正體會到云南高原的山,山山相連,山外有山,一輩子也爬不完的大山啊!但每次登頂?shù)哪欠N感覺還是很豪邁、很激動,有小小的征服欲、自豪感。盡管我回到隊部基地時,人們會笑著說,今后有你爬的山呢,爬到你哭。

    的確,干地質(zhì)的人就是爬大山的料。按他們的說法,把自己的腳底板高過群山。尤其是那些搞地質(zhì)普查和地質(zhì)填圖的地質(zhì)隊員,那是真正的“爬山匠”。給你一張1:50000或1:100000的地圖,上面標好經(jīng)緯線,你就邁開雙腿走去吧,逢山翻山,逢水過河。在一些原始森林里,你得用砍刀開路。一個搞區(qū)域地質(zhì)調(diào)查的地質(zhì)隊員告訴我說,他有一次在西雙版納的密林里,要翻過一根橫亙在前面的巨大枯樹,他實在翻不過去了,就想先靠著那根布滿青苔和各種不知名的熱帶植物的枯樹,抽一支煙、歇一會兒。等他煙點燃后,忽然發(fā)現(xiàn)枯樹的上面部分動了起來,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條大蟒蛇伏在枯樹上啊!剛才他還把胳膊搭在那家伙冰涼的身上呢。這蟒蛇足有人的大腿粗,他嚇得屁滾尿流,滾下了山澗,好在茂密的次生林沒有讓他摔得更遠。他還遇到過熊,手上只有一把地質(zhì)錘,他們相隔二十來米,對視了兩分鐘,熊自己一搖一擺地走了。這哥們說他差點尿褲子了,汗水濕透了全身。

    我短短五年的地質(zhì)生涯中沒有這么些傳奇經(jīng)歷,也沒有想象的那么辛苦。我下野外地質(zhì)分隊時,爬的大山也不算多,遠沒有到爬到哭的地步。那時,每個野外分隊都配有一輛八人座的北京吉普,有點像我們看的老電影《奇襲》中美國佬的那種中型吉普車。地質(zhì)隊員叫它大屁股吉普,它在鄉(xiāng)野里也挺威風的,開到村寨里很招姑娘們的眼。要知道那時縣委書記還只能坐五人座的北京吉普。在一些偏遠的地方,我們經(jīng)常被當作上面來的大干部,被老鄉(xiāng)們拉著說事兒,要救濟糧、化肥種子啥的。有些地質(zhì)隊員也挺油的,把自己裝得像一個能辦大事的干部,騙老鄉(xiāng)們把陳年老火腿割一塊下來喝酒。他們是大山的浪子,知道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但他們絕對心地善良,不過是飽一飽口福、過一點嘴癮。有時假戲真做,把人家姑娘哄到手了,那是一定要娶回家的。地質(zhì)分隊里有專職的指導(dǎo)員,像部隊一樣對思想政治工作抓得很嚴。

    有一次在一個小山村,我們在村長家吃飯,一個姑娘清純黑亮的眼睛讓我想起了我的初戀,令我有些不能自持。那姑娘似乎對我也有些感覺的樣子,給我盛飯時左一勺右一勺的,壓得飯碗堆成一座小尖山。身邊的兄弟們看出了異樣,便趁機起哄,把朦朧中的美好感覺昭然于天下。這下好了,當我們上車走人后,在山路上繞了幾個彎,猛然發(fā)現(xiàn)那姑娘還站在山頭上。她頭上的紅色頭巾是那樣的引人矚目,那樣的讓人羞愧。我們其實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人家叫什么也不知道。那個晚上我是被分隊里的苞谷酒搞翻了。

    平常大屁股吉普給地質(zhì)隊員們運送給養(yǎng),也把出野外工作的人們送到公路能達到的地方,沒有路了,大家再下車爬山。這種帆布篷的吉普車不關(guān)風,在山間土路上搖搖擺擺地行駛,拉出漫天的塵埃,夏天時塵埃嗆人,天冷時寒風在車里到處亂竄。地質(zhì)隊的司機都是一等一的駕駛高手,再陡的山路他都上得去,半個輪子懸在山崖邊他也敢開。我后來跑藏區(qū)采風體驗生活,什么樣的路都敢走,也跟在地質(zhì)隊里練出的膽量有關(guān)吧,包括野外生存經(jīng)驗、什么地方可以扎帳篷、什么地方可能有水源、風雨中如何升起一堆篝火,以及遇到蛇、螞蟥、馬蜂、跳蚤之類小生物該如何應(yīng)對和防護等等,我認為這些就像人生必修的課程一樣,你必須掌握。

