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詩話閱讀筆記

黃維樑

余光中展示“英詩班上最美麗的教材”

中國在一千年前開始有詩話，后有詞話。自宋代歐陽修的《六一詩話》至清代的《隨園詩話》、《甌北詩話》、《白雨齋詞話》和二十世紀(jì)的《飲冰室詩話》、《人間詞話》、《林以亮詩話》等。一般而言，詩話的特色是談詩意、談詩藝、談詩人、談詩事，篇幅可長可短，筆調(diào)不拘一格，卻不必像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論文那樣附有詳細注釋和參考書目，那樣講究體例。詞話也是如此。

余光中在其抒情、敘事、記游、說藝的散文中，談詩藝、談詩人、談詩事的片段，或一筆帶過，或三言兩語，或字數(shù)上千，摘錄編輯成冊，大可名為“余光中詩話”。舉例而言，從余光中2005年出版的散文集《青銅一夢》中，我們可摘錄出一則則數(shù)百盈千字的詩話，如關(guān)于黃河的詩，關(guān)于英國詩人雪萊妻子對亡夫遺作詩篇的編印，關(guān)于拜倫、艾略特、余光中本人的諷刺詩，關(guān)于奧登的詩《美術(shù)館》及其相關(guān)的名畫。這幾則詩話，或引其詩，或摘其句，切時切地切人，或感慨系之，或風(fēng)趣說理，都是博雅的小品。有一則題材較為特別的，是《鈔票與文化》一文中涉及詩人彭斯（Robert Burns）和西美內(nèi)思（Juan Ramon Jimenez）的部分。

余光中對事事物物的好奇心飽滿，曾自稱為“藝術(shù)的多妻主義者”;在此文中他變?yōu)椤耙婂X開眼”的“另類美學(xué)家”，“在銅臭的鈔票堆里嗅出芬芳的文化”。他寫道：

蘇格蘭五鎊的鈔票，正面是詩人彭斯的半身像，看來只有二十七八歲，臉頰豐滿，眼神凝定，……握著一管羽毛筆，……反面則是一只“碩鼠”……匍匐于麥稈;背后的玫瑰枝頭花開正艷。原來這些都是彭斯名作的題材。詩人出身農(nóng)民，某次犁田毀了鼠窩，野鼠倉皇而逃。詩人寫了《哀鼠》（Toa Mouse）一首，深表歉意……至于枝頭玫瑰，則是紀(jì)念彭斯的另一名作《吾愛像紅而又紅的玫瑰》：其中“海干石化”之喻，中國讀者當(dāng)似曾相識。

這位詩學(xué)教授在作中、西詩歌的比較論述后，加上點睛的一句：“這張鈔票情深韻長，是我英詩班上最美麗的教材?！痹谑竽曜x《哀鼠》，我感慨系之。彭斯對野鼠倉皇而逃深表歉意，而一些國人殺食野生動物，以致對動物用極為殘忍手段半烹半活而食之，以致引起疫癥貽害全球，能不感到愧歉、感到罪過？

余光中曾三訪西班牙，留下了三張西幣，有一張是詩人希美內(nèi)思：“這一張以玫瑰紅為基調(diào)，詩人的大頭，濃眉盛須，巨眸隆準(zhǔn)，極富拉丁男子剛亢之美?！迸赃呌屑t白玫瑰花，反面也有一叢玫瑰，“最令我興奮的，是右上角詩人的手跡：Illá va el olor de larosa！/Cóje la en tu sinrazón！書法酣暢奔放，且多連寫，不易解讀”。

余氏略通西班牙文，卻解讀不了這手寫的一句，乃輾轉(zhuǎn)向兩位西班牙文教授乞援，得知詩意當(dāng)為“玫瑰正飄香，且忘情贊賞！”“鈔票而印上這么忘情的詩句，真不愧西班牙的浪漫”。文章題為《鈔票與文化》，至此題旨深刻呈現(xiàn)。我想，這張“希美”的鈔票，也應(yīng)該是又稀有又美麗的教材吧。余光中有詩歌不朽的縈心之念，詩人詩句赫然現(xiàn)于鈔票，至少可“不朽”數(shù)十年;這位中華詩人對蘇格蘭的彭斯和西班牙的希美內(nèi)思不勝企羨？可惜海峽兩岸印的鈔票，從來沒有屈原或李白或杜甫其人其詩。