    我跑過的一些野外地質(zhì)分隊,有找煤田的、找黃金的、找鉛鋅礦的、找磷礦的等等。野外分隊的兄弟們把我當他們中的一員,告訴我如何看地表露頭、看地質(zhì)年代、看地層斷代。人們根據(jù)大地上隆起或切割的高山峽谷,確定地表形成的地質(zhì)年代,從地質(zhì)年代推斷可能潛藏的礦藏,從地層斷代或地表露頭(也叫礦苗)觀測它是什么礦種,然后挖一個探槽解剖地表,這探槽就像戰(zhàn)壕一樣,有可能綿延數(shù)里長;當探槽工程摸到礦脈的大體走向時,他們會再沿著礦脈再打一個探洞,進一步摸清礦藏豐富與否。在黃金野外地質(zhì)分隊,我曾經(jīng)進過一個金礦探洞,地質(zhì)隊員們沿著金礦脈往大地深處掘進。那礦脈粗的有人胳膊大小,細的僅如人的一個手指。而且就是這樣的礦脈,三克噸就夠工業(yè)開采品位了,也即每噸礦石里蘊含了三克黃金。一克黃金,要經(jīng)過多少人的努力,才能從大地深處提取出來??!想想你手上的金戒指、脖子上的金項鏈,應(yīng)該就不會抱怨它為什么那么貴了。找礦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如果發(fā)現(xiàn)某處礦藏有勘探價值,那就上鉆機。幾臺十幾臺鉆機布下去,將地層深處的巖芯提取出來,再送到化驗室解剖分析,地下世界的秘密就昭然若揭了。

    多年以后,在我成為職業(yè)作家搞田野調(diào)查時,我便不自覺地采用了當年地質(zhì)隊員們找礦的這種方式。我在大地上行走,穿州過縣,走村串寨,不同的民族文化、不同的人文特色,觀察、學習、比較、鑒別,我尋找最適合于我寫的那個題材。當某個地方的人文歷史讓我怦然心動,當我發(fā)現(xiàn)某個村莊蘊含著豐沛的寫作素材時,我就會像發(fā)現(xiàn)了金礦一般“上地質(zhì)手段”了。從外到內(nèi),從表及里,從社會表象的解剖到人文、歷史,再到向宗教信仰、文化文明的深度挖掘、勘探。功夫如果能做到這個地步,再寫不出好作品來,那就只能怪自己的才華有限。

    我相信天地宇宙間有一些命中注定的東西,我也相信所有的經(jīng)歷都是有價值的。地質(zhì)隊員的生涯開闊了我的視野,塑造了我的性格,讓我眷戀腳下的這片土地,熱愛它,敬畏它,走向它,閱讀它,書寫它。我成了一個不在大地上行走就很難寫作的作家?!白x萬卷書,行萬里路”,一直被我奉為圭臬。當我站在某一個海拔三四千米以上的雪山埡口,遙望眼前連綿的群山,像凝固的海浪,一浪高過一浪,層層鋪排到天邊。天高地厚,思緒蒼茫。我會感受到這顆藍色星球上的宏大敘事,感受到大地深處的脈動,感受到有股氤氳之氣,在滋養(yǎng)我的靈魂,培育我的靈感。一個作家,就該是這樣煉成的吧。

    “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這個世界如此豐沛多姿,卻如一個無言的大師,教我們一步步成長。在我成為一個地質(zhì)工作者時,我并不確定自己將以寫作為終生職業(yè),只是懷揣一個美好的夢想;當我成為一個職業(yè)作家時,我卻常常懷想干地質(zhì)時的那些青蔥歲月。古人云:“到處皆詩境,隨時有物華?!鼻嗌教け椋松缂?。無論是寄存于故鄉(xiāng),還是寄存在高原,曠野中認準的一條路,一直走下去,總會找到屬于自己的礦藏。正如有一次我在山林里迷了路,天已向晚,恐懼隨著黑暗一層層地壓來。我以為自己到了絕境,但昏天黑地中其實有一條路就在我的腳下,你只需勇敢地走下去。這世上有的人是探路者,更多的人是在走前人走過的路。大地上的道路千萬條,貴在于發(fā)現(xiàn)。你只需有一雙慧眼,再加上無畏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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