余光中喜愛“披頭士”，不親現(xiàn)代詩

《青銅一夢》中《當(dāng)我到六十四歲》一文提到兩首詩：一為《露西在天上戴鉆石》，一為《挪威森林》，二者其實是披頭士（the Beatles）兩首流行曲的歌詞?！堵段鳌返谒木溆小耙粋€女孩子光彩多變的眼色”之語;余氏指出“露西”英文為Lucy，而“Lucy源出拉丁文lux，意為光彩，……此詩第四行說女孩眼閃七色，恐亦含此意”。他又說這首歌“迷情”、“夢幻”，其原名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三個實字的字頭LSD即“迷幻藥”，歌詞作者有意拼合乎，只是巧合乎，引人猜疑。至于《挪威森林》一首，有詞曰：“我有過一個女孩/或者應(yīng)該說/她曾經(jīng)有過我?！庇嗍现^此曲“撲朔迷離”、“詩句隱晦難懂”，原來作曲者藍能（John Lennon）當(dāng)時要寫的是自己的一段婚外情。余氏又謂把歌名Norwegian Wood譯為《挪威森林》是錯誤的，應(yīng)作《挪威木料》方合。余光中在這里訓(xùn)詁字義、解說背景，顯現(xiàn)傳統(tǒng)詩學(xué)教授的本色。

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他稱述上面兩首歌的歌詞時，用了“詩”和“詩句”的字眼。是流行曲而已，其歌詞可稱為詩？余氏白紙黑字稱之為詩?！懂?dāng)我到六十四歲》一文的題目，就是披頭士之歌When I Am Sixty-four的名字。余氏把此曲的歌詞全譯出來，冠于文首，并稱贊此歌，說它“緊貼吾心”。凡此種種肯定，固然基于余氏的慧眼和寬胸，筆者認為也因為余氏對披頭士的喜愛。余氏自言“后知后覺”，到1969年他四十一歲“才迷上披頭士”。那一年，他在美國山城丹佛（Denver）當(dāng)客座教授，“苦澀的岑寂之中，最能夠消愁解憂的……是民歌與搖滾，尤其是披頭士的歌”。

當(dāng)時詩齡二十年，在臺灣現(xiàn)代詩壇地位舉足輕重、常為現(xiàn)代詩辯護的余光中，認為“最能夠消愁解憂的寄托，不是文學(xué)，是音樂”，且“對現(xiàn)代文學(xué)尤其是現(xiàn)代詩愈感不親”。對繆思，他要叛逆、要變節(jié)了？1969年后，至2017年他去世，近半個世紀(jì)，事實是他沒有背叛繆思，而是一直忠于她、擁抱她。當(dāng)年余光中的寄托、沉醉于披頭士等民謠與搖滾，一大原因是對現(xiàn)代詩——至少是相當(dāng)一部分的現(xiàn)代詩——失望。在《夏濟安的背影》一文中有這樣的詩話：“濟安對新詩的不滿與期許，……說得十分中肯，他強調(diào)新詩最弱的地方在于音調(diào)，結(jié)果是既不宜誦讀，更不易背誦，比起古典詩來，感染力差得多了?！?/p>

在余氏看來，現(xiàn)代詩弱于音調(diào)，還敗于晦澀難懂。筆者觀察余光中，認為六十年來他對現(xiàn)代詩的情懷，可用愛恨交織來形容：他愛寫現(xiàn)代詩，一生寫逾千首，認為古典詩雖然美、善，現(xiàn)代詩才有現(xiàn)代氣息，才能讓詩人推陳出新。然而，他對很多現(xiàn)代詩的弊端也看得清楚，常有恨意，恨“現(xiàn)代詩”不成詩。2010年10月初在高雄中山大學(xué)的一個研討會上，余氏借題發(fā)揮，說了重話：“什么大報設(shè)的現(xiàn)代詩獎，我不再做評判了?，F(xiàn)代詩沉淪了，我不再讀現(xiàn)代詩，寧可讀古老的《詩經(jīng)》、《楚辭》！”這番重話是名副其實的詩“話”，筆者這里才做了文字記錄。

李元洛“探尋詩美的秘密”

《文心雕龍·情采》說的“情”，是文學(xué)作品的感情思想;“采”則為作品的語言、形式、技巧。“剖情”之外，“析采”是李元洛《詩美學(xué)》一書極為重要的內(nèi)容。詩文如果“繁采寡情”，極可能像《文心雕龍·情采》說的“味之必厭”。這是指文學(xué)作品本身的情采而言。李元洛這本書不是哲學(xué)、倫理、社會、政治的書，而是關(guān)乎美學(xué)的書，“析采”當(dāng)然是其要務(wù)，是其主體。文學(xué)是形象的思維，文學(xué)中的詩歌尤其如此;這是從古到今、從東到西的不刊之論?！拔霾伞卑▽π蜗笮缘姆N種討論。

“形象性”包含意象、象征、意境、比喻、通感、含蓄等概念，都離不開“象”這個大范疇。盲人摸象，固然只能瞎說;明眼人觀大象，難免遺漏細節(jié)細處。李元洛明察秋毫，古今中外詩歌金庫的庫存、詩歌理論的玉屑，都由他來舉例、明辨，以揭示“詩美的秘密”（本書第一章表述“探尋詩美的秘密”為寫作動機）。史詩詩人荷馬的《伊利亞特》，形象性充沛，如“像知了坐在森林中的一棵樹上，傾瀉下百合花也似的聲音”之句，誠然如傾瀉一樣，俯拾即是，李元洛撿而拾之。抒情詩人李賀同樣形象性飽滿，其《雁門太守行》“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等，金光閃爍，他同樣珍而重之。連同如李商隱《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謎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那樣錦繡斑斕的形象性語言都是貫串起來的金片玉屑，彌綸起來，以說明他的通達理論。

關(guān)于“意象新鮮”的詩，他說這樣的詩，“一入眼就可以激發(fā)讀者的新鮮感與驚奇感這兩種特殊的審美感情，使他們在詩的審美活動中獲得四月天一般的生機蓬勃的喜悅，而意象陳舊的詩，則絲毫也不能刺激讀者的藝術(shù)感受力，如同萬物蕭索的冬日引不起春意蔥蘢的想象，只能使讀者望而生厭”。關(guān)于比喻，李氏說它“不僅是一種辭格或一種詩藝，而且是想象之美的一種十分重要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是詩美的一個重要范疇”。關(guān)于含蓄，它“是充滿生命力的含苞待放的花蕾，它洋溢著春天的生機和潛力，（它）刺激讀者豐富的審美想象……真正的含蓄，是對讀者的理解和尊重，是詩人對讀者發(fā)出的請求共同創(chuàng)造的邀請書”?？芍^三語中的。

李元洛神游詩國

超過半個世紀(jì)的析詩、評詩、賞詩，《唐詩之旅》、《宋詞之旅》等“詩旅”系列，以及《詩美學(xué)》的皇皇大著，加上對二十世紀(jì)中華新詩的評論專集，源源出版且暢暢流通，李元洛的詩歌導(dǎo)讀兼顧時代、歷史、作者生平和作品技巧，解說時中、西理論并用，出口則情采兼之而成章，他是五星級的詩歌導(dǎo)游。最近他的《詩國神游《古典詩詞現(xiàn)代讀本》推出，五星要加上一星了。

司馬遷修史，先尋訪神州人物古跡。李元洛說詩，先游覽華夏詩人勝地;《詩國神游》的數(shù)十篇“游記”，從屈原的《橘頌》到秋瑾的《赤壁懷古》都如此。歷代名家大家的雋篇佳構(gòu)，因李元洛的導(dǎo)賞，而加強了“經(jīng)典詠流傳”;其優(yōu)雅的導(dǎo)游詞，則應(yīng)該是“朗讀者”可選誦的篇章。下面不講“游記”所及的李、杜杰作，只隨意說說他對劉禹錫《秋詞》（其一）的導(dǎo)游。詩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睘榱苏f明劉禹錫對“悲秋”情緒的顛覆，李元洛歷舉屈原、宋玉、李白、杜甫，以及法國馬拉美、美國弗羅斯特的作品為證，“我言秋日勝春朝”的新意明矣。

劉禹錫淪落朗州（今之湖南常德）十年，地荒涼人困厄，有悲秋的理由。他反其理而稱頌秋天，李元洛就此指出其另類的生命品格、內(nèi)在襟懷、錚錚風(fēng)骨?，F(xiàn)今常德有著名的詩墻，他多次游歷過，詩墻正刻有這首《秋詞》。幾年前我有常德及其詩墻之旅，曾經(jīng)的實地旅游，印證現(xiàn)今的書中神游，如李元洛此篇末所寫的，“劉禹錫詩中那一只白鶴啊，仍然高翔在千年后的碧霄之上和我的心上”。經(jīng)典“永”流傳。

李元洛一日鑒賞一詩

花團錦簇的央視節(jié)目《中國詩詞大會》年來大受歡迎，香港的一些朋友卻對此不知不曉。為了讓朋友“啟蒙”，我略作介紹，并錦上添花地說，弘揚中國文化包括詩詞的節(jié)目多著呢。例如，新近成為“先行示范區(qū)”的深圳，其衛(wèi)視大型節(jié)目《詩意中國》轟然而起;主持人之一龐瑋，本職主播新聞的，好像要努力不讓央視的董卿專美。（最近看電視，才知道龍洋繼董卿后成為新的主持人。）

點擊“回看”一查，東方衛(wèi)視的《詩書畫》小品，由曹可凡主講，原來已有三百多集了。全國這么多電視臺，大概還有很多類似的節(jié)目。我沒有再查探，已可大膽評論：如此這般宣揚廣播詩歌，西方的媒體無論用的字是poetry，還是poetrie、poetria與poeta，都沒有這樣的隆重尊榮。

我告訴香港的友人，書城里各種各樣的詩詞選集、導(dǎo)讀以至辭典，更有百花齊放的繽紛。光是詩詞的“年書”，就夠人目迷七彩的。這些年書大多和年歷一樣，標(biāo)明年份（如已來臨的2020年），從元旦到大除夕，一年選載三百六十五首詩或詞;每篇詩詞都有注釋或?qū)ёx，附彩圖或彩照，精印精裝。

友人相詢，我推薦李元洛的《一日一詩》。為什么？李是詩詞鑒賞家，其“資歷”是《唐詩之旅》等多本相關(guān)著作。就以1月18日劉皂的《旅次朔方》為例：“客舍并州數(shù)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又渡桑干水，卻望并州似故鄉(xiāng)。”李元洛解說題旨之外，還讓我知道原來白居易和“三王”（王之渙、王昌齡、王翰）都是并州人。李書不標(biāo)年，其優(yōu)勝主要在內(nèi)容，在文筆。請看，“戰(zhàn)馬奔騰出一個新的鼎盛王朝，旌旗飛舞出歷史上的大唐時代”這些氣魄十足的佳句，讀古人好詩，賞今人美文，一舉而兩得。

香港的友人聽罷，決定專程來深圳書城，選購詩詞書籍和影碟，作為語文科的“教輔”。

陶文鵬選詩詞秀句

詩詞鑒賞家陶文鵬先生有新書，采摘詩詞中雋秀獨拔的句子，細細品嘗。春天來了，我們看看書中一些春天的秀句。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陶氏體會到陸游“以樂景寫愁情”，蘊含了“報國成空的惆悵落寞”?！熬G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杏花又出現(xiàn)了，陶氏指出綠楊對紅杏，工整清新;陶引述諸家對“鬧”的解讀，我可添一語：作為詩眼的“鬧”字，讓詩評界也鬧起來?！按荷珴M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陶氏點評曰“詩情、畫意和理趣”兼具;我“添足”曰：幾個“杏”字句中，這“出墻”句最有名氣，因為涉及男女關(guān)系。

“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綠”——陶氏謂春被擬人化，成為“高明的丹青妙手”?！白蛉沾喝缡畠簩W(xué)繡，一枝枝不教花瘦”——陶引導(dǎo)讀者想象：刺繡所據(jù)的梅花，一定“豐滿、肥大、秾麗……”陶氏指出把春天比喻為十三歲的女孩學(xué)繡花，正象征春天的“天真爛漫，活潑調(diào)皮”。

陶氏表示欣賞“擬人化”的活生生寫法，使得詩詞中出現(xiàn)“戲劇性場景”，說春天是丹青妙手、是十三歲女孩，都是例子。我一向喜歡論文時中、西聯(lián)想，不禁想起艾略特（T.S.Eliot）的理論：“一切的詩，包括希臘的小小抒情詩，都是戲劇性的?！?/p>

飽學(xué)的陶文鵬其《點睛之筆》二大冊，摘錄詩詞中春夏秋冬、日月山川、男女老少等數(shù)百佳句，深探詩情，精析詩藝，是傳統(tǒng)《詩句圖》和《秀句集》一類著作的開拓創(chuàng)新。古代陶淵明有言“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如今讀到兩大冊精見迭出的“賞析”，陶文鵬誠為陶淵明的優(yōu)秀傳人。

陶文鵬論寫詩“如攝影”

《點睛之筆》征引古今詩論家之語，如辛勤蜜蜂采百花之蜜，蔚然可觀;劉勰、鐘嶸、蘇軾、方回、趙翼、仇兆鰲、紀(jì)曉嵐、錢鍾書、錢仲聯(lián)、程千帆、袁行霈、李元洛等，列出來是長長的名單?，F(xiàn)代名家中，錢鍾書被征引最為頻繁。所引錢鍾書的詩話中，“如攝影”說不止一次出現(xiàn)。楊萬里的七絕《小池》，陶文鵬摘的兩句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其“點睛之筆”是針筆是工筆，細細剖析，細細縷述，包括下面的語句：“詩人猶如一位高明的攝影師，迅速按下快門捕捉到這一個稍縱即逝的特寫鏡頭，從而既表現(xiàn)自然景物之間的和諧情景，又蘊含著耐人尋味的理趣。我們感受到詩人對微小的新生事物的無比珍惜與熱愛之情，也體悟到新事物的生命活力?！?/p>

接著陶文鵬引錢鍾書《談藝錄》的說法：楊萬里（誠齋）此詩“如攝影之快鏡，兔起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轉(zhuǎn)瞬即改而當(dāng)其未改，眼明手捷，縱矢躡風(fēng)，此誠齋之所獨也”。這則精彩的詩話，由錢言與陶語合成。楊萬里的七絕，甚得陶文鵬青睞。另一首題為《曉行望云山》的楊詩，陶摘取的兩句是：“卻有一峰忽然長，方知不動是真山?！辟p析時，陶再引錢“如攝影”說，指出詩人寫景，在動與靜、真像與錯覺之間的妙趣，進而“揭示哲理”。

閱讀《點睛之筆》一書，可圈可點之處極多，我這里突出“如攝影”說，有分教。當(dāng)代一位葉先生，在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說詩，喜歡用攝影或電影的鏡頭理論，分析中國古代寫景詩（如王維的一些作品）的技巧，以為“洋為中用”、方法新穎;其實類似理論，二十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寫成的《談藝錄》已率先用了。

陶文鵬“深得風(fēng)人之旨”

《點睛之筆》“說詩”之冊有霍松林的序，“說詞”之冊則有莫礪鋒的序。霍教授贊其書“文采斐然，深入淺出”，莫教授譽其書“談藝精微”、“探驪得珠”，兩位都是陶的知音。我開卷悅讀，隨意覽其春天秀句，突出其“如攝影”說;雙目游觀，又注意到陶文鵬對“反諷”手法的欣賞。

蘇軾《雨中游天竺靈感觀音院》末二句曰：“農(nóng)夫輟耒女廢筐，白衣仙人在高堂。”蘇軾這兩句，所寫情景構(gòu)成對比，隱含諷刺，用的正是反諷（irony）手法。我曾有長文《中國詩學(xué)史上的言外之意說》，文中通過中、西比照，論述反諷之道，指出其為中、西古今詩人愛用的技巧，有我國詩話所說“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的妙處。

陶文鵬論過蘇詩后，接著論劉克莊的七絕《戊辰即事》后二句：“從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樹養(yǎng)吳蠶?！碧战忉尩溃涸娙藢λ纬{貢求和“悲憤填膺，……但他不是從正面抨擊，而是旁敲側(cè)擊，反語譏諷”;此詩“找準(zhǔn)角度，妙用諷刺，詩僅四句，卻概括出深廣的社會內(nèi)容，而且委婉辛辣”。如此解詩，真是“深得風(fēng)人之旨”。

解說杜甫《江亭》首二句“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時，陶謂可有三解，“三種解釋都講得通。細細品味這一聯(lián)詩，在情景的抒寫中又包含深邃的人生哲理”。陶之立論，可謂圓通，可謂深明“詩無達詁”之義。英美文學(xué)界數(shù)十年前興起的新批評（the New Criticism），認為“多義性”（plurasignation）可以是詩歌藝術(shù)的一種美德;杜甫這兩句、杜甫的《秋興八首》、李商隱的《錦瑟》等詩，正有此美德。陶氏解說《江亭》后，接著講的是陸游的名句“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讀《點睛之筆》二大冊，詩詞誠然名句名聯(lián)引不盡，解說則為柳暗花明又一篇。

幾句題外話，《點睛之筆》如附索引更佳。一是作者索引：每個作者名下的篇目，一一列出;二是詩詞題目索引。如此則閱讀起來更為方便。我喜歡翻閱英國的著名選本《英詩金庫》（The Golden Treasury），此書即附有索引：一為作者索引，并列出每個作者名下的篇目。二為每首詩首行索引。此外，《點睛之筆》（李元洛的《一日一詩》亦然）最好有兩個版本，即目前的厚重精裝版本之外，另外把原書一分為三或一分為四出版，每冊薄且輕，開本也比較細小，即走“袖珍本”路線，以便于攜帶，隨時閱讀?！队⒃娊饚臁穼傩湔浔?。